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回应召唤

被称作奇摩的冬季大风暴从风暴海一直吹袭过来,比人们记忆中任何一个年份都要厉害。有些人说,今年的奇摩如此猛烈,是因为间隔了很长时间。闪电横过天际,撕裂了遮蔽天空如同黑夜的乌云。风雨鞭笞着大地,除了最坚硬的路面以外,到处都变成了泥泞和小溪。有时候,泥浆会在日落之后冻结,但日出之后,地面又会解冻,即使太阳还躲在乌云里,大地仍然会再一次变成沼泽。这种令兰德吃惊的天气对他的计划造成了很大的干扰。

受到兰德召唤的殉道使来得很快。在第二天上午,他们打开通道,策马驰入这一片如同被夜幕笼罩的倾盆大雨之中。而在通道对面,安多已经被大雪覆盖了,大团雪花在强风中飞速旋转着,遮蔽了殉道使背后的一切。这一小队人都披着厚重的黑色斗篷,沉重的雨滴从他们的身上和坐骑上滑落,而他们似乎半点也没有被打湿。这种情形并不明显,但任何注意到的人都不会认为这是自然现象。保持身体的干燥只需要一个简单的编织,当然,想要掩饰身份的人是绝不会这样做的。而他们的斗篷在胸口的部位都绣着饼图案,猩红色圆环中黑白两色相拼,即使在阴暗的大雨中,他们骄傲的样子仍然清晰可见。这大概是一种对世界的挑衅。他们为自己的身份而感到光荣。

他们的指挥官查奥·葛德芬身材中等,比兰德大不了几岁。像托沃一样,他同时佩戴着剑徽和龙徽,黑色的高领外衣用的是最好的丝绸质料,做工精良。他的镶银剑鞘被固定在形状为握紧的拳头的白银剑扣上。葛德芬现在自称为特索罗凡·米海峨,在古代语中的意思是风暴首领,不管怎样,这个名号至少很符合现在的天气。

但头顶着这个名衔的葛德芬站在兰德绿色锦绣大帐的门口,只是紧皱着眉头盯着持续不断的大雨。不到三十步以外,骑马的同袍军环绕着帐篷,他们的身影几乎完全被大雨遮住了,只能依稀看出他们像雕像一样纹丝不动,仿佛暴雨对他们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我们怎可能在这样的天气里去找到什么人?”葛德芬喃喃地说着,瞥了一眼身后的兰德。顿了一下,他才又说道:“真龙陛下。”他的目光严厉,充满了挑战的意味,不过他的眼神一直都是那样,无论是对一个人还是对一根篱笆桩。“罗查德和我带来了八名献心士和四十名士兵,足以摧毁一支军队,或者威吓十个国王。我们甚至能让一位两仪师眨眨眼睛。”他带着讽刺的口吻说道,“烧了我吧,只要我们两个就能做许多事了,你也可以。为什么你还需要其他人?”

“我认为你们应该服从我,葛德芬。”兰德冷冷地说。风暴首领?葛德芬的副手曼奈·罗查德自称为拜疆·米海峨——攻击首领。泰姆想要干什么,创建新的军衔吗?那个家伙要做的是锻造武器,而最重要的一点是让武器在足够长久的时间里保持理智,从而能够使用。“我不认为你们应该浪费时间来质疑我的命令。”

“服从你的命令,真龙陛下,”葛德芬喃喃地说道,“我会立刻派人出去。”他将拳头放在胸前,迅速地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就大步走进了风暴中。豪雨为他让开道路,包裹住他编织出来的小护盾。兰德很想知道,这个男人是否曾经想过,当他如此无节制地握持阳极力的时候,距离死亡已经有多么近了。你必须在他杀死你之前先杀死他,路斯·瑟林在笑声中说道,你知道他们会的,死人才不会背叛。兰德脑海里的这个声音又流露出疑问的口气。但有时候他们不会死。我死了吗?你呢?

如同赶走苍蝇一样,兰德将这个声音挥开,把它赶到注意力的边缘。重新在兰德脑海中出现以后,路斯·瑟林就很少会沉寂下来,除非被兰德用力压制。他似乎比以往的大多数时候都更加疯狂了,而且也变得更加愤怒,有时候还会变得更强。这个声音入侵了兰德的梦。当兰德在梦中看见自己的时候,那并不总是他所知道的自己;那也并不总是路斯·瑟林,不是他认识的那张脸。有时候,那个形象会变得模糊,却又有模糊的熟悉感,路斯·瑟林似乎也对此感到惊讶。这可能表明了那个家伙的疯狂已经到达了怎样的程度,或者也许是他自己的疯狂。

还不行,兰德想,我现在还不能疯。

那么什么时候可以?路斯·瑟林透过兰德的指缝悄声问道。

随着葛德芬率领的殉道使队伍到来,兰德向西扫除霄辰人的计划开始实施,但计划实施的速度并不快,就像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这种泥泞的道路上走得很快。兰德立即命令自己的营地拔营启程,他没有花费任何力气隐藏自己的行动,对这样的事情保密没有意义。在奇摩肆虐的时候,用鸽子传递讯息的速度很慢,如果使用信使的话只会更慢。所有势力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白塔,弃光魔使,任何自以为转生真龙的行动攸关自己得失、又能花钱雇佣军队的人;也许这里还有霄辰人的探子。如果兰德能刺探他们,为什么他们不会刺探兰德?但即使是殉道使也不知道为什么兰德要现在行动。

就在兰德无聊地看着人们将他的帐篷收进高轮大车中的时候,维蓝芒骑着他众多战马之一出现在他面前。这匹昂首阔步的白色阉马拥有最纯的提尔马血统。雨已经停了,但乌云依旧遮蔽了正午的太阳,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浸透雨水的龙旗和光明之旗耷拉在高高的旗杆顶端。岩之守卫者取代了同袍军的位置。当维蓝芒骑马走过提尔骑兵的环形队列时,他皱起眉看了一眼罗狄瓦·提莱。那个人很瘦,皮肤即使在提尔人之中也算是黑的,短短的胡须末端修得很尖。提莱是一名地位很低的贵族,依靠个人能力才晋升到现在的职位,他是那种在细节方面绝对一丝不苟的人。他以严谨的姿势向维蓝芒鞠了一躬,帽子上白色的大羽毛的颤动几乎同样正式得分毫不差。而提尔大君的眉头只是皱得更紧了。

这名提尔之岩的将军并不需要亲自指挥兰德的卫队,但他经常会这样,就像马克林经常亲自指挥同袍军一样。岩之守卫者和同袍军经常会发生相当不友好的竞争,目标就是成为兰德的近卫队。提尔人所宣布的理由是因为兰德统治提尔的时间比伊利安更长;伊利安人则宣称兰德是伊利安国王。也许维蓝芒已经听到岩之守卫者中间有人在悄悄议论,提尔也应该有自己的国王了,而又有谁能比夺下提尔之岩的人更适合戴上这顶王冠?维蓝芒也很同意提尔对于国王的需要,但他并不赞同其他人对国王的选择。与大多数人意见不一致的并不止他一个人。

这个人看见兰德正在看他,便急忙舒展开眉头,从嵌金马鞍上跳下来,鞠了一躬。与之相比,提莱行礼的姿势也仿佛变得简陋了许多。维蓝芒是个即使在做梦的时候,也一样是趾高气扬的家伙。当他光亮的皮靴接触到泥地的时候,他的面孔稍稍扭曲了一下。因为还有淅淅沥沥的雨丝,所以他披着雨披,这件雨披上也装饰着金丝刺绣和蓝宝石镶领。尽管在兰德深绿色丝绸外衣的袖子、翻领上有不少黄金蜜蜂,但如果单看衣着,大概任何人都会以为维蓝芒才是戴着剑之王冠的人。

“真龙陛下,”维蓝芒拉长了声音说道,“见到您被提尔人守卫着,我简直无法表达自己是多么喜悦。真龙陛下,如果真的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这个世界也会哭泣的。”维蓝芒很聪明,知道不能直接指责同袍军是不值得信任的,而他现在已经把这种意思表达得很清楚了。

“这种事迟早都会发生。”兰德冷冷地说。但想要庆祝这件事的人还要再等很久。“我知道那时你会哭得有多么厉害,维蓝芒。”

维蓝芒显然是听到了他想听的话,立刻露出一副得意的神情,开始拈起他带灰色条纹的尖胡子。“是的,真龙陛下,你完全可以信赖我的忠诚。也正因为如此,我很关注你手下在今天上午递交给我的命令。”兰德派去的是艾德利,许多贵族都装作殉道使只是兰德的仆人,这能够让殉道使在他们的心里变得不那么危险。“遣走大部分凯瑞安人是明智之举,当然,还有那些伊利安人。这样做完全正确,我甚至能理解为什么你要限制桂亚姆他们。”维蓝芒的靴子在泥浆中踏出一个个坑洼,他在向兰德走近,他的声音中也有了愈来愈多的自信。“我相信他们之中有些人——我不是说他们在密谋反抗你,但我相信也许他们的忠诚并非一直都是毫无疑问的。他们和我不一样,我才是始终都对你保持着绝对忠诚。”他的声音有了变化,变得更加强壮和有信心,恰如一个正在向主人进谏的男人。他相信他的主子会让他成为第一任提尔国王。“请允许我带来我的全部武装部队,真龙陛下。有了他们和岩之守卫者,我就能确保黎明君主的荣耀和安全。”在这片荒地上的所有营地里,马车和大车都正在上货,马匹被戴上鞍鞯,大多数帐篷已经被放倒。罗杉娜大君已经在向北方行进了,她的旗帜下面跟随了一支规模庞大的队伍,这足以消灭任何沿途的盗匪,也能让沙度人有所忌惮。不过它的规模还没有大到会让这个女人有什么非分之想,尤其是这支队伍里有半数人马是桂亚姆和马拉孔的扈从,同时还搀杂了许多岩之守卫者。斯匹隆·纳瑞汀也率领了同样的一支部队,正在向东翻越高耸的山脊。那支部队里属于他的军队也只有一半,另外一半是同袍军和效忠于九人议会里其他成员的士兵。还有一百人徒步跟在他们后面,其中有一些就是在那天山脊下的树林中投降兰德的人。选择追随转生真龙的人多得令兰德感到惊讶,但兰德还不敢让他们一同行动。托墨朗刚刚带着同样混杂的部队转向南方。其他人在他们的车辆装载物资结束以后也会立刻开始各自的行军。每一支队伍的进军方向都是不同的,就算是一支军队的统帅敢于违抗兰德的命令,他也不敢确信自己的部下还会继续追随自己。将和平带给伊利安是一项重要的工作,但每一名贵族都在因为被命令离开转生真龙而懊恼,他们显然是担心这意味着兰德已经失去了对他们的信任。而也有一些人还在注意兰德留在眼皮底下的人选,罗杉娜肯定是考虑这种问题的人之一。

“你的关心让我感动,”兰德对维蓝芒说,“但一个人需要多少卫兵?我并不打算发动一场战争。”这算不上是一句假话。战争已经在进行了,它开始在法美镇,或者也许在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让你的人做好准备。”

已经有多少人因为我的骄傲而死了?路斯·瑟林呻吟着,有多少人因为我的错误而死了?

“我是否能问一下,我们要去哪里?”维蓝芒的语气还不算很愤怒,而且恰好压过了兰德脑子里的声音。

“去那座城。”兰德断然说道。他不知道因为自己的错误死了多少人,但没有任何人是因为他的骄傲而死的,他确信这一点。

维蓝芒张开嘴,很显然,他不知道兰德指的是提尔还是伊利安,或者也许是凯瑞安。但兰德只是挥了一下真龙令牌,示意他离开。兰德有些希望自己能用把杆枪刺穿路斯·瑟林。“我不打算整日坐在这里,维蓝芒!去给你的人下命令吧!”

不到一个小时以后,兰德抓住真源,开始准备打开穿行通道。最近,在他抓住或者放开至上力的时候,他必须对抗一种晕眩的感觉。还好,他没有在泰戴沙的鞍子上摇晃,伴随着飘浮在阳极力上熔化的肮脏、冰冻的滑腻,碰触真源几乎让兰德要掏空肠胃。兰德的眼前出现了叠影,虽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但也让编织变得困难,甚至几乎不可能。兰德本可以命令达西瓦、弗林,或者是其他人做这件事,但葛德芬和罗查德正牵着马缰,率领十余名没有执行搜索任务的士兵看着他。他们耐心地站在那里,只是看着。罗查德比兰德矮不到一个拳头,也许要年轻两岁,他也已经是正式的殉道使,他的外衣同样是丝绸的。他的脸上挂着一丝值得玩味的微笑,仿佛他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情,而且对此很感兴趣。他知道什么?如果不是兰德的计划,就肯定是关于霄辰人的情报。或者还会有什么事?也许什么都没有。但兰德不打算在这两个人面前有任何虚弱的表现。晕眩感很快就退去了,视野中的重影退去得慢一些。最近一两个星期里,情况一直都是这样。兰德完成了编织,没有任何等待,一踢马腹走过了在面前打开的通道。他所指的那座城是伊利安,但通道开在了伊利安城以北。无论维蓝芒有多么关心他的安全,他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没有护卫跟从。将近三千人骑马通过了那个高大的方形通道,踏上一片绵延起伏的草场,不远处就是一条宽阔泥泞的大路,这条大路直通北方星堤道。虽然每一名领主只能率领少得可怜(对于这些习惯于统帅成千上万士兵的人来说,百来人就已经是少得可怜了)的武装士兵,但他们加在一起就已经达到了三千之数。提尔人、凯瑞安人和伊利安人。岩之守卫者的指挥官是提莱;同袍军的指挥官是马克林;殉道使跟随着葛德芬——那些来自黑塔的殉道使。达西瓦、弗林和其他人都催马紧随在兰德身后。只有那瑞玛除外。那瑞玛还没有回来,他知道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兰德。但兰德不喜欢这样。

每一群人都尽量聚集在一起,远离旁人。桂亚姆、马拉孔和亚拉康跟着维蓝芒,他们的眼睛都在盯着兰德,而不是望着他们要去的方向。瑞格林·帕那带着九人议会中的另外三个人,在马鞍上窃窃私语,不安弥漫在他们中间。一群面孔紧绷的凯瑞安领主跟在赛玛拉迪身后,就像那些提尔人一样专注地看着兰德。这些跟随兰德的人都经过兰德的谨慎选择,就如同他选择派谁离开一样。兰德的理由和其他人习惯的理由并不完全一样。

如果有旁观者,那么这支队伍一定会是相当辉煌的景观,无数颜色鲜艳的旗帜和飘带,以及凯瑞安人背后的标旗,形成了一片耀眼的云霞。辉煌、绚烂,也非常危险。有一些人确实在密谋反抗兰德,兰德已经知道,赛玛拉迪的马拉文家族与瑞亚丁家族有着古老的联盟,而瑞亚丁家族已经在凯瑞安公开反对他了。赛玛拉迪没有否认这一盟约,而他也没有向兰德提起过这件事。九人评议会与兰德打交道的时间还太短,兰德不敢把他们全都放走。维蓝芒是个傻瓜,如果让他成为军队的统帅,他很可能会为了讨好真龙陛下而直接向霄辰人或者莫兰迪进军,光明知道他到时候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太愚蠢,不能放手;又太有权力,不能置之不理。所以他会跟随兰德,并认为这是一种光荣。他没有愚蠢到做出什么能够让自己被判处死刑的事,这实在算是一种不幸。在他们身后是仆人和大车。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兰德把所有马车都分派给别人,他也不打算解释。都有谁会听到他的话?一队队备用马匹被马夫们牵着。还有大群步兵,披挂着不太合身的、有凹痕的胸甲;穿着缀有生锈钢片的皮背心;拿着弓、十字弩或者长矛,甚至还有几根钢枪。他们大多是响应“真龙陛下”的号召,同时又拒绝空着手回家去的人。他们的首领是那个曾经与兰德在山脊树林中谈过话的、容易流鼻水的家伙,他的名字是艾甘·帕多斯,比起他的相貌来,这个名字算是欢快多了。在大多数地方,平民想要晋升高位是极为困难的,但帕多斯是兰德亲自提拔的。他带着他的人自成一队,但这支队伍的纪律显然不怎么好。所有人都在相互推挤着,想要争取到一个视野更好的位置,抢先看到伊利安这座南方大城。

北方星堤道笔直地穿过了环绕伊利安达数里宽的棕色沼泽地,这是一条坚实的夯土大道,中间由多座平坦石桥连接。一阵从南方吹来的风带来了海盐和一丝鞣革的气味。伊利安是一座规模不亚于凯姆林和凯瑞安的大城,色彩鲜亮的瓦片屋顶和数百座高耸的尖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在城外的大片草海中,许多长腿的鹤来回踱步,一群群白鸟从低空掠过,发出尖细的叫声。伊利安从来都不需要城墙,而且不会有任何城墙能挡住兰德。

兰德并不打算进入伊利安,这让队伍中出现了相当程度的失望,但没有人说一句怨言,至少在兰德能听见的地方没有。只是在匆匆建立营地的时候,不少人都沉着一张脸,低声嘟囔着。像大多数大型都市一样,伊利安以神秘的异国情调、慷慨健谈的酒店老板、风骚妩媚的女人而著称,至少从没有去过伊利安的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即使那座城就是他们的首都。无知经常会让一座都市完美得不切实际。在兰德的队伍里,只有毛尔策马沿着堤道向伊利安驰去。正在砸钉子固定帐篷和安置马匹绳索的人都停住手中的动作,用嫉妒的目光看着他;贵族们也在好奇地看着那名殉道使,同时又装作完全不在意。

跟随葛德芬的殉道使只是在安排自己的营地,完全没有注意毛尔的行动。他们为葛德芬和罗查德立起了一座黑色的帐篷,又将一块褐草泥地压实烘干,作为其他人裹着斗篷睡觉的地方。当然,这些都是用至上力做的,他们做一切事情都用至上力,甚至点篝火也不例外。当那座黑帐篷拔地而起,锤子从驮马背上飘出来的时候,其他营地里有几个人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一切,而大多数人都将视线转到了一旁。有两三名穿黑衣的士兵一直在自言自语。

弗林一干人没有加入到葛德芬之中,他们在距离兰德不远的地方建起了两座帐篷。只有达西瓦走到了“风暴首领”和“攻击首领”身旁,现在那两个人正悠闲地站在黑色帐篷旁边,不时会以严厉的语气下达一个命令。达西瓦和他们说了几句话,便摇着头走了回来,一边还在气愤地低声喃喃自语。葛德芬和罗查德之间并没有什么友谊可言,对于其他人也是一样。

兰德的帐篷一立起来,他就走了进去,合衣躺倒在行军床上,盯着帐篷的尖顶,这座帐篷的里外都绣着蜜蜂,丝绸帐篷顶被做成屋瓦的样子。霍普维送进来一罐冒着热气的葡萄酒(兰德并没有带着他的仆人),但兰德只是任由那罐酒在书桌上放凉。他的脑子正在全力运转。再过两三天,霄辰人就会遭受重击,将他们彻底打倒在地的一记重击;然后他就要返回凯瑞安,看看与海民的谈判进行得如何;弄清楚凯苏安到底有什么目的。他欠凯苏安一个人情,但那个老女人一定有什么目的!也许他还能了结凯瑞安的叛乱。如果卡莱琳·达欧崔和达林·西斯尼拉趁乱溜走?将达林大君攥在手里,也许就能结束提尔的叛乱。还有安多。如果麦特和伊兰在莫兰迪,这是最有可能的,那么伊兰至少还要几个星期才能宣告对狮子王座的所有权。那以后,他就要彻底避开凯姆林了。但他必须和奈妮薇谈一谈。他能净化阳极力吗?也许能起作用;也许会毁灭整个世界。路斯·瑟林的胡言乱语中充斥着赤裸裸的恐惧。光明啊,那瑞玛在哪里?

奇摩风暴又开始了,它在靠近海的地方变得更加强烈。雨滴击打在帐篷上,如同敲击鼓点,帐篷口一直闪耀着蓝白色的闪电光芒。雷声滚滚,就好像大山也在颤抖。

那瑞玛在这一片喧嚣中走进了帐篷,他浑身都滴着水,黑色的头发贴在额前。给他的命令要求他不惜一切代价避免别人的注意,绝不能有任何招摇。他身上被雨水浸透的外衣只是朴素的褐色;他的黑发被系在头后,但没有编成辫子。即使没有铃铛,一个男人留着齐腰的长发也难免吸引别人的目光。他也紧锁着眉头。在手臂下面夹着一个用绳子系牢的圆柱形包裹,比一个人的腿更粗一些,好像是一卷地毯。

兰德从床上一跃而起,没有等那瑞玛松开手就抓过了那包裹。“有人看见你吗?”他问道,“是什么让你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我本以为你昨晚就能回来!”

“我花了一些时间以确定我必须做什么,”那瑞玛的声音毫无情感可言,“你没有告诉我所有事情。你几乎害死我。”

这不可能,兰德已经把他需要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兰德确信这一点,他不可能因为不信任那瑞玛就让那瑞玛去死,让所有事情都因此毁掉。兰德小心地将那包裹放在床下。他的双手颤抖着,迫不及待地要将包裹扯开,确认里面放着那瑞玛应该拿来的东西。如果没有得到它们,那瑞玛是不敢回来的。“穿上正式的衣服以后再回到其他人那里去,”他说道,“还有,那瑞玛……”兰德站直身子,用不可动摇的目光看着那瑞玛,“如果你把这件事告诉别人,我就毁了你。”

毁了整个世界。路斯·瑟林笑着说,那是充满嘲讽的呻吟,充满绝望的呻吟。我毁了这个世界。你也能,只要你努力去试。

那瑞玛将拳头紧紧按在胸口上:“服从你的命令,真龙陛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嘲讽。

第二天早晨,一千名士气高涨的真龙军团士兵离开了伊利安,在鼓点的节奏中迈着整齐的步伐踏上北方星堤道。时间还很早,浓重的灰雾在天际翻滚,带着咸味的冰凉海风吹起了斗篷和旗帜,预示着另一场风暴即将到来。兰德营地中的士兵都在盯着这支部队,看着他们蓝色的安多头盔和在胸口上绣着金红色龙纹的蓝色长袍。这支队伍里,每五个连队就有一面绣着龙纹和数字的蓝色号旗。真龙军团和普通的士兵有许多不同,比如,他们配备胸甲,但为了不遮住胸口的龙纹,他们胸甲都在外衣里面;因为同样的原因,外衣扣子也都在身侧。每个人在腰间都佩着一把短剑,肩头扛着一副钢臂十字弩。军官也是步行,只是头盔上多了一根红色的羽毛,而且走在战鼓和号旗前面。唯一骑马的人是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毛尔。剩下的马就都是队尾的驮马了。

“步兵,”维蓝芒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把缰绳在带着骑马手套的手上敲打着,“烧了我的灵魂吧,他们没什么用。步兵。只要一阵冲锋就能把他们赶得七零八落。不等应战,他们就会逃跑。”这是第一支冲过这条堤道的队伍,他们帮助占领了伊利安,他们没有逃跑。

赛玛拉迪摇摇头。“没有长矛,”他低声说道,“见过优秀的统帅指挥步兵坚守阵地,但那需要长矛。如果没有……”他从喉咙里发出一个表达厌恶的声音。

瑞格林·帕那是骑马侍立于兰德身边的第三个人,他看着这支队伍,什么都没有说。也许他对步兵没有偏见,他只是努力不让自己皱起眉,而且差一点就成功了。兰德见过的贵族里,对步兵没有偏见的人屈指可数。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这些在胸前绣着龙纹的人拿起武器,只是因为他们选择追随兰德,追随转生真龙。他们想这样,没有任何其他原因。瑞格林一定很想知道,兰德想让真龙军团去什么地方。九人议会当然不可能知道,兰德不信任他们。赛玛拉迪侧目瞥了兰德一眼。只有维蓝芒完全没有去想这件事。

兰德调转泰戴沙,准备离开。那瑞玛带来的包裹经过重新整理,变成了一个更小的包裹,就系在他左侧马镫皮带下面。“撤除营地,我们要行动了。”他对那三名贵族说。

这一次,他让达西瓦编织了通道。那个面相普通的家伙皱起眉盯着兰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知为什么,达西瓦表现出了一副被侮辱的样子!葛德芬和罗查德的坐骑肩并肩地站在一起。当银色的细线旋转着变成通道的时候,他们的脸上都流露出讽刺的笑容。他们看着的是兰德,而不是达西瓦。好吧,就让他们看吧。他还能冒多少次险,在抓住阳极力的时候不让自己晕倒过去?他晕倒的时候绝对不能在他们能看见的地方。

这一次,他们穿过通道,来到了一条通向西方的大道上。大道两旁是灌木丛生的山麓丘陵。远处的山脉无法与迷雾山脉相比,更比不上世界之脊,但它们也像是黑色的柱子,直抵天空。尖峭的山峰挡住了伊利安西方的海岸,在它们的外面是卡鲍海沟,而在卡鲍海沟之外……

人们很快就认出了那些山峰。瑞格林·帕那向周围看了一圈,突然满意地点点头。另外三名九人评议会成员和马克林拉住缰绳,凑到他身边,开始和他悄声议论。而此时骑兵队伍还在源源不绝地从通道中走出来。赛玛拉迪和提莱用了更长的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至少他们都已经做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了。

白银大道从伊利安城一直延伸到卢加德,它承载了一切通向西方的内陆贸易;而另外一条黄金大道则通向法麦丁。在伊利安城存在以前,这里已经有了这两条大道,只是名字可能稍有差别。几个世纪里,车轮、马蹄和靴子的碾压让这些道路变得坚实无比,奇摩只能在它们的表面洒下一些泥泞。在伊利安,只有少数几条这样的大道能够在冬天通行大部队。现在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霄辰人在艾博达,兰德从那些士兵口中听到了许多故事,将那些侵略者描述成兽魔人的同类。如果霄辰人打算攻击伊利安,白银大道就是组织防御的理想位置。

赛玛拉迪和其他人认为自己知道兰德的计划:兰德一定已经知道了霄辰人即将攻来,殉道使将摧毁霄辰人。在听过了许多霄辰人的故事之后,已经没有人迫切地想要杀敌立功了。当然,维蓝芒在听取了提莱的解释以后,才明白了这一切。他很不安,但竭力装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大谈真龙陛下的智慧和黎明君主的军事天才,以及他将如何亲自率领骑兵对霄辰人发起第一轮冲锋。

一个只知道夸夸其谈的傻瓜。运气好的话,所有知道白银大道有大军集结的人,都不会比赛玛拉迪和瑞格林更聪明。运气好的话,所有与兰德计划有关的人,都无法事先察觉他的意图。

兰德等待着。他本以为只需要一两天的时间,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个像维蓝芒一样的大傻瓜。

大多数殉道使都已经被派遣出去,在伊利安、提尔和马瑞多平原,四处搜寻那些兰德想要的人。奇摩风暴在干扰他们,对通道和穿行作用很大,但即使是殉道使,在视野被暴雨压缩到五十步以内、沼泽阻挡了一切流言传播的时候,完成这个搜索任务大概也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殉道使们一里一里地搜寻,却往往只得到了那些人已经离开的讯息。有些殉道使走得更远,他们要找到一些并不渴望被找到的人。而这些殉道使之中的第一个回来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天。

至少这名殉道使带回来了桑那蒙大君,他同维蓝芒一起来见兰德。这个肥胖的家伙从不会让身上的丝绸外衣有一丝褶皱,他满是油光的脸上总是堆满了阿谀的媚笑,善于用各种美妙的言辞描述自己的忠心,但他一直都在密谋反抗兰德,也许即使在梦中也是一样。特伦大君也来了,这个极为富有的人却长了一副粗笨的农夫面孔。他结结巴巴地说,能够再次陪同真龙陛下让他感到多么光荣。黄金对于特伦来说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也许唯一的例外,就是被兰德剥夺的提尔贵族特权。当他知道这座营地里没有任何女侍,附近也没有村庄能找到柔顺的乡下女孩时,他显得非常沮丧。特伦像桑那蒙一样,时刻都在谋划推翻兰德的统治,也许他们在这件事上比桂亚姆、马拉孔和亚拉康更为积极。

其他人也被找到了。剃光了前额头发的博图姆是一名矮壮粗犷的英俊男人,他似乎并不对自己的堂亲克拉瓦尔的死感到太过悲伤,因为这样他就成为了家族新的家主;也因为有谣言说是兰德判处了克拉瓦尔的死刑,或者谋杀了她。博图姆微笑着向兰德鞠躬,那种微笑从不会触及他的眼睛。有些人说他非常喜欢他的那位堂亲。艾里尔·瑞亚丁来了,这位身材苗条的女士有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和威严的神态,她已经不年轻了,却仍然非常漂亮。她宣称会有一名长枪队长指挥她的士兵,她并不打算亲自上战场。当然,她也宣称自己对真龙陛下是忠诚的,但她的兄弟托朗姆却在争夺兰德打算给予伊兰的王位。有谣言说她会为了托朗姆做任何事,甚至愿意埋伏在托朗姆的敌人之中,发挥牵制和间谍的作用。道森尼斯·安那林、安蒙德·奥斯林和多瑞森·索连德来了,在他们以为兰德永远也无法返回凯瑞安的时候,他们支持克拉瓦尔夺取太阳王座。

从凯瑞安和提尔,这些人被一个接一个地带来,每个人带着五十至多一百名扈从。兰德对这些人的信任比对瑞格林和赛玛拉迪的更少。这些人之中大多数是男人,并非兰德以为女人不像男人那样危险——他还没有那么蠢。女人杀死你的时间会比男人少一半,而通常她们所需要的理由也只有男人的一半。但兰德无法向女人下手,除非她们是最危险的。艾里尔能够一边给你温暖的微笑,一边算计着可以在什么地方将匕首刺进你的肋骨。女大君安奈伊莱身材窈窕,笑声不断,但她是个不折不扣的漂亮蠢鹅。她从凯瑞安返回提尔之后,就开始公开谈论她很适合那个莫须有的提尔王座。也许她是个傻瓜,但她确实赢得了许多支持,其中有贵族,也有街巷中的平民。

兰德聚集起来的就是这些人,所有这些离开他视线太长时间的人。兰德不可能随时都盯着他们,但他也要让他们知道,自己并没有忘记他们。他向他们发布了召集的命令,等待着。两天。他咬着牙,等待着。五天。八天。当雨滴敲打兰德帐篷的声音日渐稀疏的时候,他等待的最后一个人终于到了。

达弗朗·巴歇尔抖掉油布雨披上如同溪流般的雨水,气恼地吹了吹湿漉漉的灰胡子,将雨披扔在一只圆椅上。他是个矮小的男人,有一只大鹰钩鼻,但他的身形看上去要比实际上高大一些。不是因为他故意要让自己显得高大——他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像他一样高,而站在他面前的人也都会认同他的想法。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象牙制的沙戴亚狼头元帅杖被仔细地别在他的剑带后面。他曾经在战场上和会议桌上各赢得过数十次胜利,而且他是极少几个兰德能够以生命托付的男人。

“我知道你不喜欢解释,”巴歇尔喃喃地说道,“但我还是要说两句。”他调整了一下腰中弯形的佩剑,坐倒在另一只椅子里,将一条腿搭在椅子扶手上。他似乎总是这样从容不迫,但在行动起来的时候他可以比抽动的鞭子更快。“昨天那个殉道使只是说你需要我,他还说不要带领超过一千人。我身边只有这个人数的一半,我把他们都带来了。你不可能是要打仗。我在这里看见的半数旗号都会因为你的死亡而拍手叫好,剩下的大多只是想得到你的注意。当然,他们也有可能会给刺杀你的人付酬金。”

兰德只穿着衬衫坐进书桌后面的椅子里,疲倦地用掌心揉了揉眼睛。波琳妮·卡瑞芬离开他身边之后,油灯一直没有好好的清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烟气。而且,最近这些日子里他经常在半夜醒来,扑到书桌上研究那些地图。那些都是南阿特拉的地图,却没有任何两张是很一致的。

“如果你想要战争,”兰德对巴歇尔说,“那么,把那些想要你去死的人派到战场上去送死不是最好的选择吗?不管怎样,用来赢得这场战争的不是士兵。他们要做的只是防止有人偷袭殉道使。你怎么看这个办法?”

巴歇尔重重地哼了一声,连胡子都抖动起来。“我认为这是一锅要命的炖菜,这就是我想的。有人会被它噎死,光明在上,但愿那不是我们。”然后他又笑了,仿佛这是一个很好的笑话。

路斯·瑟林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