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血火激战

八月二十三日凌晨,江水滔滔,江风呼啸。东阳城的南门码头里,之江水军已然准备就绪,马上就要发起总攻了。

傅雁书结束停当,站在了之江号的船头。这次进攻,他其实并不支持。后方如此不稳,进攻一旦发起,战事必不能在短时间内结束。没有稳固的后方,胜利就没有切实的保证。

然而,任务就是任务。即使接到了陆明夷发来的不进行汇合行动的通知书,傅雁书仍然没有改变这个想法。

接到陆明夷的通知书,让傅雁书大吃一惊。他也没想到陆明夷竟然会公然抗命。按照军法,身为兵部司代理司长的自己,有节制诸军之权,不过傅雁书没有采取极端措施,而是向王除城发去了一份措辞严厉的秘密通知,说明之江水军会按期发起进攻。陆明夷不是个不识大体之人,当之江水军按期进攻,若昌都军不配合行动,将会使得整个计划失利。按时发起总攻的结果,胜负还是五五开,但昌都军不配合的结果,失败就几乎可以确定了。陆明夷不可能看不到这一点,所以最终,昌都军也会被逼着一共进攻。

如果以傅雁书真正的想法,他也希望能够让三箭齐发行动再押后一阵。可是这次行动也是一场豪赌,戴诚孝军团已然孤军深入,除非能及时通知他,否则之江水军与昌都军放弃行动,戴诚孝军团孤掌难鸣,简直是出卖了。

到了现在这地步,无论如何也只能这样下去了。傅雁书想着。他看了看天,还是片刻就要出发了。之江水军,以铁甲舰之江号为中心,诸舰都已蓄势待发。经过工部司的不懈努力,北军的装备已全面赶上了南军,还有所超越,这一次进攻也确实胜算更多了些。

江上,江风渐紧,夜晚的水汽正随时曙色来临而淡去。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许靖持焦急万分的声音:“傅将军!傅将军!”

许靖持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傅雁书吃了一惊,扶住了他,还没说话,许靖持已将手上一份卷轴递过来:“刚收到的羽书,你……你快看!”

许靖持不止上气不接下气,脸也涨得通红。作为一个中军,他应该比谁都镇定才行。傅雁书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拿过了卷轴。一目十行地扫一眼,傅雁书便一下僵住了。

冯德清大统制遭人假冒!立刻停止三箭齐发计划!

后一句还算有所准备,前一句却是傅雁书怎么都想不出来的。可是,看到落款,他皱了皱眉道:“应急会?这是个什么组织?”

许靖持这时已经顺过气来了,摇摇头道:“末将也是不知。傅将军,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有这个应急会的命令,加上陆明夷前两天的通知,现在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按兵不动。南军水军的铁甲舰已不能横行于江上了,他们也不敢贸然进攻,双方仍能相安无事。可是自己也要到这时候才接到羽书,戴诚孝是肯定接不到的。三路人马,两路都不动,就戴诚孝一路行动,这样南军便可以集中力量对付他。待截断粮道,戴诚孝军团就只有等死了。从这方面来看,三箭齐发又必须发起。

傅雁书从未有过这样犹豫不决的时候。现在这时候真是多事之秋,每每在关键时刻便节外生枝。许靖持见他总不回答,追问道:“傅将军,到底该怎么办?”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刚得到消息,句罗水师已从倭岛班师,有可能会增援东平城。”

句罗和南军结盟后,却也并没有与北方正式冲突。毕竟,他们不想和北方直接交战,而北军同样不愿在这个时候两面作战,因此一直相安无事。只是句罗对倭岛用兵,李继源所向无敌,迫使倭岛远征军全线回撤防守本土,使得当初大统制定下的大计最终破产。这两年,句罗军在李继源率领下,在倭岛纵横驰骋。句罗小而倭岛大,加上倭岛至句罗顺风顺水,句罗去倭岛却相当艰难,因此句罗屡受倭岛欺凌。李继源自己知道句罗并没有一战覆灭倭岛之能,提出的口号是“一岁换十年”,两年血战,要让倭岛至少在二十年里再没有入侵句罗之力,因此带着大军沿海岸征战。他所率水军之精锐,几可与中原的五羊、之江两支水军相埒,加上深谙水战,句罗军又对倭人恨之入骨,士气极盛,这两年里沿着倭岛绕了个大圈,几乎将倭岛的名城破了个遍,到后来,以至于倭人一听问句罗军到来,纷纷闭城死守,不敢与他正面相抗。李继源见目的已然达成,这才下令班师。不过据细作报告,李继源的舰队没回到句罗本土,听得南军告急,便掉转方向,前来紧急增援东阳城。

听到了这条消息,傅雁书也拿定了主意,喝道:“许中军,传令下去,进攻开始!”

朝令夕改,最终只会让诸军不知所措,白白丧失掉所有优势。如果说上一回冯德清微服前来,强令总攻按时发起乃是一错,那现在这个应急会发来紧急命令要求暂停进攻又是一错。一错不能再错,这一战,已是势在必行了。

听得要发起进攻,许靖持也怔了怔。他虽然不是将才,但在军中那么久,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南武大统制虽然有刚愎自用之弊,但那时令下如山,说一不二,从无人敢违背。南武大统制死后,再没有一个人能有那么谢的威信,结果就是令出多头,各个军区之间都不能紧密团结了。如果邓帅还在,尚可收拾局面,可是连邓帅也不在了,傅雁书虽然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战将,能力完全不比邓帅差,可说到威望和资历,那就远远不如了。而这,就是傅雁书最为不利的一面。与其再这样下去,不如一战定音,借此战树立起自己的威望。

许靖持马上明白了,或者说自以为明白了傅雁书的用意,行了一礼道:“遵命。”他虽非将才,却是个极有才干的中军之才,传达命令,调度整兵,都是一时之选,之江水军在傅雁书与他两人的通力协作下,练兵已久,精锐无匹,等的就是这一战。

大旗挂了上去。随着一通战鼓,之江水军冲出了码头,大举向对岸的东平城扑去。

当东阳城的战鼓响起来时,相隔四里的东平城里当然不会听到,细作也不可能把情报报得那么快,但正默坐在城头的郑司楚却仿佛听到了从云端沉甸甸砸下的战鼓声,猛然间抬起了头。

来了!

虽然现在还什么都看不清,但郑司楚可以断定,傅雁书已经发起了进攻。

雾云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也是刚收到潜伏在雾云城的四三锦鳞发回来的情报才得知。情报非常粗略,他并不知道事情的细节,然而至少知道一点,就是冯德清已被暗杀,有人冒充了他,这些人据称是狄复组。

狄复组竟然做出了这等事!这让郑司楚更为惊诧。狄复组有这等能力,已是让他想不到的事,而这样做的结果,其实是给狄复组带来了灭顶之灾,这一点更让他想不通。郑司楚本来就已经对狄复组产生了怀疑,此时更加疑心。

疑心归疑心,傅雁书的进攻却是实打实的。现在要面对的是傅雁书前所未有的猛攻,更让郑司楚揪心的是,现在自己还没办法有什么行动。傅雁书麾下都是水军,只能靠水军阻挡,而王除城的北方陆军却一直没有出动的迹像,这让郑司楚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江面上,宣鸣雷、谈晚同与崔王祥三人正在与傅雁书苦苦周旋。前一段时间,由于南军有铁甲舰,傅雁书一直坚守不出,南方水军可谓占尽上风。现在北军的之江号与南军的天市号已经能够全面抗衡,而北军还憋着一股复仇的怒火,虽然水天三杰都是非常出色的名将,但在傅雁书的猛攻之下,还是渐有不支之态。

再这样下去,连水军也要败了啊。郑司楚想着。一直以来,北军的陆军都是压在南军在打,若不是水天三杰统帅的水军也毫不弱于北军,死死守住了大江这条天堑,再造共和联盟早在天水省陷落,诸省脱离的时候就彻底完蛋了。郑司楚对这一点比谁都清楚,他很明白,单靠陆军,是完全不可能抵御北军的。

这回真要败了么?

他正想着,有个传令兵急匆匆上了城头,到了郑司楚面前,行了一礼道:“郑帅,我军伤亡惨重,崔将军再次负伤,已无法再战。”

崔王祥是水军中难得的猛将,上一回恶战,他身负重伤,但因为军情紧急,他也一直没能好好养伤,所以伤势一直没能好全。这回又受了新伤,水天三杰这个依托宣鸣雷一军两翼展开的阵势只怕便要崩了。郑司楚心中猛然一沉,急急走下城去。一到码头,正见崔王祥被抬下来。郑司楚见他浑身都包满了纱布,心中更是一沉,迎上前道:“崔将军怎么了?”

崔王祥在担架上听得郑司楚的声音,挣扎着要抬起身道:“郑帅……”郑司楚听他还能说话,这才宽了宽心,忙走到担架边道:“崔兄,你别动,不用担心。”

崔王祥的脸颊抽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苦笑,低低道:“郑兄,崔王祥无能。但本队绝不能无帅,郑帅,请你代我指挥。”他顿了顿,又道:“小心,他们有……有一种很小的火炮,不能接舷战。”

郑司楚也在水军呆过一段时间,甚至还有“水战天下第一”的虚名。崔王祥知道他虽然在水战上比不上自己,但兵法乃是万法归一,郑司楚作为水军将军,也是相当合格的,比许多正规的水军将军更称职。何况,以他主帅的身份代理指挥,定能稳住因自己战伤退场后第三舰队的军心。而这,也是目前在傅雁书猛攻之下唯一的可行之道。郑司楚自然知道,他想了想,说道:“好,崔兄,你放心吧,我不会堕了第三舰队的威名。”

跟在郑司楚身边的是他另一个副将冀东来,听得郑司楚竟要临时指挥第三舰队,眼前便是一黑。上一回宣鸣雷去押送天市号,第一舰队无人指挥,郑司楚也曾顶替过一阵,但那时并没有北军陆军进攻的威胁。现在王除城有那么一支重兵虎视眈眈,郑司楚再一走,若昌都军突然出现在城外,冀东来自知绝无坚守的把握。他张了张嘴,正想说,郑司楚已扭过头道:“冀将军,城头守御,有劳你了。放心吧,昌都军不会出击的。”

冀东来一怔,但他对郑司楚也很有点迷信,心想郑帅说昌都军不会攻来,就肯定不会攻来,人一下镇定了,说道:“是。”

郑司楚其实哪有什么把握保证昌都军不会攻来?他说昌都军不会有所行动,完全是个猜测。四三锦鳞的情报很简略,甚至没有说摧毁了狄复组这个胆大包天计划的人到底是谁,郑司楚猜的便是陆明夷,唯一一点证据便是魏仁图和方若水两人的进入应急会名单。陆明夷一直在大肆宣扬自己是前朝名将陆经渔之子的身份,而魏仁图和方若水正是陆经渔的弟子,毫无疑问,有必要冒如此风险,杀入大统制府揭破假冒之人真面目的,只有陆明夷了。而这件事刚发生,陆明夷一定还不可能赶回王除城来,因此郑司楚猜测陆明夷不会把自己最为嫡系的昌都军君子营随随便便就放出来。和陆明夷一样,郑司楚也极其注重情报的收集,他依靠四三锦鳞对北方军政两面的要员都作过一番全面的情报收集。从情报来看,陆明夷是个野心勃勃的人物,做事既有勇于冒险的一面,也有求稳的一面。

用兵上,这个北军名声最响的少年名将,简直和自己如出一辙。

走上崔王祥的旗舰时,郑司楚想着。如果自己处在陆明夷的位置,肯定会冒险向雾云城突袭,解救出被扣押的魏仁图和方若水,也会要求目前暂停总攻,待后方稳固之后再发起进攻。只是,这到底是自己的想法,陆明夷会不会也这么想,他并不知道。现在,无论如何也只有赌一下了。既使面前是一杯毒酒,但一个渴得快要死去的人,终也只有饮鸩止渴。

之江水军在上一回进攻时用了新武器天雨,上一次给五羊水军造成了极大的伤损,但此次五羊军已有了准备,在诸舰上用竹片加装了一个防护装置。竹片涂过一层防火的涂料,又非常光滑,当北军放出天火,便将这竹片天篷拉起遮住船上要害,天火落到竹篷上,未等爆炸便滑落到船身两边。偶有爆炸,威胁也不大了。因此这一次交战,已是势均力敌。双方都有铁甲舰,两艘铁甲舰也是半斤八两,谁也奈何不了谁,舷炮的威力同样相去无几。到了这时候,反倒是短兵相接的接舷战能决定胜负。五羊军自从宣鸣雷来后,与谈晚同一起将斩铁拳与斩影刀编出了一个适用于船上格斗的简化版本,崔王祥一军练得最好,自信单兵能力无双无对,他又是个惯于冲阵的猛将,因此下令靠近了敌舰进行接舷战。

计划很好,实行得也相当顺利。然而当敌我两舰贴近的时候,正当五羊水军要一拥齐上,之江水军的战舰舷边突然出现了一排火枪手,一阵火枪响过,率先冲上去的士兵纷纷中枪落水。其实之江水军已经有了火枪,崔王祥已听宣鸣雷说过,但他也没料到之江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练就一套行之有效的战法。小看傅雁书的后果,便是崔王祥再次重创,使得五羊军三支舰队的配合这么快就出现了破绽。郑司楚在船上听崔王祥的副将约略说了,心中也是黯然。

到底怎么击破傅雁书?连眼高于顶的宣鸣雷都对这个同门忌惮之极,说平生天不怕地不怕,连师尊都不怕,就怕这傅驴子。斗到现在,宣鸣雷每次对上傅雁书就缚手缚脚,邓沧澜去世后,真正的水军第一名将,无疑便是傅雁书了。郑司楚也知道自己这点名声不值一提,因此不敢有丝毫大意,指挥着第三舰队配合一、二两舰队行动。

虽然他代替崔王祥指挥后,第三舰队的冲击力大大减弱,但每个行动都中规中矩,反而使得五羊水军的耐久力更强。大江上,硝烟四起,火光烛天。这一场水战,便如一台巨大的石磨,正不断地将所有人都卷进去,不分敌我,所有的血肉之躯一被卷入,就成齑粉。

此时的宣鸣雷也有点焦躁不安了。他的天市号无疑是五羊水军的重中之重,当北军的之江号还没上阵时,天市号横行大江,从无人敢直攫其锋。宣鸣雷一直对傅雁书心怀惧意,这一阵总算扬眉吐气,但这种日子没有多久就随着之江号的出现而结束了。

难道这一辈子就永远要屈居于傅驴子之下?宣鸣雷只觉胸口似有一团火要喷出。他实在无法忍受这样的想法出现,咬了咬牙,小声向一边的赵西城道:“老赵,将火龙出水搬出来!”

这时候炮声震耳欲聋,就算他大喊大叫,离得稍远就听不到了,只是宣鸣雷仍是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赵西城听不清,大声道:“什么?”

“火龙出水!”

赵西城怔了怔。火龙出水是那一次郑司楚奇袭东阳城夺回来的北军新武器。这种武器可以贴着水面飞行很远的距离,但准头不佳,所以只能用在地面阵城防守敌舰所用。宣鸣雷一看到火龙出水,就想到若能在船上发射的话,对敌舰威胁就更大一步,因此他把这个要求马上提交给工部特别司。现在郑司楚的表弟陈敏思就在特别司,他年纪虽小,却是个武器制造的天才,接到宣鸣雷这要求后便殚精竭虑。只是要在船上发射火龙出水要兼顾准确性与安全性,他想了许久,最近才做出了一个发射装置,但试验后发现还很不完善,因为发射既不容易,而且相当容易坏。只是时不我待,宣鸣雷也等不及了,将这原型装置拿带了来。他也知道这原型机不太可靠,顶多就只能用一两次,因此一般不敢拿出来。可到了现在,远近两方面的攻势都不如对方,士气也渐渐低落,已不能不用了。

如果不能成功的话,对五羊军的士气打击更大。现在这样做,无异于饮鸩止渴,但也只有一试。赵西城没有再说什么,下令水兵从库房中将火龙出水和发射管搬出来。

发射火龙出水,最大的难题是瞄准。没有一个平稳的架子,火龙出水飞不出去,要么就不知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因此陈敏思造出了一个架子,挂在船舷上,通过机括操纵。虽然很烦难,但至少把准确性和安全性都解决了。只是这架子有点太精密了,火龙出水发射时震动又相当大,发射两三次后,架子便要散架。另外,便是要对准目标,并且在一定距离之内,否则火龙出水的威力不足以击破铁甲舰。

架子上装好两个火龙出水,天市号又转过身来。天市号一直在与之江号缠斗,这两艘铁甲舰不时向对方发射舷炮,两舰的舰身同样都是焦痕,但都没有受到什么致命伤。寻常舷炮对铁甲舰没有什么威胁,但威力更强的火龙出水也许就不一样了。宣鸣雷想着,目光炯炯地盯着前方那艘铁甲舰,一边控制着发射器的扳手,一边却是估算着两舰的距离。不能太远,当中也不能有阻碍,以防傅雁书麾下见势不妙,不惜一切前来阻挡。

这是最后一战吧。宣鸣雷想着。不知为什么,此时他想到的却是当初同在邓沧澜门下时的情景。那时他与傅雁书虽然一向不相投,但师尊有命,两人自然经常随侍左右,聆听师尊教诲。虽然性情不相投,但对于对方的才能,两个人却都很是佩服。傅雁书也许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与自己成为敌人,而宣鸣雷也从来不期望会与傅雁书为敌,可是最终,两人终究还是要决一死战。

傅驴子,我死了,自会有人安葬,而你若死了,我也会好好安葬你的。宣鸣雷想着。此时之江号正在转过来,和天市号恰好面对面。这两艘铁甲舰在对决,旁人自不敢入内,因此天市号与之江号之间只有空荡荡的江面。

机会来了!宣鸣雷猛然一抽引信,喝道:“死吧!”

火龙出水,大概也只有这一次施放的机会。现在天市号与之江号已经正面相对,如果火龙出水能击破之江号,那傅雁书逃生的机会很小。不知为什么,这时的宣鸣雷竟然会如此难过,不由闭了闭眼。只是他刚闭上眼,一边的赵西城突然惊叫道:“啊!”

赵西城不算是个出色的战将,不过胆气却也不小。自从与他搭档,宣鸣雷从来没听到赵西城如此失态地叫过。宣鸣雷一怔,猛地睁开眼。眼睛刚睁开,他也险些叫出声来。

江面上,从天市号上放出的两支火龙出水正喷着火掠过水皮飞向之江号,只是在对面,几乎一模一样,也有两支火龙出水正飞向天市号,乍一看简直如同当中搁了一面大镜子一般。

北军也有了在船上发射火龙出水的装置!

宣鸣雷惊得呆了。天市号上的发射装置,是几天前才紧急运来的。因为戴诚孝军团在陆路不停发起进攻,现在东平城与后方的联系只能通过海路,所以运来这发射装置很是费力。他根本没想到原来北军也已经有了,而且傅雁书连上回自己去伏击他都没有动用,偏偏不迟不早,就在这一刻放出了火龙出水。冥冥中,真的如同有命运在注定一切吧。

这样的距离,自是一击必中,而且躲都躲不开了。真是同门师兄弟啊。在之江号上,傅雁书脸上也浮出了一丝苦笑。尽管根本没有接触,可他与宣鸣雷竟然采取了完全相同的策略,甚至连发射火龙出水的时机都几乎一般无二。眼睁睁看着双方的火龙出水正在互相攻击对方,傅雁书低声向许靖持道:“抓住扶手!”

许靖持一愣,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命令很清楚。他一把抓住了边上的扶手,就在这时,“咚”一声,之江号突然颤抖了一下,船头猛然一沉。

是怎么回事?许靖持想着。他还没说话,有个士兵惊惶恐失措地从舱中冲了出来,隔了好几步便高声道:“傅将军,我舰左前方遭到击破,破口达一尺许,第一密封舱已进水。”

傅雁书仍然盯着对面,只是道:“紧急抢修。”

原来铁甲舰被击破后,震动并不大,倒与木质战舰大不相同。傅雁书有点恨恨地看向对方。硝烟中,却见天市号仍然稳稳地停在江面上,没有下沉的迹像。一边许靖持也已看到了,低声道:“傅将军,他们的没破啊!”

铁甲舰和寻常木舰不同,因此设计上采取了五个密封舱。据说两个密封舱进水,之江号仍然可以航行,但现在只有最前一个密封舱被击破,船头却一下子沉了下去,看样子用不了多久便会一头扎进水里。铁甲舰不惧舷炮,因此工部刻意加大火龙出水的威力,除了岸上的巨炮,火龙出水是唯一能对铁甲舰造成威胁的武器,所以南北双方不约而同都抓紧时间对火龙出水大加改进,可是看起来还是南军的改进更有成效些。只是之江号下水还没多久,就被一炮击破,运气也实在太糟了点。

其实许靖持有所不知,铁甲舰比木舰沉重得多,因此装甲既要轻便,又要坚固。南军也只有得到了王真川,冶炼上了一个台阶后才造出适用的装甲。之江号虽然晚出,但北方没有王真川这等冶金上的天才,只能靠减少装甲厚度来减轻铁甲舰的重量,所以之江号虽然技术更成熟些,但装甲却较天市号稍有不如。何况南军的火龙出水是陈敏思挖空心思改良的,最大的改进便是弹头,点火发射后弹头能够高速旋转。如此以火龙出水对攻,之江号的运气也糟了点,宣鸣雷放出的两个火龙出水其中有一个正击中了装甲接缝处,结果被一下炸出了个破洞。只是感到船头越来越低,许靖持也越来越忐忑,心想多半是救不回来了。

确实。由于火龙出水是贴着水面飞行的,因此炸开的破洞本来就紧贴着吃水线,一进水,破洞马上沉到了水面以下,涌进来的水就和喷的一般。如果铁甲舰出现了几年,这些细节问题都会被考虑到,但现在铁甲舰还是第一次出现,而之江号更是第一次被击破,仓促之下,根本无法按以往抢修木舰那样处理。看着船头越来越低,傅雁书也明白定然救不回来了。但他仍然没有惊慌,只是道:“立刻将剩余的火龙出水搬上甲板,趁现在,击破敌人的铁甲舰!”

许靖持见他到也这时候仍然想着进攻,也不由佩服,心想傅雁书都不慌,自己有什么可慌的?之江号被击破,南军的铁甲舰又将耀武扬威,这一仗是赢不了了。假如能在最后关头消灭南军的天市号,却再次将战势拉平,大家都损失了最强的利器,那北军仍有胜机。

之江号上,一共携带了六支火龙出水。放出了两支,剩下四支都拿到了前甲板上。和南军的设计几乎完全雷同,北军的火龙出水也是用一个架子发射,不过这架子要大一些,由一个士兵控制。正因为是由人控制的,所以要更灵活一些,当船头下沉后,马上就绞了上来,现在这两个架子已经和甲板平齐,几乎就要碰到江面了。傅雁书站在前甲板上,厉声道:“兄弟么,机会还有一次,如果这一次仍然不能击破敌舰,尔等速速弃舰脱离,傅某则与本舰共存亡!”

许靖持心里“咯登”了一下。虽然有什么舟督与战舰共存亡的说法,但傅雁书是总大将,不会如此冬烘。他这么说,无非是觉得,若不能击破天市号,北军这回就彻底输了。这次总攻,傅雁书本身并不认同,但冯大统制如此下令,他也就只能不折不扣地照做。而应急会下达的撤销进攻的命令又太晚了,正因为考虑到戴诚孝军团已不可能及时接到应急会的命令,傅雁书也迫不得已按时发起进攻。如果能胜还好,如果败了,抗命之罪和败战之罪两罪归一,傅雁书的人头都要不保了。许靖持心头猛然一热,等傅雁书说完,他也厉声道:“听到傅将军的话没有?成败在此一举,船只要未沉,就仍是战舰!”

当之江号中了火龙出水,船头开始下沉,船上的水兵全都有点慌。亏得这是傅雁书自统一军,军纪极严,换了旁人,只怕船上已乱成一片,全都准备逃跑了。现在却连一个逃的人都没有,听得傅雁书和许靖持的声音,这些水兵也全都镇定下来,仍然各守其位,前甲板上几个水兵接连跑动,将两个火龙出水装上了架子。

当之江号也放出火龙出水时,宣鸣雷就惊得差点叫出声来。当那两个火龙出水在天市号船头两侧爆炸,天市号也为之一震,宣鸣雷几乎要站立不住。刚一炸开,他马上不顾危险,冲到船头查看伤损。

火龙出水确实是铁甲舰的克星,王真川精心冶炼出来的装甲,左翼有一片被炸得裂开了。好在虽然炸出一条裂缝,装甲仍然很牢固,只是稍稍有点渗水。这样的渗水,对一艘战舰来说并没有什么威胁,只要回去把受损的装甲拆卸下来重装一块就行了。而对面的之江号却没那么好运气,被火龙出水击中,之江号马上就开始下沉。

陈敏思这小子,真是强爷胜祖!宣鸣雷抑制不住心头的兴奋。这一次,大概还是自己第一次占了傅雁书的上风,虽然算起来功劳是王真川和陈敏思两人的。只是他还没从兴奋中缓过来,耳中突然传来一阵炸响,身下的甲板也猛然一颤。

天市号中炮!而且,这一次所中,竟然就是方才被火龙出水击中的地方。天市号的装甲虽然比之江号要坚固一些,却也相去不远。同一地方连中两下,第一次能顶住,第二次却顶不住了,船头也被击出了一个缺口。因为天市号要沉重一些,吃水更深,一被击破,更难抢修,舱中的水兵立时就已呆不住了,马上抢出舱来,拥上了甲板。

六月债,还得快!宣鸣雷顿时目瞪口呆。他还没来得及从击破之江号的兴奋中回过神来,天市号也遭击破。此时他心里真不知是什么滋味,更多的,是对傅雁书的敬佩。

在那边的之江号上,水兵正有条不紊地撤退到其他船只上。之江号船头已经基本上沉入水中了,傅雁书站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当他要登上救生艇时,又扭头看了一眼同样在沉没的天市号。双方都耗费了无穷心力与财力建造出来的这两艘铁甲舰,几乎同时毁灭了,一切重新回到了起点。

当傅雁书和许靖持最后走上救生艇时,之江号已经沉没了大半。除了弹药抢救出一些,人员也基本上救了出来,别的,就全都被滔滔大江吞没了。看过去,南军的天市号虽然被击破得稍晚一些,但由于吃水深,沉没得更快,只怕弹药也没能抢出多少来。许靖持见傅雁书面沉似水,一声不吭,眼中有一丝痛苦和沮丧,不由大为惊奇。他是邓沧澜的老部下,现在又是傅雁书的中军,跟着这师徒两代人,几乎已同家人相仿,知道傅雁书为人向来镇定,胜不骄,败不馁,就算之江号被击毁了,按理也不会如此。难道是因为对之江号寄托了无限希望,这一场违命之战也是把一切都押上去了,结果还是虎头蛇尾,无疾而终,竟然大失常态么?他想着,小声道:“傅将军,接下来,该准备战报了。”

这场仗是违抗了应急会的命令打响的,不过也可以说攻击发起了命令才送到,所以这一点上很可以推托。许靖持也知道傅雁书有点一根筋,说不定会老实说自己是违命出战,而出战了又没取得什么战果,还把之江号给毁了,正为此苦恼,因此提醒了他一句。傅雁书抬起头,又看了看身后,小声道:“许中军,你说这一战,我和宣鸣雷到底谁赢了?”

许靖持一怔。他没想到傅雁书想的居然是这个。双方的铁甲舰同时被击破,一场恶战戛然而止,缠斗的双方立时分解开来,都在竭力抢救船上的人员物资,算起来应该是平局。这一仗,如果硬要说谁胜了,大概也就是这一点上算北军占了一丝便宜。不过之江号遭击破在先,所以总的来说还是平局。然而从战略上来说,之江水军的出战,迫使东平城的南军无法无援,戴诚孝一军的攻击就得到了保障,就好比那一次南军和句罗结盟,使句罗出兵攻击倭岛,破坏了大统制的全面进攻计划。所以从这层面上来说,是北军赢了。他道:“戴将军安全了,这一战当然也是我们有利。”

傅雁书皱了皱眉,淡淡道:“恐怕,陆将军不会这么想。许中军,不论接替我的是谁,你都要以国事为重,听从指挥。”

许靖持一愣,背后马上浮起了一丝寒气。陆明夷先前密报说不会按时出兵,就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陆明夷这个人,显然城府极深,而他竟然秘密潜入雾云城,揭破冯德清遭人冒充这个惊天之秘,已经在军政两边都抢到了先手。如果傅雁书这一战能够击溃东平的南军,那么生米煮成熟饭,陆明夷无法对他下手了。可是这一战并没有取得直接战果,就算战略上再抢得先手,仍然给陆明夷一个口实。他道:“陆将军难道会对你不利?”

“师尊说起过,此人年纪虽轻,但野心勃勃,实非百里之才,乃万里驹也。若不能拘以笼辔,定会脱柙而出,扶摇直上。”说到这儿,傅雁书摇了摇头,眼中露出了一丝痛苦。

许靖持自不知道,邓沧澜曾经对傅雁书有过一番密谈,说起南北后起将领的绝世之才,南方陆有郑司楚,水有宣鸣雷,北方则是水有傅雁书,陆却不是当时还在邓沧澜麾下的霍振武,而是陆明夷。邓沧澜说起,霍振武虽然也是一时之雄,却非绝世之才,称得上绝世的,唯有陆明夷这个少年人。但陆明夷有个最大的问题,就是野心太大了。在这个少年身上,邓沧澜甚至隐隐看到了大统制的影子。

大统制这等绝世人称,只能有一无二。天无二日,如果任由陆明夷发展,真不知会是什么结果。那时傅雁书还有点不以为意,觉得师尊把陆明夷抬得未免太高了。然而现在他才真正省觉陆明夷的实力,不知不觉间,陆明夷已经具备了当初大统制的实力。更可怕的是,现在南武大统制也不在了,能够制约他的人,几乎一个都没有。这一次傅雁书异乎寻常地违命出击,很重要的一个理由也是为了孤注一掷,以一场决定性胜利来抵销陆明夷现在取得的权力。

这也是为了制约陆明夷而做的最后努力。然而,这最后一搏仍是失败了。作为陆明夷最大的对手,接下来自己会遭到他的清算了吧?

这句话傅雁书并没有对许靖持说。鸣金回营后,东平东阳二城回到了先前对峙的状态。双方都如同受伤的猛兽,在一场势均力敌的搏杀后,都急需休整,傅雁书也已做好了被清理的准备。然而,当五天后,两个意外的消息传到了傅雁书的案头。

其中一个是戴诚孝发来的,却是戴诚孝军团在八月二十三日按时向南安城发起进攻。这次进攻戴诚孝并没有抱太大希望,五羊城太坚固了,兵力也充沛,因此他选择的目标是南安城。然而南安守将是南军七天将中以擅守著称的高鹤翎,戴诚孝也早听得高鹤翎的名头,只是迫于先前收到的命令,不得不按时进攻。高鹤翎早已准备充份,就在城头严阵以待。正当戴诚孝军开始攻城之时,谁也想不到高鹤翎突然晕了过去。

高鹤翎身为武人,向来身强体健,平时连个头痛脑热都没有,任谁都料不到竟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会出这等事。更致命的是高鹤翎确是个才能杰出的将领,旁人对他全都迷信。陆有郑司楚,水有宣鸣雷,守则高鹤翎,这是南军上下一直坚信的三句话。当高鹤翎突然晕过去后,南安城上下立时陷入了一片混乱,谁都不知该如何是好。而当时戴诚孝并不知道城中有这等变故,见攻击异乎寻常的顺利,一时还以为是高鹤翎的诱兵之计,没敢攻得太急,甚至还曾经想下令要攻入城中的先头部队撤出城外,以观后变。然而负责改先锋攻城的乃是昔年胡继棠麾下十辅尉班底。这十人现在只剩了四个,军衔则晋升为校尉,被合称为四校尉。四校尉为首者名叫曹万隆,此人虽然没有傅雁书、陆明夷和已死的霍振武那样抢眼,也是个智勇皆备的良将,紧急关头率三个同僚奋战。南安守军在高鹤翎晕过去后只能勉强支撑,再挡不住这等猛攻,结果城门被攻破,戴诚孝全军长驱直入。直到这时候,戴诚孝才明白过自自己交到了好运,下令全力进攻。算起来,南安的守军只坚持了一个时辰都不到便彻底崩溃了,太守高世乾走投无路,积薪自焚而死,他苦心孤诣组建起来的两万闽榕军兵败如山倒,被戴诚孝军团完败,而夺下了城池时戴诚孝还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看到这个消息时,傅雁书也惊得快呆了。戴诚孝攻陷了南安城,不仅取得了一个据点,也不再需要长途补给,东平城和五羊城被硬生生分隔成了两半,如果王除城的昌都军也在八月二十三日准时出击,那么现在北军其实已经大获全胜了。可是正是由于陆明夷的按兵不动,结果错失了一个一劳永逸的良机。

如果这个消息是让他震惊,那么另一个消息则是诧异,让傅雁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他预感的要遭到清理不同,他接到的只是一份处罚令,指责他违背了应急会的命令,并撤销了傅雁书的兵部司代理司长之职。其他,则丝毫未动。而兵部司代理司长仅仅是邓沧澜死后傅雁书继承下来的职务,他从来不曾正式履职,因此这个处罚可以称得上无关痛痒。这种轻描淡写的处置让傅雁书大为意外。不过,他的这个疑惑很快就被一份岳父费英海发来的私信打消了。

冯德清与程敬唐死后,五部司缺了两个司长,议府也陷入了大乱,虽有应急会主持,也只是勉勉强强维持着。在冯德清遭人冒充这事被揭露以前,北方已是捉襟见肘,民变四起,快要连雾云城六部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了。持续了好几年的南北之战,耗费了前些年积聚下来的国库,加上失去了五羊城这个海外商人云集的重地,句罗也成了南方的同盟军,西原更成仇敌,现在北方完全没有贸易。作为分管官员升迁与国库收入的吏部司长费英海,为了维持北方政权的运营可谓耗尽了心血。费英海虽然资格不算老,但能力实是首屈一指,一直在兢兢业业地努力聚财,这一点包括陆明夷在内都看得很清楚。北方兵员比南方多得多,又经常大调动,若不是费英海在绞尽脑汁,国库早已不敷应用。但费英海给傅雁书的信中也承认,他的能力已到了尽头。特别是今年,由于秋收之际狄复组大肆行动,秋粮只有往年的三到四成,而前一阵为了严厉打击狄复组,各地卫戍的用度也相当庞大。如果不是因为戴诚孝意外地夺得了南安城,下个月无论如何都撑不下去了。但就算如此,国库存粮也只够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再怎么罗掘,顶多只能撑过一个月去,怎么算,离明年春粮也有三到四个月的缺口。

一个国家的开支,如果有三到四个月的缺口,是绝对支撑不下去的。傅雁书就算不是政客,也很清楚。当他从岳父信中得知了这个消息时,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想要以武力结束战争的努力成了泡影,似乎历史回到了原点,战争仍将持续下去。在这时,傅雁书心中又想起了郑司楚上一回所提的议和的建议。当时,也许是议和的最佳时机,然而傅雁书没有同意。其实这个决策并不是傅雁书自己做出的,在当时的情况下,冯德清以降的北方官员无不觉得南方已经到了绝境,根本不会有人去考虑和议的可能。可是南方却仍然没有垮掉。即使现在的南方仿佛又到了绝境,傅雁书却再没有一举摧毁南军的信心了。就算彻底击垮南军又能如何?对北方而言根本得不到什么好处,充其量只是两败俱伤。

郑司楚说的,还是对的。傅雁书想着。如果就在十几天前,甚至几天前,自己还有提出这个动议的能力,但现在,自己却是将议和的机会给亲手葬送了,如今只能看陆明夷的意思。可是,陆明夷会认同自己么?他现在不对自己严厉处分,只是因为怕节外生枝。等事态平息,更加严厉的责罚就会来了。

当傅雁书忧心不已的时候,郑司楚也正焦头烂额。

南安城意外的陷落,郑司楚也不曾想到。他一直觉得以高鹤翎之能,固守南安城不在话下,而五羊城这大本营有程龙峰与邱宗道两将,加上城池坚固,亦不会失手。但没想到最放心的高鹤翎最终还是出了意外,看来真不能小看任何人,戴诚孝这员老将实非易与。而且屋漏偏逢连宵雨,刚接到了五羊城发来的紧急羽书,申士图在南安城陷落次日,吐血故去。

申士图自从得病后,一直没有什么好转。待南安陷落的消息传来,申士图终于油枯灯烬,再撑不下去了。临终前,申士图召集长老会成员开了最后一个会议。十一长老会中,除掉大师公与高世乾,以及高世乾的副手许本贞,连他在内只剩了八人。这八个人里南宁太守梁邦彦已被戴诚孝军阻断,基本是束手就擒之势,五羊里剩下的七个人里,申士图与郑昭两人都已病体缠绵,余成功已成笑柄,陈虚心又不通世事,汪松劢、权利明两人更不愿挑这大梁,唯一还勇于任事的,便是十一长老会中原本凑数性质的黎殿元。申士图虽然已在弥留之际,这一点倒看得清楚,因此索性让黎殿元继任广阳太守之职。虽是继任,不过在申士图心中,对这副烂摊子实已绝望,托付给黎殿元的,与其说是太守之职,不如说是领衔向北军投降吧,毕竟,投降的话终要有一个领头的。申士图临终前,也给郑司楚一个遗命,却是“好自为之”四字。虽然没有明说,也就是能撑则撑,不能撑就只有投降的意思。

真是一派末日景像啊。他正在想着,门忽地一下被推开了,宣鸣雷急匆匆进来。一进门,他便凑到郑司楚跟前小声道:“郑兄,又出什么大事了?”

郑司楚让他独自过来,宣鸣雷自然明白定有什么要事。郑司楚将手中的羽书递过去道:“申公去世了。”

宣鸣雷是申士图的女婿,但申士图当初属意的是郑司楚,因此对他一直不算如何看重,直到宣鸣雷以战功证明了自己,只是这翁婿二人终究接触不多,他对岳父虽说不算如何亲近。听得申士图的死讯,宣鸣雷怔了怔,说道:“芷馨定然很伤心。现在是谁主事?郑老伯么?”

对宣鸣雷来说,岳父去世只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再造共和联盟失去了申士图还能不能维持下去。听他说起郑昭,郑司楚心里突然一阵厌恶,说道:“不是,是黎殿元。”

宣鸣雷眉头一皱:“是他?”

宣鸣雷对黎殿元总有点看不惯,郑司楚也很清楚。他道:“宣兄,政客有政客的长处,你也别把人看死了,黎殿元这人资历虽浅,能力却很强。”

“有能力不假,但这人总有点不地道,时刻都想着算计人。”

虽然心情沉重,郑司楚也不由暗暗一笑。宣鸣雷和黎殿元大概是天生的冤家,总是针尖对麦芒,自第一次认识宣鸣雷就看不惯黎殿元。现在黎殿元晋升极速,更让宣鸣雷不满了。他正想说一句什么,一个卫兵敲了敲门,在外面道:“郑帅,有人紧急求见。”

郑司楚道:“是谁?”

他只道是哪个将领有急事求见,谁知这卫兵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宣鸣雷,小声道:“是北方来使,他说只要见你。”

北方密使求见!

这个消息让郑司楚和宣鸣雷都大吃一惊。战事上,一直都是北军主动。当戴诚孝军团夺取南安城后,北军更是彻底占据上风。这个当口北方派密使来,难道是劝降?郑司楚还没说什么,宣鸣雷道:“郑兄,那我先回避一下。”

如果是旁人,郑司楚自然可以说宣鸣雷身为主将,不必回避。但这回竟是北方密使,事情又两样了。郑司楚沉吟了一下,说道:“宣兄,你去内室呆一下吧。”他心中坦荡,自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但北方使臣前来密谈,如果将来和谈成功,这消息却为别人知晓,也许会被南方的政客说成自己早在密谋出卖南方,所以让宣鸣雷留下当个见证。宣鸣雷没他想得这么多,倒也极为好奇,听郑司楚要自己在内室躲避,倒是正中下怀,说道:“好。”

宣鸣雷刚进内室,门外便响起了卫兵的声音:“郑帅,使者到。”

“请进。”

门一开,郑司楚整了整战袍,心想身为南军主帅,虽然战况不利,也不能失了体面。正待迎出去,那密使已走进门来。一见这人,郑司楚惊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倒是那人躬身一礼道:“司楚,别来无恙。”

这北方密使,竟是程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