第十一章

一名奴隶奉上茶水,那女子轻声谢了,从容接过。不知她摸黑在这崎岖的山林间走了多久,衣服刮得破破烂烂,到处露出血痕,但她仍然神色自若,端着茶先闻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头,只浅浅喝了一口,放在一旁。

巫镜暗地里挪了挪屁股,心想:“这女子可不得了,吃得出老镜的劣等茶叶!”

巫劫怕自己的模样吓到对方,一早戴上头巾,不动声色地坐在阴暗处。巫镜等奴隶们把食物和水都上齐了,手一挥,众奴隶俱都退下。他正襟危坐,道:“姑娘走了很久的山路,一定累了。匆忙之间,随便了些,请姑娘不要介意。”

那女子笑着道:“荒野之处,能有一堆火,一捧水已经足矣。阁下太客气了。”她笑起来,眼眸里的波光随着笑意流淌出来,慑人心魄。巫镜一时心摇神荡,竟不知身在何处。忽听巫劫咳嗽一声,他才回过神,发现自己身体都歪到一边了,暗叫声惭愧,伏身装做给火添柴。

那女子听到咳嗽声,往巫劫藏身的暗处看了半响,又问巫镜道:“阁下也迷了路吗?怎会到如此偏僻之处?”

巫镜道:“哦,本人原是要到山南,走到一半,遇上暴雨,山路毁坏。带路的奴隶本想绕道而行,谁想越走越偏僻,竟迷失了。但若非如此,也不会与姑娘相遇。我看姑娘气度不凡,为何一个人……”

那女子道:“小女子本是这附近村落之人,今日随同祖母和妹妹进山,也是因暴雨之故,各自走散。若非遇到阁下,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两人各自说了半天客气话,谁都不知对方的来历与去向。巫镜愈发觉得此女举止从容,绝对不是寻常百姓,应是某位显贵之后,但瞧她穿的衣服,即便没有破损,也算不上好……这可真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正说着,一名虎贲侍卫快步进来,施礼道:“大人,属下已经找到卜月村的位置了。”

巫镜忙道:“是吗?在哪里?”却听巫劫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知道了,且退下吧。”巫镜醒悟,飞快瞥了那女子一眼,果然见她脸上显出惊疑的神色。

他随手拈起果子吃,道:“这果子不错,姑娘尝尝?”

那女子迟疑地问:“阁下欲往卜月村?”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素来好云游四方,到了此地,听说卜月村民风淳厚,颇有上古遗德,心生仰慕,所以想要见识一下……姑娘知道那村落?”

那姑娘沉吟不答。她似乎有些畏寒,轻轻抚摩着露出的肩头。巫镜见到她如凝脂般的肩头上有一朵花样纹身,惟妙惟俏,忍不住咽口口水,正暗自感慨果然美人如花,忽地一怔——那纹身好像动了一下。

那女子道:“卜月村民风刁蛮,恶贼横行,早已非常人所能忍。况且入山之路崎岖艰险,难于登天。我劝阁下还是早回头为妙。”

巫镜给她添上热水,笑道:“姑娘好像对卜月村很熟悉呀?我等千里寻来,可不容易,岂能半途而废?姑娘若真的热心,还望能指点一二才是。”

女子喝了几口水,神色重又从容起来。她气定神闲地看着巫镜,倒把巫镜看得老大不自在,隐隐觉得她的眼光仿佛能看透自己。他想说点什么,那女子忽然道:“阁下究竟是哪国人?”

“啊……嗯……本人是鲁国人。”

女子摇摇头,嫣然笑道:“阁下欺我。”

她的笑容让巫镜心中一跳,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我虽然从未出过山,但也听闻了不少事。周人最是循礼,又喜玉石。听人说,君子者温润如玉,像阁下这般身份地位的,佩玉一定不少。然而……失礼了……阁下腰间除了一挂玉狐外,就只有两串铜饰,岂非……”

“姑娘果然好眼力。”巫镜面不更色地说:“我其实是妖族人,来自朱提。”

这一次,那女子垂目掩嘴而笑,神色间更是不信。巫镜心道:“这小女子是真的见识广博,还是故意诈我?我不信压服不了她!”便道:“你不相信?我身上可有源纹,只是在背后,不方便让外人见到。”

那女子笑着说:“不把源纹露出,又怎能使用?阁下宽额高髻,举止从容,又不偏爱玉石之物,想来……是从昆仑山来的,对吗?”

“呵呵呵。”巫镜打个哈哈道:“姑娘真是会猜,可惜这次没有猜对。我是正经的鲁国商人。昆仑山?仰慕已久,却无缘踏足。姑娘说得肯定,难道与巫人很熟?”

“从未见过。”

巫镜摇头道:“不信。”

女子垂首沉吟半响,忽然道:“习达拉,拉撒。”

这是巫族语言里郑重问候之言,巫镜想也没想,正冠而坐道:“拉撒达……啊!”他一下盯紧了那女子的眼睛,沉声道:“你是……”

蓦地巫镜高高跃起,嘶声惨叫。一道刺目的绿光闪动,啪啦一声巨响,散逸的符文击中洞壁,拖拉出数道两丈来长的裂口,石屑乱飞。其中一道闪出洞口,正在洞外守护的两名虎贲侍卫猝不及防,被冲出老远。

这些虎贲侍卫都已身经百战,骤逢大变却毫不慌乱,同时抽出兵刃,其中四人护住洞口,其余人向内疾奔。忽地眼前一花,无数火星迎面飞来。虎贲侍卫持剑格挡,谁知这些散碎的火星内蕴藏着极大的力道,冲在最前的数人竟吃不住劲,向后翻倒。

这些火在洞壁上迅速冷却,洞内瞬间漆黑一片。侍卫长一下醒悟过来,这些火并非妖族的源纹攻击,而是有人将洞内的火堆掀了,炭火纷纷飞出,把他们阻在洞外。如此动作,似乎意欲隐藏什么。他心中惊惧,以为巫劫巫镜两人俱遭毒手,正要喝令手下拼死往里冲,忽听巫劫厉声喝道:“出去!守住洞口,谁也不许进来!”

侍卫长叫道:“大人!属下誓死不离!”

巫劫冷冷地说:“我没事,镜也无碍……你们速速退出此洞,严守四周,不得违抗!”

侍卫长忙道:“是!”挥手示意众人退下。众侍卫退出洞口,立时封锁四周,将所有奴隶严厉看管起来。侍卫长站在洞口,额头上冷汗淋淋,因为他凝神细听,却一点也听不到洞里有任何动静。他猜大概是巫劫张开了数道禁制,是以没有声音传出,果真是这样的话,里面发生的事一定骇人听闻……

他猜对了。巫劫在一瞬间放出了六道禁制,其中两道封锁洞口,而剩下的四道则竖在那女子身前,替她挡住巫镜在失去意识前放出的那道攻击符文。虽然是在如此纷乱的情况下,巫镜放出的符文仍然强悍地突破了这四道禁制,就在巫劫以为那女子必遭重创时,她肩头却突然暴发出一片花雾,层层叠叠的根须和花死死包裹着同样失去意识的她,几根根须闪电般抓住洞顶,向上一提,避开了符文攻击。巫劫竹竿一点,刺向花丛,竹竿可可做响,被连点数十下,去势顿减。某个声音尖叫道: “噢!真他妈的痛!不知道怜花惜人的家伙!我们不想争斗!”巫劫又飞速收回竹竿,耳听虎贲侍卫们冲入洞内,但巫镜的样子此时绝不能被他人看见,是以顺势一扫,掀飞了火堆。

这几下兔起鹘落,眨眼工夫洞内就漆黑一片。巫劫凝神听去,只听到巫镜和那女子沉重的呼吸,还有被巫镜的符文割裂的洞顶滴落的一滴滴的水声,怎么也听不到第三个人,他略一迟疑,摸到肩头,那里有一片残破的花瓣,低声道:“原来是花魅。”

“怕、怕了吧?”崇哆嗦着说。巫劫那一下几乎打断了它两根主根,这会儿痛得只想骂娘,但大敌当前却不能示弱。

巫劫后退一步,脚后跟踢着巫镜,用巫人的话道:“快起来,镜,快恢复神智!”

崇也拼命扯着茗的头发,凑在她耳边叫道:“起来!你发疯了,想害我们都死在这里吗?”

巫镜最先苏醒。他捂着脑袋呻吟着撑起半边身子,道:“怎……怎么了……”巫劫沉静地说:“快点恢复神智,你瞧你自己。”

“我怎么……啊,见鬼,我的头要裂开了……真痛……刚才那一下是什么?夺魂吗?去他的,老子才是……啊……真痛!”

他叫了半天,摸到巫劫的竹竿,又道:“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全想起来了……老劫,你又用竹竿打我?”

“……你真好记性。”巫劫拿竹竿抽了他一下:“站起来试试看。”

巫镜吃痛,本能地一收腿,突然一怔。隔了半响,洞里突然响起窸窸窣窣之声,然后是巫镜梦魇般的声音:“我……我这是……为什么回复了原身……”

巫劫断喝道:“住嘴!快收回来笨蛋!”

正在此时,那女子虚弱的声音同时响起:“原来……你们真的是人身蛇尾的巫人。”

巫镜脑中刹时一片空白,情急之下,巨大的蛇身顶着他往上猛地一蹿,咚的一声闷响,脑袋重重地撞上了洞顶石壁,彻底昏了过去。

巫劫竹竿一横,撑住巫镜软软的身子,冷冷地说:“你是谁?刚才你用的可是夺魂之术?”

那女子沉重地喘息着,说道:“那……那可跟你们巫人的夺魂术不同。我只是……暂时想要借用他的身体,没想到被他顶出来了。”

“哼,若非他实在大意,根本不可能被你引诱魂魄。你究竟是什么人?若不说清楚,今日休想活着离开。”他仍然端坐不动,可是洞内隐隐蓝光闪动,一层又一层禁制在无声无息地展开。其中一些已经开始收拢包围,崇感到了恐惧,一边偷偷收回根须,一边凑在茗耳边低声道:“喂,我……我可看不出他是在开玩笑!”

“我……我出此下策,实非得已,因为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妄图夺占魂魄,还想要帮助?姑娘打的好主意呢。”禁制持续增加,有一个突然横在洞顶,崇一根来不及收回的根须瞬间被囚在其中,断裂带来的痛楚让崇尖叫一声。

“我……我只想证明你们是巫人,情况紧急,别无他法了。”

“姑娘凭什么认为若我们是巫人,就一定会帮你?岂非太过武断。”

就在包围越缩越小,崇已经慌得浑身战栗时,茗突然低声问它:“那些蓝色的是什么?”

“你终于瞧见了吗?那是马上就要把我们的脑子挤出来的禁制!”

“是对付我们的?”

“是!”

“那就好了。”茗松了口气,坦然道:“依得史噶。”

巫劫眉毛一跳。洞里骤然雪亮,但只是一闪,又迅速暗淡下去。崇的眼睛被刺得生痛,惨叫连连,可是它远不及巫劫惊诧,以至于失神地站了起来。

刚才那道光亮闪过,他精心布下的所有禁制竟然同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放眼当今天下,哪怕是大长老亲自施法,恐怕也无法如此轻易消除他的符文禁制,这小小的女子却只凭一句话……他全身都绷紧了。

但是……他脑子动得飞快……若是强行压制禁制,照理禁制的力量会悉数反弹回来,然而禁制如同气泡般消融在空中,并没有感到任何反弹之力。他再退一步,用竹竿护住自己和巫镜,喝道:“你是谁?”

巫镜被这一声震动,慢慢醒转。他脑中混乱,呆呆抬头张望。忽然,漆黑的洞里微微闪了一下光,接着又是一下,又一下……这些光点须臾汇集成一条光路,向下垂落,时断时续,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巫镜屏住了呼吸。

渐渐的,这样的光点越来越多,巫劫看不见,却感到巫镜在颤抖,问道:“怎么?”

巫镜没有回答,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一生都难以忘怀的情景:洞顶的水一滴接一滴落下,光点便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密集,飞速地勾勒出一条条让人窒息的曲线,照亮一片又一片玉石般的肌肤……终于,那女子跨前一步,全身都散发出不可逼视的光芒。

崇发出一声响亮的呼哨:“站在花的立场——这真他妈太完美了!”

茗看着目瞪口呆的巫镜,一字一句地说:“琥鹿阿达萨。”

天快要亮的时候,侍卫长终于听到巫劫的召唤,忙打起精神跑进去。只见那女子已经沉沉睡去,巫镜蹲在阴暗的角落,不知在做什么。巫劫脱下长衣为那女子盖上,见侍卫长进来,便道:“你拟一封信,火速传回昆仑,要求立即增派石兽和虎贲侍卫前来。”

巫劫现下仍是戴罪之身,被剥夺了一切统御之权,这十名侍卫明为保护,实际还有监视之责。侍卫长面露难色:“大人,恕属下斗胆……理由呢?”

“一时我也不知道。”巫劫坦白地说:“但是相信大长老一定会同意的。”

“那……那属下该如何措辞?”

“信这么写:卜月潭恐生变端。”

“就这么一句?那么大人需要调用多少人手?”

巫劫淡淡一笑:“大长老自会调足够的人手。你去吧,派遣人手,先行打通道路,我们中午再动身。”

侍卫长不用问也知道,巫劫素来以怜惜女人著称,当然是要让这女子好好休息。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到此刻还一头雾水,但也不敢多言,急匆匆出洞安排去了。

巫劫在那女人身旁坐了一会儿,听她呼吸平静,她肩头的花倒警惕地瞪着血红的眼睛看着自己。巫劫感到了它的紧张,对它道:“你主人毫无惧色,你担心什么?”崇道:“她迟钝麻木,不可当大事,我可得打起精神!”

巫劫道:“你还真是个谨慎的家伙。花魅在中原实难一见,你从哪里来的?”

崇白眼一翻:“想套我话?免谈!”

巫劫沉吟道:“我曾经深入西域沙漠一百五十里,听驼队的老人说,要再往西两百里,有一条横贯沙漠的山脉,山中有一条风谷。谷内终年狂风大作,寸草不生。但是每年最冷的一个月,大雪封住了两边谷口,谷里就会开满鲜艳的花朵。那场面无比壮观,仿佛仙境。据说,内中就有花魅……”

沉寂了老半天,崇才冷冷地说:“胡说八道。根本没有那么壮观,仙境?哼!”它不说了。

巫劫一笑,道:“你和你的主人一定会安全的,相信我。”说着起身走到巫镜身后,拍拍他的肩,道:“好了,别难过了。”

“我……简直难以置信……我……”巫镜哽咽着道:“我竟然被……被……”

巫劫坐在他身后,说道:“虽然……嗯……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不过……不过也许她什么都没看清楚呢。”

“你不用再说,我知道……我被看到了……”巫镜的声音如丧考妣:“竟然被一个人看到了我的……我的……”

巫人对自己的蛇身最是看重,哪怕在同族之间,也尽量不以真身相见,更不用说暴露于他族人的面前,那种羞辱比之周人赤身裸体被人看见还要强烈,简直难以承受,是以一直都变幻成人的形态。茗在企图夺取巫镜魂魄时,被他远超过自己的念力顶出,但那一瞬,巫镜因意识被诱惑,本能骤然占了上风,放出了蛇尾,才被茗认出他是巫人。

“我……我是不是该杀了她?”巫镜认真思考。

“现在看来,很遗憾,不行。”

“就因为她是那个……那个什么瑚……”

“琥鹿阿达萨,”巫劫道:“我族上古之语,确切的意思我也不知道,大致应是不可侵犯之人。”

“不可侵犯?我管他妈的……”巫镜脑门上青筋乱冒,就要起身,却被巫劫一只手压住,怎么也站不起来。

“镜,冷静一点。再说你不可能伤害得了她。”巫劫把昨晚被她一句话破除所有禁制的事说了一遍,道:“那句我也不太清楚,但实在太惊人了,我想大概能破除一切针对她的禁制。不可侵犯之人……很古老的话了。这句话曾多次出现在史册中,我以往还以为只是某种尊称……”

“那我……”砰砰两下,巫镜弹出两支铜剑,“有不用禁制杀死她的办法……哎哟!”

巫劫不客气地在他手腕上一捏,痛得巫镜半边身子都麻了,说道:“那我也警告你一次,至少在卜月潭之事了结前,不得碰她一根寒毛。”

“什、什么屁事!哎哟……痛得我……你这个见了女人就发疯的家伙,还有一点同族之谊吗?”

“她说的你都没听见吗?哦,你大概正深陷羞辱之中,无暇多想,哈哈……好好,我不对!镜君,你就听我一次吧,别想太多,这女子与我族关系非浅,不能等闲视之,你又何必太过介意?”

“我……呜……我不能……”

“好了,听我说。”巫劫拍着他的肩头正色道:“卜月潭由黄帝设立之事,已经由她证实了。另一方面,这也证实了她的身份。她说的其他东西你可能更感兴趣。据说卜月潭乃我族、人、妖族三方共同设立,用以镇压某位人物。一旦此人逃遁,将对三族产生巨大影响。”

“这种大话你也信?”

“不得不信啊。你想想,她那一句破除禁制之语,若非由我族赐与,怎可能威力如此之大?我猜想,大概对于妖族的源,她同样有破解之法。我族、人和妖族虽然几千年来和睦共处,要说到共同于某一件事上盟约立誓,却从未有过。四千年前……”巫劫皱紧了眉头,“那个时候,传说后来成了神的黄帝尚在,如果真是他亲自参与,可真不得了。”

“如果真是如此大的事件,为何史册上就那么简单的两句话?我记得连商王做的关于朝歌毁于火海的梦,史官厅里的记载都装了几车。”

“我也觉得奇怪。岂止是史册,恐怕口耳相传,到如今都应变成传说了,然而你可曾听说过?四千年前,黄帝已经战胜各路诸侯,统领天下,我能想得起来的关于那时的传说……就只有顷宫那件事。”他脑袋一歪,朝向巫镜。

巫镜眼珠转了两圈,重重吐出口气:“绝无可能!”

巫劫双手一摊:“同感。”

正说着,忽听那女子轻哼一声,就要醒转。巫镜发出声绝望的号叫,跳起身,飞奔出洞去了。只听他在洞外大声咆哮,抽打奴隶,惹是生非。巫劫摇头暗笑,对那女子道:“姑娘醒了?还未请教姑娘的名字……”

“我叫做茗。”

“好名字。姑娘看见我的脸,似乎并不怎么惊异。”

“我有一位精通医药的好朋友,说起来,他的脸要比这难看得多,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他丑陋,因为他有一颗肯为别人牺牲的心。”

“那么,真是惭愧了,我只会拖累别人而已。”

“阁下的名字呢?”

“我不是什么阁下。请就叫我劫好了。”

茗闻言一震,躬身行礼道:“原来是预备长老劫殿下。小女子失礼了。”

巫劫惊讶地道:“姑娘……”

茗抬头笑道:“殿下是否吃惊小女子的消息很灵通呢?”

“……真是可惜,你的消息很迟钝呢。”

中午时分,他们继续向山里进发。虎贲侍卫在前开路,巫劫与茗同行,不时用竹竿拉她走过艰难的路段。但是再怎么也没有巫镜艰难。他命人用布围成个又高又大的帷幕,四名奴隶分持四根棍子,举着帷幕走在他的四周。一路只听见他不停因看不清路而摔得山响,鞭子抽打之声不绝于耳。茗大感奇怪,询问原因,巫劫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得道他脾气如是。

巫劫在身旁张开了禁制,一面走,一面询问卜月潭的情况。他虽已被剥夺预备长老之职,但名声在外,茗对他的信任更增加了几分。当初巫、人、妖三族共立卜月潭,巫族长老会还是带头之人,所以也无所谓保密可言,便将所知道的事详细道来。

根据村中所载,卜月潭于四千三百七十八年前开始建造。工程巨大得难以想象,六万人不分昼夜地劳作,劈断山脉,凿穿暗河。为了将卜月潭上方那块奇石运入山中,单是修建道路就花费了三年时间,砍伐巨木,填平沟谷,并请来其时尚未升入云界的夸父族巨人搬运……历时十九年,才初具规模,于是三族共同祭祀,立下血盟,设立禁制,将某位人物镇压在潭中。后来修建祭祀用的大殿、周遭的附属建筑以及雕刻石像等工程又断断续续耗费了三十几年光阴,才最终完工。

是何人,因何事而被囚于此,已经完全不可考究,只知道最初捉住此人的是巫族,但巫族大长老励却将此人交与黄帝,让他惩戒。于是黄帝命其手下十二英雄之一弃姬,亦既今日周国之先祖督办此事。完成之后,又命其守护者与妖族立下誓盟,永世共护之。茗的责任,便是每隔半年潜入潭内,观察是否有变化发生。

八百多年前,因已有一千多年未见任何动静,巫族率先撤毁祭坛,收回禁制,从此只剩人与妖族在此守侯。不过对于巫族,村中人始终视其为盟友。最近一段时间,卜月潭似乎起了变化,连她的妹妹幕都深陷其中。茗甚是焦虑,觉得有人在暗中操纵此事。

巫劫一言不发地听,缩在袖子里的手不住抚摩九头狮鹰的封印具,末了道:“姑娘尽可放心,我已经命人禀报长老会,相信不久就会调派人手前来。如果真有什么事,共我三族之力,一定可以对付。”

走了两个时辰左右,山路愈加崎岖险峻,巫劫听见茗已累得大口喘粗气,便命人找块平坦的地方,稍作休整。

他来到巫镜的帷幕里,巫镜一脸紧张,问道:“她……她说了关于我的奇怪的话没有?”

“除了你,其他人都不会说奇怪的话。”巫劫坐在他的羊毛软垫上,将刚才茗所说卜月潭之事转述一遍,问他:“你觉得如何?”

巫镜沉吟片刻,道:“原来史册中所记与黄帝会,是想说服黄帝来做此事啊。但……如果大长老决意囚禁某人,为何会假手于他人?我族乃正神之后,奉命监戒天下,怎会授人以柄?”

“你看得很准,这是重点。”巫劫承认,又问:“为何呢?”

“只有一种可能……”巫镜犹豫着道:“这个人也许就是黄帝手下的人……我族拿他没有办法……”这是大不敬之语,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却又同时点了点头。

巫劫道:“那也是命数使然。黄帝之时,人族实在太强。别说黄帝本人,就算他的十二名手下,放在任一世都是绝顶的人物。我听说其中有几人甚至跟黄帝一样,在尚未登天之前就已经半人半神。而且那时他们打败了大神夏耕、水神共工,声望正隆,大长老此举,定有他的考虑……”

巫镜又道:“但是,显然,我族也并不信任黄帝。这种自降身份,承认黄帝权势之举,想来若非等闲,也不会告诉妖族。拉拢妖族结盟,我猜大概是想制约人族。”

巫劫叹道:“不错。思之真令人胆寒,是什么人物,竟然要累得三族盟誓,共同镇压?放眼当今之世,绝不可能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了。”

他压低声音道:“我在想,鲆岛剩下的人,也许就在打卜月潭的主意,所以才会频繁出现,云中族亦是为此而来。”

“云中族远涉千里跑到这里来,有什么用?除非是云槎到来!”

“镜,难道你忘了缙山那艘星槎?”

“嗤。”巫镜脑袋一歪:“我们还不是将它打得仓皇逃窜了?”

“讲话凭良心,这可是你说的。我当时确实卤莽了,回头想想,若非有混沌造就的冰湖与大雾,再多来一百人恐怕也不是它的对手。”

“作战凭气势,你怎能未战先怯?它再强,不也没法射穿我的‘五芒侍冰阵’?嘿……不跟你争了。不过你怎么就能武断,鲆岛那些家伙打的是卜月潭的主意?他们来寻什么?几千年,什么东西都烂成泥了。”

“镇压……镇压……”巫劫摸着光光的下巴,沉思道:“不知为何,一直很在意这两个字。你觉得呢?”

“不就是囚禁吗?有什么好想?”

“镇压和囚禁只怕差得有些远吧。你知道镇神压鬼这句话吗?你知道它是如何来的吗?”

“不知道。”巫镜双目炯炯,坦然回答。

“如果我没有记错,黄帝曾造八宝,皆为神器。其中有一件轩辕铜镜,上应天时,下合地理;命夸父塞谷断流,乃得铜脉;劈山裂石,乃得玉脉。锻造时命雨神降下大雨洒扫、风神鼓风炼火、蛟龙守护熔炉、雷神装炭……历十二年,方得此镜。据说黄帝对它甚为满意,便在祭祀泰山之时,宣布赋予它‘镇神压鬼’之力。此句方得流传。”

“这……这和镇压卜月潭有什么关系?”

巫劫道:“你还不明白?上古之人行文颇为考究,惜墨如金,一字一句,皆有出处来历。我在想,镇压……说不定黄帝就是用轩辕铜镜来压服那人,是以史册中才隐讳地写上‘镇压’二字。若真如此,鲆岛的人想要打轩辕铜镜的主意,也就顺理成章了。”

“为什么?”巫镜恼火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为什么今天我问了无数个为什么?”

巫劫拿竹竿敲得他脑袋可可作响:“因为你不肯用它!从齐国太史宫得到的消息,三年多以前,鲆岛被巨浪吞没,他们向下挖掘混沌的坑道也被摧毁了。按道理,他们既然取得了混沌,应该已经穿透了幽明黄泉,若坑道毁坏了,必然会引至黄泉内的魂灵脱出,也许这就是他们无法再继续挖掘的原因。你想想,如果取得了镇神压鬼的轩辕铜镜,将会如何?”

巫镜眼睛一亮,正要开口,忽听帷幕外茗的声音道:“劫殿下,时间不早了,我们继续走吧。”一边说,一边撩开帷幕。

巫镜大叫一声,纵身上前,四支铜剑同时弹出,疾向茗刺去。突然肚子一痛,被巫劫的竹竿结结实实击中,当即翻了个滚,去势不减,撞破帷幕另一头滚了出去。外面奴隶齐声惊叫,茗探头进来时,巫劫已经挡在她面前,说道:“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