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恩惠
无声牢狱中一片死寂。这沉默深不见底,一时间,沙里昂以为,或是希望,凡亚已经切断了联系。
接着话语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你是如何得出这个推论的,沙里昂神父?”触媒圣徒能感觉到主教谨慎小心地踏上柔软未知的地面。“黑锁可曾——”
“艾敏在上,他知道了吗?”沙里昂吃了一惊,再次大声说。“不。”他有些语无伦次地续道。“没人告诉过我,没有人愿意说,我只是……知道了。怎么会知道?”他无奈地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要吸取多少魔法灌注到塑木师身上,让他能塑造一把椅子?这是某种计算,把所有因素加在一起——那人的体重身高、能力年纪、所做工作的难度……我刻意地去考虑这些吗?没有!我频繁地做着这样的事,想都不用想是怎样算出的结果就得到了答案。
“就是这样,主教阁下,我就是这样得知乔朗的真正身分。”沙里昂摇摇头,闭上双眼。“我的天,我曾经抱过他!那个婴儿,生来就是活死人,注定要死去!我是最后一个抱他的人!”泪水从他眼中渗出。
“就在那个不幸的日子里,我带他到育婴室,坐在婴儿床边抱着他摇了好几个小时。我知道,一旦我放下他,再不会有其他人可以碰他,直到您让他去……去圣山。”沙里昂动情地站起来,在狭窄的牢房里踱步。“也许是猜想,但我已逐渐相信我与他彼此相关。我第一次看到乔朗时,即使眼睛不曾认出他,灵魂也已将他记起。就在我开始倾听灵魂的声音时,知道了真相。”
“你如此确定这是事实?”这话听来很紧张。
“您否认?”沙里昂凛然喝问。他停下踱步,仰头凝视牢房的横梁,仿佛主教就盘桓于梁木之间。“您否认您有目的地将我派至此地,希望能找出真相?”
一阵长时间的冷场,沙里昂仿佛看到有人瞧着一手的塔罗牌,不知该打哪一张。
“你已经告诉了乔朗?”
这个问题包含着非常真切的恐惧,对沙里昂而言,这种恐惧昭然若揭,心知肚明。
“没有,当然没有。”触媒圣徒答道。“我怎么能告诉他如此离奇的故事?他不会相信我,不会无凭无据地相信,而我却拿不出凭据。”
“即使你说已经考虑到所有的因素?”凡亚追问。
沙里昂性急地摇摇头。他又开始踱步,但很快在窗前停下。白昼已完全降临,日光泻入冰冷的牢房,妖艺工匠的村庄正在苏醒。炊烟冉冉升起,被烈风抽打得支离破碎。几个早起的村民已动身涉雪劳作,不然就是正检视自家住处在昨夜的风暴中有何折损。在更远的地方,他还看到黑锁的一个卫兵在各家各户间奔忙。
乔朗在哪里?为什么他还没回来?沙里昂很想知道。他立即将这念头铲出脑海,又开始踱步,希望借着身体活动能帮他集中注意力,同时让自己暖和起来。
“所有的因素?”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对,还有……其他的。那个年轻人看起来就像他的女皇母亲,呃,并不是很明显的相像。他的脸庞因为所过的艰辛生活变得坚毅,浓眉总是拧着,笑得很少;但他长着与她一样的头发,美丽的黑发弯垂及肩。有人提到过他的母亲——我指的是养母——不肯剪短他的头发。有时在他眼里会看到某种神情——尊贵、傲慢……”沙里昂叹了口气。他觉得口干舌燥,噎在喉中的泪水有一股血腥气。“当然还有一点,他是个活死人,主教阁下——”
“在这个世上有许多活死人。”
主教正试图查明我究竟了解多少真相。沙里昂突然明白了。不然,他就是在寻找证据。触媒圣徒两腿发软,连忙扶住火炉旁的小木桌。他拿起手工制造的陶土水罐,想狠狠喝上一口,结果发现里头的水结了一层冰。沙里昂无奈地看了一眼炉灶里冰冷的灰烬,把水罐用力放回桌上。
“我知道有很多活死人,主教阁下。”触媒圣徒吃力地开了口,但仍然说得很大声。“如果您还有印象,我自己曾经在马理隆见过的就够多了。一个婴儿在三项魔法测试中没有通过两项就被认定是活死人;但是,主教阁下,您和我都明白,这样的活死人依然具有一些魔法能力,即使这能力微乎其微。”他痛苦地吞咽着,灼热的咽喉疼痛不已。“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个婴儿在全部三项测试中一项也没有通过——只除了那一个。彻底失败。那个孩子是马理隆的王子。我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哪个人——即使是在我们所居之处指称的活死人之中也没有谁会完全没有魔法力——只除了一个人,乔朗,他是个活死人,主教阁下。真正的活死人。他体内完全没有生命之力。”
“此地的妖艺工匠已经人人皆知此事?”接下来的审问颇为无情,沙里昂的头部开始抽痛,他渴望得到安宁,渴望摆脱这个刺探的声音;但他想不出该怎么办,除非是一头撞到墙上。他咬住嘴唇,回答了提问。
“不,乔朗已经学会巧妙隐藏自己的缺陷,他善于利用错觉和偷天换日的手法,显然那位抚养他的母亲,安雅,教过他。乔朗知道如果有人发现真相,他会是什么下场。即使处在这里的活死人与弃民之中,他也会被处以极刑,惨遭屠戮。”触媒圣徒越来越急躁。“不过,黑锁肯定已经将所有这些事报告——”
“黑锁知道自己需要了解什么。”凡亚答道。“我承认我有自己的猜想,而他则采取必要的行动以确认或驳倒这些猜疑,我认为没有必要与他讨论此事。”
触媒圣徒在椅子上不安地动了动。“可是就有必要和我讨论。”他嘀咕着。
“没错,神父。”主教的嗓音现在变得冰冷严厉。“我察觉到你对这个年轻人有感情,某种逐渐增强的友爱之情。它像致命的毒药一样在毒害你的灵魂,沙里昂祭司,你必须净化它。不错,也许我确实将你派往此处,希望你能确认我一直在怀疑的事。如今你已知晓秘密,沙里昂,而且是惊人的秘密!真正的王子仍然活着的事实,将使我们面对敌人的威胁。危及的范围太大,几乎无法想象!如果此事为人所知会发生什么,沙里昂,让人得知真正的王子竟是活死人?叛乱只不过是众多忧患中最小的一桩!统治的王族将被驱逐,将会受辱。马理隆会是一片混乱,在萨拉肯军队面前轻易沦陷!你肯定明白那会怎么样,沙里昂!”
“是的,主教阁下。”沙里昂再一次试图滋润口腔,可是他的舌头就像是一块毛毯。“我明白。”
“那么你知道为什么将乔朗带回来是如此紧急了吧——”
“为什么以前不急?”沙里昂追问,寒冷和疲累给了他不同以往的胆量。“您知道乔朗在这里,黑锁也在这里。他是一个巫术士,是杜克锡司!只要下令,他能将乔朗拆碎了交给您!为什么要费力将乔朗完好无损地带回圣山?如果他那么危险,除掉他不就行了!杀掉他很容易,尤其对黑锁而言!”沙里昂痛苦不堪。“为什么要扯上我——”
“因为需要你确认事实。”凡亚说的话在沙里昂心上狠狠一击。“在此之前,我只是猜想这个乔朗就是王子。你的‘各种因素’综合得很好,与我推断的一致。至于暗杀他,教会不容许有谋杀,神父。”
沙里昂垂下了头。这样的斥责一针见血。尽管他对教会和神都失去了信任,但在心底还是不相信辛姆哈伦的主教会下令判人死刑。即使是那些婴儿——那些判定是活死人的婴儿——也没有处死,只是被带往候命厅,从那里送出这个已经没有他们容身之处的世界。至于那位年轻执事的死,都是黑锁一人所为,沙里昂深信主教很难掌控那个巫术士,杜克锡司有自己的处世原则。
“我得向你承认一些事,神父。”凡亚的想法载满痛楚,进入沙里昂的脑海。触媒圣徒察觉自己也有相同痛苦,不禁退缩。“我将此事告诉你,是为了让你了解得更清楚。若不是这个年轻人发现了黑暗之石,我会乐于让他隐藏在妖艺工匠间终老——至少藏到我们准备把他们全部迁走前为止。难道你不明白吗,沙里昂?本来很容易让乔朗混在他们之中,一次爆炸就能除去对整个世界的所有威胁,也不会让那些人受苦。严惩萨拉肯,处罚叛教的圣徒,消灭掌握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除掉活死人王子,本来一切都可以那么简单地处理掉,沙里昂。”
再一次,沉默蕴藏着沉默。沙里昂叹息着,把头埋入双手之中。那声音又回来了,轻柔得有如他心中的低语。
“事情仍然很简单,神父。你手中掌握着的,就算不是世界的命运,也是马理隆的命运。”
沙里昂心惊胆战地抬起头,辩驳道:“不,主教阁下!我不想——”
“你不想负起责任?”凡亚厉声问道。“恐怕你没有选择。你犯了错,神父,如今你必须偿还。你要知道,我知道某些关于黑暗之石的事。我知道若没有一位触媒圣徒的帮助,乔朗不可能学会如何使用它。”
“主教阁下,我不懂——”沙里昂开始哀求。
“难道不是你吗,沙里昂?你的理智也许已经宽恕了自己的行为,但灵魂清楚自己犯下的罪行!我感觉到了你的罪孽,我的孩子,业已摧毁你的信仰的罪孽。完成职责,你就能免受其难。把那个年轻人带给我,把他带回教会,就能平抚受折磨的良心,找到曾有的安宁。”
“乔——乔朗会怎样?”沙里昂犹疑地问。
“那应该跟你没关系,神父。”凡亚无情地回答。“这个年轻人已经两次打破了我们最神圣的律法——他犯了谋杀罪,还将致命的邪恶力量带回世界。多考虑你自己被染黑的灵魂,沙里昂,想办法赎罪吧!”
如果我能的话。沙里昂无力地想道。
“沙里昂神父。”凡亚显然发怒了。“你本应表示忏悔和谦恭,我却感觉到怀疑和混乱!”
“宽恕我,主教阁下!”沙里昂将两手按到太阳穴上。“这一切太突然了!我理解不了——我必须有时间想想……并考虑该怎么做——”突如其来的怀疑掠过他的脑海。“主教阁下,乔朗为什么会还活着?安雅怎么会——”
“那是什么,神父?更多的问题吗?”凡亚主教猛然打断他。声音停了,接着是沉重的等待。
沙里昂想咽口唾沫,但在他嘴里只有血腥味。他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但一个个问题梗在原地,不屈不挠,喋喋不休。主教一定是有所察觉,因为接着传向沙里昂的思绪如毛毯一般温暖。
“也许你说得没错,神父。”凡亚温和地说。“你需要时间。我承认自己有些缺乏耐心,这事对我而言如此重要,我们面临的危险如此真切,以致我刚才变得毫不体谅人情。再等一天也不会有什么区别,我将在今晚与你联系,做出最后的安排。审慎室的功能可以让我随时随地找到你,正如谚语所言,你永在我心。”
沙里昂浑身战栗。这话令人不快。“深感荣幸,主教阁下。”他喃喃回应。
“愿艾敏与你同在,指引你的脚步。”
“谢谢您,主教阁下。”
周遭再次归于沉寂,沙里昂知道这一次主教已经离开。触媒圣徒缓缓站起,走过牢房,再次在床上躺下。他拉起单薄的毯子裹住肩膀,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颤抖不已。清晨的阳光自牢窗射入,洒落苍白暗淡的光线,没有带来丝毫温暖,反使周围更显清冷。沙里昂凄然凝视着阴影在这欺骗人的光亮中摇曳,试图理解方才发生的事件。
可是惊恐与嫌恶已使他筋疲力尽,几乎无法集中精神,他恼火地想要挣脱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
“我应该以谦逊的态度去理解主教阁下,他非常关心教徒,所以才设想出这种办法看顾他们。如他所言,假如我的灵魂纯净无垢,我就不会怨恨这样的侵入。”沙里昂苦苦劝说自己。“是自己的罪行让我怕得发抖,以为他会像个窃贼一样翻查我的思绪!不管怎样,连我的生命也属教会所有,我不该有所隐瞒。”
他翻身仰躺床上,看着暗影在房梁上移动。
“啊,再次得到安宁!也许主教阁下说的是真的,也许我已经因为自身的罪孽,我不肯承认的罪孽,失去了自己的信仰?忏悔罪行,接受惩处,我就解脱了!免受这些疑虑的折磨!免受这种内心的混乱!”
触媒圣徒这么想时,一阵安详感涌过他全身。这感觉温柔和暖、抚慰人心,填满了他心中恐怖又黑暗的冰冷空虚。如果凡亚现在在场,沙里昂会立即冲过去匍匐在他脚边。
但是……乔朗……
是啊,乔朗会怎样呢?关于那个年轻人的记忆刺破了安宁的气泡,那阵暖流慢慢消散。别走!沙里昂奋力留住它。
“承认吧。”他跟自己争辩起来。“乔朗让你害怕!凡亚说得没错,这个年轻人确实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除掉他,卸下为那把邪恶的剑背负的责任将会是种解脱,尤其是现在,我已经确知了真相。毕竟,古人是怎么说的呢——‘真诚予人自由’?”
好极了。沙里昂那个愤世嫉俗的黑暗灵魂反驳道。然而什么才是真诚?凡亚可曾回答过你的问题?十七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乔朗就是王子,他怎么活下来的,为什么还活着?
触媒圣徒闭上双眼,想避过阳光,躲开黑暗。他像是把那个小小的婴儿又一次抱在了怀里,轻轻摇动,他的泪水滚落到那张还不知人事的小脸上。他像是又一次感觉到了乔朗的碰触——那个年轻人的手搭着自己的肩膀,昨晚在熔炉的种种骇人时刻,他就是这么做的。沙里昂在那双漆黑冰冷的眼中看到了渴望的神色——乔朗一直以来不肯承认的,对爱的渴望。乔朗在沙里昂身上看到了爱。这就是牵绊!没错。要是沙里昂还相信艾敏的存在,他简直要说是神的旨意让他们俩有所牵绊。他能够斩断它、背叛它吗?
乔朗会怎么样?他问过主教的话此刻在脑海中回荡。而他知道答案,凡亚主教曾带走那个婴孩,让他去死,因此主教不可能会善待已经成人的他。
沙里昂睁开双眼,面对暗淡的晨光,它毫无暖意,却是真切的事实——即使冰冷无情。
如果我把乔朗带回去,就是让他去送死。
虚假的安宁自触媒圣徒心中渐渐漏尽,只余与之前同样阴冷漆黑的空虚。有太多的未解之谜,有太多欺骗的谎言;凡亚主教欺骗皇帝与女皇,害他们以为自己的孩子已死;他把沙里昂骗来追踪乔朗,若不是沙里昂发现真相,主教一定会继续欺骗他,触媒圣徒确信他会这么做。他不能相信凡亚,他不能相信任何人,他必须坚持的真理在自己心里。他沉重地叹了口气。他将追随真理,希望这能指引自己走出困境。
乔朗在哪里?他早该回来了。肯定出了什么意外……
阳光被两个在房间正中央实体化的黑影遮蔽,沙里昂的良心也被投下了阴影。触媒圣徒心惊胆战地盯着他们俩,一颗心提到了喉头,这时,其中一位开口了。
“我说。”说话声如同阳光一般既明亮又充满欺骗。“看哪,乔朗。你和我在外头挑战荒野的危险,秃头祭司却躺在这里睡得像个死人,睡得就跟别人后来错把他当死人埋了的邓斯塔伯男爵以前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