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主教的房间

结束了每日例行的晨曦仪式,凡亚主教笨拙地站起身。他整理着身上的长袍,走向窗边,注视着初升的太阳。凡亚紧抿嘴唇,眉毛皱了起来。太阳似乎也察觉到他严厉的目光正监视自己,谦卑地从远处的维海姆山脉探出头;阳光迟疑了几秒钟,在山尖上的皑皑白雪踌躇着,就等着大主教的一声令下好开始照耀大地。

然而,主教凡亚离开窗边,拿起一条由黄金跟白银交织打造成的项链,沉思地戴在脖子上。这条项链不仅代表了他的权位,也搭配着凡亚长袍的金银色边缘。太阳似乎等待已久,把握机会从维海姆山脉旁一跃而起,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凡亚的房间。凡亚厌烦地皱眉,他蹑足走回窗边,拉上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

他坐在书桌前,准备开始处理今天的公务,却被一阵轻柔但扰人的敲门声打断。

“以艾敏之名,请进。”凡亚平静愉快地说道,却叹了口气,表情恼怒地阴沉了下来,目光移到翅翼使者们刚送来的大量公文,正堆叠在书桌上。

阴沉的表情随着来访者的出现消失无踪。一束不驯的阳光穿透过窗帘的缝隙,在来者的长袍上滚上一圈镶边,他慢慢进入房间,鞋子无声地踩在厚地毯上。枢机站在门前向凡亚鞠躬行礼,他抬起头小心地关上门,鼓起勇气往前走近。

“主教阁下。”他紧张地舔着嘴唇,开始说道。“昨晚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旭日东升。早安,枢机阁下。”凡亚在他厚重的书桌前坐下。

枢机的脸红了起来。“对不起,主教阁下。”他喃喃自语,再度鞠躬。“旭日东升,早安,愿艾敏的祝福伴随您安度今日。”

“愿艾敏的祝福也伴随你安度今日,枢机。”凡亚平静地说道。他开始阅读翅翼使者们昨晚送来的公文。

“主教阁下,昨晚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

“我们不该因为太专注在世俗的事务中而忘了祈求艾敏的恩典。”凡亚评论着枢机,看起来正在专心阅读一封信,信件上闪耀着皇帝专用的金黄色弥封氛围。事实上,信上写些什么,凡亚根本就没有看进去,枢机居然又迸出一声“不幸的事情”!该死!不久之前才发生过一件不幸的事情,某个家族触媒圣徒蠢蛋深深爱上了一位贵族的女儿,两个人还犯下了肉体结合的重罪,教会判决这位触媒圣徒必须接受转化之刑。虽然这是个明智的判决,但毕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情,圣山上原本平静的生活也因此纷扰了一个星期。“你会铭记住我刚刚说的事情吗?枢机阁下?”

“是的,当然会,主教阁下。”枢机结巴回答,脸上的红晕逐渐蔓延到他的秃头上,他闭上嘴,停了下来。

“怎么样?”主教抬起头。“你提到有一件不幸的事情?”

“是,阁下。”枢机连忙说道。“昨晚有位年轻的执事在就寝时间过后还待在大图书馆里面——”

凡亚厌烦地皱眉,挥舞着他短胖的手。“让下级管理员来决定怎么处罚他,枢机,我没时间浪费在一些琐碎的杂事上——”

“对不起,阁下。”红衣主教插嘴,一本正经地往前踏上一步。“可是这并不是什么琐碎的杂事。”

凡亚专注地盯着枢机的脸,终于注意到他的表情满布惊惧与严肃,凡亚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他放下手中皇帝的公文,开始全心注意枢机。“那就说吧。”

“主教阁下,我们发现那个年轻人待在内层图书馆里——”枢机迟疑了一会儿,他并不想吊凡亚的胃口,而是想准备好面对主教的反应。“在第九支派的禁忌藏书室里。”

凡亚沉默地盯着枢机,不悦如乌云般笼罩住他的脸孔。

“谁?”他的声音沙哑。

“沙里昂执事。”

凡亚的眉毛皱得更厉害了。“沙里昂……沙里昂。”他喃喃自语,粗胖的手指心不在焉地在书桌上如蠕动般轻扣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一个习惯,总让枢机联想到一只蜘蛛平稳地在黑森林里漫步。枢机后退了一步,很不情愿地提醒凡亚:

“就是那个数学天才沙里昂,主教阁下。”

“对了,就是他!”凡亚紧皱的眉毛微微舒展开来,脸上的不悦略减。“沙里昂。”他陷入长思,眉毛又皱起。“他在藏书室里待了多久?”

“没有很久,主教阁下。”枢机连忙提醒他。“下级管理员一听到图书馆远端的声响就通知了执法官,所以沙里昂在进入藏书室不到一分钟后,就马上被执法官逮捕。”

凡亚的表情舒展,几乎笑了起来,不过在注意到枢机不以为然的震惊表情后,立刻换上一副庄严肃穆的脸孔。“这当然不能不处罚。”

“当然不能,主教阁下。”

“我们一定要藉沙里昂这个例子来警惕那些可能受不了诱惑的弟兄们。”

“我也是这样想,主教阁下。”

“可是。”凡亚停下,沉重地叹气,站起身来。“我不能不想到,我们也必须负担部分的责任,枢机阁下。”

“我可以跟你保证,主教阁下。包括我跟其他的导师们都没有——”枢机双眼圆睁,顽固地抗议。

“拜托,我不是这个意思!”凡亚挥舞着手说道。“我记得有报告提到这个年轻人为了研究而不顾健康跟祷告。很显然地,我们让沙里昂太沉迷在自己的研究里,他几乎封闭了外在世界的一切,他的灵魂也几乎因此迷失。”主教摇摇头,严肃地说道:“啊,枢机阁下,或许我们必须要对他的灵魂负责,可是,感谢神的慈悲,我们有机会能够拯救这个年轻人。”

在凡亚责备的眼神下,枢机只得低声回答:“这全得感谢神的恩典。”不过很明显地,他并不认为这算是什么一生中难得的大恩典。

凡亚转身背对着还在愠怒中的枢机,举步走向窗户。他伸手拉开窗帘望向窗外,假装自己的心思已经飘到外面的好天气中,不过事实上,凡亚心里所想的并不是天气,他的脸色随枢机的沉默而阴晴不定,凡亚抓着窗帘,眼角瞄着枢机。

“救赎这个年轻人的灵魂是非常重要的,你不这么认为吗,枢机阁下?”

“那当然,主教阁下。”枢机回答道,明亮的光线让他眨眼,他看到凡亚眼睛里反映的光芒。

凡亚主教的心思又转回晴朗的早晨上。

“所以在我看来,对这个年轻人的堕落,我们也必须承担部分的责任,因为我们没能及时遏止他迷失正道,我们没有提供他适切的指引跟督导。”凡亚没听见枢机的反应,他费力地叹气,手轻轻指着胸口。“我自己也必须负起连带责任,枢机阁下。”

“主教阁下,您实在是太宽厚了——”

“所以,你不认为我们也必须连带受罚?由于没能尽到对这个年轻人的义务,我们是不是也必须成为众人的警惕跟榜样?”

“我想应该是吧……”

凡亚猛然放下窗帘,凉爽的阴影又回到房间里,他转身面对枢机。枢机眨眼,努力地适应突如其来的黑暗跟凡亚主教的思考。

“可是,如果我们公开为这件事接受处罚和羞辱,会对教会造成无法抹除的伤害,不是吗?枢机?”

“那当然,主教阁下!”枢机脸上的表情变得更震惊跟迷惑。“这简直是无法想象……”

空气中充满着深思及忧郁的气氛,主教凡亚双手交叉在背后。“不过,如果有人为我们的过错而遭受责罚的话,这不是违反了教会的信条吗?”

枢机如坠五里雾中,他只能含糊地低声抱怨。

“所以。”凡亚柔声继续说道。“我认为如果要拯救教会的名誉跟这位年轻人的灵魂,最好的方法是,我们把这件事情给……暂时忘掉。”

凡亚注视着枢机,枢机的表情从犹疑不决慢慢转为固执己见,凡亚的眉毛又纠结在一起,手指在背后恼怒地卷曲着。通常,枢机是个温和保守的人,就凡亚而言,他最大的长处是慢半拍的反应,可是有时这个最大的长处也有美中不足的地方;枢机的人生观只能划分成等量的黑色与白色区块,也因为这样,他偶尔会无法从死硬的黑白区块中看到一些灰色地带的存在。凡亚不快地想着,如果照着枢机的意见来处置沙里昂的话,这个年轻人可能会被立刻送去接受转化之刑!

凡亚试着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我不愿将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沙里昂的母亲,特别是现在,跟我们一样,她正忧虑着她的表姊,也就是女皇的身体健康……”他低沉的声音特别强调着最后两句话。

枢机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他反应虽然慢,但并不笨。这是另一个值得一提的优点。

“我了解了。”枢机鞠躬说道。

“我就知道你可以谅解。”凡亚主教干涩地说道。“现在——”他回到书桌前,轻快地继续说着:“还有谁知道这个不幸的年轻人所犯下的过错?”

枢机开始思考。“下级管理员跟图书馆馆长都知道这件事,兹事体大,我们不得不通知馆长。”

“我想也是。”凡亚嘀咕,手指又爬回书桌上。“执法官也知道这件事,还有谁?”

“应该没有其他人知道了,主教阁下。”枢机摇头。“幸好,事情发生在就寝时间后——”

“很好。”凡亚揉揉额头。“非常好,执法官那边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相信他们能够保密。叫下级管理员跟图书馆馆长过来见我,还有那个可怜的年轻人。”

“您打算怎么处置他呢?”

“不知道。”凡亚柔声说道,拿起皇帝的信件,心不在焉地读着。“我还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

可是,当秘书在一小时后走进房间,通知他沙里昂执事准备好要见他时,凡亚已经做好决定。

凡亚脑海里只残存着一些断断续续的记忆,整个早上都在努力地回想起年轻人的脸孔。这对凡亚主教敏锐的观察力来说,并不是难事。终于,他从数百位从圣山中来来去去的男女教友中,想起了这位年轻数学天才憔悴严肃的面貌。

凡亚牢牢记住年轻人的面貌,接着继续工作了半个小时,放沙里昂在外面等待接见。凡亚冷酷地告诉自己,让这个可怜虫再多受点折腾吧。他知道折磨人最好的方法,就是放他一个人在那里自寻烦恼。凡亚看看放在桌上的计时沙漏,水晶沙漏里的魔法小太阳在日晷上旋转,指针上的刻度已经过了约定好的会面时间。他举起手,银制的小门铃响起一段旋律,接着他悠闲地站起来,戴上权冠,整理好身上的长袍。他走到装饰豪华的房间中央,雄伟吓人地站着等候访客晋见。

大门打开,一开始出现的是秘书,但他的身影旋即被两个黑衣黑帽的沉默黑影所吞噬;两位执法官挟持着一个年轻人走进房间,他不住地颤抖,看起来像是被自己的黑夜夹住带进房间里一样。

“你们可以离开了,我们想单独谈谈。”主教对两位执法官说道。执法官们鞠躬后消失不见。大门无声关上,两人现在终于独处一室。

凡亚装出冷酷严肃的表情,他好奇地打量着年轻人,很满意地发现,他回忆中沙里昂的外貌跟本人相差不远。他花了一点时间才能确定这点,因为眼前的这张脸孔实在改变太多了,原本因苦读而憔悴的脸孔,现在却形容枯槁,如同染上了一层死尸般的灰白色。他的眼神如发狂般燃烧,两颗眼珠深深陷入高耸的颊骨中,高大的身躯颤抖着,过大的双手摇晃。他身体发抖、眼眶泛红、双颊凹陷的样子埋藏了许许多多的痛苦、后悔以及恐惧。

凡亚心里窃笑着。

“沙里昂执事。”他用深沉宏亮的声音开始说道。但在他继续说下去前,年轻人却立刻蜷曲在房间的地板上,受惊地向主教跪下。他拉住凡亚的长袍滚边,凑到自己嘴唇前面,接着沙里昂迸出眼泪,哭吼着一大串不连贯的字句。

主教感到有点难为情,他注意到自己昂贵的丝质长袍被沾湿了一大片。他皱着眉,将长袍从沙里昂手中抽出,沙里昂仍跪在原处动也不动,双手掩住脸悲惨地哭着。

“振作一点,执事!”凡亚厉声说道,又柔和地补了几句安慰的话:“好了,孩子。你犯了错,这又不是世界末日,你还很年轻,这表示你还在探索世界。”他弯下身,伸出手拉住沙里昂的臂膀。“有时我们的足迹会带领我们来到渺无人迹的道路上。”凡亚继续说道,他几乎快把沙里昂从地板上拉起来。“有的时候,我们会误入歧途,走到黑暗之路上。”凡亚踩着蹒跚的步伐,带着沙里昂来到一张椅子前,他继续安慰着年轻人。“这时,我们只需要向神祈求指引,祂就会带领我们回到原本的正道上。好了,过来,乖乖坐下,我猜你从昨晚开始到今天早上都还没有吃东西或喝水吧?喝杯雪利酒吧,这瓶酒还不错,产自艾格男爵的葡萄园。”

主教凡亚替沙里昂倒了一杯雪利酒,年轻人却过于震惊自己的主教居然为他服务而畏缩着不敢接受,好像凡亚刚才亲手为他倒了一杯毒药。

凡亚隐藏住自己内心的愉悦,注视着年轻人困惑的表情;他试着对年轻人表现出更友善的态度,拿着那杯雪利酒塞进沙里昂不情愿的手中。接着凡亚取下头上的权冠,在年轻人对面另一张舒适豪华的椅子上坐下,他自己也倒了杯雪利酒。酒杯悬浮在面前,凡亚整理长袍,让自己能够坐得更舒服一点。

事情的发展让人始料未及,沙里昂只能注视着眼前这个伟大的人,他看起来还比较像是某位过重的大叔,而不是掌握着世界权柄的主教。

“赞美艾敏。”主教说道,酒杯轻碰嘴唇,浅酌了一小口杯中出色的雪利酒。

“敬艾敏。”沙里昂无意识地咕哝回答,他举杯品尝,却几乎把整杯酒都倒在长袍上。

“现在,沙里昂兄弟。”凡亚说道,感觉气氛已变成像父亲正打算管教自己挚爱的儿子一样。“我们先舍弃掉那些繁文缛节,我想听你亲口告诉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年轻人挤出眼角的泪水,飘浮在面前的玻璃杯由于分心而摇晃泼洒,他匆忙抓住玻璃杯,颤抖的手慢慢将杯子放在身旁的桌上。“主教阁下,我犯下的过错……是邪恶……不能赦免的……”可怜的沙里昂心烦意乱地低声说道。

“孩子。全知的艾敏知道你所犯下的过错,慈悲的祂也早已赦免了你,跟我们天上的圣父比起来,我也只是个可悲的血肉之躯。但是圣父赐予我的智慧,让我也能够了解你所犯下的过错,祂的慈悲让我也能原谅你。好好跟我解释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情引诱你走向这条如此黑暗的道路。”凡亚那充满无比耐心与和善的语气,让沙里昂再度泪水盈眶。

可怜的沙里昂被主教的一番话感动到无以复加,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凡亚品尝着雪利酒,耐心地等待,他脸上挂着慈父般的仁慈表情,内心里却满足地窃笑不已。终于,年轻的执事开口说话,他吞吞吐吐,一开始有点结巴,双眼直视地板,但当他抬起头,发现身为罪人的自己,为腐朽、黑暗、永远迷失的灵魂所做的告白得到了怜悯同情的回应时,终于如泉涌般倾吐出自己的罪恶。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犯下这样的过错,主教阁下!”他无助地哭喊。“在圣山里,我以前是那么地快乐、那么地满足。”

“我想你很清楚到底是什么让你犯错,现在你必须自己承认一切。”凡亚平静地说道。

沙里昂迟疑。“是的,或许我很清楚,原谅我,主教阁下。可是最近,我觉得——”他犹豫起来,似乎不愿开口。

“觉得无聊吗?”凡亚暗示。

年轻人的脸刷地一声变红,他摇摇头。“不是……呃……大概吧,每天的例行工作实在是很无聊……”沙里昂的手不耐烦地挥舞着。“我老早就学会了辅助任何派别法师的所有技巧。”他回应凡亚怀疑的眼神。“这可不是我自吹自擂,不只这样,我还发明了新的数学公式,足以取代几世纪前传统、老旧、笨拙的计算方式。我以为自己会因此满足,可是我并没有,这只让我对知识更加饥渴。”沙里昂说得忘我,他讲话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他站起来,在房间里面踱步,双手不断地挥舞。“我开始另辟蹊径,研究前人无法想象的新魔法!为了研究,我在圣山图书馆里钻研更多书籍,终于,我在图书馆的一角发现了第九支派的藏书室。

“您能够想象我当时的感觉吗?不——”沙里昂很羞愧地看着凡亚。“身为美德化身的您怎么会有这种邪恶的念头呢?我盯着藏书室门框上的符号,一种感觉爬上我的心头,就像是我们每天清晨都可以感觉到的魔法氛围。可是这种感觉并不像魔法氛围那般光明、令我满足,反而像是一条灵魂中的黑暗裂隙般不断地扩大扩大,一直扩大到将我整个人吸进去,我的内心充满着对知识的饥饿、渴求,那股欲望几乎让我休克。”

“然后呢?”凡亚被沙里昂的故事深深吸引着,他忘了自己的身分,发问道:“你进去了吗?”

“没有,我太害怕了,我站在藏书室门前,不知道站了多久。”沙里昂疲倦地叹了口气。“我一定在藏书室前面站了好几个小时,因为当我回过神来后,突然觉得腿痛头晕,我精疲力竭地倒在椅子上,很害怕地四处张望。万一有人看到我呢?我的脸上一定很清楚地布满了心里的禁忌想法!不过,我旁边一个人都没有。”

沙里昂下意识地配合着自己刚说过的话,颓然坐回椅子上。“坐在藏书室附近的阅览室里面,我终于了解到被邪恶诱惑的感觉了。”他低下头,双手掩面。“您说得没错,主教阁下,就如我能够意识到自己坐在那张木椅上,我也很清楚地了解到自己可以打开那扇通往禁忌的大门!喔,当然啦,大门被守护咒跟符文保护着。”沙里昂不耐烦地耸肩。“可是那些简单的咒语跟符文只能封住大门,任何人只要用一点点生命之力就可以轻易地破解掉;大门的防卫简直是防君子不防小人,也大概是因为任何有点理智的人根本就不会想要靠近那间藏书室,更别提进去阅读里面的藏书了。”

年轻人沉默了一会儿,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只有自己能够听到。“大概那时我已经丧失所有的理智了吧,我感觉之后眼睛看见的所有东西都变得歪曲迷蒙,就像是我透过一片纱帘看出去一样。”沙里昂抬头注视着凡亚,他摇摇头,带着些许的苦涩继续说道:

“那一瞬间,我也了解到其他事,主教阁下,我发现自己并不是意外发现那些禁书的。”他紧握拳头。“不,应该说是我一直在寻找着它们。在逃避承认事实的情况下,我刻意搜寻着禁忌的知识。我坐在椅子上,其他书籍里面的一些章节内容清楚地跳进我的脑海里,这些章节引用了几本我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书,我以为它们已经在钢铁之战中被摧毁了,可是当我找到第九支派的藏书室后,我有了别的想法,它们就在那里,它们一定是在那里,我一直知道这点。

“之后我做了什么?”沙里昂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笑声慢慢转为啜泣。“我像逃离鬼魅般冲出了图书馆,我跑回自己的房间,跳进被窝里害怕地发抖。”

“孩子,你实在应该找个人谈谈这件事。”凡亚温和地向沙里昂抗议着。“难道你对我们连一点信心都没有吗?”

沙里昂摇头,不耐烦地抹去了泪水。“我几乎就快把这件事情说出来了,赛尔达拉支派的德鲁伊跟我见过面,可是我很害怕。”他叹气。“我以为我能控制住自己。我试着藉工作来忘掉这股对禁忌知识的渴望,也试着藉祷告跟对职务的服从来洗刷我罪恶的灵魂。之后每次晚祷我再也不缺席,我跟其他人在中庭运动,让自己累到无法思考。

“最重要的是,我从此再也没踏入图书馆一步。可是不管是在走路或是睡觉时,我无时无刻、心心念念的还是那间藏书室跟里面的知识宝藏。

“我早该知道自己的灵魂正在快速沉沦。”沙里昂继续说道。“可是欲望刺痛着我,我终于让步。昨天晚上在其他人回房就寝之后,我离开房间,偷溜进通往图书馆的长廊。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位老执事守在那里赶老鼠,可是就算我知道了,我想我也不会放弃,我的脑海里充满着欲望带来的苦恼。

“跟我预料的一样,破解门上的咒语是件简单的事,就算我只是个三岁小孩,也能很轻松地办到。我呼吸急促,在门槛前站了一会儿,享受着那种甜蜜又痛苦的期待感。接着我走进禁忌的藏书室,我的心脏跳得很快,快到几乎要爆炸,全身汗流浃背。

“您有去过藏书室吗?”沙里昂看着主教,主教眉毛耸起警告,年轻人又缩了回去。“没,没有,我——我想没有,藏书室里面的书没有照顺序排列整齐,一堆堆的书就这样叠在地上,看起来像是有人很匆忙地把它们丢进藏书室,免得污染了自己的手一样。我从脚边捡起一本书——”沙里昂的手抖了一下。“当我拿起那本书时,我心满意足、兴高采烈,看不见也听不到外面的任何事物;我忘了自己在哪里,也忘了自己在做什么,我只记得我拿着书,心里想着这本书将会揭开许多奇妙的秘密;在我心中燃烧的痛楚就快要爆发,我再也不必受到欲望的折磨了。”

“那么,书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凡亚很柔和地问道。

沙里昂无力地笑着。“里面的东西很沉闷、无聊,我一页页翻开书本,觉得越来越迷惑,我完全看不懂上面写些什么,完全看不懂!书本上只有几幅粗糙的草稿,画了一堆斜线,标示着‘轮子’、‘齿轮’、‘滑车’的怪异零件。”沙里昂叹了口气,低下头像个失望的孩子般轻声低语:“里面根本没有提到数学。”

凡亚心中的窃笑溜到唇边,不过没关系,沙里昂没看到,他正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

沙里昂用着死气沉沉的声音做了总结。“接着,执法官走了进来,然后……一切都暗了下来。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直……一直到我发现自己又回到房间里。”他精疲力竭地颓倒在椅垫上,双手掩面。

“然后呢?”

“我洗了个澡。”沙里昂抬头,以为主教的笑容是在嘲笑自己,立刻又补上说明:“我觉得身上布满了污秽跟脏污,昨天晚上我一定洗了二十次澡。”

凡亚理解地点点头。“然后你一定花了整晚的时间想象自己将接受怎样的处罚。”

沙里昂的头又低了下来。“是的,主教阁下,那是当然的。”他咕哝着。

“毫无疑问,你一定已经预见到自己被判决转化为看守者,变成一尊永远站在边境上的石像。”

“是的,主教阁下,我罪有应得。”沙里昂的声音几乎微不可辨。

“啊,沙里昂兄弟,如果我们都因为求知而受到如此严厉的惩罚,那整个辛姆哈伦将会变成一块满是石像的大地了。追寻知识并不是件邪恶的事,你唯一犯的错,只是不小心踏上了错误的追寻之路而已。这门可怕的知识之所以被放逐是有原因的:第九支派几乎毁灭了整个辛姆哈伦,但是在人生的道路上,你并不孤单。我们偶尔都会被邪恶所蛊惑,我们都了解你现在的处境,并不会谴责你,你一定要相信我们,你早该寻求我或是其他导师们的指引。”

“是的,主教阁下,对不起。”

“至于你的惩罚,其实已经结束了。”

沙里昂惊讶地抬起头。

凡亚温柔地笑了,他用着愉快的声音说道:“孩子,你昨天晚上受的罪已经足够抵除掉你所犯下的小过错,我不会再处罚你了。不,事实上,为了承担起部分的责任,我要提供你一个机会,稍微弥补一下你所受的折磨。”

“主教阁下!”沙里昂的脸泛红,又霎时苍白。“承担起部分的责任?不!这全是我一个人的——”

凡亚不以为然地挥手。“不,你听我说。我对你们这些年轻人还不够开放,而且很明显地,你们认为我总是高高在上、无法亲近。我跟其他上级的人开始了解到这点,我们会试着补救。不过,你现在需要的是换个环境改变一下心情。所以说,沙里昂执事。”凡亚说道。“我想带你一起去马理隆,参加为即将诞生的皇子举办的测试大典。你意下如何?”

年轻人没有回答,他震惊到哑口无言,这对教派里所有的成员来说,是一分无上的光荣跟骄傲。在获知女皇终于怀孕之后的几个月中,所有人都坐立不安,竭力争取这分荣耀,只有沙里昂漠不关心;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研究里,并为了追求禁忌的知识而苦恼不已。在神学院里,沙里昂并不属于深得人心的那一类人,即使他想去参加测试大典,也没有人会邀请他。

凡亚看到沙里昂茫然的样子,知道这个年轻人得花一点时间才会回过神来,他开始跟沙里昂描述起皇城的美景,并讨论政治歧见的产生,终于,沙里昂咕哝了几句比较清楚的话。主教很清楚年轻人心里的想法。沙里昂本来以为自己将背负着羞耻与黑暗,被教会开除,但现在他却有机会能够一睹欢乐美丽的马理隆,在皇族的社交圈中交际应酬。毫无疑问地,他将会有光明成功的未来。

皇室已经好几年没有皇子诞生了,前一任皇帝没有子嗣,女皇于是在长兄去世后即位。马理隆将会为皇子的诞生举办一连串难以想象的盛大庆典。身为主教那备受礼遇及尊崇随行团中的一员,以及女皇的表亲,一群全辛姆哈伦最富有的贵族们会对他拍马逢迎、曲意奉承,某个贵族将邀请他担任家庭圣徒一职。凡亚记得在贵族群中还有几个职缺尚待有人递补,沙里昂的后半辈子将衣食无忧。

凡亚优雅地带着还在晕陶陶的沙里昂走向大门时,暗暗告诉自己,其实这个决定最棒的一点是,沙里昂此后将在马理隆定居,他要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再回到圣山,如果还有可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