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箭齐发
之江省的六月,雨水很多。早上还是风和日丽,午间往往就是一场暴雨。陆明夷带队刚进入东阳城,便遇上了一场暴雨。在西北干燥之地呆久了的昌都军遇到这样的气候,实在有点水土不服,但入城时仍是丝毫不乱。
陆明夷本来以为一到东阳城,定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血战,谁知道到了这儿后,根本没看到要血战的样子,反而很是祥和,城门口出入的平民倒有不少,他不禁有些诧异。这时前来迎接的东平中军许靖持走上前来道:“陆将军,您来了。”
虽然许靖持算得上之江军区的二号人物,但陆明夷作为昌都军区的最高指挥官,照理应该由傅雁书亲自前来迎接。陆明夷虽然并不拘泥这些小节,但看到傅雁书没来,他心里多少有点不快,问道:“许中军,傅将军没来么?”
虽然他的口气很平和,但许靖持也听出了陆明夷的言外之意,忙道:“陆将军,实是抱歉。本来应该由傅将军亲自前来,但因为江上刚与叛军意外接战了一场,傅将军只在召开检讨会,一时抽不开身,因此让我前来。”
陆明夷一怔道:“检讨会?”
原来这一段时间,东阳城的北军采取守势,南北两军连接触战都少而又少。南军同样没有打破北军坚守的措施,因此都能避则避,更多的时候两军巡逻船队只在江心对峙,对峙一段时间后再各自退却。南军因为有铁甲舰,北军攻过去会吃亏;而北军守得跟铁桶一般,南军纵有铁甲舰也没难以打开局面。于是两军心照不宣,都有意避免发生大的冲突。
只是无论如何避免,冲突还是逃不了的。就在陆明夷进入东阳城的前一天,江上发生了一场较大规模的水战,起因是两军巡逻船队在江心相遇。以往双方都双峙一段时间后退却,这一次南军大概也已习惯成自然,刚一对峙便要退却,结果北军有一艘战舰得理不让人,当即冲锋开火。南军见北军竟然不按惯例,自然回头反击,两军便在江心爆发了战斗,随即规模越来越大。一开始因为北军抢到了先手,大占上风,但当宣鸣雷的铁甲舰一上来,北军便吃了个大亏,被铁甲舰迫得阵形大乱,只得撤回城下,一艘雪级战舰被击沉。幸亏傅雁书在东阳城南门布防十分严密,宣鸣雷率铁甲船到得近前,见无法突破北军防线,便在东阳南门外耀武扬威地巡弋了一阵,这才转身回返。
这场突然爆发的激战规模并不大,总的来说双方损失也相去无几,北军一舰沉没,南军一舰重伤,没能拖回南岸也沉了,基本上是个平手,但傅雁书还是极其震怒。傅雁书曾经三令五申,要水军不得妄动,首要任务是坚守,这一次水军还是贸然行动了。检讨会上,傅雁书下令革去率先挑衅的那艘战舰舟督之职。这舟督名叫孙宗达,也算是个资格很老的军官了,比傅雁书军校还要早毕业两年,却也被傅雁书夺去职务,只保留了个军衔算是待罪立功。与这一战吃的小亏相比,让傅雁书更为震怒的是孙宗达的有令不遵,擅自行动,因此开了这次紧急会议,借处置孙宗达来整束军纪。
邓沧澜去世后,许靖持仍然是中军,不过现在他已退居二线,平常事务都交给副中军了,对军情他其实也不是很了解,因此说得很简单。只是虽然是片言只语,但陆明夷听了还是暗暗颔首。
傅雁书真是良将。
他暗暗想着。一支军队,最重要的还不是单兵作战能力,而是军纪。因为军队是一个整体,一个武力天下无双的勇士,也经不起十来个新兵的围攻,除非那些士兵被夺去心魄,吓得自行逃散。与陆军相比,水军的军纪更为重要,因为水军更注重阵法。现在北方与南方又进入了相持阶段。双方都心怀忌惮,哪一方贸然出击,往往会吃亏,所以傅雁书才要求昌都军增援,试图打开局面。
陆明夷正想着,许靖持已招呼着一辆马车中驶来,说道:“陆将军,雨太大了,请上车吧,车里也好更衣。”
平时自不用以马车迎接,只是今天雨下得如此大法,陆明夷身上也已淋得跟个落汤鸡一样,这副样子自然不能见人,因此许靖持调来了这辆大车。陆明夷走上了车,许靖持也跟了上来,却见这辆车真是不小,有前后两舱。许靖持道:“陆将军,请您去后舱更衣吧。”
陆明夷走到后舱,后舱有个橱,里面挂着一套新的战袍,还有一块汗巾。陆明夷擦干了身上,换上战袍,却觉还算合体,心想这许靖持果然是个中军之才,考虑得很是周到。他换好衣服走出来,许靖持正坐在那儿,忙站起来道:“陆将军。”
陆明夷坐下来道:“许中军请坐。”顿了顿,他又问道:“对了,许中军,现在南方叛军攻击多不多?若每打一仗就要开个检讨会,是不是太多了?”
许靖持道:“叛军现在攻击并不多,这些天里就更少了,今天这场冲突很是意外。”
陆明夷沉吟了一下,又问道:“现在东阳城里兵力如何?”
这个问题让许靖持犹豫了片刻,不过马上便说道:“水军和陆军大约都是两万。”
陆明夷差点要失声叫起来。平常的之江军区,因为侧重水军,所以水战队是三万人,陆战队两万。邓帅生前最后发动的那次总攻以意外的失败告终,水军损失不小。现在陆战队已经恢复到平时的满员兵额,水战队却仍然没能恢复旧观,看来,之江军区的征兵也是个大难题。与昌都省不同,之江省一直是南北交锋的最前线,兵连祸结,城民大多都已逃难,这样就算兵役法,也不能保证充足的兵源了。
陆明夷默默地想着,许靖持见他没再说话,也就不多说。车窗外,雨不住淌下,连成一线,仿佛交织着无数的珠帘。透过这张珠帘,陆明夷看到的是萧条的市容,店铺十间里关了八间,偶尔开着一间也不见有顾客登门。
若不能尽快结束战争,东平和东阳,这两座繁华无比的城池,也会沦落到高鹫城的模样吧。高鹫城是南宁首府,仅仅几十年前,还是天下有数的名城,但因为经历了多次战争,变得残破不堪,至今元气未复,以至于南宁省都无法恢复旧观,从一个很富庶的省份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只能依靠广阳省接济的小省了。
车子拐进了东阳城帅府。这帅府曾被郑司楚放火烧过一次,重修后也没什么装修,极是朴素。马车刚停下,陆明夷还没下车,便听得里面传来傅雁书声音,却是在厉声喝斥什么人。陆明夷和傅雁书也见过几面,印像中他这人十分温文尔雅,却不知也会如此声色俱厉,心想那孙宗达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但资格也不浅了,傅雁书说处置他就处置他,此人的手段也真个了得。
许靖持领着陆明夷进了一旁的会客室,泡上了茶,陆明夷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着隔壁传来的傅雁书的声音。傅雁书越说越是严厉,他口才并不算很好,但言谈却更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陆明夷等了一阵,听得检讨会结束,诸将开始散去,许靖持站起来道:“陆将军,请稍候,卑职即刻前去通报傅将军。”
许靖持刚出去,边门开了,进来的正是傅雁书。一见他进来,陆明夷忙站起来,还没开口,傅雁书已快步上前,向他行了一礼道:“陆将军,未克远迎,还望恕罪。”
两人都是少年得志的军区长,一主一客,身份相同,但傅雁书继承的是元帅邓沧澜的位置,邓沧澜本来兼任兵部司司长,细算起来傅雁书的地位要高出半筹,冯德清给昌都军下的调令亦是让陆明夷听从傅雁书调遣。傅雁书刚才对众将声色俱厉,但对陆明夷却很是客气,陆明夷还了一礼道:“傅将军,奉大统制之命,陆某率昌都军两万前来报到。”
傅雁书和陆明夷这一番商议,谈到了天色渐暗,已近黄昏。下了一天的雨,黄昏时倒放晴了。昌都军已在东阳城驻扎下来,两万大军占据了一大片营房,带队的王离、齐亮、夜摩王佐和沈扬翼四将都有点不耐烦,连性子最为沉稳的沈扬翼也有点耐不住了。
此番增援东阳,不同上一次增援天水。上一回胡继棠猛攻清穹城,他手下也是陆军居多,昌都军只是一支偏师。但之江军区以水军见长,陆军本来就不是很强,上次一战功亏一篑,陆战队损失也很大,昌都军此番前来,肯定要担当主力。然而连陆明夷都不知道这次到东阳城到底要执行个什么任务,四将私下商议,沈扬翼说无非攻守之间。东阳和东平两城隔江对峙,要打开局面,靠的仍是水军。水军北战队已有一半编入之江水军,实力大增,却不知傅雁书是只让他们担任防守之责,还是会抢滩作战。昌都军不长于抢滩,如果真要如此,务必要有的放矢地多加训练。
他们说了半天,有个士兵进来传话道:“四位将军,陆将军回来了。”
一听陆明夷回来了,四人不敢怠慢,整束战袍,出去迎接。刚到营门,正见有个年轻将领和陆明夷并马而行,说着什么,他们认得正是傅雁书,齐齐上前道:“傅将军。”
傅雁书看这四人中,其中一个正是昔年在昌都军徐鸿渐手下那个枪术极强的军官王离,另一个却是夜摩千风闹哗变时跟在他身周寸步不离的副将,心里不觉有点微微的诧异,忖道:陆将军怎么什么人都用?不过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那也是兵法至理,他并没有在意,只是回了一礼,又向陆明夷道:“陆将军,计划你都已知晓,还望陆将军早作安排,切莫有误。”
陆明夷还了一礼道:“遵命。”
告辞了傅雁书,陆明夷在四将簇拥下回营房。一到营房里,还不等坐下,齐亮头一个按捺不住,问道:“陆将军,傅将军是个什么计划?”
陆明夷从怀里摸出个卷轴道:“阿亮,你先和诸位将军看看这个。”
齐亮接过卷轴拉开来一看,原来这是戴诚孝发来的最新战报。戴诚孝南下,比陆明夷接到调令稍早一些,至今差不多有一个多月了。这一个多月里,戴诚孝的南征军可谓进展神速,已经突入南宁省,马上就要进入广阳省。只是到了这时候,却有点后继乏力。南军后方守军并不多,但采取坚壁清野之策,收缩战线,不留粮草给敌军,戴诚孝孤军南下,虽然过村得村,过镇得镇,可是随着战线的拉长,补给越来越困难,在前线无法得到补充,只能从后方运来。虽然天水省已经尽数落到北军手中,但向来富庶的天水省经过先前符敦、清穹两次毁灭性大战,元气大伤,积粮消耗很多。加上石望尘的骑军不时偷袭,这支南军骑军虽然人数远不及戴诚孝,可是行动极速,战力极强,曾经奇袭东阳城,将当时邓沧澜必胜的战局都扭转过来,北军至今想来都心有余悸。现在戴诚孝军最主要的工作,反而是押送护送粮草。用重兵护送粮草,虽然安全性得到保证,可十斤粮草送到前线的还不到一斤,戴诚孝疲于奔命,叫苦不迭。何况,据说郑司楚训练的骑军后续部队也马上就要出动,万一补给线被彻底切断,那戴诚孝这支南下的孤军说不定会有全军覆没之虞,因此戴诚孝要傅雁书和陆明夷一定要给一个确切答复,如果能保证后防,那他仍能继续南下,依原先计划直捣五羊城,否则就只能半途而废,折返天水省,以图再举了。
齐亮正读着,身后探过头来看的王离忽道:“戴将军告急?难道要我们保障补给线么?”
保障补给线,最好的办法自是加强护送。可是护送的军队一多,本身也在消耗粮草,对现在本已捉襟见肘的补给又是一个致命打击。可是若不加强护送,南军那支神出鬼没的骑军又来去如风,难以捕捉。戴诚孝一军南下攻击南军后方,本来就是为了分散南军实力,让南军首尾不能相顾,可现在南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戴诚孝军牵制在了后方,如今真个骑虎难下。王离心想昌都军以骑军见长,担任押粮之职未免有点大材小用。却听陆明夷道:“诸兄以为,若我军加派人手护粮,南军会如何应对?”
王离想了想,说道:“南军应不是我军对手,定然闻风而遁。”
陆明夷的嘴角微微抽了抽。虽然王离有点夸口,但他说的并没有错。只是,并不是因为南军自知不敌。虽然南军的骑兵远少于己方,但那也是郑司楚按昌都军的方法训练出来的,陆明夷在守护火龙出水时曾与那支部队交过手,至今还没有忘记那个枪术高得吓人的无名敌将。有这等人物在,这支南军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精锐绝对不会下于昌都军,甚至,犹有过之。他们不会正面迎敌,只是因为没这个必要。南军希望的正是北军能大力加强补给队护送,这样就抽不出人手来担当主攻了。他道:“王兄,正因为叛军不肯迎战,我军又该怎么办?”
王离不由语塞。他并非不识兵法之人,知道陆明夷说的正是南军的用意。南军避开戴诚孝的主力,一味游击作战,采取的正是蚕食消耗之策。北军加大护送力量,正中南军下怀。沈扬翼见王离有点说不上来,在一边解围道:“戴将军若能成功杀至五羊城下,则南军势必难以兼顾,必将露出绝大破绽。只是,”说到这儿,沈扬翼顿了顿,但马上又道:“南军现在是郑司楚在指挥。以此人之能,采取的定是坚守城池,截断补给之策。戴将军若不能一举攻下五羊城,则全军危矣。”
陆明夷见他提起郑司楚时口气有些犹豫,不由微微一皱眉,问道:“那沈将军以为,戴将军能够一举破城么?”
沈扬翼又犹豫了一下,说道:“陆将军,还记得西原来犯之事么?”
戴诚孝如果能攻到五羊城下,几乎就是薛庭轩攻西靖城的翻版。同样是劳师远征,一路势如破竹,但后勤跟不上。薛庭轩最终还能及时退却,但戴诚孝一旦啃到硬骨头,攻不下城池,想退就难了。当戴诚孝行动时,陆明夷也觉得这是条好计,可实行起来,却又不是那么回事了,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乱子?想来想去,也就是南军的应对完全没有破绽。南军自认无法南北两线作战,因此主力全到了东平城,后方则完全采取守势。只是这守势有章有法,滴水不漏,戴诚孝一军纵横千里,居然还没碰到一次大规模战斗,却不知不觉泥足深陷,无法自拔。想起来,南军纵然实力不济,但郑司楚的能力实令人心畏。
他正想着,齐亮已忍不住了。他见王离和沈扬翼两人说来说去,都没有一个好主意,便问道:“陆将军,那傅将军有什么计划?”
他这般一说,王离和沈扬翼心头都是一动,暗想自己当局者迷,这次昌都军前来,乃是受大统制冯德清之命,受傅雁书节制,傅雁书肯定有什么主意了,连一直没说话的夜摩王佐也都看向了陆明夷。陆明夷也顿了顿,这才道:“傅将军的意思,是要我军渡江出击。”
他话音方落,王离讶道:“渡江?”沈扬翼也惊道:“以攻为守?”
陆明夷点了点头:“正是以攻为守。”
“以攻为守”四字,也正是傅雁书所定之计的名称。南军现在有了铁甲舰,已经控制了江面,北军如果从陆路进攻,无法得到水军的支援。这也是目前北方明明兵力占优,却一直无法打破僵局的原因所在。戴诚孝一军出击后,因为进展神速,补给线拉得很长。保障这条补给线的安全畅通,是目前最大的难题,与其沿途护送,不如派出一支具有极高的机动力的部队捕捉敌军交战,这种不防之防比一味防御更为有效。王离将左拳往右掌上一击,赞道:“好计!看来,担此重任的,便是我们了?”
说到机动力,以骑射见长的昌都军可谓称雄天下,这也是傅雁书请求昌都军增援的原因。陆明夷道:“正是。”
王离的眼里亮了亮。他一直就希望能靠军功成名,只是阴差阳错之下,差点以叛逆之罪被杀。本来他都已经绝望,只是陆明夷意外地伸出了援手,让王离感激不尽。这一次显然又是立功的机会了,王离已是跃跃欲试。
一直没说话的夜摩王佐忽道:“陆将军,我军出击后,补给从何取得?”
王离本来很是兴奋,听得夜摩王佐这一说,心中亦是一震,忖道:不错,渡江容易,可过了江,该如何立足?
由于南军有了铁甲舰,已控制了大江水面,当昌都军渡过江去,南军水军定然会全力阻止北军水军接应,因此想靠水军运送给养,几乎不可能。而就地解决的话,更没有把握。虽然成昧、秉德和朗月三省重归北方,但之江省一带大江以南地区,从东平城到王除城,一直被南军牢牢掌握,昌都军也难以从这地区购买给养。这样算来,除非能速战速决,在短时间内就攻拔东平城,昌都军也根本无法在大江以南坚持太久。可是南军的主力都在东平城了,就算倾北方之命来攻,短时间里也不太可能攻下东平城,别说昌都军这支偏师。王离想到此处,也问道:“是啊,从天水运送么?”
天水已是后方了,确实可以运送。但陆明夷摇了摇头道:“天水元气未复,保障戴将军一部的补给也有点勉强,给我军的补给,已不能有多少了。”
王离失声道:“不能从天水补给?那弟兄们吃什么?”
“出发后,会有随军储备。”
王离有点急了,说道:“靠随军储备,也就支持一个多月吧?”
“加上士卒随身携带之粮,大约可以坚持两个月。”
士兵出发,粮食可以化整为零,先行发下。不过一个人携带的粮食不可能太多,顶多也就是十天之粮,其余的仍要靠船只运输。昌都军有两万之从,以北军水军的运输能力,随军的储备粮草顶多也就坚持一个多月。王离道:“只是,两个月里就能攻下东平城呢?”
陆明夷淡淡一笑道:“希望如此,但可能性实在不大。”
如果说两个月就能彻底击溃南军,那只能说是轻敌。王离虽然心高气傲,可他也知道,虽然北军的整体实力要占优,而且兵源充沛,双方实力只会越拉越大,可两个月里是绝对不可能击溃南军的。照这样算来,昌都军渡江岂不是送死去的?可看陆明夷的样子,又并不见他惊惶,王离实在有点莫测高深了。他已吃过一次大苦头,不敢再和以前那样大大咧咧,没再说话,只盼着旁人能够追问。
打破沉寂的是沈扬翼。沈扬翼道:“两月?”
陆明夷点了点头:“两个月,也是要我军能够坚守阵地,不可被南军偷袭得手才行,否则,也就是支持十天,然后退往天水。”
退往天水省,大约也得十来天的路程。如果粮草被南军偷袭得手,一把火烧光,昌都军退往天水省这一路势必艰难无比,十来天时间,路上可能会饿死个好几千。沈扬翼皱了皱眉道:“确是如此。只是……”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猛一抬头道:“陆将军,可是工部有所突破了?”
王离一怔,心想粮草是户部调拨,关工部什么事,话还没出口,突然也想起了什么,叫道:“是我军也有铁甲舰了?”
陆明夷嘴角浮起了一丝笑意,微微一颌首:“正是。”
这一次的行动,其实比王离想到的要宏大得多,昌都军并不是一支保障补给线的偏师,而是北军已经开始的新一轮全面攻击的第二步。与以往不同,对再造共和军这个顽强之极的敌人,傅雁书已经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单方面速胜打算。即使天水省被北军夺回,五羊军仍然不曾崩溃,可见这支部队的韧性。要彻底击败这支强敌,唯有一步步来。因此,在邓沧澜丧礼刚结束,傅雁书就已起草了全面攻击的计划草案。
攻击共分三步。第一步,是戴诚孝的渗透攻击。虽然这一手看似较缓,却是攻敌之腹心。南军的坚壁清野,其实正在傅雁书预料之中。他也不认为戴诚孝一军能够立竿见影,一锤定音,直捣五羊城,但他们向南军后方渗透,使南军根基受到压迫,也迫使南军南北双线作战。在戴诚孝军攻击的同时,昌都军渡江作战,一方面保障戴诚孝军补给线,二来便是分散南军的实力。第三步,便是之江军区水陆齐下,同时戴诚孝与陆明夷也发起进攻。这一计划其实正是当初大统制定下的联合岛夷,攻击南军后方的计划变化翻版,只不过将南方后防施压的方向从东面改到了西面,陆明夷则是接过了胡继棠的棒。
当时的计划,由于南方与句罗达成同盟,句罗军攻击岛夷本土,最终未能取得多少成果。现在岛夷军被句罗攻得喘不过气来,已无余力来中原助战了,所以这一次傅雁书将大统制的计划作了一番改良,此役实是集中了中央、之江和昌都三个北方军区的精锐的共同行动,已是势在必得。戴诚孝虽然心怀忌惮,已有退却之心,傅雁书却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无功而返。以攻为守,与其说是为了保障戴诚孝军的补给,其实是计划的进一步实行。戴诚孝军的行动已经取得了预期的初步成果,现在正是昌都军开始攻击的时候了。如果把南军看成一个整体,戴陆两军便如两根从不同方向扎入的尖针,让南军首尾不能相顾。陆明夷的行动既对南军造成进一步压力,同时也保证了戴诚孝军补给不受影响,是眼下最为关键的一步。傅雁书计划中虽然早就定下让陆明夷行动,却一直有点忐忑。
戴诚孝渗入南军后方,在傅雁书看来其实有点勉强。戴诚孝不算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将才,只是他的任务主要是牵制,而非主战,所以应该还能承担。可是在陆明夷这一路人马就完全不同了,南军不会容忍北军水陆齐攻,肯定会派出精锐来决战,而南军的指挥极有可能便是主帅郑司楚本人,因此这路人马的主将必须是一个能够与郑司楚势均力敌的干才。虽然傅雁书、陆明夷,还有霍振武三人是当初大统制一起破格提拔的三将,但傅雁书对陆霍两人都有点看不上眼。尤其当霍振武战死后,傅雁书更觉得自己眼光无差,霍振武不过一勇之夫,终究难成大器,而陆明夷显然与霍振武相去无几,亦非将才。但随着时间的过去,霍振武已成过往,被傅雁书同样归为一勇之夫的陆明夷却越来越冒出头来。看到陆明夷本人后,傅雁书从这个比自己年纪还轻的同僚眼里看到了洞察一切的睿智,才真正明白这个年轻的同僚能够出头,实非靠运气,将这计划告诉陆明夷后也多了几分信心。
即使陆明夷仍不是郑司楚的对手,但坚持两个月是肯定能够的。傅雁书也只需要陆明夷坚持两月,因为北军的铁甲舰已经快建成了,两个月后就能开到前线来。等北军的铁甲船开到,便能夺回大江的控制权,这样陆明夷所率一军便可以得到补充。到了那时候,陆明夷在北,戴诚孝在南,傅雁书则在大江,三路同时发起猛攻,南军再也难逃覆灭的命运。
此计名谓三箭齐发,计划十分恢宏,最大的问题还是粮草。特别是陆明夷这一军要在大江以南孤军奋战两个月,两个月的粮草说说容易,但陆明夷带来的昌都军有两万人,单按每个人一天口粮一斤计算,一天就要两万斤,六十天就是一百二十万斤。即使以八万斤一辆的大车来装载,也需要十几辆,更不要说昌都军有大量马匹,这些马料也是个让人咋舌的数字。行动开始后,南军可能,不,以郑司楚之能,是一定会看准陆明夷军的这一软肋,向他的积粮之所发起猛攻。这批给养是昌都军到大江以南后唯一的给养,两个月里,在北军铁甲船未能投入实用前,是无法再取得补给的。一旦被敌人偷袭得手,岂但戴诚孝一军将崩坏,陆明夷这一军也无法立足,只能败逃,三箭齐发之计也将落空。傅雁书对郑司楚这个妹夫的能力十分清楚,妹夫归妹夫,终是势不两立的仇敌,定要将他消灭。南方的水军有宣鸣雷、谈晚同和崔王祥三人,自己要对付这三个人也相当困难,陆军从上算到下,却一直看不出有谁能是郑司楚的对手。不过,现在他已明白上天也眷顾了北方一次,异军突起的陆明夷是一个不亚于郑司楚的良将。
这两人碰撞在一起,那将是一场多么惊人的角力啊。傅雁书想着。只要陆明夷能和郑司楚势均力敌,确切说,只要两个月内不占下风,北军就已经赢了。南北的实力差距是一个迈不过的坎,郑司楚加上水天三杰无论有多么出色,也无法克服这一点。虽然五羊城是个海港,之江水军又在前线与五羊水军对峙,没有实力封锁五羊城船只出海,但戴诚孝军的行动卓有成效地切断了五羊城与东平城的联系。只要郑司楚无法速速击退陆明夷,东平城的积粮有没有两个月都未可得知了。
这是傅雁书这一计划的底气所在,陆明夷也深为首肯。当陆明夷将这一计划细细向四将说了,一直不太说话的夜摩王佐这回倒是头一个开口道:“真是好计!”
这条计策不拘泥于一城一池的得失,也不在于战役的胜负,而是以高屋建瓴之势压迫南方。只要计划顺利执行,即使接战一直不利,最终南方也再无回天之力。当陆明夷说出了这计划后,齐亮还有点莫明其妙,王离和夜摩王佐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兵法运用到这等,真个已是神而化之,无迹可寻了。
他们心里都在赞叹。傅雁书崭露头角并不是新近的事,只是以前旁人一直觉得他是个水战天才,无可争议地接邓沧澜的班,但现在他们才知道,傅雁书不仅是水战天才,更是个帅才。王离道:“那几时出发?”刚问完,又接道:“事不宜迟,应该就是这几天吧。”
陆明夷道:“不错,傅将军让我军休整三日,三日后过江。”说完,他看了四人一眼,说道:“各部即刻准备,不得有误。”
四将齐齐站起,沉声道:“遵命。”
四人正待出去,陆明夷忽然道:“阿亮,你先等一等。”
齐亮站住了,待另三人走了,他才道:“明夷,还有什么事么?”
这个称呼,现在越来越少从齐亮口中听到了。陆明夷迟疑了一下,问道:“阿亮,你觉得现在带冲锋弓队吃不吃力?”
齐亮道:“挺好啊。”
君子营三部,由王离、夜摩王佐和沈扬翼三将统领,而原先的冲锋弓队队长米德志因功晋升,已自统一军,离开了冲锋弓队,自然右队长齐亮就成为左队长了。齐亮的枪马在人才济济的冲锋弓队里并不算如何出色,兵法也没有过人之处,不过旁人都知道他和陆明夷交情匪浅,因此带队还算得心应手。陆明夷沉吟了一下,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低声道:“阿亮,这次行动极其关键,你千万要小心。”
齐亮笑道:“放心吧,绝不会出乱子。”
齐亮做事向来兢兢业业,虽然没什么大成绩,也没有大过失。陆明夷犹豫了片刻,说道:“好吧,阿亮,一切都看你的了,有事多和荀将军商量。”
君子营三部,王离、夜摩王佐和沈扬翼这三将都称得上良将,就是执掌冲锋弓队的齐亮较弱。陆明夷实在有点担心他能不能挑起这付重担来,可是这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当初他和齐亮一同入伍,因为年纪比齐亮小,常受齐亮照顾。后来虽然自己青云直上,已经和齐亮拉开了差距,平时接触得也越来越少,但这份友情仍是不减。只是友情归友情,这一次出击关系重大,他实在有点不放心齐亮,一直想让冲锋弓队的右队长来指挥。但这话若是明说,对齐亮的打击太大,所以一直说不出口。看着齐亮的背影,陆明夷暗暗叹了口气。
他也很希望齐亮能够多立军功,只是这一次行动干系太大。在他的计划中,君子营三部出击,冲锋弓队留守辎重,并随时接应各部。这固然是因为冲锋弓队人数太少,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照顾齐亮。齐亮虽然不是出色的将才,但这一点还是应该能够做到的。只是军情万变,齐亮又缺乏应变之才,按部就班地来,他还能应付,真有什么突发事件,只怕齐亮会措手不及。因此陆明夷一直想让齐亮把指挥权交给新冲锋弓队的右队长。这右队长名叫荀先,新近提拔上来,为人很是精干,枪马也十分出色,连王离也对他称赞不已。不过右队长属于副职,让齐亮这个正职服从副职,陆明夷也知道他肯定会有不满,因此最终还是没有说。
也别把阿亮看得太低了。陆明夷想着。他虽然不算将才,终究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有荀先辅佐,不会有什么乱子。他坐回位置上,取出傅雁书交给他的卷轴看了起来。
那是之江省大江以南的地形图。傅雁书还在军校时,就很注意收集各省地形图,只是苦于图纸绘制不精,往往同一个地方,几种地图居然大相径庭。不过之江省因为是他驻防的地方,傅雁书在执行任务时便对照实境进行修正,这份地形图便是他亲手所绘,远比陆明夷在军中图册里见到的精确。看着这地形图,陆明夷也不由暗暗心惊。与傅雁书有点看不起他和霍振武一般,陆明夷也一直对傅雁书不甚服气,觉得此人身为邓帅的得意门生,等若义子,自然晋升容易,未必有多少真实本领。只是经过了几次联手,他也在实战中看到了傅雁书的本领。陆明夷向来信奉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兵法,对同僚,对敌人,都经过事无巨细的调查。对傅雁书和霍振武,他都曾对这两人详加调查。那时得到的结论是霍振武英勇过人,而傅雁书则沉稳缜密。现在看起来,霍振武的确英勇过人,却也有几分莽撞,以至中道崩殂,而傅雁书岂但沉稳缜密,此人智勇兼备,文武双全,实可称得上已超越了邓帅。
陆明夷看着地形图,一边盘算着渡江后的行动。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亲兵进来道:“陆将军,开饭了。”
陆明夷抬起头,只见那亲兵拎着个食盒子进来。他道:“吃饭了啊?”他专注于地形图上,连时间过去都忘了。那亲兵打开食盒,将一饭一菜一汤放在了案头。当初刘安国当昌都军区长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他执掌昌都省没多久,最大的贡献就是把军中的伙房大大提升了一个档次。只是陆明夷没什么口腹之欲,他做军区长后,每天吃的军官灶也不过一菜一汤,弄得本来比得上大饭馆的军官灶一落千丈,昌都省的大小军官对一刀一枪拼上来的年轻的军区长很是服膺,唯独这件事上不少人有腹诽。
吃完了饭菜,那亲兵进来收拾了,却道:“陆将军,沈扬翼将军一直在外等候,可要请他进来?”
陆明夷一怔:“沈将军?”
“是啊。他来了一会了,因为陆将军您在用餐,所以他没进来。”
陆明夷心知沈扬翼这人不来则已,一来肯定有事,忙道:“快,快请他进来。”
那亲兵拎着食盒走出门去,外面沈扬翼正等在那儿。这亲兵还没开口,身后却响起了陆明夷的声音:“沈兄,你若有事,便直接进来好了,不必管我。”原来陆明夷觉得让亲兵去传仍然显得有架子,索性自己出来。
沈扬翼见陆明夷出来,行了一礼道:“陆将军,末将已将本部分派停当,只待出发。”
陆明夷麾下君子营三部,全都精锐无匹,而沈扬翼一部更是严整,所谓的战前准备,无非就是发一条命令下去即可。陆明夷知道他要说的自然不仅仅是这些,问道:“沈兄可是有什么指教么?”
他这话有点说笑了,想以此来缓和一下气氛,但沈扬翼的一张鹰脸仍是板得死死的,又躬身一礼道:“末将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不吐不快,还请陆将军教我。”
“什么?”
“纵然工部司已经选出了铁甲舰,但南方肯定也在加紧制造第二艘铁甲舰。如果两个月后,他们这第二艘下水,那该如何对付?”
南军的铁甲舰已然抢在了头里,如果他们有了两艘,傅雁书能力再强,也不太可能挡住南军的猛攻,依然无法保障航运畅通,这样两个月后昌都军将随身携带的补给吃光,也未必就能及时取得补充。傅雁书向陆明夷说明计划时陆明夷也首先就提出了这个问题,见沈扬翼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他笑了笑道:“沈将军放心,南军不可能再有第二艘铁甲船了。”
沈扬翼一怔,也不知陆明夷这是哪来的底气敢如此断定。陆明夷也猜到他在想什么,说道:“沈兄,外面不是说话的所在,进去说吧。”
一进屋,沈扬翼不待坐下,便急道:“陆将军,你说南军已经不可能有第二艘铁甲舰,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在前天,五羊城工部特别司船坞发生一起爆炸,第二艘铁甲船未尝建成便已遭炸毁。”陆明夷顿了顿又道:“他们就算重起炉灶,也不是一两年里办得到了。”
沈扬翼倒吸了一口凉气,惊道:“炸了?是事故么?”
铁甲舰是现在南军唯一可以凌驾于北军的战具,船坞肯定也防守森守,不容有失,因此沈扬翼觉得那多半是起意外事故。陆明夷道:“事故哪会如此之巧,这是南北星君联手做的。”
“南北星君?”
这个名目沈扬翼闻所未闻,陆明夷道:“我以前也不知道。听傅将军说,陆将军有所不知,这些人乃是大统制昔年亲自统领的一批好手。”
原来大统制虽然死了,却遗留下一笔巨大的财富,其中一样便是天星庄和南北两部星君。冯德清继任大统制后,天星庄主人许寒川将家底全部上报给冯德清。由于这一线以前完全由大统制亲自联系,冯德清根本不清楚,待知道大统制手下竟然有这般一支精于暗杀刺探的秘密部队,他亦是大为惊愕。冯德清的为人比较古板,在他心目中,大统制无比光辉,实在不愿相信大统制曾经利用这些隐藏在阴影里的人去监视共和国官员,可事实就是事实,冯德清总不能马上将他们解散。不过这么多奇才异能之士到底该怎么用也是个头痛的事,他自命光明磊落,不愿再去监视大小官员,因此将南北星君和天星庄一同编入了兵部司听用。邓沧澜去世后,南北星君自然也由傅雁书在统辖。傅雁书发现兵部还有这般一支身怀奇术的人马,当即交付给他们一个任务,让他们前去破坏五羊城的工部特别司,尤其是铁甲船建造基地。其实傅雁书对他们并不很抱期望,只是看到南北星君一直做的暗杀、监视一类的活,心想不给这些人做事,说不定又要若出什么麻烦来,索性给他们一件难上加难的活,省得节外生枝。谁知就在昨日,主持这次行动的北斗天官向傅雁书发回密报,说已发现南军的铁甲船基地,南军第二艘铁甲船被他们成功炸毁。得到了这个消息,傅雁书欣喜若狂,最后一点后顾之忧也打消了,这才敢于毫无保留地实施这个计划。
听得这消息,沈扬翼呆了半晌,点头道:“原来如此。不过这样一来,也就打草惊蛇了。”
陆明夷笑道:“自然南军会加强戒备,不过权衡之下,终是我方已经抢得先手了。”
沈扬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眉头却又皱了起来。
傅雁书跟陆明夷说起这计划时,陆明夷也想到了两个问题,第一个与沈扬翼刚才说的一般无二,也是南军造出第二艘铁甲舰来怎么办。傅雁书是后起这一代年轻将领中的佼佼者,而且受邓沧澜栽培多年,也有实战经验,是实至名归的名将。他也不喜欢冒险,所以这个计划只求稳,不求速。南军短期内不可能有第二艘铁甲舰了,那么只要水军不发生致命性的低级指挥错误,北方一水二陆三支部队便如三根绞索,已死死套在了南军的脖子上,正慢慢地收紧,再也没有破解之法。当时陆明夷说还有一个问题时,傅雁书也有点意外,因为他想不出还有什么问题。现在看到沈扬翼欲言又止,陆明夷心头一动,笑道:“沈兄,你还想到什么?”
沈扬翼被他说中心事,干笑了笑道:“陆将军,其实倒不是紧要的事,末将是在想,狄复组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沈扬翼的这个回答距陆明夷的预料有点远,他怔了怔道:“怎么会提起狄复组?”
沈扬翼道:“陆将军,你发觉没有,狄复组近期闹出的响动很大?过去他们多半低调行事,但这几年屡屡出击,劫持报国宣讲团有他们,万里云叛变有他们,最后居然干出了刺杀大统制的事。末将觉得,这个组织很可能已经从属南方了。”
劫持报国宣讲团,还只算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但万里云叛变,以及大统制遇刺,这两件事都算得上近期惊天动地的大事,特别是前者还是陆明夷亲手平定的。不仅如此,他还记得当初在东阳城林宅的家宴上,邓小姐被劫持的事件,很可能也是狄复组下的手。陆明夷听沈扬翼说的并不是自己所想的事,也皱了皱眉道:“是么?你怎么觉得狄复组会从属南军?”
“陆将军,他们向来标榜是狄人复国,可是现在做的这些事对他们复国有何相干?倒是件件有利于南军。”
如果不是沈扬翼说起,陆明夷本来也不会多想。但听他说起来,陆明夷喃喃道:“是啊……”
狄复组和南北星君一样,也擅长刺杀刺探。看到了南北两部的本领,狄复组连大统制都能成功刺杀,只怕能力还在南北两部星君之上。沈扬翼道:“因此末将觉得,最近这段时间必须加倍小心,以防有人混入军中作乱。”
陆明夷道:“不错。”
防备敌人用间来搅乱军心,这是兵法中的基本,只是这一条以前看来也有点泛泛,现在却因为刚看到了南北两部的手段,让陆明夷有了新的想法。陆明夷也并不喜欢用间,只是显然,用间亦是兵法中一大宗,不可偏废。他看了看沈扬翼道:“沈兄,还有什么指教么?”
沈扬翼这回却有点局促了,说道:“陆将军,恕末将无能,没有了。”
陆明夷点了点头道:“好。从即日起,军中将岗哨增加一倍,君子营三营各级将领每天都要对本级进行一次清点,以防奸细混入。”
沈扬翼见自己所提的两个建议陆明夷都采纳了,精神亦为之一振,行了一礼道:“遵命。”
送走了沈扬翼,陆明夷心里却更有点沉重。在傅雁书告诉了他这个三箭齐发的计划后,陆明夷提出了两点疑问,第一点便是南方第二艘铁甲舰的问题,第二个,却与沈扬翼想到的不同,他当时问的是后勤保障。
兵法中说,“奇兵不可恃”,意思是说,为将者屡出奇兵,实是下下之材。因为奇兵虽然有时会有奇效,但这种策略太不可靠,实非正道,只能事急从权,偶一为之。明明有堂堂之兵可用,偏要出奇兵,那就是本末倒置。傅雁书对这一点也深有体会,所以他的这个计划正中带奇,仍是以正兵为主,实战中凡事先不求胜,只求不败,然后在这基础上争取最大的战果。这种看似保守的战法却有奇效,傅雁书向来都以此为前提,一路征战,战果辉煌。自从投入实战以来,傅雁书亲率水军几乎还没有真正地败北过。可是,这种战术虽然本身无懈可击,却也需要有充足的补给做保障。一旦补给出问题,势必前功尽弃,所以当戴诚孝提出补给线问题,昌都军就必须以攻为守,渡江出击了。只是这一路前来,陆明夷看到的是沿途的衰败景像,以及平民的苦状。以前他也不会去想这些,只觉那是后方官吏的事,前线的士卒总能有充足的口粮,只消运送时不出乱子即可。可是现在他却有了另外的想法。以民为本,是共和国的立国根基。若民心不稳,一不能保证后勤补给,二不能保证兵源,三则士卒无法摆脱后顾之忧,难有战心。傅雁书这个计划虽然步步为营,天衣无缝,可是终究有点失之太缓。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假如征粮太多,使得源泉枯竭,百姓再也无法忍受,那该如何?
傅雁书听得陆明夷这么问起时,却是松了口气,笑着道:“原来陆将军是有此顾虑。不瞒陆将军,当初我也在担心此事,因此向冯大统制请示时,首先一条便是请冯大统制将此议交付户部司审核判定,看有无不可行之处。户部经过详细计算核实,说今年虽然收成较去年有所不足,但扣除一应消耗后,所得存粮仍可保障三军齐发所用的两倍有余。”
有两倍之粮,自然足够使用了。所以陆明夷也松了口气,可是他心里仍然感到了如此不安。户部只是用数字来计算,实际中却不能事事都最好的结果。纵然户部计算时已预留余地,可万一缺口太大,难以弥补的话,这个计划只怕会弄巧成拙。一旦激起了民变,则满盘皆输。现在听了沈扬翼提出的第二个问题,这个担心就更大了。
狄复组,最擅长的就是这些啊……如果他们并不是来搅乱军心,而是搅乱民心的话,那更是动摇根本,恐怕要大事已去。陆明夷本来已被傅雁书说服,觉得这并不成问题,现在却又提心起来了。他坐回案边,开始斟酌文字,想给冯德清大统制起草一封上书。可是等到写完了,看了一遍,陆明夷还是一声长叹。
南九北十,共和国的十九个行省,现在有十五个半是北方的。这十五个半的省份,占去了全国八成以上的面积。每个省的地形不同,风土人情也不同,要确保如此广袤的一片土地安然无恙,陆明夷根本无法想出什么切实有效的办法,只能是“增加巡逻”、“清查人口”之类要么泛泛而谈,要么大而无当,无法实行的措施。事实上,军队只能保证外敌不至于入侵,内部的平安还得看民心。只是在这个多事之秋,大统制也被刺杀未久,举国上下都人心惶惶。这种情形之下,想让后方一直平稳有序地输送出辎重粮草,实在很难。
有一句话,陆明夷想了半天也没有落笔,那就是在他看来,北方虽然实力雄厚,现在也已经接近油枯灯烬了,连年战火,让百姓苦不堪言,如果再和推行兵役制这样强制征收军粮,万一有哪个地方发生动乱,引发的连锁反应有可能使整个北方都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如果真的全国混乱,是否也是个机会?
陆明夷的脑海中突然跳出这般一个念头。俗话说乱世出英雄,世道越乱,也就越可能有力挽狂澜的强者出现,陆明夷真正的出头,正是在万里云自立造成的那一片混乱之中,否则资历很浅的他根本不可能成为昌都军区长。只是这个念头只是闪了闪,就又如浮沤般消逝。路上见到的那些来偷取军粮的妇孺的模样仿佛仍在他眼前。虽然乱世更能够出头,以前的陆明夷也一直觉得只要能出头,踩着什么都无所谓,可是听了那个来偷军粮的妇人的哭诉后,他主里多少有点不一样了。虽然有上回上书遭冯德清斥责的先例,然而,犹豫了半天,他仍是写了上去:
“末将以为,民之力,犹如井水,汲之不息,终有竭时,而今时已有民力将竭之相,故诸事皆应从宽,不可过苛。”
陆明夷这封上书以羽书很快发到了雾云城冯德清的案头。不过和陆明夷预料的不太一样,冯德清没说什么,连个回音都没有。不过据冯德清的文书事后说,冯大统制那日看到了昌都省军区长陆明夷将军的上书后,哼了一声说:“黄口小儿,竖子之见。”便扔在一边不理不睬了。
而此时,随着昌都军紧锣密鼓地渡江,傅雁书所定的三箭齐发之计,第二步也开始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