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色彩的乱流

佩林没有发觉自己也在移动,直到他看见自己低伏在快步的脖子上,紧追在亚甘达身后。积雪没有变薄,地面没有更平坦,光线也没有更亮,但快步以最快的速度疾奔在树影中。它不愿让花毛马跑在自己前面,而佩林更是催逼它加速再加速。对面过来的骑马人是艾莱斯,他的胡子铺散在胸前,一顶宽边帽遮住了他的面孔,毛皮衬里的斗篷挂在他背后。他身边的艾伊尔人是枪姬众之一,黑色的束发巾裹住了她的头脸,一条与雪地同色的白斗篷罩住了她灰褐绿色交杂的外衣和长裤。艾莱斯和一名枪姬众,其他人没有回来,一定是因为菲儿已经被找到了,一定是。

亚甘达催赶着坐骑,毫不在意他和这匹花毛马的脖子是否会跌断,花毛马不止一次跃过凸起的岩石,在雪地里踢起一片片雪沫。但快步在跑到艾莱斯面前时超过了它。而亚甘达已经高声吼道:“看到女王了吗,马奇拉?她还活着吗?告诉我!”那个枪姬众名叫伊琳达,在她被太阳晒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向佩林举起了一只手,这也许代表问候,也许是同情,但她仍然继续向前大步滑行。当艾莱斯向佩林报告的时候,她的报告目标则是智者们。

“你们找到她了?”佩林的喉咙突然干得如同塞满了沙子,他已经等待了这么长时间。亚甘达闭上了嘴,但他在护面甲后面的脸已经因为愤怒而扭曲了,他知道佩林问的并不是雅莲德。

“找到了我们一直在跟踪的沙度。”艾莱斯的语气相当谨慎。他的双手按在马鞍头上。即使是艾莱斯,与狼同行的、传奇的长牙,在如此长时间的睡眠不足和长途跋涉之下也显露出了疲态,他的脸上满是疲惫,只有一双金黄色的眼睛在帽檐的影子里熠熠发光。在他浓密的胡子里和一直垂到腰际、用一根皮绳束在脑后的长发中出现了许多灰色的条纹,佩林认识他以来,第一次感觉他显出苍老的样子。“他们聚集在一座被他们占据的大型城镇里,就在距此将近四十里的一处脊原上。他们没有设置盘查外人的岗哨,被派出去的沙度似乎都是为了抓捕逃跑的囚犯,所以我们能靠近那里,仔细观察。但,佩林,他们的人数比我们预想的要多。枪姬众说,那里至少有九个氏族,再算上奉义徒——就是那些穿白袍子的人,那里的人口可能和梅茵或艾博达的人口相当。我不知道那里有多少持矛战士,但据我观察,一万人是肯定有的。”

绝望在佩林心中纠缠、扭结,他的嘴已经干涩得发苦,即使菲儿现在奇迹般地出现在他面前,他大概也说不出一个字了。一万名雅加德斯威,而且艾伊尔人中的织工、匠人和已经放下枪矛的老人在遭到攻击时,同样会立刻成为强有力的战士。他只有不到两千名枪骑兵。即使与同等数量的艾伊尔人作战,他们也不可能取胜。还有不到三百的两河人,他们的长弓能够在远距离对敌人造成沉重伤害,但也不可能挡住一万人的冲锋。这么多沙度艾伊尔能够轻而易举地粉碎马希玛的强盗团伙,如同猫杀掉一窝老鼠。即使算上殉道使、智者和两仪师……伊达拉和另一些智者并不具备导引的能力。但佩林知道,十个氏族中差不多会有五十名能够导引的女人,也许没有那么多,但佩林这一方力量的劣势仍然没有丝毫变化。

佩林努力压制住不断涌出的绝望感,直至最后一丝这样的感觉被他的怒火烧光。一柄锻锤中容不下任何绝望,无论是十个氏族,还是全部沙度部族,他们劫走了菲儿。他必须找到救出菲儿的办法。

“那里有多少沙度又有什么关系?”亚蓝问,“有成千上万的兽魔人杀进了两河,但我们一样杀光了他们,沙度不可能比兽魔人更可怕。”

佩林眨眨眼,惊讶地发现亚蓝就在他身后,还有贝丽兰、加仑恩和两仪师。当他奔向艾莱斯的时候,他对于周围的一切都已经视而不见了。模糊的身影排列在树丛中,亚甘达带出来的士兵仍然保持着刚才的队形,但贝丽兰的卫兵已经面朝外,将他们环绕在中心。智者们站在这个保护圈的外面,正在听取伊琳达的报告,她们的表情都很严肃。伊琳达的声音很小,偶尔会摇摇头,她显然并不比艾莱斯更乐观。佩林一定是在刚才的奔跑中丢了篮子,或者把它扔掉了,现在那只篮子正挂在贝丽兰的马鞍上。贝丽兰的脸上有一种……那是同情吗?佩林希望光明能烧了自己,他已经太累了,累到无法思考。只是,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清醒地思考。对于菲儿,他的下一个错误很可能会是最后一个错误。

“匠民,据我所知,”艾莱斯平静地说,“你们在两河是透过前后夹击打垮了兽魔人。你有什么好计划,可以对这群沙度发动前后夹击?”亚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艾莱斯在他拿起剑之前就认识他,亚蓝不喜欢回忆那段岁月,虽然他还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

“无论十个氏族还是五十个,”亚甘达愤恨地说,“一定会有办法救出女王,当然,还有其他人。”他刚硬的面孔上满是怒容,而他的气息中充满了狂乱,就像一只为了逃出捕兽器而准备咬断一条腿的狐狸。“他们……他们会接受赎金吗?”这名海丹人转过头,望向正走进翼卫队保护圈的玛琳妮,她在深深的积雪中依旧迈着稳定的步伐,另外两名智者和伊琳达也都不在树丛中了。“那些沙度会不会接受赎金……智者?”亚甘达似乎开始时并没有想到要用这个敬语,他已经不再以为与他们同行的这些艾伊尔人和这场绑架有任何关系了,但他对待艾伊尔人的态度并没有因此而好转。

“我不知道。”玛琳妮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语气,她将双臂抱在胸前,双眼直视佩林,而不是亚甘达。女人用这种眼光看男人的时候,通常是要给他缝制一身衣服,或者是告诉男人,他的紧身裤已经有多久没洗了。如果换作其他时候,佩林大概会因为这种注视而感到很不舒服,但现在,他没有这种心情。当智者再次开口的时候,语气中已经没有任何建议的意味,而仅仅是对事实的陈述:“你们湿地人缴纳赎金的习惯有悖于我们的传统。奉义徒可以被当作礼物赠送,或者与其他奉义徒交换,但他们不是可以买卖的畜生。不过沙度已经不再奉行节义了,他们强迫湿地人成为奉义徒,而且夺走战败者的全部财产,而不止是五分之一,他们也许会接受赎金。”

“我的珠宝完全由你来处置,佩林。”贝丽兰插话道,她的声音平静,表情坚决,“如果有必要,格莱迪或尼尔德可以从梅茵拿更多珠宝过来,还有黄金。”

加仑恩清了清喉咙:“阿特拉人习惯对付劫匪,殿下,他们地盘上的贵族和强盗从本质上来讲,没有什么区别。”他的语速很慢,一边说话,一边用缰绳拍打着手掌。虽然不愿意驳斥贝丽兰,但他显然也已经下了决心:“在距离艾博达如此遥远的地方,没有任何法律可言,一切都只由当地领主说了算。无论贵族还是平民,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向无法抵抗的敌人支付赎金,所以他们也很擅长分辨敌人的强弱。但在我们追踪沙度的一路上,只有遭到彻底洗劫,并被夷为平地的废墟,没有人能通过支付赎金保全自己,这很不正常。沙度也许会接受赎金,但他们真的会把赎金交换的对象交给我们吗?而且,支付赎金会让我们失去一个很大的优势——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安诺拉以最小的动作摇着头,但加仑恩的独眼还是看见了她,梅茵统帅立时皱起眉头。“你不同意,两仪师安诺拉?”他礼貌地问道,同时语气中还流露出一点惊讶。

作为一名两仪师,这位灰宗两仪师有时候几乎可以说是缺乏自信,但她在不同意别人向贝丽兰提出的谏言时,从来都是在第一时间给出自己的建议。

但这一次,安诺拉犹豫了,她拉起斗篷,裹住身子,又仔细地理平斗篷上的每一道折缝,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两仪师能够任意忽略高温和严寒,即使周围的人汗透衣衫,或者两排牙齿不停地打颤,她们也能够丝毫不为所动。会注意周围温度的两仪师只是要为她思考争取时间而已,通常她们这样做的目的都是为了掩饰自己想到的东西。最终,安诺拉瞥了玛琳妮一眼,略皱了一下眉,才做出决定,她额头上那一点皱纹也随之消失了。

“谈判总比战争更好。”她带着塔拉朋口音,冷静地说道,“在谈判中,信任总是一个值得警惕的问题,对么?我们必须仔细考虑该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而另一个问题是,该由谁来与沙度进行接洽。智者们也许不会再受到他们的尊敬,因为我们的智者都参加过杜麦的井之战。一位两仪师,或者是一队两仪师,也许效果会更好,但这也需要进行谨慎地安排。我自己愿意……”

“没有赎金。”佩林说。所有人都转头盯着他,大多数人的脸上都面露惊愕,只有安诺拉是一副无法解读的复杂表情。佩林又严厉地重复了一遍:“没有赎金。”他不会把钱付给这些让菲儿受苦的沙度人,他们要为菲儿受到的伤害付出代价,而不是因此而获利。而且,加仑恩是对的,无论是在阿特拉、阿玛迪西亚,还是之前的凯瑞安,佩林从未见过任何表明沙度会遵守约定的证据。相信这些恶人,就如同相信谷仓中的老鼠和麦穗上的毛虫。“艾莱斯,我要去看看他们的营地。”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他认识一个名叫纳特·托芬的人。那个人的眼睛已经瞎了,满脸皱纹,头顶上只有稀疏的白发,但他仅凭双手就能解开任何一副铁拼锁。连续好几年的时间里,佩林都努力想要掌握这种技艺,却一直没能成功。他必须先亲眼看过一副拼锁是如何拼合在一起的,然后才能凭双手的触摸解开它。“亚蓝,找到格莱迪,告诉他,尽快到神行术地点来见我。”这是他们称呼每次神行术终点,也是下一次神行术起点位置的方式,在一个已经编织过通道的地方再次进行编织,会降低殉道使导引神行术的难度。

亚蓝用力点了一下头,然后就调转灰马的马头,全速向营地跑去。佩林能看到周围人表情中的争执、疑虑和质问。玛琳妮仍然在审视他,仿佛突然不太确定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加仑恩盯着手中的缰绳,紧皱眉头,毫无疑问,他认为无论怎样做,情况都在恶化。贝丽兰则显出深深的不安,眼里闪动着反对的光芒。安诺拉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细线,两仪师不喜欢被打断,不管她是不是缺乏自信的两仪师,安诺拉显然已经准备好发泄她的不快了。亚甘达的脸变得通红,他张开嘴,明显要大声吼叫,自从他的女王被绑架之后,亚甘达经常会大吼大叫。但等在这里听这些人的抱怨或反对是没有意义的。

佩林猛地一蹬马腹,快步窜出了翼卫队的保护圈,朝那几棵被斩断的大树跑去,这次它的速度不是很快,但也没有半点迟疑。佩林让快步保持着快速小跑的步伐,不断从粗大的树干间穿过,他的双手紧握着缰绳,眼睛已经开始搜寻格莱迪的深褐色斑点马了。艾莱斯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佩林曾经相信,他已经再容不下任何一点恐惧,但艾莱斯的静默让他的心更加沉重了。长牙从没有过看到一个障碍,却看不到路径越过它的时候,他的沉默仿佛在告诉佩林,挡在他面前的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山脉,但他一定要想办法过去。当他们到达那块被切出一片光滑表面的岩石时,佩林仍然让快步在斜射入森林的阳光中来回踱步,一次次绕过或穿过那些倾倒的和依旧直立的树干。他无法让自己停下来,只能不断前进。一定有办法。他的思绪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疯狂地乱窜着。

艾莱斯下了马,蹲下身,紧皱眉头看着那块被切开的岩石,完全没有留意他的骟马不停地拉动着他手中的缰绳,想要向后退去。在他身边,一棵足有一百五十尺高的大松树倒在地上,一端仍然撑在残存的树桩上,形成的高大框架足以让艾莱斯挺直身子走过去。耀眼的阳光穿透了密实的树冠,却被这根树干挡住,在岩石表面的爪印上罩了一层接近黑色的阴影,但这并不能干扰艾莱斯的观察。他抽动鼻子,嗅着仍然弥漫在空气中的硫黄燃烧气味。“我在来这里的路上就闻到过这种臭味,我还以为你会和我提一下它。是很大的一群,比我见过或者听说过的任何一群都要大。”

“玛苏芮也是这样说的。”佩林漫不经心地说道。格莱迪怎么还没过来?艾博达会有多少人口?那个沙度营地里真有那么多人吗?“她说,她曾经遇到七群暗之猎犬留下的足迹,她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一群。”

“七群,”艾莱斯惊讶地嘟囔着,“就算是两仪师要收集到这么多数据,也必须走过许多地方才行。大多数关于暗之猎犬的传说只是来自人们对黑暗的恐惧。”他依旧紧皱着眉看着岩石上的爪印,摇摇头,哀伤出现在他的声音中:“它们曾经也是狼,是狼的灵魂,被暗影俘获、扭曲,成为暗之猎犬的核心,暗影兄弟。我想,也许这就是狼必须参加最后战争的原因。或者,暗之猎犬被制造出来,就是为了在最后战争中与狼作战。与因缘的编织相比,索瓦莱缎带也只不过是一根麻绳。在我能分辨的记忆里,它们来自很久以前,大概是兽魔人战争和暗影之战的时候。狼有漫长的记忆,一匹狼所知道的一切不会消失,而是会被活着的狼继承下来,但它们总是避免谈及暗之猎犬,它们也在躲避暗之猎犬。一百匹狼会被一头暗影兄弟杀死,更可怕的是,当它们倒下时,如果没有立刻死去,暗之猎犬就会吃掉它们的灵魂,再过一年左右,又会有一群新的暗影兄弟产生,它们甚至不记得自己曾经是狼。不管怎样,我希望它们不会记得。”

佩林拉紧缰绳,但他渴望着能立刻出发。暗影兄弟。这个狼对暗之猎犬的称呼在他心中增添了一层寒意。“它们会吃掉人类的灵魂吗,艾莱斯?比如说,一个能够和狼交谈的人类?”艾莱斯耸耸肩。在人类历史中,能够这样做的人可能屈指可数,这个问题只有在他们死亡的时候才会得到答案。而更重要的是,如果暗之猎犬曾经是狼,那么它们就有足够的智慧报告它们所发现的一切。玛苏芮也这样暗示过。对此抱有幻想是愚蠢的。暗之猎犬再过多久就会将他们的行踪报告给暗影?他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解救菲儿?

马蹄敲击雪地的声音表明有人骑马过来,佩林急忙告诉艾莱斯,暗之猎犬曾经环绕营地一周,很有可能会把他们的位置报告给某个强大的暗影力量。

“我不会对此过于担心,孩子。”这位老人一边回答,一边警觉地观察着迅速靠近的骑马者。他离开那块石头,开始伸展身体,活动因为长时间骑乘而僵硬的肌肉。艾莱斯不会让别人注意到他能看见黑暗中的事物,在这方面,他非常小心。“听起来,它们像是正在猎杀某个比你更加重要的目标,它们会一直追踪下去,即使这要用掉一整年的时间。不必担心,我们会在暗之猎犬报告你的位置之前救出你的妻子。当然,这不容易,但我们会做到的。”他的语气丝毫不容置疑,但他的气息中并没有太多希望,实际上,几乎一点希望也没有。

佩林压抑着绝望感,不让它再次涌起,同时让快步再次走起来。这时,贝丽兰和她的卫队已经出现在树林间。玛琳妮跨骑在安诺拉背后。两仪师刚一拉住缰绳,有着一双褐色中略显蓝色的眼睛的智者立刻跳到了地上,抖落厚实的裙摆,遮住腿上的黑色长袜。如果别的女人让自己的双腿这样暴露出来,也许会脸颊通红,但玛琳妮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整了整衣服。安诺拉则显得相当不安,苦恼的面容让她的鼻子更像是一只鸟喙了,她保持着沉默,但她肯定咬紧了牙关。这名两仪师一定以为她那个与沙度人谈判的计划会得到众人接受,至少贝丽兰会全力支持她,至少玛琳妮看样子会保持中立。灰宗两仪师都是谈判家和仲裁人,擅长裁决纷争和制定条约,也许正因为如此,她才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否则她还能有什么原因?佩林只能先将这个问题搁置一旁,但他会记住它,他不能放过任何可能影响到解救菲儿的事情,不过他现在必须解决的问题还在东北方四十里外。

当翼卫队在神行术地点重新排列好保护圈的时候,贝丽兰催赶枣红马来到快步旁边,拍抚着它的脖颈。她用那只没吃完的烤鸡诱惑佩林,想要和他说话,她的身上散发着怀疑的气息,是对佩林所做决定的怀疑,也许她希望能说服佩林尝试使用赎金。佩林没有让快步停下来,也没有听贝丽兰的话。使用赎金就是将一切赌在一把骰子上,他不能将菲儿当作赌注,锻造任何东西都需要有条不紊地一步步进行,这才是正确的办法。光明啊,但他真的很累了。他让全身在愤怒中绷紧,拥抱那股灼热的力量。加仑恩和亚甘达在贝丽兰之后不久也来到了神行术地点,他们身后是穿戴银亮胸甲和锥形头盔的海丹枪骑兵组成的两列纵队。海丹骑士很快就与树林间的梅茵人交杂在一起。贝丽兰的气息中出现了气恼的意味,她离开佩林,策马跑向加仑恩,并辔立在一处。独眼将军低下头,倾听着贝丽兰的吩咐,她的声音很低,但佩林至少听清了其中的一部分。他们不时会抬起头,瞥一眼正在催赶快步来回踱步的佩林。亚甘达骑在花毛马的背上,静立不动,透过树林盯着南边的营地。他虽然如同一尊静止的雕像,但全身都散发着焦躁的气息,如同火焰散发出灼人的热气。他是一名标准的战士,从盔羽、佩剑到银色铠甲都一尘不染,他的脸更像岩石一样坚硬,但他的气味却仿佛表明他已经到了发狂的边缘。佩林很想知道自己现在散发着怎样的气味,但一个人除非是待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否则就无法闻到自己的气味。佩林不相信自己的气味中会有慌乱,他有的只是恐惧和愤怒。只要菲儿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那时一切都会好的。快步还在来回踱步,调头,再调头。

亚蓝终于出现了,跟在他后面的是骑在深枣红色骟马背上,仍然在打着哈欠的朱尔·格莱迪,在他的坐骑鼻子上的一道白纹,让这匹体色本就很深的马几乎像是一匹黑马。丹尼率领的十二名两河人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后,为了方便使用长弓,他们并没有携带枪矛或长戟。格莱迪是一个身材结实的汉子,脸上满是风霜留下的痕迹,并且已经开始出现皱纹,虽然他还不到中年。他腰间挂着长柄佩剑,身穿高领子上别着银剑徽的黑色上衣,但看上去,他就像是个睡眼惺忪的农夫,只是农场已经被他永远地抛在身后了。丹尼他们从不会过分靠近他,他们现在也不会靠近佩林了,他们总是躲在佩林身后,眼睛只是盯着地面,或者带着惭愧的眼神快速扫一眼他和贝丽兰。这没关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亚蓝要把格莱迪带到佩林面前,但这名殉道使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叫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爬下马,来到艾莱斯身边。后者蹲在阳光下的一片积雪旁,用手指在雪面上画出一幅地图,并详细解说那里的距离与方向,描述那里的每一点细节。那是一片几乎面向正南方的山坡空地,耸起的山脊在三个地方存在缺口。实际上,只有精确的距离和方向也够了。不过殉道使对那个地方了解得愈多,施展神行术所到的地方也就愈会靠近他们的目的地。

“绝不能有任何误差,孩子。”艾莱斯的眼睛里闪烁着犀利的光芒,无论别人怎样看待殉道使,他从不曾害怕过他们。“在那片荒野中有许多山脊,沙度的主营距离这里只有一里左右。他们有警戒哨,一些沙度小队每晚都会驻扎在不同的地点,大致在这里另一侧的两里以外。如果你开启信道的位置有误,我们肯定会被发现。”

格莱迪和艾莱斯对视着,眼睛眨也不眨,然后他点着头,挠了挠头顶短粗的发卷,深吸了一口气。他看上去就像艾莱斯一样疲惫,佩林也能够感觉到这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打开通道,支撑住它们,让上千人马通过,这是相当耗费体力的任务。

“你休息够了吗?”佩林问他。人在疲惫中会出现错误,而至上力造成的错误可能是致命的。“我是否应该让尼尔德来?”

格莱迪用依旧略显惺忪的眼睛看着佩林,然后摇摇头:“费戈休息得不比我好,甚至还更糟,我比他要强一点,最好还是由我来做。”他将脸转向东北方。没有任何预警,一根垂直的银蓝色细线出现在那块有爪印的岩石旁边。安诺拉惊呼一声,用力拉动坐骑闪到一旁。细线同时也扩展成一个开口,开口对面是山坡上一片被阳光照亮的开阔地,周围环绕着许多树木,只是那里的树比佩林周围的要小了许多。那棵已经被斩断的松树和树桩仅有的连接也被切开了,巨大的树干抖动着,呻吟着,重重地撞在雪地上,让周围的马匹纷纷踢跳嘶鸣。安诺拉瞪了殉道使一眼,脸色也阴沉许多,但格莱迪只是眨眨眼说:“就是这个地方吗?”艾莱斯正了正帽子,点点头。

佩林等的就是这一下点头,他俯下身,催赶快步走进没过它的马蹄的积雪中。这是一片很小的开阔地,但在阳光被头顶的树冠遮蔽了许久之后,突然能看到白云浮动的天空,确实让人精神一振。和那片森林相比,这里的阳光强烈到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虽然太阳还是被挡在遍布尔木的山脊后面。沙度营地就在这道山脊的另一侧。他用炽热的眼神望着面前这道山脊,但现在他只能留在这里,而不是疾驰上山,去寻找菲儿的身影。他强迫自己调转快步的马头,面对通道。此时玛琳妮正从通道中走出来。

玛琳妮还在审视着他,甚至没工夫看脚下一眼,以至于她踉跄了一步,才让到一旁,让亚蓝和两河人骑马过来。虽然他们还不适应殉道使,但至少已经适应了神行术。他们之中只有高个子的人才会低下头,以避开通道的上缘。佩林这才察觉到,这次的通道比格莱迪第一次打开的通道要大,那时佩林不得不下马才能从其中穿过。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像一只苍蝇一样,从他的脑子里飞走了。亚蓝径直来到佩林身边,他的面孔紧绷着,气息中充满焦躁和对行动的渴望。丹尼一行人一离开通道,就全部下了马,平静地将羽箭搭在弓弦上,并带着警戒的眼神观察周围的树林。加仑恩随后走出通道,面容冷峻地环视周围的树林,仿佛在提防敌人从里面杀出来。跟在他后面的是六名梅茵骑士,他们不得不放低红穗骑枪,才能勉强走过通道。

随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通道中再没有人走出来。就在佩林决定回去看是什么拖住了艾莱斯的时候,那个满脸大胡子的老人牵马走了出来。亚甘达和六名海丹战士骑马跟在他身后,不满的情绪清楚地刻在海丹人的脸上,他们身上的银亮头盔和胸甲都已经不见了,看他们怒气冲冲的样子,就好像是被迫脱下了裤子一样。

佩林自顾自地点点头。当然,沙度营地在山脊的另一侧,太阳也在那里,银色的盔甲会像镜子一样反光。他应该想到这一点的,他仍然在放任恐惧刺激他的急躁情绪,遮蔽他的理智。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尤其是现在,被他遗漏的任何细节都有可能杀死他,将菲儿永远地丢在沙度手中。但说来容易,做来难,他怎么可能不为菲儿担心?一定要摒弃恐惧,但该怎样做?

让佩林惊讶的是,安诺拉就在格莱迪前面骑马走过了通道,最后一个人便是牵着暗枣红马的格莱迪。和之前每次走过通道一样,安诺拉完全平躺在高鞍尾上,被污染的至上力让她的面容不由自主地扭曲起来。一离开通道,她立刻催马跑到了空旷地的边缘。格莱迪关闭了通道,在佩林眼中,一道紫色的强光残斑还滞留了许久。安诺拉将头转到一旁,瞪着玛琳妮和佩林,如果她不是两仪师,佩林会认为她一定是在生闷气。肯定是贝丽兰命令她过来的,但贝丽兰不会成为她责怪的对象。

“从这里开始,我们就要徒步行进了。”艾莱斯的声音仅比偶尔拍击地面的马蹄声高了一点。他曾经说过沙度人防备松懈,没有岗哨,或者几乎没有,但他的样子就好像沙度和他们的距离不过二三十步。“骑在马背上的人很容易被发现。沙度人不是瞎子,也许他们看不见其他的艾伊尔人,但他们的视觉仍然比你们锐利两倍。所以,当我们到达山顶时,不要让自己暴露在天空的背景下,也尽量不要弄出任何声音。他们不是聋子,他们会找到我们的踪迹,毕竟这里到处都是积雪。但我们在离开以前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

因为卸下盔甲而无比气恼的亚甘达开始抗议艾莱斯胡乱发号施令,他还不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知道要尽量压低声音,但他从十五岁起就是一名战士,曾经指挥海丹人与白袍众、阿特拉人和阿玛迪西亚人作战。他还刻意指出,他参加过艾伊尔战争,并在塔瓦隆的雪中之血一役中活了下来,他了解艾伊尔人,不需要连理发都不懂的林中野人指点他该如何行动。佩林没有理他。亚甘达则一边抱怨,一边告诫两名部下管好马匹,他确实不是个傻瓜,只是因为担心他的女王而有些发狂。加仑恩命令部下全都在空旷地中待命,他低声说,枪骑兵如果下了马就变得毫无用处,而且哪怕是走上一小段路,也有可能把脖子跌断。他也不是傻瓜,只是会首先看到事情最糟糕的一面。艾莱斯走在最前面,佩林把黄铜管的短望远镜从快步的鞍袋中拿出来,塞进外衣口袋里,就跟了上去。

这片山坡上生长着许多低矮的灌木丛,被它们夹在中间的乔木大多是松树和冷杉,以及零星一些落光叶片的枯木。这里的地面并不比家乡的沙砾丘更陡峭,只是石头更多一些。丹尼率领的两河人都如同影子一样轻巧地向山坡上方移动,他们已将长弓擎在手中,弓弦上扣住了羽箭,不停地扫视周围的动静,而他们本身则如同他们呼出的白气一样静瑟无声。亚蓝抽出剑,跟随在佩林身边,他同样对丛林了如指掌。他刚打算砍开一丛褐色的粗硬藤蔓,佩林立刻伸手按住他的胳膊。自此之后,他就只是在靴底踩进积雪的时候发出微弱的咯吱声,并不比佩林发出的声音更大。智者玛琳妮悄无声息地在林间游走,身上的项链和手镯随着她的动作来回摇摆,却不会发出任何撞击声,仿佛她的家乡就是这片树林,而不是极少见到树,更极少有落雪的艾伊尔荒漠。而安诺拉在向上攀登时也显得毫不费力,她的长裙的确给她带来了不便,不过她依然能灵巧地避开猫爪藤和迟步藤,两仪师总是会让别人感到惊讶。实际上,安诺拉的一部分注意力一直都在格莱迪身上,而这名殉道使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了脚下的地面上。有时候,他会重重地喘上几口气,停下脚步,紧皱眉头盯着前方的山脊,但他一直都没有落在队伍后面。加仑恩和亚甘达已经不年轻了,他们也不习惯在地面上行走。他们的呼吸开始变得愈来愈粗重,有时候还要伸手抓住树干,把自己拉上去,但他们一直都盯着对方,眼神里充满了竞争之心,不愿被对方超过去。那四名海丹枪骑兵却几乎一步一滑,不住地被藏在雪下的树根绊住,被藤蔓扯住。当他们跌倒在石块上,或者被荆棘扎到的时候,就会发出一声咒骂。佩林开始考虑命令他们回去,等在马匹那里,或者把他们打晕,丢在这里,等回来的时候再带上他们。

突然,两名艾伊尔人从艾莱斯面前的灌木丛中走出来,黑色的面纱遮住了她们眼睛下方的面孔。她们背后披着白色斗篷,手中拿着短矛和小圆盾,从高度判断,她们是枪姬众,但她们肯定像其他雅加德斯威一样危险。同一时刻,九张长弓被拉开,阔头箭尖一起指向她们的心脏。

“你们这样会受伤的,图安妲,”艾莱斯低声说,“这一点你更应该清楚,苏琳。”佩林挥手示意两河人放下弓箭,也让亚蓝放下剑。他像艾莱斯一样,刚踏进山坡下的空旷地,就嗅到了她们的气味。

两名枪姬众惊讶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但她们并没有摘下一直垂到胸口的黑色面纱。“你观察得很仔细,艾莱斯·马奇拉。”苏琳说道。她身材瘦削,肌肉如同钢丝一般缠结在骨骼上,满是皱纹的脸上横亘着一道伤疤。她有一双蓝色的眼睛,目光如同锥子一般锐利,而现在这道目光中仍然带着惊讶的神色。图安妲比她更高,也更年轻,容貌相当漂亮,只是她右侧的眼窝已经空了,一道宽阔的伤疤从她的下巴一直延伸到那只空眼窝里,将她的一侧嘴角拉起,看上去好像是个笑容。一直以来,佩林只在她脸上见到过这一个笑容。

“你们的外衣和周围的环境不同,”佩林说,图安妲皱起眉,低头看了一眼她和苏琳身上灰绿褐三色交杂的外衣,“还有你们的斗篷。”艾莱斯已经累了,没有兴趣做这种掩饰:“他们还在那里,对不对?”

“是的,佩林·艾巴亚。”苏琳说,“沙度似乎准备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他们昨晚把那座城里对他们没用的人都赶到北边去了。”她微微一摇头。沙度在强迫不奉行节义的人成为奉义徒,这一直都让她感到不安。“你的朋友乔丁·巴兰、盖特·埃里阿和胡·马文已经去追踪那些难民,看看能否打探到一些讯息,我们的枪之姐妹和高尔正再次环绕那座营地。我们在这里等艾莱斯·马奇拉带你过来。”她的声音中很少会流露任何情绪,现在也是如此,但佩林嗅到了她身上的哀伤。“来吧,我来指给你。”

两名枪姬众上了山坡,佩林紧跟在她们身后,忘记了其他的一切。刚到山脊顶部的时候,她们伏下了身,四肢着地。佩林也学她们的样子,在雪地中爬过最后几步,越过山顶向下望去。山坡的另一侧并没有茂密的森林,只有一些稀疏的灌木丛和几棵孤单的小树,佩林能一直望到几里外的地方,一道道起伏不定的山脊上同样看不到树木。更远处,又是一片黑压压漫无边际的森林。下方的情况尽收眼底,但佩林还是没看到他渴望能看见的。

佩林曾依照艾莱斯的描述想象过沙度营地的样子,但出现在眼前的现实立刻粉碎了他的一切想象。这道山脊到下一道山脊之间的原野中央,是一座被灰色石墙环绕的城市,城市周围超过一里的范围内,无数低矮的艾伊尔帐篷和其他各式帐篷铺满了地面,大量马车、大车、马匹和人聚集在其中。最近的地方距离佩林大概有千步之遥。这不算是大城,无法与凯姆林和塔瓦隆相比。朝向佩林这一面的城墙长度大概有不到四百步,其他三面似乎还要更短些,但它依旧是有城墙和塔楼保护的城市,其最北端应该还有一座堡垒。沙度营地完全环绕着这座城市。菲儿就在下面这一片人海之中。

佩林摸索出口袋中的望远镜,在拿出望远镜的最后一刻,他想起要用手遮住镜头,这时望远镜的一丝反光很可能会将他们暴露给沙度人。一群又一群人出现在佩林的眼前,透过望远镜,佩林能清楚地看见他们的面孔。几名长发女人,肩头披着深褐色披巾,脖子上戴着十条以上的长项链。一些女人在挤羊奶,她们脖子上的项链要少得多。一些身穿凯丁瑟的女人,其中几个手持着短矛和小圆盾。女人们穿着厚重的白色长袍,脸被深深的兜帽遮住,在泥泞的雪地中小跑着前行。佩林也看到不少男人和儿童,但他们永远都是在他的镜头中一闪而过。只是那些穿着白色长袍的女人,就已经成千上万了。

“太多了。”玛琳妮悄声说道。佩林放下望远镜,瞪视着她。其他人也都来到了他和枪姬众身边,在山脊的雪地上卧成一排。两河人都辛苦地保护自己的弓弦不会碰到雪,同时又不能让长弓突出在山脊上。格莱迪手托下巴,盯着山坡下方,眼神就如同加仑恩和亚甘达一样一丝不苟,也许他正在使用阳极力。玛琳妮和安诺拉也都在盯着沙度营地。两仪师舔着嘴唇,智者则皱紧了眉头。佩林相信,玛琳妮这句话是对他说的。

“如果你以为我会因为沙度的数量超过我的预料而退却……”佩林激动地说。但玛琳妮打断了他的话,智者平静的目光迎上了他凶狠的眼神。

“那里有太多智者了,佩林·艾巴亚,我已经看见不止一个女人在不同的地方导引。智者并不经常会做导引的。她们到处都是,绝不止十个氏族的智者。”

佩林深吸了一口气:“你觉得那里有多少?”

“我认为所有沙度智者可能都在那里。”玛琳妮平静得就好像在谈论大麦的价格,“所有能导引的智者。”

所有?这不可能!她们怎么可能都在这里?沙度艾伊尔似乎到处都是,至少整个海丹和阿玛迪西亚都有沙度进行劫掠的讯息,关于他们在阿特拉和更远地方横行肆虐的传闻,更是在菲儿被绑架之前就已经四处流传了。为什么她们会聚集在这里?如果这里是沙度的大本营,整个沙度部族……不,他必须接受眼前的事实,无论这有多么糟糕。“有多少?”他再次用理智些的口吻问道。

“别瞪我,佩林·艾巴亚,我不知道具体还有多少沙度智者活了下来,即使是智者也会死于疾病、蛇咬和意外。有些人可能死在杜麦的井,我们找到过一些遗体,而他们一定带走了能够带走的死者,好安葬那些人。即使是沙度,也不可能抛弃一切传统。如果全部活下来的沙度智者都在下面,再加上能够导引的学徒,我认为大约会有四百人,可能更多,不过不会多于五百。沙度部族跨越龙墙之前也没有五百名能导引的智者,那时她们大概有五十名学徒。”大多数农夫在谈论大麦时表情都要比她丰富些。

安诺拉盯着沙度的营地,发出一点半像呜咽的、窒息的喉音:“五百?光明啊!一个部族的智者就能和半座白塔相当?哦,光明啊!”

“我们可以在晚上潜进去,”丹尼在一旁低声说,“就像你在家乡时潜入白袍众营地那样。”艾莱斯哼了一声,那可能代表任何意思,但肯定不是希望。

苏琳也轻蔑地哼了一声:“我们没办法潜入那座营地,就算进去也绝对出不来。不等你爬过第一排帐篷,沙度就会把你像山羊一样绑起来,插在烤肉叉上。”

佩林缓缓地点头。他曾经想过在夜色的掩护下潜入沙度营地,救出菲儿,当然,还有其他人,否则菲儿不会单独逃走,但他自己也不相信这样能成功。他们没办法瞒过艾伊尔人的眼睛。而如此规模巨大的营地更是扑灭了他的最后一丝幻想,他可能在这里游荡许多天,也找不到菲儿的踪迹。

佩林忽然发觉,自己已经不必再与心中的绝望感作战了。愤怒凝固在他体内,如同冬夜的钢一样寒冷,他已经找不到一滴那种曾经要将他彻底淹没的绝望了。这座营地里有上万名雅加德斯威,五百能导引的智者——一群会毫不犹豫地将至上力当作武器的女人,菲儿被深藏在这里,如同茫茫雪原中的一朵雪花。加仑恩是对的,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那么一切出乎预料的事情就都是好事。当你将这么多劣势叠在一起的时候,绝望就已经毫无意义了,你必须站稳脚跟,否则就只能被掀倒在地。而且,佩林已经看到了他要解开的拼锁。纳特·托芬说过,一切拼锁都能解开,只要你找到其中的关键。

在两道山脊之间,朝南和朝北的方向上,平坦的原野从城市一直向外延伸出去,原野上能看到一些农场,只是农舍的烟囱中没有一丝炊烟,篱笆围绕出被大雪覆盖的农田。穿过这片没有遮拦的旷野向那座城靠近,很容易就被发现。看上去,似乎是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路穿过这座城市。佩林不知道这些讯息对自己有什么用处。乔丁也许能带些关于那座城市的讯息回来,但既然无法突破团团包围这座城市的沙度营地,他不知道能有什么关于这座城市的讯息会对他有用。高尔和枪姬众正在环绕这片营地,他们也许能告诉他远处那道山脊对面的情况,那道山脊上有一处马鞍形缺口,似乎那里有一条通向东方的道路。奇怪的是,几座风车簇拥在那个山口北边大约一里外的地方,白色的长风车臂缓缓地转动着,更远处的另一道山脊上还有几座风车。一列下边有连续拱形圆洞的建筑,如同一道狭窄的长桥从对面山脊上的风车那里延伸下来,一直连接到城墙。

“有人知道那是什么吗?”佩林问。他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却只能判断出砌筑那道长桥的是与城墙相同材质的灰色岩石,但它太窄了,不可能是桥。而且它也没有侧面的护墙。但除了桥以外,佩林想不出那还有可能是什么。

“那是送水的通道,”苏琳答道,“它有五里长,通向一座湖,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把城市建在湖畔,不过那片湖周围的土地似乎在寒冷过后都会变成软泥。”她已经熟悉了像“泥”这样的词,但在说到“湖”的时候,她的语气中还是带着一丝敬畏,这么多水聚在一起,这在不久之前还是她根本无法想象的。“你想停止他们的供水?这肯定会把他们逼出来。”她很熟悉为了水而进行的战斗,荒漠中绝大多数的战斗都是饮水而起的。“但我不相信……”

色彩在佩林的脑海中喷薄,猛烈爆发的色彩甚至彻底淹没了他的视觉和听觉,仿佛是他过去为了将这些色彩摒弃在思想之外,筑起了太高的堤坝,而现在,它们溃堤而出。汹涌的洪潮无声地形成巨大的漩涡,要将他彻底吞噬,一个影像在漩涡中逐渐成形。兰德和奈妮薇面对面坐在地上,清晰得如同他们就在他的眼前。但现在,他没时间去关心兰德,现在不行!他挣扎着,如同行将溺毙的人拼命想要抓住河岸。他要——推——开——他们!

视觉和听觉,整个世界,重重地砸在他身上。

“……这太疯狂了。”格莱迪正在用担忧的语调说话,“不可能有人导引那么多阳极力,让我能在这么远的地方都感觉得到!不可能!”

“也不可能有人导引那么多阴极力。”玛琳妮喃喃地说,“但的确有人做到了。”

“弃光魔使?”安诺拉的声音有些颤抖,“弃光魔使在使用我们不知道的超法器,或者……或者是暗帝本尊。”

这三个人同时向西北方望去,也许玛琳妮的表情比安诺拉和格莱迪要镇定一些,但她的气息中同样充满了恐惧和担忧。除了艾莱斯之外,其他人不约而同地看着这三个人,大家脸上的表情就如同在等待有人宣告新的世界崩毁已经开始。艾莱斯的脸上则是一副听天由命的神态。狼也许会在泥石流中挣扎求存,但狼都明白,死亡迟早会来,而你不可能与死亡战斗。

“是兰德,”佩林哑着嗓子说道,当那无穷的色彩又要回来的时候,他打了个哆嗦,但他挥起锻锤,将它们砸了下去,“这是他的事情,他会处理好的。”所有人都盯着他,就连艾莱斯也不例外。“我需要俘虏,苏琳,他们一定会派出狩猎队,艾莱斯说他们在几里外也有搜寻逃亡奴隶的小部队。你能为我抓到俘虏吗?”

“仔细听我说,”安诺拉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她探起身,越过玛琳妮抓住了佩林的斗篷,“有些事情发生了,也许是极好的事情,也许是极可怕的事情。但那一定是极为重要的,重要到超过历史上的一切大事!我们必须知道那是什么!格莱迪能带我们到那里去,让我们亲眼去看看。如果我知道该如何编织,我也会带你们去的,我们必须知道!”

佩林望着她的眼睛,举起一只手。安诺拉张着嘴,却没有再发出声音,让两仪师停止说话绝不是容易的事,但她的确停下来了。“我已经告诉了你那是什么,我们的任务在这里,在我们眼前。苏琳?”

苏琳看看他,看看两仪师,又看了看玛琳妮,终于,她耸了耸肩:“即使你对他们进行审问,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他们已经习惯了疼痛,只会嗤笑你的无能。如果让他们感到羞耻,也许能慢慢……但我不知道这些沙度是否还能感到羞耻。”

“无论我能知道什么,都要比现在更好。”佩林回答。他的任务就在眼前,他要解开这个拼锁,救出菲儿,摧毁沙度,这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