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火寒奇毒

听出蔺晨的语中深意,夏冬心头一凛,不由将聂锋的手握得更紧。

“要解火寒之毒,过程非常痛苦。简单地说,必须削皮挫骨。”蔺晨看向聂锋道,“聂将军是铁汉子,这个苦当然受得住,只不过……如果要彻底地解,须将火毒寒毒碎骨重塑而出,之后至少卧床一年,用于骨肌再生。此种解法的好处是解毒后的容颜与常人无异,舌苔恢复柔软,可以正常说话,不过样貌与以前是大不一样了。”

“这没关系啊,”夏冬松了一口气,“样貌变了,不是什么大事。”

“我还没说完。”蔺晨垂下双眼,“这样碎骨拔毒,对身体伤害极大,不仅内息全摧,再无半点武力,而且从此多病多伤,时时复发寒疾,不能享常人之寿。”

夏冬的嘴唇刚颤抖了一下,蒙挚已跳了起来,大声道:“你说什么?”

“人的身体,总是有无法承受的极限。彻底地拔除火寒之毒,其实就是拿命在换。不过解毒之后若能好好保养,活到四十岁应该没有问题……”

蒙挚的脸色此刻几乎已经黑中透青,两道灼灼的目光死死地盯在梅长苏脸上,那样子竟好像是在看仇人一样。

夏冬觉得有些诧异,不由问道:“蒙大人,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蒙挚喘着粗气将视线移回到卫峥身上,“你……还有聂铎……你们守在他身边是干什么的?你们就这样眼睁睁让他胡来?”

卫峥拼命忍着眼中的泪水,一张脸几乎已扭曲得变形,但面对蒙挚的质问,他却半个字也没有辩解。

“蒙大哥……”梅长苏低低叫了一声。

“你还想说什么?”蒙挚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句。“是谁告诉我只是身子虚养养就好的?这样了你还跑到京城上上下下地折腾?你的命你不放在心上,可我们……我们……”

话吼到这里,铁打般的一个汉子。竟一下子哽住了,两眼红得象血。

蔺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淡淡地道:“你骂也没用。他是多有主见的一个人啊,卫峥也好,你也好,谁拦得住他?”

“你少废话了,”梅长苏冷冷地瞟了蔺晨一眼。“快把你的话说完。”

“好。”蔺晨深吸一口气,道,“下面说说不彻底地解。这个解法原理上差不多,只是将毒性保留控制一下,不伤人体根本。解后可保毒性不像现在这样发作,不须再饮血,身体虽不能恢复到武人体魄,但与常人无异,可享天年。只不过。全身白毛不能尽褪,舌苔的僵硬也无法尽解,说不清楚话。”

梅长苏忙道:“他的毒性轻些。稍微说些简单的音节,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我尽力。但常人一样说话是绝不可能的。”

“容貌上呢?”

“比现在当然要稍好一些。”

夏冬怔怔地听完。慢慢转过头来凝视丈夫。两人目光交织,各自心中复杂的情愫。已通过眼底流入了对方的心头。

他们知道,要相依相伴更长久,总不能强求完满。

“即使是你现在的样子,我也觉得很好,”夏冬微笑着抚平聂锋脸上的长毛,“锋哥,为了多陪我几年,你忍耐一下好吗?”

梅长苏目光柔和地看着靠在一起的夫妻二人,长长松了一口气,对蔺晨道:“既然他们决定了,你就快做准备吧。你教飞流的熙日诀他已经练得很好了,到时候也可以让他帮忙。”

“这是蒙古大夫的事,你别指手划脚的,”蔺晨把头一仰,用下巴指了指蒙挚,“那个才是你的事,你是不是打算一直让他这么瞪着你?”

聂锋这时也“嗬嗬”两声,有些着急地起身向梅长苏走去,抓住他轻轻摇了摇。夏冬不明所以,一面跟在后面搀扶,一面问道:“怎么了?”

梅长苏笑了笑,反手握住聂锋的手臂,安慰道:“你别管太多,我的情形跟你不一样,现在很好。”

“是不一样,”蔺晨凉凉地道,“你当年比他现在更……”

“你给我闭嘴!”梅长苏霍然回身,怒道,“太闲的话滚出去玩,这里没你的事了!”

“好好好,”蔺晨抬起手做安抚状,“我滚就是了。像你这样背不动了还什么都要背的样子,我以为我就喜欢看?其实这世上最任性的一个人就是你了,自己不觉得吗?”

“蔺公子,”卫峥皱着脸拉了拉蔺晨的胳膊,“你别总跟少帅吵,少帅有少帅的难处。”

“他是你的少帅,又不是我的。对我来说,他就是梅长苏。”蔺晨的唇边一直保持着一丝笑纹,但眼睛里却毫无笑意,“我一直帮你,是尽朋友之责,要了你的心愿,可不是帮你自杀的。”

梅长苏没有理他,只对聂锋道:“聂大哥,你先休息,我出去一下。”接着便转身,看了看蔺晨和蒙挚,道:“两位请出来,我们到那边谈。”

蔺晨耸了耸肩道:“不用跟我谈,我发发牢骚罢了,什么时候能拗过你?外面太阳好,我先晒晒去,明儿还要奉您的命,替他解毒呢。”说着甩了甩手,悠悠然地向外走去,走到外间时还顺手拉住了飞流,一面揉着他的头发,一面将他一起拖走。

蒙挚没有他这般闲适的表现,跟在梅长苏身后一起出去时,一直阴着脸。被留在室内的三个人沉默了大半天,夏冬才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卫峥……你刚才喊他什么?少帅?”

卫峥低下头,抿紧了嘴唇。

“可你只有一个少帅……”夏冬转到了他的前面,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你是那个意思吗?”

卫峥仍然没有回答。但聂锋从后面过来,展臂揽住夏冬,用力抱了抱。

“天哪……”夏冬面色如雪。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过身为女子,她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显然跟男人们不同,“那……霓凰……”

卫峥慢慢将头转过一边。当初为了霓凰,他曾经狠狠地揍过聂铎一顿,当然也因此被林殊极其严厉地斥骂,可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根本不在意了。

以前的愿望现在已经慢慢缩成了很小很小的一点。他如今只希望自己的少帅能一年一年地活下去,而除此以外的其他任何事,尽可以顺着少帅的意来安排,他喜欢看到怎样,那就怎样好了。

虽然在内心深处,卫峥是明白的,他所期盼的这最小最小的一点,其实才是那最为奢侈的部分。

与赤羽营副将此刻无奈与酸楚的心情一样,在院中的另一个房间里。一团火气的蒙挚面对着梅长苏平和中略带忧伤的目光,突然之间也觉得茫然无措,胸中空荡荡一片。

“我能怎么样呢?”梅长苏静静地看着他。淡淡地道,“我还有事情要做。我需要正常的容貌和声音,我也不能安安稳稳地找一个山林,就那样保养着活到四十岁五十岁……蒙大哥。我能怎么样呢?”

“可是你该早告诉我……”

“早告诉你,我的很多安排你就不会听了。”梅长苏惨然一笑,“你们对我的情义,有时候难免会成为牵累。我很抱歉,可又不得不这么做……”

“我以为你只瞒靖王,却没想到你还瞒着我。”蒙挚红着眼睛长叹,“靖王现在什么都不知道,还真是幸福……”

梅长苏皱起了双眉,慢慢在旁边椅上坐下,喃喃道:“景琰……只怕也难瞒他长久……我原本没想到聂大哥还活着,他既然尚在人间,就有他应得的身份,这一点我不能隐瞒。可一旦景琰知道了那个病人就是聂大哥,那我也瞒不住了……”

“前些天我说告诉靖王,你还跟我生气。纸里本就包不住火的,就算他不知道那是聂锋,我也不信他到现在还毫无疑心。”

“我想的是瞒一时是一时。”梅长苏低声道,“太子未立,旧案未审,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先是东宫加冕,在那之后,静贵妃娘娘会请皇上赐婚,册立中书令柳澄的孙女为太子妃。中书令是文臣之首,对朝纲的把握能力远非旁人可及。有了这桩婚事,靖王在朝廷上一定会更加平顺。”

“小殊……”

“所以这个时候,”梅长苏决然地截断了他的话,“不能让靖王分心,我必须看着他穿上太子的冕服,看着他举行大婚。等到他足够稳时,再想办法利用莅阳长公主手里的笔供,把当年的旧案翻出来。如果不能在当今皇帝在位时重审此案,后世只怕会诟病靖王是为了与祁王的旧时情义而有所偏私。我要清白,就必须要彻彻底底地清白,好比当年身上的火寒毒,拔得再痛,也不能不拔。蒙大哥,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你让我走下去,好不好?”

蒙挚心头一阵激荡,眼圈儿已经红了。正如蔺晨所说的,再怎么怒,再怎么跳脚,可是面对着这样一个人,谁又能拗得过他呢。

“蒙大哥,你真的不必那么难过,我也不是马上就要死的。”梅长苏放缓了语气,露出让人难以抗拒的微笑,“我向你保证,只要赤焰的案子昭雪了,我就放下一切好好休养,我一定活过四十岁,好不好?”

蒙挚无奈地垮下了双肩,骂道:“你自己的命,你自己好好守着。既然靖王迟早要知道,你好歹也该给他留条活路吧?你在这里朝不保夕地挣命,他却风风光光地加冕大婚,等他将来知道这一切时,心里什么滋味你想过没有?”

梅长苏被他说中心事,脸色略略转白,怔了半日后。心头绞痛。因为聂锋的出现,已无法再像预想中那样一瞒到底,可是萧景琰的性情他最清楚。等真相暴露的那一天,自己这位好友会有多难过多自责。根本不用想象也能体会得到。

“不过小殊,你也别太挂心,”蒙挚见他神色黯然,心中顿时后悔,又改口劝道。“为了翻这么大一件案子,为了洗雪祁王和赤焰身上的冤屈,谁能不受点罪?靖王是个心志坚定的硬汉子,这点难过,就让他自己熬去。你要提前为他操这个心,那还真是小瞧了他。”

梅长苏知他好意,勉强一笑,道:“说得也是。其实当年,也是景琰护着我的时候多。他心性坚韧,知难不退,将来我仍然还要靠他护我呢。”

蒙挚没好气地道:“你肯让人护。我们就谢天谢地了。总之你给我记住,以后再做那些没分寸的事情。就别指望我再帮你瞒着靖王。”

“好,大统领你是我骑射发蒙的师父,你的话我怎么敢不听?”梅长苏虽然心头仍乱。但为了不让蒙挚再多担心,努力露出欢快的笑容,用轻松的语调道,“你别理那个蔺晨,他就爱胡说八道,你看飞流那么讨厌他就知道不是好东西……”

“喂,”窗外立即有人接口道,“飞流那是讨厌我吗?那是尊敬啊。”

蒙挚心头顿时一惊,有人就在如此近的地方,自己却对他的行踪毫无察觉,那也委实令人骇然。

“你不用吃惊,”梅长苏仿佛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蔺晨就这点偷鸡摸狗的本事了,真要动手打架,他未必打得过你。”

话音刚落,窗扇就被人推开,蔺晨双臂环抱站在外面,一脸不羁的邪笑,“蒙古大夫说,天晚了,早些睡吧。大统领明日再来做客可好?”

蒙挚转头看看沙漏,果然时辰不早,忙对梅长苏道:“那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保养,我可不是开玩笑的。”

梅长苏笑着应诺,一路将他送到门外。等禁军统领的身影远去之后,蔺晨才慢慢晃了过来,道:“他最终还是被你说服了……不过我也不意外,连我爹当年都无奈你何,何况他们?”

“蔺晨,”梅长苏却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看着黑沉沉的前方,低声道,“……我现在感觉不是太好。”

“我知道……”蔺晨的口吻依然轻飘飘的,“我也难得这么生气……”

梅长苏转过身来,眸中闪过微光,“你帮我一下吧,我起码,还需要一年的时间……”

“那你自己也要振作点才行,”蔺晨的神情竟是难得的严肃,“你这么怕靖王知道,不就是因为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信心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我人在,就算景琰知道真相后再激动,也总有办法可以安抚他,但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静贵妃娘娘又在深宫之中,景琰那个性子……到时谁来阻止他的激愤?”梅长苏说这些话时神色十分宁静,显然决心已下,“现在的情势还远远称不上万无一失,我机关算尽这些年,绝不能到了最后关头,却让自己成为导致败局的那个变数,所以……只有委屈景琰了……”

“其实那个蒙挚说得挺对的,靖王自有靖王必须承担的东西,他也不是那种承不起的软懦之人,你按自己的考量做就是了,何必觉得对不住他?说到底,昭雪此案并非你一人之事,一人之责,你就是在这一点上过于执念了,才会这般心神疲惫。”

梅长苏郁郁一叹,颔首道:“你说的这些,我自己何尝不知,无奈难以自控罢了。千辛万苦走到这一步,接下来只须等着景琰东宫册封,等着他大婚、监国、步步稳掌朝政,等着谢玉的死讯报入京城,等着夏江落网,逼皇上不得不同意重审……对于景琰来说,这一切需要他的努力,可对我来说,最需要的却是时间……”

“但你又不想让靖王为了替你抢这一点时间而有所冒进,对不对?”蔺晨挑起入鬓的双眉,笑得一派自信,“放心吧,有我在呢。我还准备将来新朝时仗你的势耀武扬威一番,哪有那么容易放你去死?”

梅长苏被他逗得一笑,点着头道:“是了,那我先多谢你辛苦。”

蔺晨顿时双眼发光,“你要真心想谢我,就把小飞流给我吧!”

梅长苏立即道:“这个别做梦了,想都不要想。”说罢转身就走,飞流不知从何处出现,无比感动地扑进苏哥哥怀里。

“哈,你这个小没良心的,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你治好的?走,陪我散步去!”蔺晨嬉笑着,将飞流从梅长苏身上剥下来,拖啊拖地拖走了。

梅长苏微笑着看那两人走远,正要转身,脸上突然一白,抚住胸口弯下腰,眼前昏黑一片,立时向前倾倒。

不过他当然没有摔到地上,有人及时奔过来稳稳扶住,为他抚胸拍背。这阵晕厥来得快去得也快,喘几口气,疼痛感已过去,眼前渐渐回复清明,一抬头,看到须发皆白的晏大夫正站在面前,梅长苏立即本能地关紧了耳朵,同时露出歉然的笑。

但这次老大夫并没有骂人,他只是阴沉着脸瞪了这个病人许久,最后轻叹一声,道:“快扶你进去吧。”

六月十六,册立东宫,举行太子加冕礼。清晨时,宫禁中旌旗猎猎,仪仗森森,只是因国丧仪规限制,减乐。百官齐集于奉天正殿,萧景琰着储君冕服,由引礼官引领,入丹埠,进丹陛,内赞官接引,近御座前拜位。宝册官宣读立太子诏书后,梁帝将太子玺绶交中书令,中书令下阶,奉与新太子,太子接印,交东宫捧册官,四拜谢恩。

朝仪礼毕后,新太子入座,接受百官朝贺,之后便进入内宫,拜见贵妃。午后,梁帝携储君驾临太庙,敬告祖先,沿途接受百姓路谒,场面甚是壮观。

萧景琰是个英武之气甚重的青年,由于勤加操练,长身玉立的体态也十分结实悦目,气质上与稍嫌阴鸷的前太子和有些圆滑的誉王有所不同。每当他穿戴朝服盛装时,感觉都会与便装或戎装时迥然两样,仿佛有积蕴于内的贵气和压抑已久的威仪迸发出来,令人心生敬畏。

在册立仪式的最后,皇帝宣布大赦天下,由新太子搀扶着走下奉天楼。也许他自己还不太觉得,但在旁人的眼中,未来天子双眸精光四射,身姿挺拔如松,而老皇发际斑白,身躯颤抖佝偻,暮气沉沉,鲜明的对比不得不使人在心底暗暗感叹,甚至还有些大不敬地揣测着新朝将会在何时到来。

也许由于一整日冕礼的劳累,册立太子后的第二天,梁帝因病诏令免朝十日,一应政事先入东宫,由太子监国。

六月三十。内廷司发诏,原靖王妃已逝,正位虚悬。特选立中书令柳澄孙女为太子妃。大婚日定为七月十五。

靖王府与苏宅之间的那条密道自春猎还京之后不久便已封实,抹去了梅长苏一年来倾心扶助的痕迹。也许由于萧景琰内心莫名的失望。也许由于地位变动带来的繁忙,他已有足足一个多月没去过苏宅,反而是列战英时常跑来探望一下卫峥。

移位东宫之后,萧景琰的理政风格与前太子大为不同,他明明更喜欢就事论事、爽洁利落的人。行事注重效率,删减程序,但同时,他又特别注意不允许任何人提出“新政”或“革故”之类的说法,力图保持一种微妙的平衡。

七月初五是静贵妃生辰,萧景琰一早便进宫前去拜寿。今年的静贵妃已不同于往昔,自然再不能象以前一样母子们安静小聚。所以陪母亲坐了半个时辰,接见了一些要紧的宗室重臣之后,萧景琰便告退出来。预备明日再来。

纪王和言侯一早也来向贵妃拜寿,两人在宫门口遇见,结伴同行。萧景琰因为手里正在处理宗室降代承袭减俸之事。想听听这两位老人的意见,出来时顺便就请他们一起到了东宫。

宗室减俸。历代都是不讨好的事。但由于大梁国祚已久,皇族繁衍,亲疏有变,很多地方不可能再按旧例。梁帝一直想改,人情上难动,乘着太子新立,正是锐气不可挡的时候,便甩手把这件事丢给了他。

经过半月筹谋,大致的减俸方案已经定下来了,请纪王和言侯两人来,只是因为他们在众皇亲里颇有人望,想借两人之力予以解说安抚,不至于有什么余波烦到梁帝面前去。太子请托,事情又确是两人所长,所以纪王和言侯都没怎么推辞,不多时便计议已定,闲坐喝茶。这时殿外突然来报,说是皇帝听闻太子每日依然练剑不缀,特赐冰蚕软靴,命蒙大统领亲自送来。萧景琰忙迎了出去,跪接恩赏。

蒙挚宣了口谕,将黄绢包裹的冰蚕软靴交与东宫执事后,便跪下向太子行礼。萧景琰一把扶住,笑道:“大统领亲跑一趟,当然不能转身就走,进来坐坐吧,恰好纪王叔和言侯也在,我们正在闲谈呢。”

“岂敢岂敢,”蒙挚忙抱拳道,“殿下盛情,臣荣领了。”

入殿见礼坐下后,执事这才将冰蚕靴捧来给萧景琰细看。此靴乃夜秦所贡,触手柔软,凉爽轻便,果然是极适应夏天练武时穿用的。大家啧啧赞了一番后,纪王笑问道:“大统领,你是我们大梁第一高手,你说太子殿下的武艺,可排得上琅琊榜不?”

蒙挚被他问的一愣,尚未答言,萧景琰已笑道:“王叔不要为难蒙卿了。我是军战之将,与江湖高手不是一路的,若连我都排得上琅琊榜,岂不是江湖无人?”

蒙挚忙道:“殿下也过谦了,排不排榜的当然是人家琅琊阁主说了算,不过以殿下的武艺,无论什么时候出去行走江湖,那都是绰绰有余的。”

“不瞒你们说,”萧景琰的目光微微悠远了一下,“我倒常常想像自己是个江湖人,能与二三好友游历于山水之间,岂不也是人间乐事?”

言阙放下茶杯,接言道:“何止是殿下,生于皇家豪门的男孩子,年轻时但凡听过一些江湖传奇的,有谁没做过几分侠客之梦,想着仗剑三千里,快意了恩仇呢。”

“我就没有,”纪王很干脆地道,“走江湖那是要吃苦的,我自知受不住,就不做那个梦,每日逍遥快活,多少人羡慕我呢。”

“王爷的率性,旁人怕是学不来。”蒙挚哈哈一笑,“不过言侯爷说的确是实情,别的不说,单说豫津,明明一个贵家公子哥儿,不就总喜欢往外面跑吗?我常常听他说,最喜欢游历在外时那种随心顺意,毫无羁绊呢。”

“他那算什么走江湖,”言阙摇头道,“玩儿罢了。顶着侯门公子的名头,外面惹了事人家也让着,真正的江湖水,他可是一点也没沾着。”

纪王仰着头,随口道:“这倒是。比起你们当年在外面的折腾,豫津那是在玩没错。”

“原来言卿当年……”萧景琰挑了挑眉,被勾起了一点兴致。“我倒从来没听说过。你刚才说豫津顶着侯门公子的名头算是在玩,难不成言卿那时是瞒了身份。易名外出的?”

“呵呵,我们那时年少轻狂,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你们?”萧景琰心中一动,“还有谁啊?”

言阙的目光稍稍沉郁。殿中一时静寂下来。若说当年谁跟言阙的交情好到跟他一起外出隐名游历,那是不言而喻的。

“有什么不能提的,”萧景琰咬了咬牙,冷冷道,“是林帅么?”

虽说这样提起逆名在身的罪人不太妥当,但在场诸人中言阙与蒙挚本就是敬仰林燮之人,纪王对赤焰案也有他自己的保留看法,现在新太子都明说了,大家也就不再那么忌讳。神色稍稍自然了一些,只是还不太敢畅所欲言,唯有萧景琰仿若在赌气般。坚持要谈这个话题。

“言卿并非习武之人,我想若不是有林帅同行。只怕老太师也不肯放吧?林帅的武功当年可是我们大梁拔尖儿的。就算他隐了名头,江湖还不是任他横行。”

“殿下有所不知。我们那时都未及弱冠,还远不到横行的程度呢。不过未经磨砺的年轻人,出去走那一趟,倒也真见识了不少。”言阙被萧景琰坦然的态度所影响,也侃侃道,“外面的世俗人情,民生风土,闭坐家中只听人说,是难以真切体会的。”

“那想必走过很多地方?”

“名山大川将及踏遍,老臣直到现在,只要回想起那段时日,依然觉得受益良多。”

纪王笑着插言道:“跑那么多地方,想必也遇到些英雄佳人吧?”

“江湖藏龙卧虎,奇人异士甚多。那一圈绕下来,倾心以待的好朋友确实交了几个,至于佳人……嗯,我们敬而远之。”

纪王放声大笑,“不像不像,这一点你跟豫津不象,小津一定是先交佳人再交朋友的。”

萧景琰也不禁莞尔,问道:“你们都化名成什么?可有在当年的琅琊榜上闯出个名头来?”

“惭愧惭愧,”言阙摊手笑道,“我们是去长见识,不是去争强好胜的,事情嘛是经了一些,不过风头尽量掩过去,不出为上。”

纪王晃了晃头道:“说实话,我只知道你们在外头热闹了大半年,可后来几乎没听你们提起过那时候的事儿,我还以为没什么有趣的呢。”

“我们回京后,立即卷入朝局,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不知不觉间,江湖已是久远淡漠。”言阙叹道,“说到底,那毕竟不是属于我们的地方,终究只是做个过客罢了。”

“哎,殿下刚才问你化名成什么呢?”纪王好奇地提醒道,“名字都是自己取的么?”

“都是自己乱取的。我当时易名姚一言,江湖寂寂,无人知晓啊。”

“你姓言,就取名一言,这也太随便了吧。”纪王忍不住笑了起来。

“反正只是化名,有什么要紧的,还有人指着一棵树就当了名字呢。”

萧景琰正举杯喝茶,听到此时突然僵住,直直地看向言阙,张了张嘴,却是喉间干哑,没有发出声音。

言阙有些诧异地问道:“殿下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你刚才说……谁指着一棵树当了名字?”萧景琰握紧茶杯,努力吞了口唾沫,力图镇定。

言阙察觉有异,却又想不出起因为何,犹豫了一下,低声答道:“林……”

“林帅,指了何树为名?”

“当时院中,长着石楠,所以……”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萧景琰手中的茶杯已从他指间滑落,在大理石的地板上摔出清脆的一响,砸得粉碎。

在场三人齐齐一惊,忙都站了起来,纷纷问道:“殿下怎么了?”

“石楠……”萧景琰扶着桌面慢慢地站起来,身体晃了晃,被蒙挚一把扶住。他此刻只觉耳边一阵阵嗡嗡作响,什么声音也听不进去,许多曾被忽视的画面逐一回闪,仿若利刃般一下下砍在他的心头。

那个人说:“你是我择定的主君……”

那个人说:“庭生,我会救你出去……”

那个人捻动着被角沉思,那个人随手拔出他的腰刀……

那个人筑了一条密道每日为他煎熬心血,那个人在病中模模糊糊地念着:“景琰,别怕……”

深宫中的母亲那么情真意切地叮嘱自己“永远也不要亏待苏先生”,说了一次又一次,却没有引起应有的警醒;当自己觉得长兄好友都在天上看着时,他其实却在身边,努力铺设着每一步的路……

萧景琰面色惨白地站立着,等待涌向心脏的血液回流。在僵硬颤抖的四肢重新恢复知觉的那一刻,他一言不发地猛冲了出去,直奔马厩,解开视线所及第一匹未解鞍鞯的马,翻身而上,用力一夹马腹,便朝宫外狂奔。

东宫上下都被这一意外的一幕惊呆了,乍然之间谁也反应不过来。只有蒙挚快速奔出,一面大声呼喝东宫卫队随行,一面也拖过一匹马来,紧紧追在了萧景琰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