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六章 毁灭世界的大权
加洛德在很小的时候,曾有过一次被震慑住的经历。那是在一个野外,正值两组锡哈那以天气为斗的战争,风云际会之时,突然,一个闪电霹雳在加洛德的身边炸响,近得能让他嗅得到它在空气中嘶嘶作响。他还清楚地记得,那令人目眩、麻木的凄厉叫声震穿他全身,紧接其后的雷鸣击中他,几乎震得他丧失呼吸的能力。
“预言不会实现!我回来阻止它了!”这声音说出这些话对加洛德的影响,就不亚于那阵霹雳。那宏亮的嗓音——如此熟悉,然而又如此陌生——引发一阵震撼,令他周身热血沸腾,可是,那个人浑身闪烁着令人恐惧、充满力量的光芒。
“乔朗!”他大声地喊道,迅速转过身去。
这声音是多么的熟悉——却又不完全熟悉——所以加洛德认出了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然而又像是不认识他。
那浓密黑亮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加洛德还记得那头黑发,总是那么长长地披着,卷曲地覆在一张洋溢着青春热力的十八岁青年脸上。可是现在,黑色的卷发被剪短,披在肩上,梳得平顺光亮,额前还有一小绺苍白的头发垂下,托衬着他的左脸。
这张脸依旧是那么熟悉,黝黑的轮廓清晰俊美。然而,岁月大师之手挥舞的斧凿已在这张脸上到处刻下了一道道悲伤与年月的痕迹,还有一种莫名的、无法言喻的哀痛。事实上,他的容颜已然改变得太多,要不是那双眼睛,加洛德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但是,这是一双属于乔朗的眼睛,因为加洛德在那里面仍然看得见跳跃着的熔炉之火——闪烁着骄傲、痛苦和愤怒的光芒。
同时,他也看到另一样东西——束在那人腰间的剑鞘。这剑鞘曾经是一件礼物,而且就是他送给乔朗的礼物。加洛德知道,套在里面的就是那把闇黑之剑。
“乔朗?”王子轻轻地试问道,眼睛直盯着这个立于城堡中央,穿着素白长袍的人。
拉迪索维克枢机跪倒在地。
“是啊,枢机主教!”赞维尔蔑视地说道。“快祈求艾敏的宽恕吧!预言实现,世界末日到了!”跟着,他挥了挥手,解除了围住他的冰护墙,随后向前大踏一步,指着那人大声喊道:“就是这个恶魔带来的!杀了他,杀了……”
这时,一道眩目的亮光一闪,皇帝的话在可怕的咯咯声中停住了,透过在视觉上一道红光的残影,加洛德发现这个狄康杜克脸朝地向前一栽,像被雷电击中的树一样倒在地上。
所有的人都惊骇地呆愣在当场,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敢说话。
一名杜克锡司首先回过神来,她飞快地蹲到皇帝的身边,翻过皇帝的身体,才正准备叫塞尔达拉过来,声音却没说出口来。
一个烧得发黑的洞——而刚刚还是一个人的嘴——贯穿了头部,整个都烧透了。她迅速拉过赞维尔战袍上的兜帽,盖住那毛骨悚然的伤口和剩余的脸部。
可是,迟了。还是有人看到这惨不忍睹的模样。他们狂乱地尖叫着,或跌坐在地上,或飞跃上空中,更有的大喊着要打开传送廊。人们无助、绝望地喊着皇帝的遗言:“世界末日到了!”赞维尔的侍卫们立刻冲向那个着白袍的男人。只见他伸手从背后抽出那把闇黑之剑,横于胸前。剑在他的手中发出湛湛蓝光。
“住手!”加洛德大喊一声。巫术士们勉强收住了向前冲的步伐。王子瞥了尸体一眼,再看向那握着泛蓝光的剑之人。
“听着!”那男人又开口了,他紧盯着又要逼近的杜克锡司。“你们将会像我舅舅那样死去,除非你们能立即行动起来。”他一边说,一边把闇黑之剑横在自己和杜克锡司们之间,慢慢地向加洛德走近。
“不,不要靠近我!”加洛德失声大喊。他的手不住地挥舞,像是要扫开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难道赞维尔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是恶魔?是你把毁灭带给我们的?”
“这是你们自己招致的!”那人厉声地说道。
突然,他伸出左手,紧紧抓住加洛德的手臂。加洛德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拼命挣扎想挣脱。于是,那帮杜克锡司又逼上前去,但闇黑之剑一抖,他们又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们能感觉到那把具有吸取别人魔法的剑正在吸收他们的魔法力,他们的生命之力正悄悄往外泄。
那男人紧紧握着加洛德的手,把他握得发痛。“我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我的确到过来世之境,但我又回来了!我了解那些敌人,也知道该怎样对付他们!你必须照我所说的去做,否则,这一切就真的像我舅舅所说的,要毁灭了!”
加洛德看着那紧抓住自己的手,还是将信将疑,虽然他心里已经知道这肯定是一个活着的人。“你从哪里来的?”他的声音空洞无力。“这些敌人是谁?你又是谁?”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谈这些问题了!”那人不耐烦地大声说道。“那个巨人的确阻挡了那些坦克一段时间,而这可怜的人现在已经死了!敌人又在迅速逼近我们!不消几分钟,这堡垒里的人就没有一个可以活着出去!”突然,他把闇黑之剑插回鞘里,摊开双手,说道:“看,现在我没有武器了——你可以把我抓起来,只要你愿意!”
就在那些杜克锡司想冲上去抓住他时,一声巨响,大地又晃动起来。
“城墙被击穿了!”有人大声喊。“我们看得见它们了,它们冲上来了!”
“噢,死神已经降临了……”加洛德喃喃地说道。
挫败、生气、恐惧的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使他看不见脚边的尸体。他的整个思绪都陷入混乱、动摇、害怕、惊恐之中。他伸出手,掩着自己的眼睛,咒骂自身的脆弱,但也知道自己已无计可施。这时,又一个爆炸击中了城堡。人们哭喊着,求他救救他们。但,他又能怎么办呢?他也跟他们一样不知所措、一样绝望啊!这时,他听到身边的枢机主教正在祈求艾敏的拯救。那么乔朗呢?他到底是拯救者还是毁灭者?
但是这还有什么意义……
“放开他!”他终于开口命令巫术士们。只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面对那个穿着白袍的人。“好,我会听你的,不管你究竟是谁。”接着,他有点生硬地问道:“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把所有的巫术士和他们的触媒圣徒都召集起来。噢,不,主教,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做这个了!”他对正跪在尸体旁边祷告的枢机主教说道。“现在这些活着的,比死了的更需要你,我们需要你和所有的触媒圣徒们在一起,同心协力为巫术士们提供足够的生命之力来施这个咒语,我们必须建成一道冰墙,围住整座城堡,不能再浪费一点法力了!”
“冰?”加洛德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亲眼见到那些怪物射出的光能够把石头击成粉末!这冰……”
“照我说的去做!”那人手握成拳,大声地命令着,他严厉而又蛮横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锤击声,铿锵有力,穿透了一切混乱。紧接着,很突然地,他那紧绷的脸缓和了下来。“照我说的去做吧,殿下!”他补了一句,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诡异地挂在他的嘴角上。
一听到这个词,加洛德的思绪立即飞到很远很远,那里有他自己,和一个骄傲的、脾气暴躁的年轻人……
“说得好听!”乔朗气冲冲地回嘴。“你从‘大人’到‘阁下’爬得可是够快了!我可没见你自己穿过农民的粗布衣裳。我可没见你黎明即起,整天在田里干活,连灵魂都像手里的种子一样干瘪!”他指着王子。“你倒会花言巧语!你,一身漂亮衣服满口漂亮话,带着保镖住丝绸帐篷!我对你的话就只有这个意见!”乔朗比了个下流手势,放声大笑,转身想走。
加洛德伸手揪住他的肩膀,把他硬转过身。乔朗甩开他的手。他气得面目扭曲,狠狠地一拳打向加洛德。
王子轻松避过,攫住乔朗的手臂,他动作熟练地抓住乔朗的手腕一扭,就逼得年轻人跪在地上。乔朗痛得喊不出声,挣扎着想站起来。
“住手!和我打是白费力气。我一句话就能让你脱臼!”加洛德不客气地喝道,立即制住了他。
“你该死,你——!”乔朗骂着不干不净的话。“你和你的法术!要是我拿着剑,我就——”他急忙回头找剑。
“我会给你那把受诅咒的剑。”王子沉下脸。“你就能做想做的事了。但首先你得听我说。为了完成我这辈子的工作,我的穿着举止必须与身分相符。不错,我穿漂亮衣服,我洗澡梳头,我看你去马理隆之前,也一样会做这些事。为什么?因为这说明你在意别人的看法。由于我有爵位,别人称呼我‘大人’、‘阁下’,表示尊重我的身分。但我希望这也表示同样尊重我本人。你以为为什么我没有强迫你叫我‘阁下’?因为这词对你来说毫无意义,你不尊重任何人,乔朗。你不关心任何人,只在乎你自己!”
“噢,我的天!”加洛德低声叫道。“不,这不可能!不可能……”
“你真的是乔朗!”莫西亚排开人群,挤了进来。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穿着白袍的人。“这么说,这次辛金说的是真话了!这一定是世界末日了!”他嘟哝着。
“相信我吧,‘殿下’,下命令吧!”乔朗催促道。
加洛德想仔细端详一下这个人的脸,但太难了!这张脸看久了,是会让人感到痛苦和害怕的。于是,他移开视线,瞥了脸色苍白、微微颤抖的莫西亚一眼,又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枢机主教,然而,后者却耸耸肩,转而抬头望天。
信仰艾敏?那也好!但他更需要的是: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能力!
“好吧!”加洛德突然长叹一声,说道:“莫西亚,传令下去!我们要变一道冰墙围住这座城堡。”
莫西亚迟疑了一会,却看到加洛德对他报以一个伤感、遗憾的表情。于是,他跌跌撞撞地去执行命令了。
然而,这似乎有些太晚了。巫术士们——即使是纪律严明的杜克锡司和狄康杜克——此时太分散而聚集不起来。一些没有因为害怕而乱了阵脚的则各行其是,用自己的所学进行着战斗,他们或飞上墙头,用他们的魔法力向那些怪物发射火球。然而,火对这些有着铁鳞壳的怪兽根本不起作用,反而使自己引起了怪兽的注意,那一双双瞎眼睛转过来对着他们,接着就发出一道道光束,术士们就像枯叶一样飘落到地面上。
另一些人则在拼命地抢修、加固石墙。他们念咒唤起地上的石块,略加修造就用来堵住破洞。可是,怪兽们破坏城堡墙壁的速度远比法师们的修补速度要来得快,所以,很快地,他们也只得在发出嗡嗡声、臭气熏天的怪兽们攻上来之前赶紧逃开。
不过,还是有一个人遵照加洛德的命令做了,她就是那个在梅林圣林中抓到莫西亚的女巫术士:杜克锡司教团的首领。其实她早就认出乔朗了,并且,她还趁乔朗收起闇黑之剑的当时,使用读心术刺探乔朗的内心所想。所以,虽然她还是很难明白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但她已经能够理解乔朗用来对付那些怪物的计划了。
她穿过人群,冷静而有力地召集她的杜克锡司们,以及任何站在身边的人。这些人也都毫不迟疑地听从她的话,其中有些是因为已经习惯了服从她的命令,更多的人则因为她是权威,是这场恶梦般现实中的焦点。
女巫术士把所有的触媒圣徒都组织起来,而这些祭司们开始喃喃地念起咒语,他们从周围的世界里吸取生命之力,然后把这些生命之力弧线传输进他们辅佐的巫术士体内——包括男、女巫术士,甚至包括那几个像莫西亚一样,因为作战单位解散,或遭到破坏而迷路到这里的匠师。接着,巫术士们集中意念施展同一个咒语,一道冰墙慢慢在空中升起,把整座城堡围了起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几乎是同一时间,致命的死亡之光消失,死神止步了!所有的巫术士都瞠目结舌,冰墙在暖暖的空气里冒着寒气,在法师的脚边回旋,正好冷却他们刚刚的沸腾气血。这之前还是一片惊慌混乱,现在已经恢复了冷静、井井有条。整座城堡静悄悄,人们半眯着眼,对着在阳光下晶莹透亮的冰墙发呆。
一道光束穿透冰墙射了进来,然而都没有目标,毫无准星。显然,怪兽们找不到攻击的目标了。它们继续向冰墙开火,但大部分的光束都毫无威胁地散射到空气中。
“它真的起作用了!”加洛德迷惑了。“但是……怎么会呢?……为什么呢?”
“那些坦克,也就是你们所说的钢铁怪兽,是把它们的镭射武器,也就是它们的眼睛,聚焦于任何运动着或散发热量的物体上来杀人的。”乔朗回答道。“透过那束射线,它们就能锁定攻击目标。而现在,它们已经很难感应到城堡内人体的热量了。”
加洛德举起一只手,挡住反射进来的阳光,透过冰墙,细细地观察那些怪物。
“那现在我们是安全了。”他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只能是一小段时间。”乔朗还是沉着脸,严厉地说道。“这阻挡不了它们的,殿下。这仅仅只能使它们的攻势慢下来。”
“但这也够我们联络上颂离,让他们打开传送廊!”加洛德轻快地说道。“你已经救了我们!我们可以开始撤退了……”
“不,殿下!”一看到加洛德转身要走,乔朗赶紧抓住他那已经撕破、上面沾满血迹的衣服。“您不能撤退,至少现在还不行!你必须战斗!必须打败它们!至少,我舅舅是说对了一件事:根本就无路可逃,无路可退了!如果今天你在这儿不阻止他们,那么它们就将会控制整个世界!”
“跟它们战斗?怎么斗?这不可能!”
加洛德又重新看着那些怪物们。显然,它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新的意想不到的情况,所以几个钢铁怪兽组合在一起,集中火力攻击,以图能使那些冰融化。但这起不了什么大作用——因为巫术士们很快就用法术修补上去了。此外,其他的怪物们依旧是漫无目的地扫射,但既使如此,偶然也会有一些光束穿透进来,击倒了某人,但整体说来没造成什么伤害。这时,连那些有着闪亮皮肢的怪人都看得到了,他们紧挨着怪物,走在它们中间,以期得到保护。
但是,加洛德心里明白,藉以维持这堵巨大冰墙的魔法力正在慢慢地流失。他的手下支持不了多久的;巫术士们都已开始感到虚弱,而当他们的力量用完时,就又是那些钢铁怪兽和铁怪人的天下了!
“我们的魔法是没有办法赢过他们的!”加洛德坚持反对。“你也看到了,那……”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它们,殿下!”乔朗不耐烦地打断他。“你不知道该怎样与它们作战!”
“那你就必须告诉我现在是怎么回事!我必须先知道情况,而后才能下决定!”
乔朗沮丧地握紧了拳头,加洛德立即想起以前那个没有耐性、骄傲的年轻人。然而,他却学会了强行抑制自己,咽下那激烈的言辞。经过一番内心的激战,他用手指摩挲着胸前领口上彼此交错的皮绳。或许,在摩挲中他能找到一种心灵的安慰。当他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已然恢复了平静。
“看着我的脸。”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加洛德还是照着要求做了。看着这张似曾相识,但又陌生的脸,他发现自己一直在逃避着面对它,逃避着面对这不可思议的、令人害怕的变化。
“我是谁?说出我的名字。”
加洛德企图收回自己的视线,但那双棕色的眼睛立即攫住了他。他只得勉强地说:“乔朗!”他又重复一遍:“你是乔朗。”
“我离开这个世界多久了?”乔朗轻声问道。
“一年!”加洛德支支吾吾。
这事实一如当头棒喝!他终于被迫直接面对这个现实了。离他跟那个年轻人一起走在荒野的日子才仅仅过了几百天,但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和他一样老,甚至比他还要老的人!
“我不明白!”他大喊,内心充满了恐惧。
“对我来说已经过了整整十年!”乔朗回答道。“现在已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我解释每一件事。如果我无法在这场战争中幸存,那就去找沙里昂神父吧。他在马理隆,我在他那里留了一份关于我的经历的纪录,而现在,你必须充分地信任并接受我所要说的,如果不相信那个您认识并给予过帮助,但不知图报的年轻人,那么就请您相信我所想到,我们唯一的结局,是死亡,只有死亡!如果走到这样的地步,那我也将扔弃了我自己铸造的剑,自愿地走向死亡。”
说这话的时候,乔朗的脸上充满了痛苦之情。他抓住那些细绳,按着心口。
这时,加洛德想起他听过的,关于乔朗在这个世界待过的最后悲惨岁月,还有他那离奇的消失。他努力想说点什么,但却找不到词。乔朗见状,明白了他的心意,也不再开口,只是伸手默默地握住他。
“我进入一个我以为是死亡,但却没有死亡的世界——来世之境。”乔朗继续平静地说道。“那里还有生命之力!在我们的观念中,依仗着魔法边界,我们自认为自己是安全的,我们与宇宙的其他部分分隔开来。当我们离开古老世界来到这里时,我们认为,或者说是我们希望,那古老世界会忘了我们,就像我们遗忘了它们一样。”
乔朗的目光越过了冰墙,看向远处那不知名、只在他的眼中呈现过的地域。“但是,他们并没有忘记。”他轻轻地说道。“现在他们失去了魔法。于是,他们开始找寻它,相信在宇宙的某个角落一定还存在着。”乔朗笑了,但那透着深刻阴惨悲哀的笑容,却让加洛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我之前说,在来世之境上没有死亡,我说错了。事实上,那里除了死亡,没有别的东西。那些在彼岸的世界都住满了亡灵。其实,那里也是有一些生命之力,还有一些魔法存在的。只是,它们分散在整个世界中,就像是在辽阔的太空中的原子微粒。”
“原子……太空……”这些话听来既奇怪又毫无意义。加洛德和乔朗一样,望向天空,但他头脑中的混乱并未因此而消除,反而越加混乱,一如他们的恐惧。古老世界?那个他们非常恐慌地逃离的世界正在寻找他们?他甚至能够想象,透过晴朗的天空正有着无数双眼睛在瞅着他!
“我很抱歉,我知道你很难明白。”乔朗把目光移回加洛德身上,眼里尽是真诚的恳求。“我该怎么说呢?”他抓紧加洛德的双手,似乎这样,就能把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意思传达给他。“他们——那些死去了的人,如果你要这样说的话——”他的声音透出一种强烈的讽刺意味,令加洛德几乎忍不住要往后退。“把这次称为‘远征’。他们被派来查探这个世界,然后征服、控制,乃至完全占有!”
“什么?”加洛德震惊地重复道。“征服、控制、占有!”这些词他都懂,也都能理解。他强迫自己集中心力,努力使自己的大脑消化他在早上所认识到的东西:所谓的现实。“你说,他们——那些亡灵——”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潜意识里的他仍在顽固地排斥,即使他要做的不过是透过冰墙,看一看自己所有感觉的证据。“要征服我们?为什么?然后呢?”
乔朗把手抽了回来,缩进自己那身长袍的袖子里。冰封的城堡里气温越来越低,堡内越来越冷。
“他们打算破除那道魔法边界,把所有的生命之力再次释放到整个宇宙中。”他答道。“然后,他们将俘虏你们,把你们带回他们的世界。”
“但是,如果这就是他们的目标,他们为什么要杀死遇到的每个人,包括平民呢?”加洛德反驳道,感觉自己似乎是在为着一个没有意义的梦争辩。他打了一个手势,说道:“他们不是要抓犯人!或者,他们是……”他想到了拉迪索维克所观察到的。“他们只是要抓触媒圣徒!”
“什么?”乔朗显然也很震惊,他迅速看向加洛德。
“是的,我也看见了!——那些贵族,带着他们的妻子、孩子,乘着金光闪闪的马车来观看比赛。结果,那些怪物把他们都给杀了!”再一次,加洛德的视觉里又浮现出翻转那具尸体,看到骷髅头上那龇牙咧嘴的脸。接着他愤怒地问道:“他们在来世之境上也是这样争斗的吗?他们也是这样屠杀手无寸铁之人吗?”
“不!”乔朗抑郁焦虑地说。“他们并不像那些半人马那般残酷。他们不喜欢杀戮。他们是军人,有自己战争的规则!那已经是流传了好几个世纪的传统了!我真不明白!他们只是想要俘虏啊!”他停了下来,脸色越来越阴沉。“除非……”他没有再说下去。
加洛德摇了摇头,说道:“乔朗,你应该为我解释一下。”
“我也希望我可以!”他低声喃喃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我以前以为自己是了解他们的。但现在我却只能说我的自以为是出卖了我。或者还有别的……”加洛德专注地盯着乔朗,听着他那旧时熟悉的嘲讽腔调中的痛苦,而现在似乎又多了些什么东西——那是痛苦与失落的回音。
“我们现在更有理由要打败他们了,我们必须打败他们!”乔朗突然大声说道,声音冰冷得就如同冰墙泛出的寒气。“我们必须让他们知道,要想得到这个世界,可不像他们想象得那么容易!我们必须让他们害怕,要他们永不敢再来侵犯!”
“但是,我们的武器呢?”加洛德无助地问道。“冰?”
“冰、火、空气。当然还有魔法,我的朋友。”乔朗说道。“魔法力——魔法力就是我们的武器……还有死亡。”
他从背在身后的剑鞘里抽出那把闇黑之剑。“自从我铸造它,至今已经很久了!但我时时梦见那个晚上。那晚,在熔炉里,是我锤炼了那块金属,而沙里昂赋予了它魔法。”乔朗翻转了一下剑,细细地研究着它,他的手已经是一个男人的手了,自然要比男孩的手强劲有力得多,但感觉仍旧很笨重,难以把握平衡,难以驾轻就熟地运用它。“你还记得吗?”他问加洛德,似笑非笑。“我们会面的那一天?那时我就在那个林中空地里和你格斗,而你还说这把剑是你见过最难看的呢!”
乔朗的目光望向加洛德背在腰间的那把剑,阳光正照射到精雕细刻、熠熠发光的剑柄上,而相较之下,这把剑却没有泛出半点金属光泽。他叹了口气。
“虽然我不是很了解预言,但我知道,随着这把剑,我将为这个世界带来灾难。沙里昂早就知道了,他警告过我,要我在它把我毁了之前先毁了它。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如今我终于明白了,并不是我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的。”他低头看着他的武器,手转动着那粗糙、畸形的剑柄。“这把剑才是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的东西!”
“那你为何还留着它?”加洛德瞥了剑一眼,微微颤抖。
“因为,它就像所有的剑那样,是双刃的。”乔朗回答道。“现在,如艾敏所愿!我可以用它来拯救我们!您愿意战斗吗?殿下?”
加洛德仍旧犹豫着。“你为什么要帮助我们呢,乔朗?如果,就如你所说的,是我们自己招致这一切,那你为什么还要管我们呢?尤其是在我们对你做了……”
“你们叫我活死人!”乔朗喃喃自语,他低声地重复着自己走进来世之境前所说的话。“但是死去的是你。是这个世界。”
他盯着那把剑,它正阴暗、丑陋地躺在自己的手上。
“我已经离开了十年。现在我回来了,希望看到这个世界已经改变,一心想着……”他突然顿住,皱着眉毛。“不过,不要再提那些了。那已经不再重要!我回来了,看到你,看到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改变,就够了!为了获取权力,你曾使一个无助之人忍受那样的痛苦和折磨!我放弃了我的计划、我的希望,走到那令人痛苦的地方,却发现到处都是残暴、不公正。”
“我一气之下,打算回到来世之境,却发现它也已经背叛了我。”他苦笑道。“好像我已经没有容身之处了!于是,我打算离开你,离开所有的人。”他那痛苦的目光瞥见怪兽们又在攻击冰墙。“听凭命运吧,你们之中谁输谁赢,与我无关!”
“然而,有一个人,一个智者提醒了我,让我想起一些自己业已遗忘了的东西,‘爱比恨难!’”乔朗静静地不作声了一会。他的目光穿过那闪烁光芒的冰墙,看到那些树林,看到周围的群山、湛蓝的天空,以及火红的太阳。“我于是意识到这个世界就是我的家,这里的人们就是我的人民。我再也不能置身事外地说话。我说‘你们’在折磨沙里昂,其实应该说是‘我’在折磨那个好人。如果不是我,他也不用受苦了。”
乔朗有些心不在焉地理了理缠结的黑发。“而且,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他说着,脸上蒙上一层说不出的忧伤。“在来世之境的那十年间,我没有一天不梦见马理隆的美丽!”他古怪地看着加洛德。“‘爱比恨难’!我一向都不喜欢做太容易的事。让我们一起为了这个世界战斗到底,如何……殿下?”
“我们并肩作战!”加洛德大声地说道。“还有,叫我‘加洛德’吧!”他又戏谑地笑了一下,加了一句:“我还是能听得出那声‘殿下’是‘黏’在你的喉咙里,不想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