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二章 亡命

虽然没有任何东西在追赶他,乔朗仍狂奔不已。

或许该说是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并没有任何东西在追赶他,没有任何实际存在的东西在追赶他,也没有任何有实体的东西在追赶着他。执法官们不可能这么快就追到这里来,村子里的其他人会保护他,替他争取一些时间,他并非身处危险之中。

但是,他仍然拔足飞奔。

直到疼痛的双腿开始抽筋,他才终于倒在地上,了解到自己永远不可能摆脱那总是折磨、追逐着自己的黑暗物体,他永远无法摆脱自我。

自己到底在森林里躺了多久,乔朗事后完全不知情。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模糊中,他只记得看到了许多植物跟盘根错节的树木。他以为自己听到某处传来低沉的潺潺水声。唯一让他感到真实存在的,只有脸颊下的土壤、腿上传来的痛楚以及他灵魂深处的恐惧感。

当他躺在地上等待痛楚消失的同时,心中冷静理智的那部分告诉他应该立刻起身,继续向前走。但在乔朗那冷酷理智的表面底下,却潜藏着一丝黑暗的存在,一只他自己创造出来、大多时候总是被铐住看守的黑暗怪物。但偶尔怪物会挣开枷锁,接管他的意识,完全主宰他的一举一动。

夜幕低垂,年轻人又累又害怕地躺在野地里,乔朗内心的黑暗面也随着夜晚的到来而释放;它重获自由,从角落跳出,向他露出利齿,再将他的灵魂拖到一旁恣意啃啮蹂躏。

乔朗没有爬起来,一种麻痹、瘫痪的感觉布满了他的身体,就像是早晨刚从熟睡中苏醒起来的感觉一样。这种感觉很舒服,痛楚离开了他的腿,很快地,所有的感觉也接着离开了他的身体;他再也无法尝到脸颊压在泥巴地上时嘴里泥土的味道,他再也无法感觉到自己是躺在地面上,或是处于夜晚刺骨的寒风中,还是饥饿、口渴了。他的身体虽已熟睡,思绪却保持着如梦般的清醒。

他再度变回一个小男孩,蜷缩在父亲石像的脚边,感觉到那温热、苦涩的泪水溅到自己身上。接着,泪水变成了他的头发,长发在他脸上卷曲,再顺着背往下掉落;母亲的手指用力拉扯、撕裂着发丝,将打结纠缠的地方扯断。母亲的手指又突然变成了某种动物的爪子,用力拉扯、撕裂着督工,将他的生命扯断。

父亲的石像变成了乔朗手中的石头。冰冷蜇人的石头突然尖叫起来,化为一个玩具在他的指间跳跃舞动着,然后又似乎突然消失在半空中。但自始至终,石头都被他安全地握在掌心里,隐密地藏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他一直藏着石头,直至今日,手中的石头长大了,大到他再也藏不住了,他于是用力将石头远远抛去……

只是石头又飞了回来,然后,他再度变回一个小男孩……

夜晚已至,接着日正当空。也或许是日夜早已交替了一次。

灵魂里的黑暗将他淹没,安雅称呼乔朗这种情况为黑暗的诅咒,这个诅咒从他十二岁时开始折磨着他,完全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控制它;他无法对抗它,在长达数天的时间里,他会躺在自己的吊床上,对一切事物视而不见,甚至连母亲疯狂地企图逼迫他饮食或是在现实世界中行走,他都视若无睹。

安雅永远都无法了解到底是什么将他从这段黑暗的时间拉回到现实世界。乔朗就这样突然坐起,痛苦地看着小木屋跟她一眼,就像是在责备她为什么要让自己回到现实世界里一样。接着,他叹口气,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但看起来却如同刚和恶魔搏斗过。

但是这一次,他下沉的深度远超过以往,似乎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把他给拉回来了。他思绪中冷静理智的那一部分已经准备好放弃挣扎,突然,一位盟友前来协助思绪脱离泥沼与危险。

乔朗一开始只察觉到被打扰时的不悦感,但接下来的感觉却是他膝盖爆发出的一股极度痛楚,撕裂着他的身体,一把夺去他的呼吸。乔朗喘息、呻吟着,痛苦地转过身来仰天躺着。

“他还活着。”

意识穿越过迷蒙的痛楚,离开了黑暗的阴影。乔朗抬头望向那粗哑声音的源头,模糊地看到一张油腻缠结头发裹住的面孔。或许这张脸孔的主人曾经是人类,现在却早已退化成某种兽性、残酷的生物。毛发覆盖着它人类的手臂跟胸膛,但那条正在踢着乔朗的脚却不是人类的,而是如野兽般的偶蹄。

剧痛将他的神经、身体跟思绪打回现实世界,他再度重拾视觉及触觉,第一个袭上心头的意识是恐惧。锐利的兽蹄站在自己眼前,抬起头来,他看到半人马那一半人类、一半马的壮硕身体在他身体上方隐约出现。半人马尖锐兽蹄一脚踩碎自己头颅的景象突然出现在乔朗脑海里,这股恐惧感成为他的兴奋剂,但也仅止于此。他的肌肉由于久未使用而僵硬,身体由于缺乏饮食而变得虚弱。乔朗咬紧牙关,终于试着用手及膝盖立起身来,但却只感觉到另一只兽蹄踢碎了自己的肋骨。他四肢平伸,一头摔进前方的浓密矮树丛中。

他刺痛入骨,痛到无法呼吸,他用力喘息着,兽蹄声哒哒走近。一只大手抓住乔朗的衣领,用力拉他站起。乔朗步伐摇晃不稳,血液重回在腿中循环,几乎跌倒,但另外一只手扶起他,并迅速、有技巧地将他的双手捆缚至背后。

一声咕哝。“向前走,人类。”

乔朗向前跨了一步,踉跄跌倒,麻痹大腿上的血滴滴落在地上。

大手将乔朗再度拉起,推他向前。肋骨上的痛楚像火焰一样慢慢往上窜烧,地面在他不稳的步伐下晃动着,树木似乎纷纷往他身上倒下。他踉跄向前,却接着绊倒摔落在尘土中,重重跌落地面。他双臂被束缚住,无法用手着地,在泥巴中翻滚着。

半人马们笑了。“动一动。”其中一个说道。

他们再度将他拉起身来。

“水。”乔朗张开干裂的嘴唇低声说道,他的舌头已经枯干萎缩。

半人马们毛茸茸的脸露出满嘴黄牙,龇牙笑道:“水?”其中一个复述道。抬起一条粗壮的手臂,他指向某处,乔朗摇晃的双腿几乎无法站立。他转过头,几乎可以透过矮树丛的树叶间隙看到闪闪发亮的河面。“快跑。”一个半人马说道。

“快跑!人类!快跑!”另一个半人马笑着吼道。

乔朗只得孤注一掷。他拔腿摇摇晃晃地向前奔去,耳里听到半人马在他身边慢跑的马蹄踢跶声,他甚至还能感觉到背后的喷息。浓烈恶臭的野兽气息让他几乎窒息,他离河流越来越近,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慢慢消逝,在几乎是无望的情况下,他知道半人马们根本就不会让他到达河边。

曾经身为人类,这些生物是由狄康杜克支派巫术士们,也就是火之道的烈焰战将们,施法将人类突变而成,并送去参与钢铁之战。而事后被证实,这场战争代价惨烈,几乎毁灭了整个世界,幸存下来的巫术士们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生命之力,而他们的触媒圣徒们亦是精疲力竭,再也无力吸取生命之力。因为无力施法将这些生物再转换回人类,狄康杜克支派的烈火战将遗弃了他们突变的士兵,将他们放逐到化外之地去。在这里,半人马重获新生,他们跟其他动物或是被俘虏而来的人类繁殖生衍,创造出一支所有人类、所有情感几乎已在挣扎求生中丧失殆尽的种族。虽说如此,但仍有一种人类的情感,在数世纪的滋养、珍惜后仍在它们之间茁壮着——憎恨。

即使憎恨人类的原因,已消逝在这些不了解自己被创造的历史的半人马脑海中,但它们仍然了解一件事:折磨并杀害人类给它们一种深深发自内心的喜悦感。

乔朗踉跄停步,脑袋里翻覆着要跟半人马搏斗的念头,一只手立刻重重击上他的脸,将他打倒在地上。躺在地上,痛楚纠缠着他,乔朗冷静理智的那一部分思绪跟他说道:“死吧,快点结束这一切!反正,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听到兽蹄在他四周踢踏着地面,一只兽蹄重重落在他身上。虽然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但他却没感觉到痛楚。他又缓慢地毅然站起身来,半人马们又将他击倒,兽蹄恣意在他身上重踢着,踢断他的骨头,切伤他的皮肉。

他尝到血的味道……


一丝冷酷的声音将乔朗再度拉回现实,他感觉到嘴唇似乎被冷水螫了一下。

“我们能够救他吗?”

“我不知道。他已经差不多快完蛋了。”

“至少他还有意识,这是个好现象。”冷酷的声音继续说道。“有没有头部受伤的任何迹象?”

乔朗感觉到一只手放在头上,粗鲁、丝毫不小心的手指在他头骨上按着,他的双眼被撑开。

“没有,我猜它们打算尽量让他活得久一点,好享受折磨他的乐趣。”一阵沉默后,那个声音又继续说道:“怎么样?我们到底要不要把他带回去交给黑锁?”

又是一阵沉默。

“带他回去。”冷酷的声音终于说道。“他还年轻,身体也很强壮,我们辛苦带他回营地绝对会是值得的,把他骨折的地方用夹板固定好,就像老头子教你的一样。”

“你猜他是不是那个杀掉督工的人?”一个距离乔朗很近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说话者粗糙的手抓住乔朗的四肢,突来的剧痛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是,不然他为什么跑到这里来?这点让他更有价值。如果有一天他变成我们的大麻烦,黑锁还是可以把他交给有关当局,他以前当执法官时的联系管道都还在。”冷酷的声音沉静地说道。

骨头爆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黑暗渲染着血红环绕乔朗旋转着,他对着冷酷声音的方向不停地喊叫,想要赶走那即将笼罩住他的黑暗。

“动作快点!把他放在驼马背上,还有让他闭嘴别再尖叫,边境上或许还有其他的半人马狩猎团在。”冷酷的声音恼怒地说道。

“我想,我们不需要再烦恼他鬼吼鬼叫了,你看看他,他完蛋了。”

无法理解的话语在远方消失。

他感觉到自己被抬起……

他感觉到自己在往下坠落……

伴随着吵杂的流水声,日夜蹒跚地交替流逝。不分昼夜如梦般在水面上航行的模糊意识,不分昼夜地挣扎苏醒恢复意识,但却总是被痛楚和被遗忘的痛苦知觉所袭击;不分昼夜地陷入昏迷,总是绝望地祈求自己永远不要再醒过来。

接着模糊的知觉告诉他旅程已经结束,自己再度回到地面上。他身处一间诡异的住所,安雅过来看他,跪在他身边替他梳理那纠结的黑发,跟他诉说着马理隆的故事、马理隆的美景、马理隆的奇妙,他几乎能在脑海中描绘出马理隆的一切。他看到水晶螺旋屋顶,还有乘着气流飘浮在半空中的奇妙动物拉着帆船。梦境持续着,他非常快乐,他的痛楚暂时纾解,但当他再度感觉到痛楚时,梦境却变得扭曲恐怖;安雅变成某种长着獠牙跟利爪的生物,试图要撕开他的胸膛,扯出他的心脏。

在他的梦境与痛楚之外,总是会有一些奇怪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像是巨人般的呼吸声,还有如同尚未调音的大钟一样的敲击声,和蛇群聚集般的嘶嘶声。火舌窜起,在他的眼前熊熊燃烧着,烧去了马理隆扭曲美丽的景象。

但黑暗跟沉静终于降临,宁静祥和的睡眠终于来到。终于有一天,他睁开眼睛,环目四视。安雅跟马理隆都不见了,只有一位老妇人坐在身边,他耳边仍传来那阵阵敲击声。

“你经历了一条漫长的旅程,黑暗者。”老妇人说道,伸手抚平乔朗的黑发。“这条漫长的旅程几乎将你带往来世之境,治愈师尽她所能,但没有触媒圣徒赐予她生命之力,她所能做的也非常有限。”

乔朗想坐起,却发现手臂跟双腿被紧紧缚住。

“解开我。”他嘶哑着喉咙吼道,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压过轰然作响的敲击声。声音从外面附近传来,显然来自小木屋外。

“不,小伙子,你没有被绑起来。”老妇人说道,她微笑着,对乔朗的反应感到饶富兴味。“别乱动,躺好。你的一条腿断成两截,一条手臂几乎被扭下来,还有几根被砸碎的肋骨。那些束缚其实是将你身体里断裂的部分连接在一起,年轻人。”她脸上的微笑转为一种充满着自傲的笑容。“这是我丈夫年轻时发明的,因为村里的治愈师没有触媒圣徒的帮助,这是我们唯一能为你做的。这些夹板会固定住断裂的骨头,好让它们自动愈合。”

乔朗颓然倒回床上,他感到困惑、猜疑,但却累到无法辩解或反抗。持续不断的敲击声似乎开始从他脑袋里传出。老妇人看到乔朗脸上抽搐的肌肉,伸手拍拍他。

“那是熔炉的打铁声,你不久就会习惯,像我现在就完全听不到,除非打铁声停下来。我想你以后大概也会在那里工作,小伙子。”她补充道,双脚抬起。“你看起来很强壮,我敢说你一定早已习惯粗重的工作,我可以从你长满老茧的双手看出来,我们需要像你这样体格强壮的年轻人。现在先别说这个,我先喂你喝点清汤,如果你有胃口的话。”

乔朗点头。绷带令他发痒,稍微动一下,伤口便隐隐作痛,但他接着感觉到一只臂膀枕在自己头下,某种物品碰触到他的嘴唇。他睁开眼睛,看到老妇人手里拿着一个碗以及一个奇怪的器具。她拿起那根器具,从碗里舀了一匙清汤送到他嘴边。清汤尝起来咸咸的,味道还不错,一股温暖的感觉从体内升起,他咕噜一声咽下清汤。

“好了,别喝太多,你的胃还不习惯饮食,你必须要再睡一会儿。”老妇人扶着乔朗重新躺下。

他怎么可能在这么嘈杂的可怕噪音中入睡?

“熔炉是什么?”他疲惫地问道。

“你很快就会知道,黑暗者。”她说道,俯身对他慈祥地微笑。当她俯身时,乔朗注意到由银链缚住的某样东西从她上衣里滑出,在他眼前悬晃着。乔朗认出它是某种坠饰,他记起安雅之前提过马理隆人们佩戴的闪亮珠宝。可是,这却不是一件闪亮的珠宝,坠饰粗糙,呈中空圆形,由木头雕塑而成,中间有九条细小的轮辐。

老妇人注意到乔朗望着自己坠饰的目光,伸手轻触了坠饰一下,有如女皇抚弄她贵重珠宝一般骄傲地爱抚着坠饰。

“我在哪里?”乔朗昏昏欲睡地问道,他感觉到自己似乎就要再度回到那可怕的旅程,而洪水即将把他席卷而去。

“我们是一群第九支派的实践者,根据某些人所说,我们将为辛姆哈伦带来死亡跟毁灭。”老妇人的语气显得很忧伤,有如河流低喃。她的声音好像从远处传来,被外面嘶吼的敲击声蒙盖住。他的意识在水面上漂浮着,老妇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宛如微风般低声呢喃。

“我们是轮转巫教的信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