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是杜克锡司支派的执法官接受训练的目的,让他们能够察觉到四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让他们能控制一切,但仍保持着自身思绪的超然物外。
——《剑之淬炼》
沙里昂非常生气。他紧握双拳,怒火在眼里闪耀。“你们没有权力!如果乔朗真的铸了一把新剑,那一定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受到威胁。这阴谋是加洛德亲王在幕后主使的吗?他的法律明确禁止——”
“他们怎么会在乎法律?”莫西亚不耐烦地打断沙里昂的话。“他们不知道法律,他们只知道他们自己。”
“他们?”
“科技术士。你还不明白吗,神父?”
缓缓地,沙里昂松开双手。恐惧代替了他的愤怒。“乔朗安全吗?他应该让他的孩子到我这里来接受教育的。我至今都没有他的讯息,我担心——”
“乔朗还活着,神父,”莫西亚微微一笑。“他和葛雯德琳都很好。至于说乔朗为什么没有让他的儿子来找你,那是因为他和葛雯没有儿子。他们有一个女儿,那是他们唯一的孩子。乔朗非常珍爱她,不会让她离开身边。他不会将这样一颗宝石送到这个世界。就我而言,我不能为此而责备他。”莫西亚叹了口气。
“你怎么知道的?”沙里昂问。他的声音显得非常锐利。“你在监视他!”
“是保护他,神父。”莫西亚轻声说。“保护他。他并没有注意到我们,他也不曾怀疑过。一个没有魔法生命力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我们很小心地不打扰他和他的家人。但有些人就和我们不同了。
“就在最近,一支被称为狄康达莱的科技术士部队公然违抗禁止前往辛姆哈伦的法令。他们读过鲁文的书……”他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他们去了死灵术士圣堂的祭坛,想要恢复闇黑之剑。他们的发现或许并不出人意料。你也知道,神父,祭坛本身是用黑暗之石制成的,而那把剑和那块石头熔合成了一体。
“科技术士使用了人们所知的全部设备,想要将那把剑取出来。从最精密的镭射切割工具到老式的气焊枪。他们想把祭坛切开,又想把祭坛整个拖回他们的实验室里,但他们甚至连刮伤祭坛表面都做不到。”
沙里昂显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很好,”他点点头,“非常好。感谢艾敏。”
“先别这么快就感谢祂,先不要,神父。”莫西亚说。“在祭坛那里一无所获之后,科技术士们就去找乔朗了。”
“他们在浪费时间。乔朗一定非常生气。”沙里昂信心十足地说。
莫西亚又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他很生气。坎帝克贤者们从没见过那样的怒火。他的愤怒令他们惊讶,而他们不是轻易就会感到惊讶的人。和乔朗交谈的是柯芬·斯密瑟本人,虽然斯密瑟现在否认这点。他以为能利用他的魅力说服乔朗,但,就像你知道的那样,神父,我们的朋友不是容易受到蛊惑的人。斯密瑟愿意给予乔朗财富、权力,只要能知道黑暗之石的原产地和铸造闇黑之剑的秘密,他什么都可以给乔朗。
“最后斯密瑟勉强逃出一命。乔朗将他扔出门——结结实实地把他整个人提起来,扔了出去,并警告他,如果他再回来,他就没命了。那时,边境巡逻队到了。你要问是什么耽搁了他们那么久?科技术士怎么能侵入他们的防御?很容易。有几名科技术士争取到了守御边境的岗位,他们切断警报系统,让他们的同伙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边境。
“边境巡逻队押送斯密瑟和他的追随者们离开了行星。科技术士在那之后失去了对闇黑之剑的兴趣,这让我们松了口气。他们的科学家研究了从辛姆哈伦带回来的报告,确定那把剑绝对无法从祭坛中取出来,所以它对他们而言是毫无用处的。没有乔朗的帮助,又得不到带领大队工人前往辛姆哈伦的许可——这样的许可永远也无法得到。搜寻黑暗之石原矿的工作变得太过困难,成本也太高。
“加洛德亲王希望这件事能够终结科技术士对闇黑之剑的欲望,而此事几乎也就此了结了,神父。但乔朗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
沙里昂的表情痛苦又难过,仿佛应该为乔朗的行为负责的人是他一样。“他铸造了一把新剑。”
“我们不知道确切的情况是如何。斯密瑟的拜访让乔朗产生了过分的猜疑——”
“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监视。”沙里昂打断了莫西亚的话。
莫西亚停了一下,微微一笑。“我从不知道你还擅长嘲讽别人,神父。好吧,我相信乔朗的怀疑确实有一些根据。但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加洛德亲王或波利斯将军,而是想自己一个人与全世界作战!”
“乔朗一直都在孤身奋战。”沙里昂的声音中充满挚爱、哀伤和理解。“他的血来自于皇帝们,他的无数祖先都将国家的命运掌握在手中。请求帮助是软弱的。想一想,他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来请求我帮助他铸造闇黑之剑。他……”
沙里昂顿了一下。而我正在思忖沙里昂何时会提起这件事。
“乔朗本人无法铸造闇黑之剑,”他激动地说:“必须有一名触媒圣徒帮助他。我从那个世界汲取生命,将生命灌注于闇黑之剑,闇黑之剑则利用这股生命力吸取其他的生命。”
“他铸造那把剑本身并不需要你,神父。他只是需要你赋予那把剑能力。”
“但既然没有触媒圣徒给予那种能力,那么,那把剑并不比其他任何剑更危险。为什么科技术士还想要它?”
“想一想我们族人中触媒圣徒的数量,神父。触媒圣徒在再安置营中过着贫穷的生活,他们很愿意用他们的能力从科技术士那里交换对财富和权力的承诺。虽然腐败的凡亚主教已经死了,但他的遗毒仍然留存在他的一些追随者之中。”
“是的,科技术士能做到这点。”沙里昂悲哀地说。“那么乔朗是如何避开杜克锡司的监视,铸造那把剑的?”
莫西亚耸耸肩,摊开双手,“谁知道?这并不困难,特别是如果他有一枚黑暗之石做成的护身符。或者,他在数年前我们还没开始注意他时,就已经铸成那把剑了。无论如何,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尝试要将闇黑之剑重新出现的讯息保密,但科技术士还是发现了,他们的欲望也重新被挑起。”
“乔朗和他的家人有危险吗?”沙里昂焦虑地问。
“现在还没有,主要是因为杜克锡司的关系。这不是嘲讽,神父。那些曾经想置乔朗于死地的人,现在正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他。”
“你们?”沙里昂问。“你们正在冒生命的危险?”
“是的。”莫西亚平静地答道。他朝周围的黑暗指了一下。“所以我才要如此警觉。特肯杜克非常想抓到我,因为我知道他们太多的秘密。你明白,神父,我对他们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危险。我来是要警告你,他们会用各种技巧说服你带他们去找乔朗——”
沙里昂抬起一只手,阻止莫西亚继续说下去。莫西亚立刻停住了。他对这位触媒圣徒的尊敬立刻赢得了我的好感。但我不会完全信任这个穿执法官黑袍的人。杜克锡司从来不会只有一个目的,不仅如此,任何周密的契约他们都能找出漏洞。
“我不会去的,”沙里昂坚定地说:“不必害怕这一点。我对他们没有用处。我不知道你们、他们或其他任何人以为我能做什么。”
“乔朗尊重你、信任你,神父。你对他的影响——”莫西亚的话又中断了。
他正在盯着我。他们两个全都在盯着我。我发出了一些声音。我意识到,我一定是发出奇怪的声音,一种仿佛乌鸦叫的喉音。我向我的主人打了个手势。
“鲁文说,外面有东西。”沙里昂告诉莫西亚。
沙里昂的话刚出口,莫西亚就站到我身边。他这个突然的动作就像我看见窗外的那个鬼影般吓了我一跳。片刻之前,他还在房间对面的黑暗中,一眨眼,他已经来到我身边,望向窗外。他的动作敏捷无声,让他和黑色的影子融为一体。我在惊讶中回头瞥了我的主人一眼,确定他平安无事,而我同时看见莫西亚就坐在椅子里!
这时我才明白,我身边的执法官只是一个虚体。是莫西亚的影子。
“你看到了什么?告诉我!立刻!”莫西亚的声音如同火焰在我的思绪中燃烧。
我用双手打着手势。沙里昂替我翻译出来。
“鲁文说他认为他看见一个全身银色的人——”
莫西亚(坐在椅子里的莫西亚)站起身。他的影子回到了主人身上。
“他们来了。”他说道:“狄康达莱,末日血骑士。他们可能是跟踪我来的,也可能是有他们自己的目的。恐怕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你们在这里不安全,必须跟我走。现在!”
“我们还没穿衣服!”沙里昂表示反对。
必须是真正确切且紧迫的危险,才能让一位长者只穿着睡衣和拖鞋就跑进寒冷的冬夜里。
“不需要,”莫西亚说:“你们的躯体不必去任何地方,到床上去就行了。确实依照我的话去做。神父,留在原位。鲁文,上楼去你的房间,到床上去。”
要离开主人的想法令我不悦,但我能用什么对抗杜克锡司显然是个问题。沙里昂朝我一点头,让我知道我们只能听从莫西亚的话。我提醒莫西亚要照顾好我的主人,随后就朝楼上我的小房间走去。
我的卧室就在沙里昂卧室的正上方。沙里昂每晚都要听到我上床后才会关掉楼下的灯,安然就寝。但今晚他房里的灯已经关了。就像我说过的,我通常在睡前还会花一些时间写作,但我现在必须听从莫西亚的命令,放弃这个习惯,立刻躺到床上去。我熄了灯,公寓陷入一片黑暗。
一个人躺在黑暗里,我开始感到害怕。在夜晚的这个时候,人很容易就会感到害怕。我回忆起小时候以为怪物就藏在橱柜里的恐惧。不管怎样,现在我的恐惧不再是用一支手电筒就能赶走的。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随后我意识到,这是因为我感受到了莫西亚的恐惧。
无论是什么东西在窗外的黑夜里,我想那一定非常可怕。就连强大的杜克锡司也会害怕他们。
我躺在床上,双耳竭力捕捉外面的每一点声音。那些应该只是黑夜中常有的声音,现在却都让我感到惊恐。以前我从没留意过它们。一只狗的叫声、猫打斗时发出的嚎叫和嘶鸣、汽车从街上开过……我正想象着这些声音背后有什么样的险恶情景时,莫西亚的话突然在我脑海中响起。我被吓得大打哆嗦,连床架都晃了起来。
“跟我来,”莫西亚说:“不是你的身体。把它留下。让你的灵魂从那个躯壳中升起来,跟我走。”
我不知道那家伙在说什么。
如果我没听到他那可怕的催促,我想我要笑了(实际上,我可能的确发出了尖细的笑声,也许是因为我的紧张)。我茫然不知所措地躺在床上,想知道我应该做什么。莫西亚(或者我也许应该称之为莫西亚的“影子”)在黑暗中出现了,就站在我的床脚。
他朝我伸出手。“这很简单。你跟我来,你的躯体留下。我的躯体现在正在楼下,但我站在你面前。想象你从床上升起来,跟我走。你是一名作家,你一定曾跟随你的想象旅行过无数次。当我阅读你对马理隆的描述时,我能看到它在我的脑海中重现,而且是如此鲜活真实。可以说,你是个职业的梦想者。只要将精神再集中一点就可以了。”
看到我没有立刻行动,莫西亚的语气变得严厉。“如果没有你,沙里昂不会离开。你正让他身处险境。”
他知道这能让我起来。即使我躺进坟墓里,这也能让我起来。我闭上双眼,想象自己从床上升起,来到莫西亚身边。一开始,什么都没发生。我心中充满激动与恐惧,让我无法集中精神。
“放松。”莫西亚用催眠的声音轻柔地说:“放松,摆脱压住你的沉重躯体。”
他的话已经不再烧灼我的神经,而是像流水般从我的思绪中缓缓穿过。我发现自己放松了,让水流过了我。我的身体真的放松了,我感觉到每一份重量。我知道我无法负担这份重量。而此时此刻,有人在催促我必须离开!
我站起来,走到莫西亚身边。当我回头看去时,我并不惊讶看见那具沉重的躯体仍然躺在床上,无论怎么看都是正香甜地睡着。
我在惊讶和敬畏中忘记了恐惧。
我开始向门口移动,想要穿过它,下楼去,到我主人的卧室里。就像我习惯的那样。但莫西亚拦住了我。
“你不再受到物理障碍所限制了,鲁文。一个念头就能将你带到沙里昂旁边。”
他说的是真的。当我想要和我的主人在一起时,我真的就在他身边了。看到我来了,沙里昂朝我点头笑了笑,他的动作有些迟疑,仿佛是在重新学习一些久已忘记的行为。他的灵魂也离开了躯壳。
沙里昂的灵魂被一种柔和的白色光晕所充满。对此我并不惊讶。而莫西亚的灵魂完全相反,就像他的肉体一样,仿佛罩上了一层黑袍。
我知道,我的主人对莫西亚的现状感到痛苦,莫西亚也一样。
“你应该记得,神父。我的灵魂曾经像鲁文的一样闪亮,有如水晶般清澈。但我见过的黑暗和恐惧在我的灵魂上留下了痕迹。我们必须快点了。他们一旦认为你们已经睡着了就会下手。不要害怕,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们的。”
莫西亚的灵魂滑回他的身体里。他说了一个字,仿佛将手伸向某扇看不见的门,他在虚无中推了一下,走了进去。
“快点!”他命令道:“跟着我。”
人们经常会在最不适当的时候想到最奇怪的事情。我在这时突然想起我还是孩子时从电视里看到的一段卡通,那里的人物(也许是一只兔子,我不太确定)被一个拿枪的猎人追着跑过树林。那只兔子已经被逼入了死角,但它突然在画面上撕开一个洞,爬了进去,那个洞也随着它的消失而消失,只剩下那个猎人在原地发呆。
莫西亚做了同样的事情。他在我们的卧室里打开一个洞,还催促我们爬进去!
沙里昂在魔法世界辛姆哈伦居住了许多年,比我更适应这种神秘的事情。他立刻就进了那个洞,还向我招手要我跟上。我走过房间,才想起现在我不需要依靠两只脚了,只要想到我的主人身边就行。
我在那个洞里了。洞在我的身后闭合,并在我们周围形成一个泡囊,让我们悬浮在半空中,向靠近沙里昂卧室天花板的某个方向飘去。
“一条传送廊?”沙里昂惊愕地问。“就在地球上?”
我必须提一下,我们并没有说话,只是以思想相互沟通。在精神的领域中,我不再是哑巴,我能够说话和倾听。各种知觉充满了我,让我感觉到颤栗的喜悦和恐怖的混乱,以至于我立刻就比在物理世界中更加沉默。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神父。不是我们在辛姆哈伦所拥有的那种时间和空间的走廊。”莫西亚答道,“我们已经失去了那种技艺,而且一直没能恢复它。但我们确实有能力滑入时间的‘折叠’之一。”
我必须解释一下躲藏在时间“折叠”里的感觉,这是莫西亚对它的称呼。我只能说,这很像是躲在一块沉重布幕的褶皱里。而实际上,我开始觉得自己就像是陷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禁锢中。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因为时间流过我的身体和我(的灵魂),而我却静止不动。
我明白,如果一个人的肉体和精神同时进入时间折叠,感觉就不会这么糟;或者,如果知道自己迟早可以回到时间流里,感觉也就好多了。但尽管我的身体还在熟睡,我已经开始感觉到内心的恐慌,就好像有人害怕要错过最后一班回家的火车一样。那列火车(也就是我的躯体)正在向前驶去,而我只能徒劳地在后面奔跑着,想要追上它。我想我是打算要逃跑了,但我不会离开沙里昂。
我发现沙里昂跟我有同样的感觉,因为我的缘故他才没离开。我们为此都笑了,只是我们的笑声都很空洞。
“嘘,安静!小心!”莫西亚发出警告。
莫西亚要我们安静不是因为担心我们会被察觉——现在即使是狄康达莱也不可能找到我们——他只是想让我们能注意观察他们。我们听到和看到的让我们不禁打起哆嗦。
虽然我们能穿越物理障碍,但我们的视线却无法透过它看东西。陷在时间的折叠里,我们无法移动到这间房子的其他地方,也看不见沙里昂卧室以外的情况。但我的听觉很灵敏,而我紧张的神经更提升了我的这个能力。我听见一声轻微的撞击,是前门的门锁被打开了。然后是门铰链转动的“吱嘎”声(沙里昂叮嘱过我要给铰链上油)。前门被轻轻推开。与此同时,我听见后门也传来锁舌弹开的声音,还有门板滑过脚踏垫的声音。
门外的人已经从前后两个方向进了房间。但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在我察觉到以前,他们之中的一个人已经进入了这间卧室。
他全身都裹在一层纸一样薄的银色紧身衣内。当他移动的时候,他的身上会发出微弱的爆裂声,有时还会释放出蓝色的小火花,仿佛黑夜中猫的皮毛一样。他的脸上同样覆盖着一层纸一样薄的银膜,所以我只能看见他的五官轮廓——一个鼻子和一张嘴。银色的纤维膜同样覆盖了他的手脚,仿佛第二层皮肤一样。
他站在卧室里。莫西亚用很弱的意识提醒我注意一个诡异的现象。卧室里的机械知道狄康达莱到来,并且做出了回应。
机械的反应并非很明显或很剧烈。如果不是莫西亚的提醒,我甚至不会注意到。卧室的顶灯(当然是关闭的)闪了一下。CD音响里发出一阵难以辨认的乐曲。床头灯放出一丝微光。
狄康达莱并没有在意这些。他径直走到熟睡的沙里昂身体旁边,伸出一只银色的手,摇晃着这位触媒圣徒的肩膀。
“沙里昂!”他大声说道。
我能感觉到身旁沙里昂的灵魂颤动了一下。现在我很感激莫西亚的及时到来与警告。如果我的主人在深夜突然醒来,看见面前有这样一个恐怖的家伙,他也许永远也无法从这样的震撼中恢复过来了。
就在此时,我听见一个女性的声音大喊:“鲁文!”我感觉肩膀仿佛被轻轻扫过。于是我知道,从后门进来的那个人去了我的房间,正站在我的身体旁。
狄康达莱又用更大的力气摇晃沙里昂,并将熟睡的身体从床上扶起来。“沙里昂!”他的声音变得更加严厉。
我打了个哆嗦,害怕他会伤害沙里昂。莫西亚又一次向我们保证不会有危险。
“他们不会伤害你们,”他说:“他们不敢。他们知道你们可能对他们有用。”
那个去了我的房间的狄康达莱,也出现在沙里昂的卧室。
“一样?”她问。
“是的,”站在主人身边狄康达莱说:“他们的灵魂逃走了。他们知道我们要来。”
“杜克锡司。”
“当然。而且肯定是那个叫莫西亚的人,那个曾经是这名触媒圣徒朋友的执法官。”
“你是对的。你说过,我们会在这里找到他。”
“他来过这里。他也许仍然在这里,毫无疑问是躲在他们该死的时间折叠里。这两个人也许正和他在一起。很有可能……”那个男人转动他的银色面孔,朝房间四周望去。“他们此时正在偷听我们说话。”
“那么这样就简单了。拷打他们的身体,痛苦会让他们的灵魂回来。再过一会儿,他们会非常乐意告诉我们在哪里可以找到那个执法官。”
那名女性狄康达莱抬起手,刚才还是指甲的地方出现了五根长长的钢针,电光在钢针的尖端来回游走。她的手带着可怕的“劈啪”声向沙里昂毫无防备的肉体伸去。
她的同伙阻止了她。那个男人握住她的手腕。
“坎帝克贤者明天就会来这里,用他们的手段劝说他。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来过这里,他们不会高兴的。”
“他们知道我们正在猎捕这名执法官。他们像我们一样想得到他。”
“是的,但他们更想要这名触媒圣徒。”那个狄康达莱的语气流露出怒意。“我们要把他留给他们。没能早一点赶到这里,确实很可惜,否则我们就能捉住那个杜克锡司了。但也仅此而已,这只是让我们的相遇延后一些时间,执法官!”他向空气说道。“还有你,触媒圣徒。”银色的面孔转向床上的躯体。“我把这个留下,我的……名片。”
他张开一只手,伸进他的另一只手掌,扭动一下,拿出一样东西(我看不见那是什么),然后将那东西扔到床上,就在沙里昂身体的脚边。接着那两个人就从后门离开了这栋房子。
他们离开之后,房子里的所有机械便恢复正常。灯暗了,CD音响停止了演奏。
我们继续躲藏了一段时间,好确定两名狄康达莱的离开不是为了引诱我们出来的陷阱。终于莫西亚允许我们回去了。我的灵魂立刻飘回我的肉体那里,从上面俯视我自己。
这和从镜子里看自己完全不同。镜子找出的是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样子,是我们习惯看到的情景。在此之前,我从不曾如此清晰地看着我自己。虽然我急于回到沙里昂身边,并且有许多问题要问莫西亚,但能够以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身分观察我自己,这完全吸引住我了。所以我在这件事上用去了一点时间。
我对自己的面貌特征很清楚。镜子把这些都告诉了我们(长长的金发。在我小时候,曾经有人叫我“玉米穗”),褐色的眼睛和一双我不喜欢的眼眉。它们太过浓重,而且是太深的褐色,和我的金发形成太强烈的对比,让我显得过于冷酷严肃。我的脸也显得太严厉,有一双突出的颧骨和一个鹰勾鼻。等我老的时候,这鼻子一定会变得又长又弯。
年轻时,我的身体虽然不强壮,但柔软度很好。思维的活动远比在一台不知道要去哪里的机器上来回奔忙要更适合我。但现在我看着那双干瘦的手和胳膊,却非常不高兴。如果沙里昂有危险,我要怎么保护他?
但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进行这种审视。我的灵魂越靠近肉体,回归的渴望就越强烈。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从很高的地方坠向我的身体。我醒了过来,颤抖着,感觉肠子紧缩成一团,仿佛一个从坠落的噩梦中惊醒的人。从那之后,我就一直很好奇,是不是那些从高处坠落的梦本身,就是灵魂出窍的过程。
我在床上坐起身,摇落一身的困顿感,匆匆抓起长袍,裹在身上,然后打开走廊的灯,跑下楼梯。灯光从沙里昂的卧室中透出来。我的主人像我一样睁着惺忪的睡眼,正盯着狄康达莱丢在他毯子上的那样东西。
“它不会伤害你,”莫西亚正在对沙里昂说话。“你可以把它捡起来。”
“我来,先生。”我打了个手势,抢在沙里昂之前俯身将那东西握在手中。
莫西亚看着我,嘴角掠过一丝笑容。我认为那是他对我的赞许。沙里昂只是带着气恼又慈爱的表情看着我。
我确定这东西没有害处,应该不会爆炸、喷出火焰,或者,出现某种我也不知道的异常之后,我张开手,将它递给沙里昂。沙里昂和我都好奇地望着它。
“这是什么?”沙里昂困惑地问。
“死亡。”莫西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