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改变
当佩林离开智者们的帐篷时,他很想掀开外衣,看看自己的皮肤是否还完好如初。也许他不是一头被拴住的山羊,但他肯定是一只被六头母狼追猎的牡鹿。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撑过来的,但那些智者肯定没有改变他的想法。她们甚至做出了一个相当含糊的承诺——不会擅自采取行动,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但对于两仪师,她们没有任何承诺,即使最模糊的也没有。
佩林下意识地寻找着两仪师。他看见了玛苏芮,在两棵树之间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挂着一块四周镶缀红绿色丝穗的地毯,那名身材苗条的褐宗两仪师正在用一个弯曲的地毯拍子拍打那块地毯。灰尘形成的薄雾弥漫在她周围,在上午的太阳光中闪烁着细微的光亮。她的护法罗瓦尔·克凯林是一名身形结实、满头黑发正渐渐褪色的男人,现在他正坐在旁边一棵倒伏的树干上,闷闷不乐地看着她。罗瓦尔平时总是带着一点笑意,而今天他已经把全部愉悦都深埋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玛苏芮也看见了佩林,她几乎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只是对佩林投来一个充满恨意的冰冷眼神。佩林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她就是那个和他有着相同想法的人,至少他们之间应该能找到一些共识。一只红尾鹰从佩林的头顶飞过,它伸展开翅膀,不扇动一下,只是驾驭着热空气产生的上升气流,越过一座又一座山丘。如果能展翅飞离这一切就好了,但佩林知道,挡在他面前的是一堵铁壁,而不是什么充满光明的梦想。
他向苏琳和其他枪姬众点点头,她们好像已经在那株羽叶木下生根了。当佩林转身想要离开时,却又停住了脚步。两个男人爬上了山顶,其中一人穿着灰色、褐色和绿色交杂的凯丁瑟,背后拴着弓匣,腰间别着箭囊,双手拿着短矛和圆盾。肖是佩林的朋友,也是这些艾伊尔人之中唯一没有穿白袍的男人。他的同伴比他矮一头,带着宽沿帽,穿着朴素的灰绿色外衣和长裤。他不是艾伊尔人,但他的腰带上也挂着装满了箭的箭囊,还有一把比艾伊尔匕首更长、更重的大匕首。他的弓比两河长弓短得多,但要比艾伊尔角弓长。从外表判断,他不是农夫,但也不是城市居民。他将一头灰发系在颈后,发稍一直垂到腰间,他的胡子披散在胸前。他走路的样子很像他身旁的艾伊尔人,从灌木丛旁边滑过,绝不会踏断任何一根细枝,任何一株野草。佩林觉得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他了。
两个人很快走上了山顶,艾莱斯·马奇拉看着佩林,金黄色的眼睛在帽沿的影子里闪烁着微弱的光芒。艾莱斯的眼睛比佩林更早变成这种样子,是他将佩林介绍给了狼。那时,他只穿着兽皮。“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孩子,”他平静地说道,汗水在他的脸上闪着光,但他出汗并不比肖更多,“你终于放下那把斧子了?我不认为你已经不再恨它了。”
“我还拿着它。”佩林同样平静地说。很久以前,这位前任护法告诉过佩林,要一直拿着那把斧子,直到佩林不再痛恨使用它。光明啊,但佩林还在恨着它!而且,现在恨它的理由更多了。“你到世界的这里来做什么,艾莱斯?肖在哪里找到了你?”
“是他找到了我,”肖说,“直到他在我背后咳嗽,我才察觉到他。”肖说话的声音足以让那些枪姬众听见。枪姬众立刻沉寂下来,那种凝滞的压迫感几乎伸手就能摸到。
佩林本以为枪姬众们至少会有一些尖刻的评论——艾伊尔的幽默几乎像是放血的刀子,而枪姬众们从没有放弃过任何挖苦她们这名绿眼男性同伴的机会。但最后那些女人之中,只有几个人拿起了短矛和圆盾,将它们相互敲击,表达着赞许的心情。肖同样赞许地点了点头。
艾莱斯含混地哼了一声,拉低了帽沿,不过他的气味中带着愉悦的心情。艾伊尔人对于龙墙这边的人并没有太多认同。“我喜欢到处走动,”他对佩林说,“我只是恰巧来到海丹。我们一些共同的朋友告诉我,你正带着一大票人马在这里旅行。”他没有提那些朋友是谁,在别人面前谈论狼是不明智的。“他们告诉了我许多事情。他们说他们嗅到了一个改变即将到来,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你知道。我听说你已经在跟着转生真龙了。”
“我不知道。”佩林缓缓地说。一个改变?一直以来,他向狼询问的,只有什么地方有大群人类活动,以便避开。就算是到了海丹,佩林有时仍然会为死在杜麦的井的狼感到愧疚。什么样的改变?“兰德肯定在改变各种事,但我不知道他们所指的是什么。光明啊,即使没有兰德,整个世界也已经在翻天覆地了。”
“一切都在改变,”肖显然对佩林的感叹不以为然,“直到我们醒来,梦随风而逝。”片刻之间,他审视着佩林和艾莱斯。佩林相信,他是在比较他们的眼睛,但他什么都没有说。这名艾伊尔人似乎只是将金色的眼睛当作湿地人的另一个特点。“我应该让你们两个单独聊聊,长久分离的朋友需要好好谈一谈。苏琳,齐亚得和贝恩去做什么了?昨天我看见她们在狩猎,也许我应该教一下她们应该如何拉弓,以免她们之中有人射到自己。”
“很惊讶看到你今天回来了,”那名白发女子回答道,“她们去设兔子陷阱了。”笑声在枪姬众之中蔓延开来,她们全都在飞快地抖动着手指,用手语交谈着。
肖叹了口气,夸张地翻翻眼珠:“既然这样,我想我必须去把那些陷阱都割开了。”几乎所有枪姬众都笑了起来,也包括苏琳。“愿你在今天找到阴凉。”他对佩林说,这是朋友之间随意的问候。然后他郑重地握住艾莱斯的上臂:“我的荣誉是你的,艾莱斯·马奇拉。”
“奇怪的家伙,”艾莱斯看着肖跳下山坡的背影,喃喃地说道,“我咳嗽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我相信那时他是准备杀掉我,但他只是突然笑了起来。你不反对一起去别的地方走走吧?我不认识那位正在谋杀那块地毯的姊妹,但我不喜欢让两仪师有机会认出我。”他眯起了眼睛。“肖说你身边有三位两仪师。你不会遇上更多两仪师了吧,是吗?”
“希望不会。”佩林答道。玛苏芮在拍打地毯的时候会不时瞥他们一眼,她很快就会注意到艾莱斯的眼睛,并开始探察他和佩林之间还有什么别的联系。“来吧,我正好要回自己的营地去。你担心遇到认识你的两仪师?”当艾莱斯与狼交谈的能力被发现时,他身为护法的日子就结束了,一些两仪师认为这是暗帝的标记,最终艾莱斯不得不杀死其他护法才逃了出来。
他们一直走到距离艾伊尔营地有十几步的地方,艾莱斯才回答佩林的问题,他的声音很小,好像他还在怀疑会有人在他们背后偷听——而且那个人的耳朵还像他和佩林的一样灵敏。“只要有一个人能认出我就很糟糕了,护法们并不会经常逃跑的,孩子。大多数两仪师会释放真正想离开的男人——大多数会这样。但无论如何,如果她决定要猎捕你,不管你跑多么远,她都能抓住你。对于两仪师而言,一名背叛者值得她们花费空闲时间,让他只希望他永远没有被生出来。”艾莱斯微微颤抖了一下,他的气味中没有恐惧,但肯定有对痛苦的预期。“然后,那位两仪师会把背叛者交到他所属的两仪师手中,让他接受真正的教训。经历过那种教训之后,任何男人都绝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在山坡的边缘,他回头看了一眼。看样子,玛苏芮真的是要杀死那条地毯,她集中了全部怒火,拼命想要在地毯上打出一个洞来。艾莱斯又哆嗦了一下。“如果撞到琳纳,那就全都完了,我宁可双腿断掉,陷在林火里。”
“琳纳是你的两仪师?你怎么会撞见她呢?约缚会让你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这触动了佩林脑海里的某些记忆,但没有容佩林细想,艾莱斯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有许多两仪师能混淆约缚,也许她们全都能那么做。你能感觉到的,至多是她还活着。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还没有发疯。”艾莱斯看到佩林脸上的疑问,笑了一声。“光明啊,男人的血和肉也是属于姊妹的。想想看,当你抱着一个风骚娘们的时候,你会希望脑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吗?抱歉,我忘记你已经结婚了,我没有恶意,但听到你娶了一个沙戴亚人,我确实很吃惊。”
“吃惊?”佩林从没有想到过护法的约缚。光明啊!他还从没有想过两仪师的这种事情,那就好像是……好像是和狼交谈。“为什么要吃惊?”他们正在穿过山这一边的树林,步伐不疾不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佩林一直都是一名优秀的猎手,对于树林很熟悉。艾莱斯则几乎不曾惊动脚下的树叶,滑过灌木丛的时候,也从不抬起一根树枝。他其实尽可以将弓搭在背上,但他仍然将弓拿在手中。艾莱斯的警觉心很强,特别是当他在人群附近的时候。
“为什么?因为你是个安静的人,我以为你也会娶一位安静的妻子。现在你应该知道了,沙戴亚人并不安静,除非他们要对付外人。他们的火气就像是放在火上的太阳,只要一分钟就会剧烈地爆炸,但随后就忘记了。与他们相比,艾拉非人可以称之为迟钝,阿拉多曼人就是彻底的麻木。”艾莱斯突然露出笑容。“我曾经和一个沙戴亚人共同生活过一年。梅娅每个星期会有五天把我的耳朵喊聋,还会把盘子扔到我的脑袋上,但每次我想离开的时候,她都会跟我和好,我似乎从没有走到门前过。到最后,她离开了我,她说我太拘谨,不合她的胃口。”艾莱斯粗嘎的笑声中充满了缅怀,他一边笑一边揉搓着下巴,在他的下巴上有一道被岁月磨淡的伤疤,那看上去很像是被小刀割的。
“菲儿不是那样的人。”那听起来就像是和奈妮薇结婚!牙痛时的奈妮薇!“我不是说菲儿不会生气,”佩林不情愿地承认,“但她不会向我喊叫,拿东西砸我。”嗯,菲儿的确不经常向他喊叫,而且菲儿的怒火也不是在爆炸之后就立刻消失,她会一直生气,直到怒意逐渐冷却。
艾莱斯瞥了他一眼,“我闻到的气味很像是一个正在躲避冰雹的人……你从来都是对她温言软语,对吧?就像牛奶一样温和,从不曾将耳朵立起来,从来没有对她提高过声音,对不对?”
“当然不会!”佩林说道,“我爱她!为什么我要对她喊叫?”
艾莱斯低声嘟囔了几句,当然,佩林能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烧了我吧,一个男人想要坐在红奎蛇上,那是他的事。如果一个男人想用烧穿屋顶的火焰暖手,那也是他的事,是他的人生。他会感谢我吗?不会,他该死的才不会!”
“你想说什么?”佩林问道。他抓住艾莱斯的手臂,将艾莱斯拉到一株冬青树下。这棵树的针叶大部分还是绿色的,但除了一些还在挣扎的藤蔓以外,这棵树周围再看不到什么绿色了,现在他们还没有走到半山腰。“菲儿不是红奎蛇,也不是烧穿房顶的火焰!在你见到她以前,请不要装得有多熟悉她似地对她评头论足。”
艾莱斯焦躁地用手指挠着长发。“我了解沙戴亚人,孩子,那一年并不是我在那里度过的唯一一年。我遇到的沙戴亚女人里,只有五个人能让我觉得脾气和顺,或者说,能算是性格一般的。她不是一条红奎蛇,我打赌,她是一头老虎。烧了你吧,别对着我吼!我用我的靴子打赌,如果她听到我这样说,只会笑一笑!”
佩林愤怒地张开嘴,却没有说话,他刚才没有意识到,自己正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阵吼声。菲儿听到自己被说成是老虎,只会笑一笑。“你的意思不会是说,她想要我对她吼叫吧,艾莱斯?”
“是的,我正是这个意思,很有可能会是这样。也许她是我所知道的第六位性情和顺的沙戴亚人,也许。但听我说,大多数女人,如果你向她们吼叫,她们都会瞪起眼睛、冷若冰霜,然后,你就会发现你们开始为了你的态度而争吵,而你为什么会这样生气的原因,已经被抛到九霄云外了。但如果你对沙戴亚女人和和气气,你就是在说她不够强壮,配不上你。如果你这样冒犯她,她不用你的胃给你当早餐就是你走运了。她不是法麦丁女人,只想要一个男人坐在她指的地方;一听到她打个响指,立刻又会蹦起来。她是一头老虎,她也希望她的丈夫是一头老虎。光明啊!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有想找死的人才会给一个男人关于他妻子的建议。”
这回轮到艾莱斯发出吼声了,他用力拉直自己的帽子,皱起眉向周围的山坡看了一眼,像在考虑是否应该消失在树林里。然后他向佩林伸出一根手指:“看着我,我知道你并不只是在这里晃荡。狼告诉了我许多事情,你不是恰巧来到了那个先知的地盘上。我想,也许你需要个朋友为你照看背后。当然,狼没有提到你还带着那些漂亮的梅茵枪骑兵,还有肖。如果你希望我留下来,我会留下来。如果你不希望,这个世界还有许多地方我想去看一看。”
“我永远都需要朋友,艾莱斯。”菲儿真的会想让他吼叫?从很久以前,佩林就知道如果自己不够小心,就会伤害到别人,他一直都在用心控制着自己的脾气。话语会像拳头一样伤人,特别是那些错误的话,那些并非出于你的本意、你只是为了发泄脾气才说的话。这是不可能的,这不合逻辑,没有女人想要她的丈夫或者任何男人向她吼叫。
一只蓝雀的叫声让佩林抬起头,竖起了耳朵,那声音刚刚还在他听力范围的边缘,但很快地,在更靠近他的地方就有了同样的鸟叫声。转眼间,鸟叫声已经距离他们相当近了。艾莱斯向佩林挑起一道眉弓,他认得这种在边境生活的小鸟叫声。佩林从一些夏纳人那里学到了这种方法,又将它传授给两河人。马希玛也是那些夏纳人中的一员。
“我们有访客了。”他对艾莱斯说。
两人加快了脚步,还没有等他们到达山脚,四个骑马的人已经快速奔了过来。领头的是贝丽兰,她的坐骑已越过溪流了,安诺拉和加仑恩紧随其后。还有一名穿着浅色防尘斗篷、戴着兜帽的女子跑在贝丽兰身边。他们径自跑过梅茵人的营地,甚至没有向那座营地瞥上一眼,直到那座红白色条纹的大帐篷前才勒住缰绳。一些凯瑞安仆人跑过去抓住马的缰绳,扶稳马镫,没有等到尘埃落定,贝丽兰一行人已经消失在帐篷里。
这四个人立刻在营地中引起一阵骚动。两河人议论纷纷,佩林能听到他们的各种猜测。菲儿的那群小傻瓜们聚在一起,挠着脑袋,盯着那座帐篷,兴奋地交头接耳。格莱迪和尼尔德也在树林间看着那座帐篷,贴在一起,用他人无法听到的低微耳语交谈着。
“看上去,你的来访者并不寻常。”艾莱斯低声说,“小心加仑恩,他可能是个麻烦。”
“你认识他,艾莱斯?我很希望你能留下来,但如果你认为他也许会告诉两仪师你是谁……”佩林无奈地耸耸肩,“我也许能阻止森妮德和玛苏芮……”他相信自己是可以,“……但我想安诺拉会按照她自己的意思去做。”安诺拉对于马希玛又是怎么想的?
“哦,贝坦·加仑恩并不认识艾莱斯·马奇拉这号人物,”艾莱斯嘲讽地笑了笑,“‘认识傻瓜杰克的人比傻瓜杰克知道的更多’。我认识他,他不会与你作对,也不会在背后攻击你,但贝丽兰才是他们两个之中有头脑的那个。她在十六岁的时候,就曾经为了阻止提尔对梅茵染指而挑唆提尔人与伊利安人作对。贝丽兰知道如何玩弄计谋;加仑恩知道的是如何攻击,他长于此道,但他看不见其他东西。有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要停下来想一想。”
“我想你是要我小心他们两个。”佩林喃喃地说道。至少贝丽兰从雅莲德那里带来了信使,一名新的女仆不可能让她着急到如此程度。唯一的问题是,为什么雅莲德要特意让信使带来她的答案。“我最好去确认一下,他们带来的是不是好讯息。艾莱斯,稍后我们要聊聊南方都发生了什么事,你也可以和菲儿见一面。”他在转身之前又补充了最后这一句。
“末日深渊就在南方,”艾莱斯在他身后说道,“就像我能在妖境看到的那样。”
佩林想象着自己又听到微弱的雷声从西方传来,那可能是一个令人高兴的改变。
在帐篷里,布琳捧着一个银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散发出玫瑰香气的清水,以及擦洗手脸用的毛巾。她僵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将托盘捧到佩林面前。麦玎行了一个更加僵硬的屈膝礼,捧上了一个放着几杯调味酒的托盘。从气味判断,这些调味酒是用最后的一点干蓝莓制作的。莉妮正在收叠来访者们的防尘斗篷。菲儿和贝丽兰站在那名陌生女子的两侧,安诺拉则站在她们后面,这种站位布局有些奇怪。菲儿、贝丽兰和安诺拉的目光都聚集在陌生女子身上。那是一名中年女子,她用一张绿色的发网束住几乎齐腰的长发。如果她的鼻子不是那么长,如果她不是把鼻子抬得那么高,她也许应该非常漂亮。她比菲儿和贝丽兰的个子要矮,但佩林仍然觉得她很像正从鼻尖上俯视他,用冰冷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看见佩林的眼睛,她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眨一下眼。
“殿下,”佩林刚一走进帐篷,贝丽兰就用庄重的声音说道,“请允许我为你介绍安多两河的佩林·艾巴亚领主,转生真龙的朋友和使者。”这名长鼻子的女子谨慎而冰冷地点点头。贝丽兰稍一停顿,继续说道:“艾巴亚领主,请问候并欢迎雅莲德·麦瑞萨·基加林,海丹女王,光之祝福,加林之墙的守卫者,她很高兴和你亲自见面。”加仑恩站在帐篷壁附近,调整了一下眼罩,带着胜利的微笑向佩林举起酒杯。
菲儿用严厉的目光瞪了贝丽兰一眼,佩林的下巴几乎掉了下来。雅莲德本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跪下来。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停顿以后,佩林鞠了一躬。光明啊!他不知道该如何接待一位女王,尤其是一位突然出现,没有带任何侍从,也没有戴一件珠宝的女王。雅莲德的深绿色骑装只是普通的羊毛质料,上面甚至连一个针脚的绣花都没有。
“在收到了最后一些讯息之后,”雅莲德说,“我想我应该来见你一面,艾巴亚领主。”她的声音很平静,脸上不带表情,目光冷冽孤傲。而且,如果她还不算机警,那么佩林肯定就是塔伦渡口人了。佩林决定,在看清道路该怎么走以前,最好谨慎迈步。“也许你还没有听闻,”雅莲德继续说道,“四天以前,伊利安落进了转生真龙的手中。光明照耀他的名字,祝福我们,他取得了月桂王冠,不过我想那顶王冠现在已经被称为剑之王冠了。”
菲儿从麦玎的托盘中拿了一杯酒,用比呼吸声还小的声音说:“七天以前,霄辰人占领了艾博达。”就连麦玎都没有注意到她在说话。
如果佩林不是一直注意控制自己,他一定会惊呼出声。为什么菲儿要这样把这件事告诉他,而不是等到雅莲德向他宣布这件事?佩林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重复了菲儿的话,他的声音很严厉,但这是唯一能让他说话的声音不打颤的方法。艾博达也被占领了?光明啊!就在七天以前?就是格莱迪等人看到至上力出现在天空的那一天。也许是巧合,但这真的与弃光魔使无关?
还没有等佩林说完,安诺拉便皱眉看着酒杯,撅起了嘴唇。贝丽兰看着佩林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讶,但这种神情立刻从她的眼中消失了。她们很清楚,当她们前往贝萨的时候,佩林还不知道这件事。
雅莲德只是点点头,如同那位灰宗两仪师一样镇定自若。“你似乎掌握许多情报,”她一边说,一边向佩林靠近了一步,“当第一批谣言顺着河中的商船传到这里的时候,我还抱着怀疑的态度,而那也刚刚只是一两天以前的事情。有几名商人负责向我传递讯息,我想,”她干巴巴地说,“他们是希望着,如果他们和真龙陛下的先知之间发生事端,我会帮他们一把。”
佩林终于分辨出了雅莲德的气味,而他对于雅莲德看法也因此而改变了,不过不是变得更坏。在外表上,这位女王冷静沉着,但混杂着狐疑的恐惧充满了她的气味。佩林不相信自己能有她这般的自控能力,在这种心境下仍然能保持镇定如常的神情。
“能知道尽量多的事情总会好一些。”佩林说道,他已经觉得有些心烦意乱了。烧了我吧,他想,我必须让兰德知道这件事!
“在沙戴亚,我们也会寻找可以搜集情报的商人。”菲儿说,她是在暗示佩林知道这件事的途径。“他们似乎能在谣言传来的几个星期以前,就知道一千里以外发生的事情。”
菲儿没有看佩林,但佩林知道,菲儿的话是同时说给雅莲德和他听的。不管怎样,佩林没有办法在这里单独对菲儿秘语,菲儿真的想要他……不,这是无法想象的。佩林眨眨眼,意识到自己刚才忽略了雅莲德的一些话。“请原谅,雅莲德,”他礼貌地说,“我刚才正在想兰德——转生真龙。”那太匪夷所思了!
所有人都在盯着佩林,就连莉妮、麦玎和布琳也不例外。安诺拉睁大了眼睛,加仑恩的下巴垂了下去,佩林这时才意识到,他刚刚直呼了女王的名字。他从麦玎的托盘里拿起一个酒杯,麦玎以极快的速度行了一个屈膝礼,差一点撞掉佩林手中的酒杯。佩林不在意地挥手示意麦玎离开,然后在外衣上揩掉手上的酒汁。他必须专注于一件事,而不是同时去想九件事情。不管艾莱斯怎么想,菲儿肯定不会……不!集中精神!
雅莲德迅速恢复了平静,她是所有人之中惊讶程度最低的,她的气味没有半分动摇。“我在说,秘密地来见你应该是最明智的办法,艾巴亚领主,”她的声音依旧冰冷,“特莱彬领主相信我正待在他的花园里。我是从一道偏僻的侧门离开的,出城的时候,我是两仪师安诺拉的侍女。”她用指尖掸了掸骑裙的裙摆,微微一笑,即使这样,她仍然是冰冷的,和佩林鼻子嗅到的完全不同。“虽然我的一些士兵看见我,但我戴着兜帽,他们没有认出来。”
“在现今的形势下,这样做也许是最明智的,”佩林谨慎地说,“但你迟早要面对公众,无论以怎样的形式。”礼貌,同时直指要点,就是这样,女王不会喜欢对着一个喋喋不休的男人浪费时间。佩林也不想再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那样,让菲儿感到失望。“为什么要来?你只需要送来一封信,或者是告诉贝丽兰你的答案。你是否会向兰德宣誓效忠?无论你如何回答,我保证你将安全返回贝萨。”这是关键,是什么让她感到恐惧,让她认为必须一个人到这里来?
菲儿看着佩林,却装作只是正在吮着调味酒,一边向雅莲德微笑,但佩林看见了菲儿眼睛里向他闪烁的亮光。贝丽兰则毫不掩饰地看着他,微微眯起的眼睛须臾不曾离开过他的脸,安诺拉仍然是那副专注而若有所思的表情。她们全都相信他还会被自己的舌头绊倒?
雅莲德并没有回答这个重要的问题,她只是说:“梅茵之主告诉了我许多关于你的事,艾巴亚领主。还有关于真龙陛下的事,光明照耀他的名字,祝福我们。”她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非常流利,似乎完全不用思考,随口就背出来一样。“在我做出决定以前还不能见他,所以我希望见见你,对你进行评价。一个人选择的代言人也会表明这个人本身的许多特质。”她朝手中的酒杯侧过脸,透过睫毛看着佩林,如果贝丽兰这样做,那一定会充满了挑逗的意味,但雅莲德的样子却像是在慎重观察着一头站在她面前的狼。“我也看见了你的旗帜,”她低声说道,“梅茵之主没有提到那些旗帜。”
佩林不由自主地皱皱眉。贝丽兰告诉雅莲德许多关于他的事?她都说了些什么?“那两面旗帜只是摆摆样子而已。”愤怒让他的声音中增添了一些暴戾。他费力地把这种情绪压下去,现在,他倒是很想向贝丽兰有声吼叫。“相信我,我们没有任何重建曼埃瑟兰的计划。”他的声音已变得像雅莲德一样冰冷。
“你的决定是什么?”兰德能够在一眨眼之间将一万名士兵,甚至十万名士兵送到这里来,或者送到距离这里足够近的地方。也许兰德真能做得到。霄辰人在阿玛多和艾博达?光明啊,他们到底有多少人?
雅莲德在开口说话前又以优雅的姿势吮了一口酒,这次,她又回避了问题:“你一定也知道,谣言成千上万。当真龙已经转生,奇诡的军队以亚图·鹰翼之名回归,白塔因叛徒而分裂的时候,即使是最疯狂的谣言也会被人们相信。”
“两仪师的事情,”安诺拉尖声说道,“与外人无关!”贝丽兰恼怒地扫了安诺拉一眼,安诺拉则装作完全没有注意到的样子。
雅莲德瑟缩了一下,肩头转向那位两仪师,不管是不是女王,没有人会愿意听到两仪师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个世界确实在翻天覆地,艾巴亚领主,我甚至收到报告说,艾伊尔人正在劫掠海丹的村庄。”佩林突然意识到,雅莲德说这些话并不只是为了惹恼两仪师。雅莲德在看着他,等待着,但她在等什么?保证?
“海丹的艾伊尔人全都在我身边,”佩林对她说,“霄辰人也许真的是亚图·鹰翼的后代,但鹰翼已经死去一千年了。兰德曾经战胜过他们,他还会再次战胜他们。”佩林清楚地记得法美镇,就像他记得杜麦的井,虽然他一直竭力忘记这两个地方。霄辰人肯定没有足够的兵力能占领阿玛多和艾博达,即使他们拥有罪奴。巴尔沃说他们还率领着塔拉朋士兵。“也许这个讯息会让你高兴,那些反叛的两仪师是支持兰德的。至少,她们很快就会支持兰德了。”这是兰德说的,几个无处可去的两仪师只能来投奔他,佩林却没有那么大的信心。海丹的谣言说,那些两仪师已经建立起了一支军队。当然,同样是那些谣言也说,反叛的两仪师的数量并不止是几个而已。但……光明啊,佩林只希望有人能做出保证!“我们为什么不坐下来?”他说,“为了帮助你做出决定,我会回答你的一切问题。不过我们可以先让自己舒服一些。”他将一把折叠椅拉到身后,让身子向后坐倒下去,但他总算在最后一刻记起自己的体重,急忙放缓动作,椅子在他的屁股下面发出一阵“吱嘎”的响声。莉妮和另外两名仆人匆忙地将椅子在佩林面前摆成了一个圆形,但那些女人都没有向前迈一步。雅莲德看着佩林,另外两个人看着雅莲德,只有加仑恩毫不在乎地拿起银酒罐,为自己又倒了一杯调味酒。
佩林想到,自从提到那些商人之后,菲儿就再也没有说过话。他很感谢贝丽兰的沉默,也同样感谢她没有在女王面前向自己抛媚眼。而对于菲儿,佩林很希望能得到她帮助,一点建议也行。光明啊,在这种情况下该怎样说,该怎样做,菲儿所知道的要比他多十倍。
佩林一边考虑着是否要再站起来,一边将调味酒放在身旁的小桌上,然后主动向菲儿提出要求,希望她能和雅莲德说话。“如果有人能让女王看到正确的道路,那个人就是你。”他说道。菲儿给了佩林一个愉快的微笑,但她还是没有说话。
突然间,雅莲德看也不看就将酒杯往身边一放,像是早就知道那里会有一个托盘一样。麦玎勉强来得及把托盘伸了过去,接住雅莲德的酒杯。佩林希望菲儿没有听见麦玎在嘟囔些什么,菲儿绝对不会允许仆人说出那样的话。看到雅莲德走过来,佩林想要站起身。但让佩林震惊的是,雅莲德以优雅的姿势跪倒在他面前,握住佩林的双手。还没有等佩林知道雅莲德在做什么,她已经转动双手,让自己的两只手背对背合在佩林的两只手掌中间。雅莲德是那样用力,肯定将她的手都握痛了。佩林相信,如果现在要挣脱雅莲德,一定会将她弄伤。
“在光明之下,”雅莲德抬起头看着佩林,坚定地说道,“我,雅莲德·麦瑞萨·基加林,将我的忠诚献与两河的佩林·艾巴亚领主,从此时此刻,直至永远,除非他决定将我弃绝。我的土地和王座是他的,我将它们献到他的手中。我以此立誓。”
片刻之间,帐篷里只有加仑恩的惊呼声,以及他的酒杯落在地毯上时的闷响。然后,佩林听见菲儿又一次用那种除他以外、绝没有人能听见的微弱声音说:“在光明之下,我接受你的誓言,我将保护你和你的一切,为你遮挡战火的蹂躏、寒风的肆虐,以及时间带来的所有灾难。海丹的土地和王座,我赐予你,让你成为我忠实的卿士。在光明之下,我接受……”这一定是沙戴亚接受效忠誓言的方式。感谢光明,菲儿只是在忙着告诉他这段话,无暇看到贝丽兰正在向他用力地点着头,同样在催促着他。她们两个都好像早已预料到会有这一幕一样!但安诺拉却和佩林一样张大了嘴,吃惊得好像是鱼看见身边的水突然消失了。
“为什么?”佩林温和地问道。他完全没有理会菲儿沮丧的吁气声以及贝丽兰怒恼的哼声。烧了我吧,他想,我只是个该死的铁匠!没有人会向铁匠宣誓效忠。女王不会向任何人宣誓效忠!“别人曾经告诉过我,我是一个时轴。也许你应该再考虑一个小时,然后做出回答。”
“我希望你是时轴,领主,”雅莲德笑着说,但她的语气里没有半点愉悦,她更加用力地抓住佩林的双手,仿佛害怕佩林会将手抽走。“我全心全意希望如此。我害怕没有像你这样强大的人物,将不足以拯救海丹。当梅茵之主告诉我你来到此地的原因时,我就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见到你只是让我更增强自己的决心。海丹需要保护,我却没有力量给予这样的保护,所以我的责任需要我为海丹找到这种力量。这是你可以给我的,领主,你和真龙陛下可以给我的。光明照耀他的名字,祝福我们。实际上,如果他在这里,我会直接向他立誓。你是他的人,向你立誓也就是向他立誓。”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道:“求求你。”她的气息中流露出决绝的心情,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的光芒。
但佩林还在犹豫,这是兰德想要得到的一切,甚至更多。但佩林·艾巴亚只是一名铁匠,只是一名铁匠!如果他接受了雅莲德女王的效忠,他还能这样对自己说吗?雅莲德恳切地望着他。时轴也会对自己起作用吗?佩林不禁暗自寻思着。“在光明之下,我,佩林·艾巴亚,接受你的誓言……”当他说完菲儿教他的那段话时,他的喉咙干得要命,但现在想要停下来仔细考虑已经太晚了。
雅莲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体松懈下来。当她亲吻佩林双手的时候,佩林感觉自己一生中从没有这样困窘过。他匆忙地站起身,将雅莲德也扶起来,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随后该做些什么。菲儿的脸上焕发骄傲的光彩,却没有再说悄悄话。贝丽兰也在微笑,脸上全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仿佛她刚刚被从烈火中救出来一样。
佩林相信安诺拉会说话——两仪师总是有许多话要说,特别是当她们有机会掌控局势的时候,但那位灰宗两仪师只是伸出酒杯,让麦玎给她斟满。安诺拉看着佩林的时候,表情完全无法解读。麦玎也是一样,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正在倒酒,酒汁从安诺拉的杯中满溢出来,流到两仪师的手腕上。安诺拉吃了一惊,她转头看着手中的酒杯,仿佛已经忘记了这个酒杯一样。菲儿皱起眉,莉妮的眉头皱得比菲儿更紧。麦玎拿出手绢,为两仪师擦手,同时一直不停地低声嘀咕着。如果菲儿听清了她在说什么,一定会用拳头揍她。
佩林知道自己已经耽误了太久时间。雅莲德焦急地舔着嘴唇,她还在期待某件事,什么事?“现在我们已经确定了彼此的心志。下一步,我必须找到先知。”他的心中正在犹豫。这太突兀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贵族,更不知道如何应对一位女王。“我想,你应该会希望抢在其他人察觉你失踪前,返回贝萨。”
“最近我得到的讯息显示,”雅莲德对他说,“真龙先知在阿比拉,那是阿玛迪西亚的一座大城镇,在南方距离这里大约四十里格的地方。”
佩林不由得皱起眉头,然后又急忙将这个表情抹去。看样子,巴尔沃是正确的。一件事正确不代表其他所有事情正确。不过,也许那个人对于白袍众的评价还是值得一听,还有霄辰人的,他们率领着多少塔拉朋士兵?
菲儿悄然走到佩林身边,将一只手按在佩林的手臂上,给了雅莲德一个温暖的微笑。“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是要催她走,毕竟她刚刚来到这里。先让我们在这个凉爽的地方谈一谈,再让她继续赶路吧。我知道你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佩林努力不让自己显露出吃惊的样子。还有什么事情能比海丹的女王更重要?当然,如果他想留下,任何人都不会阻止,但菲儿显然有不想让他听见的话要对雅莲德说。如果他的运气好,菲儿以后会把这些话告诉他。艾莱斯也许自以为了解沙戴亚人,但佩林早已知道,只有傻瓜才会想要知道妻子的一切秘密,或者让妻子知道自己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
毫无疑问,离开雅莲德应该需要和她见面时一样多的繁文缛节,但佩林只是一鞠躬,向雅莲德告辞。雅莲德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喃喃地说佩林给了她很大的荣誉。佩林在转身时,向加仑恩一摆头,示意加仑恩跟他出去。他相信菲儿同样不会让这男人留下来。菲儿想对雅莲德说些什么?
走到帐篷外,独眼的梅茵将军拍了佩林肩膀一把,力道足以推倒一个小个子男人。“烧了我吧,我从没有听说过这种事!现在我可以说,我真正看见了时轴的力量。你想和我说什么?”其实佩林也不知道他现在想说什么。
就在这时,佩林听到梅茵营地传来一阵叫喊声,那是争吵的声音,声音很大,甚至两河人都纷纷站起来,透过树林向梅茵人那边望去,但山坡完全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先让我们看看那边出了什么事。”佩林答道。这可以为他争取思考的时间,让他想一想该对加仑恩说些什么,还有其他的一些事。
在佩林离开之后,菲儿又等了一会儿才告诉仆人,她和帐篷里的诸位宾客可以自己照顾自己。麦玎只是盯着雅莲德,直到莉妮拉了一下她的袖子,她才向帐篷外走去。这件事随后必须处理一下。菲儿放下酒杯,跟着那三名女仆走到帐篷门前,像在驱赶她们一样。在那里,她停下了脚步,但没有放下帐篷帘幕。
佩林和加仑恩已经大步穿过树林,向梅茵人的营地走过去。很好。大部分的刹菲儿都蹲在不远的地方。菲儿看着帕雷林的眼睛,在腰前打了一个手势。站在她身后的人都不可能看见她的动作。她迅速地画了一个圆,然后攥紧拳头,那些提尔人和凯瑞安人立刻以两到三个人为一组,分散开来。刹菲儿也有自己的手语,比枪姬众的粗糙许多,但也够用了。片刻之后,这些刹菲儿已经包围了帐篷。他们装作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或者闲聊,或者玩着翻绳游戏,但现在任何人靠近到距离帐篷二十步远的地方,菲儿立刻就会得到报讯。
但菲儿最担心的还是佩林,当雅莲德本人出现在营地中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会有重大的事情发生。雅莲德的誓言肯定给佩林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如果佩林回来时,还会要劝雅莲德仔细考虑自己的决定……哦,佩林总是在应该用头脑思考的时候用心去思考,该用心的时候却又用起了头脑!这个想法让菲儿觉得自己被负疚感刺痛。
“你在路上找到了一些很奇特的仆人。”贝丽兰用夹带着嘲笑和同情的语调说道。菲儿愣了一下,她没有听到这个女人已经走到了自己身后。那三名仆人正在向大车队那里走去,莉妮向麦玎摇晃着一根手指。贝丽兰的目光从菲儿身上转向那三名仆人。梅茵之主压低了声音,但嘲讽的意味还在:“那名年纪最大的似乎还知道应该做些什么,而不是只顾着听我们说话。不过安诺拉告诉我,最年轻的那一个是一名野人,她的能力非常弱,几乎可以被忽略掉,但野人总是会制造麻烦。其他人若知道她的能力,就会四处传播她的闲话,她迟早会逃走。我听说野人总是这样。这就是你像捡野狗一样捡来的仆人。”
“她们很合我意,”菲儿冷淡地答道。但她还是必须和莉妮长谈一次。一个野人?即使很弱,也可能会发挥作用。“我一直都以为你擅长于雇佣仆人。”贝丽兰眨眨眼,不确定菲儿是什么意思。菲儿小心地不让自己满意的表情显露出来,然后她转过身说道:“安诺拉,你是否能为我们制造一个防止窃听的结界?”
森妮德和玛苏芮应该没有机会利用至上力偷听(菲儿一直在等着,当佩林得知智者们在怎样勒紧那两位两仪师的缰绳的时候,他的脾气将如何爆发),但智者们也许已经学会了偷听的技巧。菲儿相信,伊达拉等人一定会将森妮德和玛苏芮榨干。
灰宗两仪师点点头,她细辫子上的缀珠也随之发出叮当轻微撞击声。“已经做好了,菲儿女士。”贝丽兰的嘴唇稍稍抿紧了一下。菲儿很满意,这个女人竟敢在菲儿的帐篷里如此狂妄地说话!她应该得到的惩罚绝不仅是让她的咨政对别人俯首帖耳。但这已经很令人满意了。
菲儿承认,这样做很孩子气,她应该注意的是眼前的事情,但忿恨还是让她几乎要咬破自己的嘴唇。她不怀疑丈夫的爱,但她却没办法给予贝丽兰所应得的,更不能总是将佩林当作棋盘和贝丽兰博弈,让贝丽兰以为她的丈夫就是她们要赢取的锦标。这让她感到压抑,让她的心中总是憋着一口气。如果佩林偶尔能改变一下作风就好了。菲儿用力把所有这些念头赶出脑海,她还有作为妻子的责任要完成,这才是实际的事情。
当菲儿提到结界的时候,雅莲德若有所思地瞥了安诺拉一眼。她很清楚这是一次重要的会谈,但她只是说道:“你的丈夫是一个令人敬畏的人,菲儿女士,我这样说不是要冒犯你——他直率的外表下掩盖着精明的智慧。阿玛迪西亚就在我们的门外,所以我们海丹人必须擅长达斯戴马,但我从没有想过能有人像佩林·艾巴亚领主一样如此灵巧顺畅地达成一个决定。人们总会顾忌对方语气中的威胁,或者盟友皱眉的意味。他真是个令人敬畏的人。”
这一次,菲儿费了些力气才隐藏住自己的微笑。这些南方人已经太习惯无穷尽的权力游戏了,雅莲德如果知道,佩林只是在说出自己心中的话,她一定不会高兴的。她只会将心中的话说出一半,于是也就只能认为佩林的诚实是很深的城府。“他在凯瑞安待过一段时间。”菲儿说,就让雅莲德去误会她的意思吧,“有两仪师安诺拉的结界,我们可以在这里开诚布公地交谈。很显然,你并不急于返回贝萨。你认为你对佩林的誓言和佩林对你的誓言,仍然不足以作为他和你之间的保证吗?”南方人的确对忠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
贝丽兰悄然无声地站到菲儿右侧,片刻之后,安诺拉站到了菲儿左侧。雅莲德发现自己正面对着三个人。让菲儿吃惊的是,这位两仪师已经落进了她的计划里,却仍然是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毫无疑问,安诺拉有自己的理由——如果有人能告诉菲儿那些理由是什么,菲儿一定会给这人一大笔钱。但贝丽兰这样做却丝毫不令菲儿吃惊。一句随意的玩笑能够搞砸一切,特别是针对佩林权力游戏技巧的玩笑。菲儿相信,贝丽兰不敢开这样的玩笑,但这同样让菲儿感到气恼。菲儿曾经轻视贝丽兰,现在她仍然在恨着贝丽兰,那是深刻而灼烈的恨意;可是菲儿也不得不承认,她对贝丽兰的蔑视已经被敬意取代了。这个女人知道要在什么时候把她们两个之间的“游戏”放到一旁。如果不是因为佩林,菲儿觉得她也许真的会喜欢这个女人!为了发泄胸中的愤懑,菲儿开始想象她把贝丽兰头发剃光的样子,她简直就是一匹淫贱的母马!但现在她是和菲儿共进退的盟友。
雅莲德依序审视着面前的三个女人,但她没有流露出任何紧张的样子。她再一次拿起酒杯,随意吮了一口酒,叹息一声,带着抱歉的微笑开始说话了,轻松得就好像她所说的完全不重要一样。“我当然会遵守誓言,但你必须明白,我希望得到更多。你的丈夫离开海丹以后,我将依然只能靠我自己,也许情况还要更糟。除非真龙陛下能给我一些确实的援助。光明照耀他的名字,祝福我们。先知会毁掉贝萨,甚至结汉拿,就像他在萨马拉所做的那样,我无法阻止他。如果他知道了我的誓言……他说,他来到这里是要让我们知道该如何在光明中侍奉真龙陛下,他是我们侍奉真龙陛下唯一的道路。我不认为当他得知有人通过其他途径侍奉真龙陛下的时候,他会感到高兴。”
“很高兴你能遵守誓言,”菲儿冷冷地说,“如果你想要从我的丈夫那里得到更多,也许你也应该付出更多。当他前往南方与先知会面的时候,也许你应该与他同行。当然,你会希望自己的士兵随行。不过,我建议你带领士兵的数量不要超过梅茵之主。我们可以坐下吗?”菲儿坐进佩林刚才坐过的那把椅子里,抬手示意贝丽兰和安诺拉坐到自己身旁,然后才再次打手势请雅莲德坐下。女王缓缓地俯下身子,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紧盯着菲儿。她不是在紧张,而是震惊。“光明在上,为什么我要这样做?”她激动地说道,“菲儿女士,圣光之子不会放过任何理由加强对海丹的劫掠,埃尔隆王也许同样会决定派遣一支军队前往北方,我不可能这样做!”
“你君主的妻子在要求你这样做,雅莲德。”菲儿坚定地说道。
雅莲德的眼睛似乎无法再睁得更大了,但它们还是又大了几分。她望向安诺拉,却只看到两仪师的那种漠然的平静。“当然。”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她的声音很空洞。咽了一口唾沫,她又说道:“当然,我会依照……你所说的去做……女士。”
菲儿亲切地点点头,藉此隐藏住放松的心情。她本以为雅莲德会推诿搪塞。雅莲德可以发誓效忠,却不知道自己的誓言代表着什么——这只是更加让菲儿相信,不能将这个人留下。现在必须要做的不是让她遵守誓言,而是让她知道她立了一个什么样的誓。雅莲德应该去对付马希玛,而不是向马希玛俯首称臣。虽然雅莲德可能已经习惯了仰人鼻息,但不能再给她这样的选择。当别无选择的时候,她会改变的,即使可能只是缓慢的改变。如果让她就这样回到贝萨,谁知道她会不会向马希玛示警?不过她已经感觉到了誓言的重量,现在菲儿可以将她的重担减轻一点。
“很高兴你会与我们同行,”菲儿热情地说道,这并不是她装出来的,“我的丈夫不会忘记那些为他出力的人。你能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你的贵族们,告诉他们现在南方出现了一个高举曼埃瑟兰旗帜的人。”贝丽兰惊讶地半转过头。安诺拉眨了眨眼。
“菲儿女士,”雅莲德急忙说道,“他们之中有一半人在收到我的信之后会立刻向先知送去讯息。他们害怕先知,只有光明才会知道先知会做什么。”这正是菲儿想要的反应。
“你还要在信里告诉他们,你已经聚集起一些士兵,要亲自对付这个人。毕竟,真龙陛下的先知有许多重大的事情要处理,不应该让这种小事分散他的精力。这才是你要写这封信的原因。”
“很好,”安诺拉喃喃地说,“没有人会知道来的人是谁。”
贝丽兰发出愉快的笑声,烧了她吧!
“菲儿女士,”雅莲德长吁了一口气,“我曾说过,佩林领主是令人敬畏的,我是否应该再加上,他的妻子同样是令人敬畏的?”
菲儿竭力不流露出满意的神情。现在她必须给贝萨城中她的人送去讯息了。从某种角度来说,菲儿反而感到有一点懊悔,向佩林解释这件事可能会非常困难,如果佩林知道她绑架了海丹女王,即使是他肯定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
大多数翼卫队员都聚集在他们营地的边缘,包围着十名骑在马背上的梅茵人。那些骑马的梅茵人没有持骑枪,这表明他们是巡逻兵。徒步的梅茵人推推攘攘,都想要向里面挤。佩林觉得他又一次听到了雷声,不是在很遥远的地方,但仍然模糊不清。佩林打算推开人群走进去。加仑恩吼道:“让路,你们这群狗崽子!”人们纷纷转过头,然后向两旁让去,露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佩林想知道,如果自己管两河人叫“狗崽子”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他的鼻子会被狠狠地砸上一拳。这也许值得试一试。
努瑞勒和其他军官就站在那些巡逻兵的旁边。他们围绕着七个双手被捆在身后、脖子被同一根绳子拴在一起的人,他们全都缩着肩膀,脸上的表情或是愤怒,或是恐惧。他们的衣服上黏连着一块块厚硬的污渍,不过能看出来,那些曾经是贵重的服装。奇怪的是,他们的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木头燃烧气味,而一些骑马的巡逻兵脸上也有烟灰的痕迹。看样子,其中还有一两个人被烧伤。亚蓝也在这里,审视着这些囚犯,眉头紧锁。
加仑恩将双拳叉在腰上,独眼中放射出的光芒比别人的双眼更亮。“出了什么事?”他问道,“我的巡逻兵应该带回来讯息,而不是一堆破烂!”
“我会让奥蒂斯做出报告,领主,”努瑞勒说,“他就在这里。奥蒂斯队官!”
一名中年士兵从马鞍上跳下来,将戴着铁手套的手按在胸前,鞠了一躬。他的头盔上没有任何装饰,也没有代表军官身份的细长羽毛和雕刻在头盔侧面的飞翼纹饰。在他的脸上能清晰地看到一块烧伤,他的另一侧脸颊上有一道疤痕,拉起了他的嘴角。“加仑恩领主,艾巴亚领主,”他用石块一样坚硬的声音说道,“我们在西边大约两里格的地方,遇到了这些啃芜菁的家伙。他们烧毁了一座农场,农场里的人被活活烧死在房子里。一个女人想要从窗户里爬出来,却被这些渣滓迎头打了回去。我们知道艾巴亚领主会怎样想,所以我们阻止了他们的行为。但我们去得太晚了,没有能救出所有人。我们抓住了这七个人,其他人逃跑了。”
“人们经常会经不住诱惑,滑落进暗影中,”一名囚犯突然说道,“他们必须记住这样做的代价。”那是一个身材瘦高的人,他的头发曾经经过精心的修剪,说话的声音圆润,显示出他受过很好的教育。但他的外衣像其他人一样肮脏,而且他至少已经有两三天没有刮过胡子,先知似乎并不赞同将时间浪费在刮胡子或者沐浴这样的事情上。虽然他的双手被绑,脖子上套着绳索,但他只是瞪着那些捉住他的人,没有半分恐惧,而是一副傲慢和挑衅的姿态。“你的士兵吓不倒我,”他说,“真龙陛下的先知——光明照耀真龙的名字,祝福我们——曾经摧毁过远比你们这些人更强大许多的军队。你们可以杀死我们,但先知会为我们报仇,让你们血染黄尘。你们全都要死,先知会在火与血中获得胜利。”这名囚犯以歌咏一般的声音结束了他的话。他挺直了脊背,身体如同一根铁棍。周围的士兵们开始窃窃私语,他们都知道,马希玛曾经摧毁过比他们规模大得多的军队。
“吊死他们。”佩林说。他又一次听到了雷声。他发出命令之后,就让自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尽管人们都在议论纷纷,但乐于执行命令的人并不缺乏。一些囚犯在脖子上的绳索被扔过树枝的时候开始哭泣。一名囚犯肯定曾是个胖子,但现在他的皮肉都松垂在身上,他大喊着他悔悟了,他会向他们的主人效忠,无论那位主人是谁;一个和蓝格威一样强健的秃头家伙不停地挣扎着、尖叫着,直到绳索最终阻断了他的哭嚎;只有那个声音圆润的家伙直到绳子勒紧他的喉咙也没有踢蹬一下,他的眼睛始终坚定地圆瞪着。
“至少,他们之中有一个人知道该如何死。”当最后一名囚犯瘫软下来的时候,加仑恩嘟囔了一句。他皱着眉,看着那些挂在树上的人,好像很遗憾他们没有进行更多的抗争。
“如果这些人是侍奉暗影的就好了,”亚蓝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请原谅,佩林领主,但真龙陛下会赞同我们这样做?”
佩林吃了一惊,他转过头,睁大眼睛看着亚蓝。“光明啊,亚蓝,你听到他们做了什么!兰德会亲手替他们套上绞索!”他相信兰德会的,他希望兰德会的。兰德正在致力于抢在最后战争到来之前将诸国合为一体。也许要做到这件事是不能计算代价的。
当雷声响亮到足以让所有人听见的时候,人们全都猛然抬起头。雷声更近了,一阵风吹来,降下又升腾,掀起佩林的外衣。枝状闪电出现在无云的天空中。梅茵营地里的马匹都在嘶鸣踢跳。雷声滚滚,闪电如同宛转的银蓝色长蛇,而太阳仍然光芒炽盛。雨滴洒落下来,稀疏的大颗水珠在地面上砸起一片片尘土。佩林抹掉落在脸上的一颗雨滴,惊愕地看着自己湿润的手指。
没过多久,暴风雨到来了,沉雷和闪电从东方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来。干渴的大地吸收着雨水。火烈已久的太阳变成了一个闪烁不定的光团。雷声渐渐消失,士兵们不确定地彼此对望着。加仑恩用力将手指从剑柄上拉开。
“这……这不可能是暗帝干的,”亚蓝瑟缩了一下,但没有人曾经见过这种样子的自然风暴,“看样子,气候改变了,对不对,佩林领主?气候将要恢复正常了?”
佩林开口想要告诉亚蓝,不要这样称呼他,但他只是叹了口气,就又闭上了嘴。“我不知道。”他说。肖是怎样说的?“一切都在改变,亚蓝。”他从没有想过,他自己也要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