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胜券在握
静妃捧起一碗绿波小酿,盈盈走到软榻之前。榻上人刚刚浴完足,按摩过头部,现在正周身舒爽地盖着柔软的狐皮暖被,闭目享受有一点点药草清芬的淡淡熏香。
“还是你这里舒服,”张开嘴吞下一口送到唇边的小酿,梁帝伸了个懒腰,睁开眼,“这几天,委屈你了。”
“臣妾性子慢,倒不觉得委屈。”静妃柔柔笑道,“减的只是一点供奉,难道臣妾还少了它?知道陛下有意照应,臣妾心里是妥贴的。再说幽闭禁足,反而少了好些朝省之礼,竟是更清闲自在了。”
“也只有你这么想得开,”梁帝将她手里的碗拿开,紧紧握住她的手掌,“你不担心景琰吗?”
“有陛下圣明,臣妾还有什么好担心的……”静妃虽然仍是微笑,但说到后来,声音却不免慢慢低了下去。
“说到底,你还是担心的,”梁帝笑了笑,示意她靠近一点,“朕告诉你吧,景琰没事,现在案子也查清楚了,朕自会补偿他的。”
静妃容色淡淡,只在唇边噙了一丝笑,没有要顺势谢恩的意思,梁帝略有些讶异,忙问道:“怎么了?”
“景琰今日之祸,根源还是福薄,受不得陛下恩宠太过,以后……陛下还是少疼他一些的好。”
梁帝眉头一皱,心性略略发作,斥道:“你这是什么话?景琰受的恩赏,都是他自己挣来的,朕并无偏私。再说了,朕既然要宠他,自然会让他受得起这份宠,你何必心思这么沉?”
静妃微微垂首,不再多说,无言地揉着梁帝的手腕,只是那双深如秋水的眼睛里,还荡着薄薄的愁色。
“好了,朕知道你现在后怕,”梁帝又放软口气安抚道,“也难怪你悬心,景琰的性子是直了些,率性而为,有什么就说什么,明知朕不喜他为赤焰旧案辩护,他还是照说不误,这一点,倒比那些深思叵测之徒更让朕心安。不过这次悬镜司如此胆大妄为,朕确实没有想到,一时不防,委屈了景琰。幸好上天护佑,让纪王弟撞见了夏冬,否则夏江把苏哲这个病秧子弄进去严审,说不定还真给他造出什么实证来呢。”
“苏哲?”静妃微露好奇之色,“是不是景宁说的……曾以三稚子击败北燕高手的那个苏先生……”
“就是,你也听过他的名字?”
“这位苏先生是朝廷客卿吧?怎么他也扯进来了?”
“你不知道,这个苏哲真名叫梅长苏,在天下广有才名,见识才学都是一流的,听说京城里结交他的人很多,景琰自然也多多少少跟他有些来往。夏江大约就是凭着这些来往,想把他说成是景琰的同谋。你想啊,景琰什么身份什么性子,夏江能去审他么?能审得出来么?这位苏先生可就不一样了,文人体弱,筋骨也不强,进了悬镜司,不就由着夏江摆弄吗?”
静妃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道:“那这位苏先生岂不是平白遭受无妄之灾?他还好吧?”
“能好到哪儿去?听蒙挚说受了点儿刑……他也算是名士,朕自会安抚的,以免天下物议朝廷没有惜才之心。”
“听陛下都这么说,此人一定不是凡品,可惜臣妾未得一见。”静妃随口笑道。
“你要见他还不容易,叫景琰带他进来拜见你就是了。”
“还是算了吧。”静妃摇头,“他既不是外戚,又没有朝职爵位,宫规森严,何必让皇后娘娘为难?”
“你啊,就是太安顺了些。不过说的也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梁帝想了想,“那这样吧,三月春猎,叫景琰把他也带到围场来,出宫外巡时没那么多关碍,你那时再见吧。”
“三月春猎,陛下要带臣妾去吗?”
梁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带你带谁?”
静妃眼波微转,最后慢慢垂下眼睫,低声道:“是,臣妾遵旨。”
“是遵旨,不是谢恩吗?”梁帝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你不用怕,朕偏就是恩宠你,谁能把你怎么样?”
静妃轻轻抚着梁帝的前襟,喃喃道:“臣妾也不是年轻人了,在宫中这些年,已见多了宠辱兴衰,只要能侍奉好陛下,臣妾已别无他想,只是……”
“只是放不下景琰吧?”梁帝笑着将她颊边的散发捋回耳后,“朕现在也发现了景琰许多好处,以前都没看到的。不过这孩子犟了些,需要人提点。对了,那个苏先生倒是个有见识的人,让景琰多去请教请教,听说景桓一向跑得勤着呢……”
“景琰只要忠心为朝廷办事就行了,虽然应该礼敬名士,也不必刻意笼络。”静妃似不在意,淡淡道。
梁帝的眸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良久后方一字一句道:“景琰是不是只想当个办事儿的王爷?”
静妃悚然一惊,难得有些失态地坐直了身子,定定地看着梁帝。
“你不用慌,朕只想提点你们一下,”梁帝温言道,“朕知道你们一向委屈惯了,没朝这上头想,但现在想想也不迟。景琰不在朝廷上结党,持心公正,这一点朕很喜欢,但他自己府里头,还是得有个人……这次他差点儿掉进人家陷阱里,还不就是因为缺个人替他琢磨事情吗?”
静妃低下头想了半晌,慢慢道:“陛下爱重我们母子之心,臣妾明白。这些话臣妾也会转告景琰,只是那孩子最不喜欢的就是……想必陛下也知道……他要是听不进去,臣妾也拿他没办法……”
“这个犟脾气的孩子!”梁帝虽骂了一句,结果反而呵呵笑了起来,“好了,不是什么大事,朕会照看他的。你们各自被幽禁,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这两天让景琰进来,你替朕安抚他一下。”
“安抚什么?”静妃也不禁一笑,“小户人家的孩子尚且免不了要挨两三下巴掌,何况他是皇子?经一事长一智,于他也是进益。要是真的心生抱怨,那就是臣妾教子无方了。”
梁帝听着大是顺耳,一整天到现在方有些舒怀,不由躺平了身子,让静妃为他捶打腰部,慢慢也就沉沉坠入了梦乡。
他既然说了可以让景琰进来,靖王也没有客气,第三天就进来了。言皇后早已得知皇帝这两天是留宿芷萝宫的,明白那个所谓的幽闭早就名存实亡,所以也不想去自讨没趣,闷在正阳宫没有去管。
自从新儿被皇帝杖杀之后,芷萝宫中已绝无外宫眼线,静妃驭下也甚是张驰有道,谨慎周全,所以母子二人在这里谈话时,还是非常安心的。
将儿子带进暖阁,静妃递上一块奶黄糕,第一句话就问:“那位苏先生没事吧?”
萧景琰抬头看了母亲一眼,放下手里的点心,“还不知道。”
“不知道?”
“儿臣昨天过去,没见着人。”靖王皱着两道浓眉,“他以前病重时,儿臣都见不着人。”
静妃不禁有些着急:“若是病了,你更该去探望才对。”
萧景琰看着素日沉稳的母亲,心中甚是奇怪,不过凭着过去的经验,他知道问也是白问,静妃的解释无外乎“他是你最重要的谋士,应多加关心”之类的。
“母亲放心,孩儿明天会再过去,好歹也要见一见人。这次确实多亏了有苏先生,虽然他是不赞同去救卫峥的,但因为孩儿坚持,他还是竭尽心力策划谋算,连自己都进了悬镜司受苦……”
“他不赞同去救卫峥?”静妃刚问了一句,想想又明白了,“就情势而言他是对的,不过最终,你们两个还是不管不顾地翻过了这道坎儿。有这样的人扶持你,我真的很安心。”
靖王眸色深深,略叹息一声,道:“卫峥被救出来后就由苏先生安置了,他也不告诉我安置在何处,说还是不知道的好……其实孩儿现在真的很想见见卫峥,想听他说一说当年的情形,赤焰军是怎么被歼灭的,小殊又是怎么死的,他死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话,留什么遗愿……”
“听说卫峥是在南谷,只怕他当时不在小殊身边……”
萧景琰用力抿住发颤的嘴唇,眼皮有些发红,轻声道:“母亲……我有时候真的很难相信小殊就这样死了,我去南海之前他还跟我说,要给他带鸽子蛋那么大的珍珠回来当弹子玩,可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却连一块尸骨都没有了……甚至连林府,我们时常在一起玩闹的地方,也在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变成了只供凭吊的遗迹……”
“景琰,”静妃俯下身子,拭去儿子眼角的泪,柔声道,“只要你没忘记他,他就还活着,活在你心里……”
靖王突然站了起来,大步走到窗前,扶住窗台默然静立,好半天方道:“我不想他活在我心里,我想他活在这世间……”
“万事不能强求,”静妃望着儿子微微颤抖的背影,眸色哀婉,“失去的永远不能再找回。就算小殊真的能回到这世间,只怕也不是当年的小殊了……”
靖王现在正是心神伤痛的时候,没有留意母亲这句话,他望着窗外绕园而过的潺潺清流,和枝叶萧疏的梧桐树干,心里想的是未来更长远的路,和誓为挚友昭雪这个越来越坚定的目标。
“他们大概都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回头,让我放弃了。”靖王喃喃道。
静妃的脸上涌起异常复杂的表情,有些话已到唇边,却又咽了回去。她是个心思柔婉体贴之人,在没有见到梅长苏之前,也许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景琰,陛下昨天说,三月春猎之时,让你请苏先生同行。”
靖王霍然回头,有些讶异:“什么?”
“届时我会随驾前往,陛下已恩准你带苏先生来跟我见上一面。”静妃淡淡一笑,“总听你提起他的神思鬼算,这般人物我岂可不见?”
靖王的目光微微有些闪动。静妃对苏哲的兴趣之浓厚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纯粹拿好奇心来解释是解释不通的,何况以静妃这恬淡的性子,她别的什么都有,还真就没有多少好奇心。
“既然父皇已经恩准,孩儿请他同行就是了。”片刻停顿后,萧景琰躬下身子,恭肃地领命。
梅长苏不愿意见靖王,确实是因为回到苏宅后,病势转沉,他担心自己神思昏昏时会不知不觉说些什么呓语,所以每到这种时候,都会让飞流阻客。
不过飞流也有拦不住的客人,比如蒙挚。
禁军大统领跟小护卫从前厅一直打到卧房外,让从头到尾跟在旁边的黎纲和甄平急得满头是汗,可是一回头却不由气结,只见他们那个昨天还病得晕沉沉的宗主此刻却拥着被子,笑呵呵地瞧着都快打到床前的这场精彩交手,一副很快活的样子。
“宗主,您既然醒着,快叫飞流住手啊!”黎纲小声地说。
“没事,让他们再打一会儿,”梅长苏毫不在意,“蒙大哥有分寸的,飞流没有分寸也无所谓,反正他也伤不着蒙大哥。”
蒙挚听到他这护短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不过这人既然有精神开玩笑了,说明身体暂无妨碍,让他刚才被阻于卧室之外的那一团忧急之心这才平静下来,开始认真地陪飞流喂起招来。
晏大夫绕过屋子中间的这一团乱局,气呼呼地捧着一碗药来到床边,梅长苏赶紧爬起来,二话不说就把药喝个干干净净,老大夫又板着脸把空碗接过去。
“晏大夫,人家都说生气伤肝,怎么我看您一直都这么怒气冲冲的,身体却还如此之好,是怎么回事?”梅长苏笑着问道。
“你还好意思问!为了你这小子,我命都要被你气短两个月!”晏大夫哼了一声,吹胡子瞪眼地又出去了。
梅长苏悄悄一笑,这才扬声道:“飞流,请大叔过来!”
飞流很不情愿地停下了手,对蒙挚把头一歪:“过去!”
蒙挚笑着伸手揉了揉飞流的额发,少年板着脸居然容忍了,倒让旁观的黎纲和甄平跌掉下巴。梅长苏笑道:“蒙大哥,看来飞流已经没有那么讨厌你了哦,可喜可贺。”
“你还闹,到底病得怎么样?”蒙挚大踏步来到床前,俯低身子细细看来,“怎么飞流不让人进来?吓我这一跳……”
“前两天不是太好,今天好多了,当时叮嘱飞流时昏沉沉的也没说得太清楚,其实不是想拦你的。”梅长苏抬手指了指床头的坐椅,“蒙大哥坐。”
“你不想见靖王吧?”蒙挚了然地点头,“那不开密道这头的门就行了啊。”
“他也有可能从正门进来好不好?”梅长苏正说着,飞流突然飘了过来,大声道:“敲门!”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蒙挚看了飞流一眼,笑着又把脸转了回来,显然在等待主人的决定。
梅长苏坐起身来,沉吟了一下,“麻烦蒙大哥去请他进来吧。”
蒙挚立即站起身走向密道,黎纲和甄平也随即退了出去。
靖王见到来接他的人竟是蒙挚时略略有些惊讶,“蒙卿怎么会在这里?我今天入宫时还看见你在当值啊?”
蒙挚笑着行礼道:“才过来的。那日在悬镜司放出苏先生时见他情况不太好,故而悬心,今天得空,过来探望探望,不想这么巧竟遇到殿下。”
靖王“嗯”了一声,没有再多问,顺着密道走了出去,转过小帏帘,便进入梅长苏的卧房。主人从床上半欠起身子,微笑着招呼道:“请恕苏某未能亲迎,有劳殿下移步了。”
“你别起身,”靖王赶紧加快了步子,“不知先生可好些了?”
梅长苏淡淡一笑,“殿下请坐。苏某本无大碍,不过偷空歇两天罢了。”
靖王一面坐下,一面仔细看着梅长苏苍白的面容,心中禁不住有些负疚,叹道:“若不是为我善后脱罪,先生也不必亲身前往悬镜司犯险。夏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先生一定受了苦楚,只是不肯跟我们说罢了。”
蒙挚刚才正好有个问题还没来得及问,此时顺势便接住了话头儿道:“苏先生,你身上的毒都解清了吧?”
靖王吓一大跳,“什么毒?”
梅长苏眨眨眼睛,也跟着问:“什么毒?”
“你别装了,我送夏冬进天牢的时候她说的,就是夏江逼你服的乌金丸之毒啊!”
“哦,”梅长苏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我没中毒。”
“你可别瞒我们,夏冬说她亲眼看见……”
“她亲眼看见的只是夏江拿乌金丸给我,我掉了颗药丸在地上,然后夏江把地上的药丸塞给我吃了而已,”梅长苏狡黠地一笑,“我真的没中毒。要是明知夏江有乌金丸这种东西还会着道,那我也太傻了点。”
靖王与蒙挚对视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放心失笑之余,也不由一阵阵后怕。
“说到夏冬,她现在情形如何?”
“夏江没定罪之前,她暂时无碍,”蒙挚叹道,“可怜她孤单多年,现在还要因为师父的冷酷无情而寒心绝望,这个中苦楚,只怕无人能够分担。”
“是我们欠夏冬的,”梅长苏的眸中也涌起哀惜之色,“只能尽量补救了。夏冬与卫峥不同,靖王殿下和静妃娘娘大可尽全力为她求情,陛下只会觉得你们宽大,不会起疑,即使将来一定会定罪,也希望能够尽可能地轻判。”
“这是自然。”靖王也点头道,“夏冬是聂锋遗孀,此次又算是听从师命,有很多可以得到恩宽的理由,我和母妃拼力求情,应该不会让她受太重的刑罚。”
“有殿下在,夏冬不会有大事的,苏先生不用悬心。”蒙挚比靖王更了解梅长苏心中的欠疚之意,忙又多安慰了一句。
“苏先生,”靖王将身子稍稍前倾,锁定梅长苏的视线,语气甚是凝重地问道,“现在差不多已尘埃落定,可以安排我见见卫峥了吧?”
梅长苏微微一怔,迟疑了片刻,低声道:“虽说夏江已然下牢,但事情终究并未完结,这种时候还是谨慎些的好。卫峥现在很安全,殿下不必担心。”
“他还在京城吗?”
“还在。”
“在何处?”
梅长苏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请恕苏某不能告知。殿下要是知道卫峥在何处,一定会忍不住悄悄过去见他的,万一有所不慎,岂不前功尽弃?”
靖王转头看向窗外,轻轻叹息一声,“我希望早些知道当年情形的这种急切,先生到底还是不能体会……”
梅长苏低下头,抿了抿嘴角,道:“苏某是局外人,自然无法体会真切。但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卫峥的伤尚未痊愈,殿下也要集中精力应对复印开朝后必然有的朝局动荡,现在还是让心思静一静的好。一旦苏某觉得可以让你们两位深谈之时,殿下就是不催我也会安排的。”
蒙挚见靖王的面色有些郁郁,正打算插几句话来改改气氛,黎纲的声音突然在屋外响起:“宗主,穆王府穆青小王爷前来探病。”
梅长苏不由皱了皱眉。穆青虽然是自己人,但他年轻冒失,让他看到靖王和蒙挚在这里不好,但是若以病重为由将这位小王爷打发回去,又怕他给姐姐写信胡说八道,白白地惹霓凰和聂铎忧心,所以思虑再三,竟有些左右为难。
靖王心中明白梅长苏在犹豫什么,主动站了起来,道:“穆青好心来探病,没有避而不见的道理,还是我和大统领先走一步吧,明日再来看望。”
梅长苏忙谦谢道:“不敢劳动殿下天天过来,有事我们还是在密室里见面商议的好。”
靖王笑一笑,眼珠轻轻转动了一下,突然道:“先生的病,三月的时候应该就可以大安了吧?”
“哪里会拖到三月,过几天就好了。”
“那么请先生多多保重,三月春猎,陛下让我带先生一起去呢。”
梅长苏有些意外,不由挑了挑眉,“皇族春猎,怎么会让我也去?”
靖王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梅长苏的脸,慢慢道:“我母妃想要见你。”
在视线的尽头,梅长苏的眉睫微微颤动了一下,但除此外倒也以并无一丝一毫其他的表情变化,声音也甚是稳定,“殿下说笑吧,虽是在为殿下效力,到底是一介平民,静妃娘娘见我做什么?”
“母妃对你一向推崇,已经是屡次对我提起了,请先生切勿推辞。”靖王将灼灼的视线收回,略略点头为礼,转身向秘道口走去。一直在旁边呆呆听着的蒙挚急忙跟在他后面。
眼看要绕过垂帷消失了,靖王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苏先生,卫峥是在穆王府吗?”
梅长苏一怔之下,又不禁感慨,“殿下如今实在敏锐,也许过不了多久,苏某就会是无用之人了。”
靖王淡淡一笑,道:“先生又在说笑。既然是穆王府愿意庇佑卫峥,那我确实不必担心。先生好好养病吧。我先走了。”
梅长苏撑起身子目送,片刻后听到密室门轻响,这才是真的走了。
“请穆小王爷进来。”
“是。”窗外传来应诺声。大约一盅茶的功夫后,穆青精神抖擞地大步进房,在距离床头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就开始说话:“苏先生,我给你带信过来了!”
“信?”
“是啊,姐姐专骑驰送过来的,封在教训我的信里头。”穆青也不坐椅子,径直坐在了床沿上,一面递过信封,一面好奇地探头探脑,“快拆开来看看,说了什么?”
梅长苏抿住嘴角的笑意,顺手将信掖在枕下,道:“我现在眼是花的,等清醒些了再看吧。”
“那我给先生念念!”穆青两眼顿时一亮。
梅长苏哭笑不得,幸好这时飞流飘了过来,一指床头的椅子,道:“你,坐这里!”
“我偏不!”穆青将下巴一扬,“我就坐床上,我喜欢坐床上,苏先生都没管,你管?”
“好了,”梅长苏赶紧制止住两个少年的争执,突又灵机一动,“穆王爷,想不想跟我们飞流过两招?”
“哇,可、可以吗?”
“没关系的,”梅长苏转头又对飞流道,“飞流,你陪这个小哥哥交交手,记住,要象跟华妹妹交手时一样小心哦。”
飞流顿时脸色一僵,但苏哥哥吩咐的话又不能不听,只得一转身,先到院子里去了,穆青喜滋滋地跟在后面,过招的声音随后便传了过来。
梅长苏从枕下摸出信来拆来,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那两个人又求又闹的,想让聂铎到京城来,当下摇头叹气,掀开被子下了床。站在门外的黎纲赶紧过来,一面给他披衣服,一面用力扶持,“宗主要做什么?”
“写封回信。”
“宗主还是在床上吩咐,属下代笔好了。”
梅长苏摇摇头,“聂铎是认得我的新笔迹的,让人代笔,他们更要胡思乱想了。”
黎纲不敢违命,扶着他走到书案边,忙忙地磨墨展纸。信的内容无须多想,也就是把那两人严辞训斥了一遍,只是落笔时担心笔力虚弱让他们担心,所以梅长苏写得甚是费力,一封信写完,额前已渗出汗来。黎纲先将他扶回床上去,再回到书案前细心将回信封好,送到枕边,低声问道:“宗主,请穆小王爷进来吗?”
梅长苏的视线转向窗外,听着院子里的持续不断的打斗之声,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自己那遥如隔世的少年时代,不禁出了神,良久方郁郁地道:“我先睡了,等穆青尽了兴,你把回信交给他专骑寄回就是,不必再进来见我。”
黎纲应了一声,扶梅长苏躺平,视线轻扫间,只见那两片嘴唇都是青白之色,不由心头一紧,胸口似被什么东西扎住了似的发疼,急忙低头忍住,慢慢地再次退回到了门边。
如果说京城里有什么东西传递得最快,那就是小道消息。正月十六复印开朝的那一天,大多数的朝臣们都已多多少少听闻到了一些消息,全体绷紧了神经等待着什么发生,可没想到整整一天过去,竟是波澜不惊,未曾下达一件具体诏令,只是按礼制举行了一些必要的仪式,连皇帝的脸色都一切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可是等大家过了一天又一天,以为消息不准确或者又有什么变数发生时,该来的突然又全都来了。
正月二十,皇帝诏令封悬镜司一切职权,司属所有官员俱停职,同时革朱樾大理寺卿官位,着刑部羁押。
正月二十三,内廷谕旨以忤上失德为由,将誉王萧景桓由七珠亲王降为双珠,退府幽闭三个月,誉王府长史、听参等诸官因劝导不力,有七人被流配。
正月二十七日,晋静妃为静贵妃,赐笺表金印。
虽然在所有的诏令中,没有直接牵涉到靖王的,但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萧景琰现在已是所有皇子中位份最高的一个,当他在某些场合搀着越发年迈佝偻的梁帝走过侍立的朝臣队列时,未来的格局似乎已经异常的清晰了。
不过令许多早已疲倦于党争的朝臣们感到庆幸的是,已接近东宫宝座的靖王除了在政事上的长足进步以外,性情方面竟没什么大的改变,仍是过去那样刚正、强硬、不知变通。对于似乎是他对手的誉王及其党羽,靖王的态度几乎可以说是冷傲到了不屑理会的地步。但他越是这样,越让人感到轻松。因为无须多加揣测,只需要看看他对中书令柳澄、沈追、蔡荃等人的礼敬和赏识,便能拿得稳这位亲王喜欢什么类型的大臣。朝中的风气因此也在不知不觉间有些改变。
“小殊,靖王今天在陛下面前谈论你呢。”蒙挚坐在梅长苏卧房外的小书厅里,很认真地道,“虽说现在形势很好,但他是不是也该避避嫌才对啊?”
“他主动提起的吗?”
“倒也不是,当时陛下刚看了夏江的折子。上面说你是祁王旧人,于是陛下就问靖王相不相信,你猜靖王怎么回答?”
梅长苏摇了摇头。
“他也答得太胆大了,”蒙挚慨叹道,“他说,‘苏先生若是祁王旧人,我怎么会不认识?’你听听,真让我捏了把汗,不过结果还好。虽然他如此坦认自己与祁王之间的亲密关系,陛下竟然也没有恼,反而大笑着说,‘夏江大约确实是被逼急了,攀咬得越来越没有水准。梅长苏跟祁王。怎么可能扯得上关系。’”
梅长苏慢慢点头道:“其实靖王这样答是对的。他与祁王之间的兄弟之情,陛下是再清楚不过的。不坦认,难道还有什么遮掩的意义吗?靖王现在与祁王当年,情势完全不可同日而语,陛下心里拿得稳,还不至于忌惮什么,反而越是瞒他,倒越象心里有鬼似的。”
“确是这个道理,”蒙挚也赞同道,“接着靖王顺着这个话题就谈起了你,说只因收了你击败百里奇的三个稚子当亲兵,这才有了些来往,结果这次连累你无辜遭难,他心里实在过意不去。所以陛下才拿了这柄如意,命我送来安抚你。”
梅长苏看了看摆在几案上的那柄绿玉如意,淡淡笑了笑,不以为意。
“你觉得没什么吗,”蒙挚瞧出他的意思,凑近了一点,“可是他们的对谈还没完呢。”
“哦?靖王还说了别的什么?”
“是陛下先说的。陛下问他,‘听说梅长苏其实是誉王的谋士,你知道吗?’”蒙挚一句一句重复着原话,“靖王答道,‘誉王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想苏先生应无此意。我曾与他深谈过,此人经世学问深不可测,令人佩服。若只以谋士待之,只怕难得其用。’”
听到此处,梅长苏的神情渐渐凝重了起来,微微蹙眉。
“陛下于是笑着说,‘梅长苏确是人才,朕本就有意让你多跟他亲近亲近,又怕你排斥他曾为誉王效力,既然你对他也有礼敬之心,这次又有这个机缘,那也该去他府里探看探看。此人学问是尽够的,洞悉时事也甚是明达,你远离朝堂十年之久,朕也想让你快些进益。’”蒙挚说到这里,浓眉一扬,“对陛下的这些吩咐,靖王本来只需要应承着就是,可他接下来的应答,实在让我大是意外。”
“他驳回了么?”梅长苏也露出讶异之色。
“这倒不是,”蒙挚用手揉了揉两颊的肌肉,放松了一下,“当时在场的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两人,你猜是谁?”
“谁?”
“户部尚书沈追和刑部尚书蔡荃,他们是来禀报私炮坊结案之事的。”
“靖王的回答,与他们两人相关吗?”
蒙挚一拍大腿,“正是!靖王当时回头看着沈追和蔡荃,说:‘多与饱学之士交谈,确有进益,不仅是我,朝臣们也不该固步自封。既然要去,沈卿和蔡卿也一起去好了,大家都是青年才俊,多切磋自然有好处。’陛下一听就笑了,说:‘你这傻孩子,还是没明白朕让你去请教梅长苏什么,把他们两个也叫上,不就是纯粹对谈学问了吗?算了,由着你吧。’”
梅长苏慢慢起身,若有所思地在室内踱了几步,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蒙挚心中不安,忙问道:“靖王这样做,有什么不妥吗?”
“不……也没什么……景琰的好意我明白,”梅长苏幽幽长叹一声,“但其实他不必如此费心的……”
“好、好意?”
“沈追和蔡荃这些人,都是靖王将要倚重的栋梁之臣。他带这些人来见我,不过是准备为我的未来铺一条路,”梅长苏慢慢游目看了看四周。语声低微,“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以后是没有痕迹的。就好比那条密道,一旦用不着了,就一定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使以后靖王大业得成,我也没什么可以拿出来说的功劳,景琰是重情的人。他不想以后亏负我,所以才会如此急切地抓住机会让他的重臣们来结识我,大概以后除了沈、蔡二人之外,他还会想办法拉更多的人来吧……”
“好啊,好啊!”蒙挚欢喜地拍着桌子,“这才是靖王嘛!这才不枉你为了他耗尽心血嘛。”
梅长苏凝住目光,缓缓摇头,“我耗尽心血,并不单单只为靖王。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他不必觉得对我有所亏欠。”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到底为靖王做了这么多事,他不亏负是应该的。你也不愿意让他凉薄到完全置你于不顾吧?”
梅长苏不禁一笑。回位坐下,颔首道:“说的也是。人的期盼越多。就越是矛盾。景琰有这份心意,自然要领。不过现在风浪未定,我还是得找个机会劝说他不要急躁,像是如何安置我这种小事情,能缓就缓吧。”
蒙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话刚涌到唇边又被他咽了回去。所谓当局者迷,聪慧剔透的梅长苏此时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刚才的说法完全不象一个谋士,至少,不象一个以建功立业、博得名利为目标的常规谋士。
不过察觉到这一点的禁军大统领,却好象丝毫也不想去提醒他。
大约两天后,靖王果然带着沈追和蔡荃前来拜会。梅长苏的身体已基本恢复,裹着厚厚的白裘,在炉火四围暖意融融的前厅接待贵客。结果就是没到一刻钟,客人们全都热得脱去了大衣裳。
在没来之前,沈追和蔡荃在心里对这位专门挑在京城养病的麒麟才子还是有一点反感和抵触的,可真正一见面,才惊觉他竟是真的有病。而等靖王打开话题,几个人越聊越深入后,偏见就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靖王现在倚重的人才其实大多数都是由梅长苏推荐给他的,所以对于沈追和蔡荃,梅长苏非常了解也非常欣赏,在理念相同的前提下,越是有小观点上的不同越是谈得投机,尤其是蔡荃,谈到后来,竟谈到修订刑律的具体条款上去了,完全没有意识到对方只是一个无职的白衣。
就这样从一早谈到中午,黎纲安排了酒菜,客人们毫不推辞就坐上了桌,吃完饭继续聊,一直聊到天色渐暗时,靖王才忍不住提醒道:“苏先生身体不好,这样也太劳累了,他住在这里又不走,改天再来请教吧。”
两个尚书怔怔地抬头,这才恍然发现日色西移,忙起身致歉。梅长苏笑道:“两位大人青年才俊,苏某也难得有机会可以亲近。今天如此畅谈实在是愉快,又何必讲虚礼呢。”
蔡荃性情更为爽快,既然已经认同了梅长苏的才学,有些话便说得分外直接,“苏先生有国士之才,我深为敬服。只是才德须要相配,方合圣人之道。当今之世,天下思治,还望先生善加珍重,不要误入歧途才好。”
梅长苏明白他的意思,看了靖王一眼,微笑不语。沈追见靖王站在一边看着,竟没有顺势上前发表两句重才揽才的宣言,顿时皇帝不急太监急,忙忙地就插言道:“先生如此聪慧之人,眼光当然也应有独到之处,如今谁能重振朝局颓势,谁能为江山百姓谋利,想必先生已经心中有数了吧?”
“是,”梅长苏不禁莞尔,“苏某来到帝京已有一年多,该看的已经看清楚了,请两位大人放心。”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到此处当是宾主尽欢,沈追和蔡荃十分满意地告辞而出,刚一出门就抓住靖王提出建议,要他务必捉住梅长苏这个良才。这个结果本就是萧景琰想要的,他也没必要装模作样,很爽快地就应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