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魔高道高

“没用的东西,滚!全都给本王滚下去!”誉王府的书房里传出一声怒骂,紧接着两名侍女跌跌撞撞爬出来,其中一个半幅罗裙都被茶水溅湿,另一个手里捧着几块茶杯的碎片,两人俱是面如土色,战战兢兢,连鬓发都因跑动得太急而有些散乱。

“王爷怎么了?”一个温婉的声音响起,两名侍女抬头一看,急忙双双跪下。

“回王妃,王爷嫌茶烫……都是奴婢们侍候得不好……”

誉王妃柳眉轻蹙,快步走到书房门前,见半扇门虚掩着,便伸手推开,走了进去。

“谁又进来了?本王叫你们滚,快滚!”

“王爷……”誉王妃轻声道,“暴怒伤身,请王爷珍重贵体。”

誉王怔了怔,转过身来,勉强压制了一下心头的怒气,道:“是你啊。有什么事吗?”

“新春将近,我已拟好了敬献父皇、母后的年礼礼单,想让王爷看看有什么不妥。”

誉王伸手接过妻子递来的鹅黄礼笺,快速地扫了一遍又还了回去,“你最了解母后的喜好,她年年都满意,今年还是照你的意思办吧。”

“是。”誉王妃将礼笺重新收回袖中,徐徐地道,“府里的丫头调教得不好,是我的疏忽,请王爷不要生气了。”

“关你什么事,是那些丫头们笨手笨脚的……”

誉王妃将纤手轻轻放在夫君的手臂上,柔声问道:“王爷如有什么不快之事,可否告诉我,也让我可以分担一些。”

“没什么……外头的事,说了你也不懂……”誉王拍了拍她的手,温言道,“别操心了,这一阵子你也挺累的,去休息吧。”

誉王妃轻轻咬了咬樱红的下唇,垂首低声道:“可是因为般若姑娘……”

“你想到哪里去了?”誉王皱了皱眉,“我为的是国事烦忧,你不要妇人之见。”

“其实……我可以去跟般若姑娘谈一谈,虽然是侧妃,但只要王爷喜欢,我绝对不会有丝毫地为难她。就算王爷以后想要再升她的位次,我也……”

“又在胡说!”誉王嗔怒地瞪了她一眼,见她脸色转白,又展臂将她抱在怀里,“好了,我说过很多遍了,你是你,般若是般若,我的王妃永远只有你一个,别自己给自己找烦恼了。皇后娘娘在宫里,还要靠你去膝下承欢,你自己都不开心,怎么替我尽孝道?”

“对不起……”誉王妃环抱住夫君的腰,更紧地靠向他胸前,“你对我这么好,我要是再聪明能干一点,可以多为你分忧就好了……”

“你总爱想这些,不好。”誉王轻轻推开她,抚了抚她的秀发,“去吧,让我自己静一静。”

誉王妃柔顺地点点头,屈膝一礼,慢慢转身走了出去。刚走到书房外的天井,迎面遇上誉王府里最得用的一个谋士康先生,便停住了脚步。

“见过王妃。”康先生躬身行礼。

“免了。我正好要找先生呢。”誉王妃轻抬玉手,“王爷心情不好,你看要不要去请秦姑娘来府里开解一二?”

康先生摇头道:“这次为的是宫里的事,般若姑娘也无能为力。”

“宫里?宫里出了什么事?”

“王妃还不知道?皇上已经明诏发旨,恩赦被新降为嫔的越氏晋为妃,命其同参祭典。”

誉王妃一怔,“赦免了越娘娘……皇后娘娘那边怎么说?”

“直接由内司监宣布的旨意,事前毫无征兆,皇后娘娘那里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能有什么反应?”

“原来是这样……越娘娘在宫里侍候了十几年,皇上大概是感念旧情吧……”

康先生知道这位誉王妃心思单纯,更深的话也没必要跟她说,便笑了笑不语。

“既是如此,就烦劳先生去劝劝王爷,事情已经发生了,郁郁不乐也于事无补啊。”

“是。”

“宫里也请他放心,我这就进宫去向皇后娘娘请安。”

康先生笑道:“王爷多亏有王妃这样的贤内助啊。”

“先生过奖了。”誉王妃谦辞一句,重新迈步。康先生急忙闪到路边,躬身候她走远,方眯着眼自言自语道:“越氏复位,不知那位一手将她拉下贵妃宝座的麒麟才子,会不会也跟王爷一样急怒交加?”

与这位康先生的期盼不符,听到越嫔被赦的消息后,梅长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仍是窝在火炉边,一页页地翻看着妙音坊送来的情报,看一页就朝火盆里扔一页。飞流蹲在一旁看那火苗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看得甚是愉快。

这时厚厚的棉帘被人掀开,刚蹿起来的火苗被灌入的冷风一压,顿时就暗了下去,飞流十分恼怒地瞪向闯入者。

蒙挚没有注意到飞流不友善的眼光,大踏步走到梅长苏面前,道:“你看起来还挺清闲的嘛……”

“你身上有寒气,别离我这么近,快去烤烤,烤热了再过来。”

蒙挚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是不是还没听到那个消息啊?你猜我从哪里来?”

“穆王府。”

蒙挚被他一语说中,不由挑起浓眉,上前扳住梅长苏的脸道:“小殊,你回来之后怎么变得越来越像妖怪了?你还是活的吗?”

飞流一掌劈过来,“放开!”

“被你发现了?”梅长苏笑道,“我是鬼魂,你怕不怕?”

“要是大家都能回来,就算是鬼我也开心。”蒙挚叹口气,“你猜得不错,我刚从穆王府过来。穆小王爷气得快把他那楠木坐椅咬出牙印来……”

“好咬!”飞流突然迸出两个字,蒙挚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飞流说得没错,楠木很软,很好咬,不需要太用力就可以咬出牙印来……”梅长苏赞许地拍拍少年的头。

“喂,你们两个……”蒙挚只觉得全身无力,“我在说正经的!”

“飞流,蒙大叔说你不正经哦……”梅长苏挑拨道。

飞流有些迷惑地睁大了眼睛。

“不正经的意思,就是指像蔺晨哥哥那样的。你还记不记得盟里的伯伯们经常骂蔺晨哥哥不正经啊?”

飞流一听,这大叔竟然敢说他跟蔺晨一样,登时大怒,跃身而起,一记犀利无比的掌风直击而出。蒙挚虽然不怕,但总要打点精神来应对,片刻之间,两人已在室内交手数招。

“小殊,你叫他别闹了,我跟你说正事呢!”蒙挚气得大叫。

梅长苏笑眯眯地拥裘而坐,鼓励道:“飞流加油,难得有机会跟蒙大叔切蹉哦……”

蒙挚一看这人玩性已经上来,无奈之余心里还有些隐隐的高兴。不管怎么样,他身上还有一点林殊以前的影子,总是一件让人宽慰的事情,再说与飞流交手,其实还是很过瘾的,所以干脆静下来心认真应对了。

飞流武功的特点,一向是奇诡莫测,对上夏冬和拓跋昊那种同样走身法招式路线的人,自然更占优势,但一遇到蒙挚这种周正阳刚的武功类型,就不免处处受制。何况单以内力来说,小小年纪又曾受过重伤的飞流,还是远不及少林正宗心法扎扎实实练出来的蒙挚。

不过就是因为明显不是蒙挚的对手,飞流的斗志才更加旺盛,脑中毫无杂念,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目前的比拼之中。没过多久,蒙挚就发现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

飞流竟然可以在交手中记忆对手的劲力、气场特征,并即时对自己进行相应的修正。

也就是说,当你曾经用一招制住过他的一招后,就休想再用同样的一招在他身上奏效,除非你加强劲力,或改变气场的流向。否则飞流一定可以击破此招,逼你用后招补救。

这样惊人的学习能力竟然出现在一个有些智障的少年身上,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也许就是因为他的智力在某些区域受到了限制,才激发出他惊人的习武天才吧。

“胆战心惊了吗?”梅长苏含笑的声音幽幽传来,“蒙大哥,你要变得更强才行啊!”

蒙挚长笑一声道:“你帮他也没用,我的心哪里是这么容易乱的?他想击败我还早着呢!”虽然他说着话,但气息丝毫不乱。周身的少林罡气蓦地加重了几分,翻掌慢慢迎合,以一种极为圆融的姿势向飞流的掌心贴去。少年眉宇间一凛,身影突然一飘,仿佛瞬间在原地消失了一般,刹那间又出现在蒙挚的身后。可是他的动作虽然快,却又莫名地慢了缓缓移动着的蒙挚一拍,本是后背的方位恍然间变成了正面,双掌回撤不及,被蒙挚牢牢吸住,劲力一吐,整个人就倒飞了出去,在空中连翻数下消力,落下时还是有些立足不稳。

“没关系,没关系。”梅长苏向少年招手,“这次打不过,下次我们再打。”

蒙挚苦笑道:“小殊,你是不是在拿我给这个孩子喂招啊?”

“是又怎么样?”梅长苏露出春风般的笑容,“你不会这么小气吧,陪我们飞流过招不好玩吗?你看我们飞流多可爱啊……”

蒙挚吐了吐气。漂亮是真的,但可爱……?不过他也确实非常喜欢这个极有武学天赋的少年,并不介意时不时来上这么一回。当下只是宽容地笑了笑,走到梅长苏身边坐下,道:“看你的样子,似乎一点都不意外越嫔会复位?”

“有什么好意外的?”梅长苏淡淡地道,“越嫔犯的罪再重,毕竟都不是针对皇上本人的。这位陛下对别人的痛苦,从来都不怎么放在心上。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你也不用把陛下说成这样吧?”蒙挚有些尴尬地道,“不管怎么说,陛下总是陛下,再说也确实有年终祭礼的原因。”

“关年终祭礼什么事?”梅长苏冷冷一笑,“难道太子没有嫡母吗?设祭洒酒后,抚皇上、皇后的衣裙触地,这才是正正当当的孝道。有什么难办的?”

“啊?”蒙挚一愣,“可是往年……”

“往年的祭礼,是因为越贵妃本就是一品贵妃,加了九珠凤冠,与皇后并肩站在皇帝左右,所以太子跪地抚裙时,大家都觉得自然而然。连本该对礼制最敏感的礼部都没有对太子的行为提出更正,其他人当然更不可能意识到这其间的偏差了。”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有道理……”蒙挚抓抓后脑,“祭礼的条程那么多,每一款具体该怎么理解应该还是礼部最熟悉,怎么陈老尚书也没有说过……”

“陈元诚吗?”梅长苏的笑容更加清冷,“似乎是中立的礼部,眼睛里只有一个‘礼’字的老尚书……呵呵……最可笑的部分就在这里了……”

蒙挚怔怔地看着梅长苏的脸,“小殊,你的意思是说……”

“自从陈元诚的独生孙子在前线临阵脱逃,被谢玉瞒了死罪刻意回护之后,这位老尚书就变成了宁国侯的一条狗……唉,也难怪,人总是逃不过子孙债的,何敬中是这样,陈元诚又何尝不是?”

蒙挚吃惊地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来,连目光都被惊得凝住了。

“陈元诚明明知道,按祭礼的条程解释,只要皇后在,有没有越嫔并不重要,可是他不敢说。一来,谢玉事先有叮嘱;二来,他也明白皇帝不过是想要找一个借口赦免越嫔罢了……”梅长苏嘲弄地冷笑了一声,“什么耿直精忠的两朝元老,不过也是一条老狐狸而已。”

梅长苏似是顺口说出的这些话,让蒙挚呆呆坐着想了半天,越想越觉得“党争”这种事实在让人心里发寒。再看看林殊微微低垂的苍白额头,胸中不禁五味杂陈。

昔日惊才绝艳的赤焰少帅,竟只能将稀世才华用在这些事情上面吗?

“蒙大哥,你不用替我担心。”梅长苏轻轻仰着头,仿佛想透过屋顶看向那冥冥虚空,“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我必须要走下去。”

“我明白。”蒙挚重重点了点头,“但你要记住,万事要以自己的安全为主,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一定要来叫我。”

梅长苏不由一笑,“我什么时候跟你客气过?”

“那可难说,你现在心思重了,谁也摸不准你的想法。”蒙挚不满地瞪他一眼,“你上次去靖王府,怎么不叫我陪你去?”

“你想给我撑腰,镇一镇那群莽汉吗?”梅长苏呵呵笑了起来,“说得也是,那都是些吃硬不吃软、重英雄敬好汉的人,如果蒙大统领都对我尊敬有加,任谁都不敢小瞧我了。”

“你还说呢!自己一个人去不说,还在那儿当了回恶人。靖王府将来可是你安身立命的地方,怎么一去就得罪人?”

“你放心,靖王府聪明一点的人只会感激我,不会记恨我。会对我觉得不满的都是些有四肢没头脑的莽夫,这类人我暂时不想管,等哪天交到我手上了再调教。你忘了,管这些打打杀杀的武将们,那可是我最擅长的事。”

蒙挚想了想,也不由一笑,“这话说得倒也是。”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穆王府除了穆小王爷在咬牙印以外,其他人有什么反应?”

“当然是都气坏了。陛下只派了个内史来口头上解释了一句,让郡主不要多心,那意思好像是说只要郡主略有不满,就是以臣疑君似的。”蒙挚说着,面色也有些不豫,“陛下这是听了谁的谗言,对功臣如此傲慢?”

“郡主怎么样?”

“郡主倒很安然,没有一丝动怒的样子。”

梅长苏轻轻叹息了一声:“霓凰为帅多年,想来是看透了一些。手握军权的人,没功劳时嫌你没用,立了功劳又怕你功高震主,武人的心思再多,也多不过主君层出不穷的制衡之道。现在南境还算安宁,皇上不趁此时机彰显一下皇权君威,又更待何时呢?”

“可是穆小王爷有些沉不住气,说要上表请求回云南去。”

“皇上不会准的。”梅长苏摇了摇头,“何况新春将近,此时急着要走,倒像是对皇上有所怨恨似的,徒惹猜疑而已。你去劝劝穆青,就算他要请辞,起码也要明年清明过后,随驾祭了皇陵再走。”

“这小子哪里肯听我的?再说了,这事要劝也应该劝霓凰郡主吧?”

梅长苏的目光凝结了一下,眸色突转幽深,怔了半天才慢慢点了点头,低声道:“你说得也是。那我写一封信,烦你带给霓凰。她是个明理聪慧的女子,一看就明白了。”

他说着站起了身,拍拍飞流的胳膊,“苏哥哥要写字,飞流磨墨好不好?”

“好!”飞流一跃而起,奔到书桌边,拿起砚上的墨块,放在嘴边呵了口气,便飞快地磨了起来。他力气大,磨动的频率又快,不多时就磨了满满一砚台。

“够了,够了,”梅长苏朝他温和地一笑,“等苏哥哥写完字,你就画画好不好?”

“好!”

梅长苏从桌旁书堆里抽出几页雪白的信笺纸,提笔濡墨,略一沉吟,就挥挥洒洒写了有满满两页。捧起轻轻吹干,折好装入信封,却并没有封口,直接就这样递给了蒙挚。

“你不怕我偷看?”蒙挚没有接,反而笑道,“没写什么情话吗?”

梅长苏低着头,面无表情地道:“蒙大哥,这种玩笑以后不要开了。郡主与我仿若患难兄妹,多余的牵扯已然没有了。”

蒙挚怔了怔,“怎么这么说?我知道你现在前程多艰,有太多的事要办,所以暂时不愿告诉她你的真实身份,可是将来……你总有一天要说的啊……”

“谁知道这个将来有多遥远呢?”梅长苏随手又提起笔来,不自觉地在信纸上写了一排狂草,还未写完,便伸手抓起,团成一团丢进了旁边的火盆,闭了闭眼睛,“人生若只如初见……那是不可能的,这世上有些事情的发生,不会有人预料得到,也根本没有办法控制得住。我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它有好的结局,即使这个结局里,不会有我的存在……”

“小殊,”蒙挚有些吃惊地抓住他的胳膊,“你是说……”

“蒙大哥,你也要替霓凰想一想,我误了她这么多年,不能再继续误下去了。如果说我曾经想过要努力回到她身边的话,那么从两年前开始,这种想法就已经没有了。”梅长苏握紧了蒙挚的手,唇边露出一个薄薄淡淡,却又真挚至极的笑容,“我的存在,以前没有为她带来过幸福,起码以后也不要成为她的不幸。能做到这一点,我很高兴……”

“可是……”蒙挚满脸都皱了起来,“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世间哪里有绝对公平的事情呢?要说不公,那也是命运的不公,是缘分的错过。无论如何都不是霓凰的责任啊。”

蒙挚直直地看了他半天,一跺脚,“唉”了一声道:“你自己的事,我也插不上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梅长苏展颜一笑,将那封信塞进他的手里,“好啦,替我送信,别的话一个字也不许多说,你要多嘴说些有的没的,我会生气的。”

“是,少帅大人。我就学飞流,两个字、两个字地说!”

“不许!”飞流大声道。

“你看吧,飞流不许哦。”梅长苏笑着揉弄少年的头发,“说得好,不许他学!”

“你呀,”蒙挚叹着气,“你还笑得出来。”

“不笑又怎样?你想看我哭吗?”梅长苏眉眼弯弯瞟了他一眼,又从旁边扯了一张纸出来,飞快地写了起来,不过这次写的是小楷。

“你干吗?刚才没写完吗?”

“墨还有剩,我顺便写一封给誉王。”

“啊?!”

“你不用这么吃惊吧?”梅长苏直起腰身,歪了歪头看他,“你不知道我某种程度上已经投靠了誉王吗?”

“我知道你为了霓凰过早地得罪了太子,当然只能假意投靠誉王……可是,你到底要写什么?”

“我觉得陈老尚书可以退下来休息了,所以准备把这件事交给誉王办。”

蒙挚眨了眨眼睛,“誉王现在已经这么听你的话了?你吩咐他办什么,他就办什么?”

“不是这么回事啦,”梅长苏哭笑不得,“我这不是吩咐,是献策。”

“献策?”

“是啊,誉王现在一定正为了越嫔复位的事气得跳脚,不知道有多想反击一下,只是苦于一时找不到反击的突破口罢了。我把陈元诚的破绽交到他手里,让他出出气也好。”梅长苏清淡的神色中又夹杂了一丝阴冷,一面说,一面不停地写着,“皇后无子失宠,越嫔又位分尊贵,多年来两人在后宫很多场合几乎都是平起平坐的,所以大家普遍缺乏尊嫡的意识。何况祭礼条程复杂,具体应该怎么理解皇后和誉王都拿不准,也根本从没想到有什么文章可做。所以可以让誉王先礼请几名宿儒大家进行朝堂辩论,这些人说话是有分量的,一旦辨清楚了祭礼中的嫡庶位次,礼部这几年就有重大缺失,陈元诚当然只好请辞了。如此一来,谢玉少了一个帮手,越嫔复位后的限制更多,皇后位分更尊,太子刚恢复了一点的气焰也可以稍稍打下去一点……”

“那岂不是……都是誉王受益?你这算不算真的为他尽心尽力?”

梅长苏冷笑一声,“世上哪有只赚不赔的买卖?誉王的损失都在看不见、想不透的地方。”

蒙挚试图自己想了想,可想了半天还是放弃,“你是指什么地方啊?”

“皇帝陛下心里。”

“嗯?”

“尊庶抑嫡,始作俑者就是陛下。他因为宠爱越嫔,多年来在后宫没有给予皇后足够的尊重,这才使大家有了错误的思维定式,觉得越嫔因为有了个太子儿子,所以就跟皇后一样尊贵了。誉王出面这一争,揭的不仅是礼部的错,其实也是陛下的短,不过他礼、理二字都站得住脚,陛下面上也不会露出什么,说不定还会夸他两句呢。可是在内心深处,陛下一定不会高兴,甚至极有可能会在某段时间内,因为逆反而更加冷淡皇后。这份损失我先不说,瞧瞧誉王他自己看不看得出。”

蒙挚若有所思地道:“誉王身边人才不少,说不定有人能察觉到呢。”

“察觉到了也没什么,誉王仍然会做这件事的。”

“为什么?”

“因为利实在是大大超过了弊,”梅长苏此时已写完了信,正在轻轻吹着,“损失只是陛下的不悦,这个可以慢慢修复挽回。但只要这一场争辩赢了,就会大大尊高了皇后,打压下越贵妃。更重要的是,誉王可以借此向朝臣们强调一件大家渐渐忽视的事:那就是太子也是庶出的,在这个地位上,他跟誉王是一样的。他现在的身份更加尊贵,是因为他受了东宫之封,而不是因为他的出身。如果以后皇帝陛下要撤了他的尊封,改封另一个人,大家就不用大惊小怪了,因为太子又不是嫡子,没有那么动不得、惹不得……”

“这么说来,受益的还是誉王……”

“只有誉王吗?”梅长苏转过头来,目光明亮,“靖王不也一样吗?既然大家都是庶子,以后就谁也别说谁的出身低。太子、誉王、靖王,还有其他的皇子们,大家都是同等的,就算有所差别,这种差别也无伤大雅,与嫡庶之间的那种差别完全不是同一个性质,根本无须常挂在嘴边。”

“对啊!”蒙挚一击掌,“我怎么没想到,誉王把太子一手拉下来,就等于是同样地把靖王拉了上去,因为他强调的是,嫡庶之分才是难以逾越的。而对于庶子与庶子之间,出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这一条虽然适用于他自己,但同样适用于靖王啊!”

“明白了就好。”梅长苏笑了笑,这次将信口封得很牢,“飞流,你陪黎大叔出一趟门去送信好不好?”

蒙挚看了飞流一眼,“你让他们去送?”

“黎纲能说会道,又有飞流压阵,跑腿送信对他们俩来说还大材小用了呢。”梅长苏毫不在意地将信封放在飞流手里,目光悠悠地一闪,“誉王,接下来就看他的了……”

新年临近,萧景睿、言豫津和谢弼三个人终于从虎丘温泉返回了京城。才回来一天,他们就吃惊地发现,自己明明才离开了一个多月,京城的情势居然已经快速变化,变得比走时还要热闹,还要风起云涌了。

太子与誉王之争,其实近年来因为双方实力相当,本已陷入了僵局,大面上一直很安静,双方都没什么大的举动。没想到这一切不过是积而后发,只需要小小的触动,就立即进入了高潮迭起的攻防战。越氏被降、楼之敬倒台、庆国公抄家、何文新被判斩……这一波接着一波,让人有些应接不暇。如今越嫔刚刚复位,就有数名御史连参,指出礼部在主持祭礼时仪程不妥,誉王趁势请出数十名德高望重的当代大儒,发起了一场朝堂辩论,论题直指越贵妃数年来得到的超常待遇,以及太子在皇后面前的礼道缺失。

别的暂且不论,单说誉王请出的这十几个老先生,那确实都是极有分量的,可以看得出数年来他礼敬文士的工夫确实没有白费,积累了不少人脉。其中有一位多年居于京西灵隐寺的周玄清老先生,那才真是重中之重。平素无论皇室公卿,见他一面都难,这次竟然也移动大驾,亲自进了金陵城,着实让人对誉王的潜力刮目相看。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这位周老先生进京之后,却并没有住进誉王特意为这些大儒们安排的留鹤园,反而住进了穆王府。

据某些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好像周老先生离开灵隐寺也是穆小王爷亲自带了车轿去迎接的。而且住进穆府后连一个人也没有见过,即使是誉王也不例外。

不过周玄清老先生到底是谁请的,他见过谁没见过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以他大学问家的身份,上了朝堂连梁帝也要礼遇有加。加之治学严谨、论据周全,没有两把刷子的人,就不要妄想跟他论辩。

如此一来,礼部实难抗衡,就算是一向轻狂疏礼的言豫津,都提前论断太子的败局了。

最后这场朝堂论辩只持续了三天便落下帏幕,越嫔虽复位,但祭礼时不得与皇帝、皇后同立于祭台上,太子歃酒后,须抚皇帝、皇后衣裙;礼部职责有疏,陈元诚免职,因念其年老,准予致仕,不再深究。而太子也因为庶子的身份被誉王在朝堂上再三当众强调,羞恼至极,一时按捺不住出掌打了誉王一记耳光,被梁帝当庭斥骂。一片混乱中,唯靖王安安宁宁地站在诸皇子中冷眼旁观,一派宠辱不惊的风范,给不少原本不注意他的朝臣们留下了极佳的印象。

就这样,在户部换了首脑后没过多久,礼部便成为第二个换头的部司。

当陈元诚颤着花白的头发,将已戴了近二十年的官帽抖抖地从头上摘下时,靖王仿佛看到了那只在背后轻轻拨弄的苍白的手,和那张总是神色淡淡,似乎永远也不会激动起来的清素的面庞。

但是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这件事里,居然还有那位已渐渐平淡下来的苏哲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