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微小的牺牲
伊兰斜眼看了看这家旅店拱门上的招牌——一幅粗糙的画面上,一名女子拄着一根行路杖,正充满希望地向远方眺望。伊兰希望自己现在正躺在床上,而不是随着太阳一同爬起来,跑到这个地方。不过,即使她真的躺在床上,大概也睡不着。莫海拉广场上只有几辆吱嘎作响的牛车和驴车,还有一些顶着大篮子的女人正朝市场走去。一名独腿的乞丐拿着一口碗坐在这家旅店的一角,再过不久,广场上就会有很多这样的人了。伊兰给了他一个银币。以现在的物价,这足够让他吃上一个星期,但他只是将银币收进破烂的外衣里,用无牙的嘴向伊兰笑了笑,又继续坐在那里。天空还是灰色的,但阵阵热气已经扑面而来。今天早晨,伊兰觉得集中精神将炎热隔绝在意识外的技巧格外难以维持。
柏姬泰的宿醉感觉仍然残存在她的脑子里,如果她的医疗能力不那么弱就好了。她希望艾玲达和柏姬泰今天能查出一些关于贾西姆的信息,当然,她们都已经用幻像术进行了伪装。虽然贾西姆并不认识她们,但万事小心为妙。艾玲达并没有要求跟她一起来,甚至对她的这个建议感到惊讶,这让伊兰感到骄傲。艾玲达信任她,相信她不需要别人在后头监看着就会去做应该做的事。
伊兰叹了口气,将裙摆拉直,虽然这个动作实属多余。这身裙装的基色是蓝色和奶油色,装饰着一点奶油色的范达拉蕾丝。不过,这身衣服让她觉得有些……暴露。她唯一一次对于穿着当地风格服装有意见,是在她和奈妮薇搭乘海民船前往坦其克时,但艾博达的风格……她又叹了口气,她只是在拖延时间,艾玲达真应该来牵着她的手。
“我不会道歉的。”旁边的奈妮薇突然说道。她的两只手正紧抓着灰色的裙摆,瞪着流浪的女人旅店,仿佛魔格丁正等在里面。“不会的!”
“你真应该穿上一身白衣服。”伊兰嘟囔着,结果招来怀疑的一瞥。过了一会儿,伊兰又说道:“你说过那是葬礼的颜色。”奈妮薇满意地点点头。但这并不是伊兰的意思。如果她们甚至不能保持内部的和平,那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为了解酒,今天早晨柏姬泰不得不喝下一剂苦药,因为奈妮薇说她并没有愤怒到能够导引的程度。她有些神经质地说葬礼的白色才是合适的颜色,坚持说她不会来,直到伊兰将她拉出她们的住所。从那时起,她至少声明了二十次她不会道歉。必须保持和平,但……“你答应了,奈妮薇,不,我不想再听你说什么我们在恐吓你。你答应了,所以不要再发牢骚了。”
奈妮薇显得有些慌乱,她的眼睛也因气恼而瞪大,其中还包含着一份强烈的怀疑。“发牢骚?”她咬着牙说,“我们需要对此再进行讨论,伊兰,这件事不需要这么急。这个主意之所以不会成功有一千个理由,不管麦特·考索恩是不是时轴,他就占了其中九百个原因。”
伊兰白了她一眼。“今天早晨你在茶里是不是放了世界上最苦的药草?”
因为气愤而瞪大的双眼变成无辜的大眼睛,不过奈妮薇的脸颊已经红了起来。伊兰推开旅店大门,奈妮薇跟在后面,嘴里还在不停地嘟囔着。如果她在背后对她吐舌头,伊兰也绝不会感到惊讶。
烤面包的香气从厨房里飘出来,大厅里所有的百叶窗都打开了,一名脸颊丰满的女仆踮着脚尖站在一张高凳子上,正将窗户上一簇枯萎的常绿树枝拿下来。还有一些女仆在把昨晚为准备舞会而搬走的桌椅摆放回原位。这么早应该不会有客人来。一名瘦小的女孩穿着白围裙,正心不在焉地扫着地。如果她不总是那样撅着嘴,她应该是很漂亮的。想到昨晚的狂欢,现在这里整洁得让伊兰感到吃惊,不过她倒也想看看当时的景象。
“能带我去麦特大人的房间吗?”伊兰带着微笑问那名瘦女孩,同时给了她两个银角子。奈妮薇哼了一声,她握住钱包的手就像新鲜苹果的表皮那么紧,刚才她只给那名乞丐一个铜子儿。
再次让伊兰感到惊讶的是,那女孩只是沉着脸看着她们和那些钱币,嘴里嘟囔着什么“昨晚是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今天又是两位贵妇”,然后不情愿地为她们指示方向。伊兰本以为她会轻蔑地拒绝自己手里的钱币,但就在那女孩要转过身去时,她抓起那两个硬币,一声谢谢也不说,就把它们塞进衣领里,然后开始用扫帚使劲拍打地面。也许她是在衣领里缝了个口袋。
“看见了吗,”奈妮薇发着牢骚,“他的心思只是在那个年轻女人身上。你和我要向这种男人道歉?”
伊兰什么都没说,只是走上大厅后方的楼梯。如果奈妮薇不停止抱怨……像那个女孩说的一样,右手第一条走廊,然后是左边的最后一扇门。但在那扇门前,伊兰咬住下唇,犹豫了起来。
奈妮薇顿时喜形于色。“现在你知道这是个错误了,对不对?我们不是艾伊尔人,伊兰。我很喜欢那个女孩,虽然她总是对那把匕首爱不释手,但想想她说的话有多荒谬!这是不可能的,你一定也很清楚。”
“我们没有同意任何不可能的事情,奈妮薇。”伊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保持声音的坚定。艾玲达郑重提出的一些建议……她甚至建议让麦特抽她们鞭子!“我们同意的都是我们能做到的。”应该能够做到的。她开始用指节敲击那扇木门。这块门板上雕刻着一条鱼,一种带着条纹和长鼻吻的球状鱼类,所有这些门上都有不同的雕刻,其中大多数是鱼。没有人应答。
奈妮薇吐出憋在胸中的一口气。“也许他已经出去了,我们以后再来好了。”
“这么早就出去了?”伊兰还在敲门,“你说过,他能躺在床上的时候绝不会去别的地方。”房里仍然没有动静。
“伊兰,如果柏姬泰说的没错,那么麦特昨晚一定是被酒给淹没了。如果我们现在叫醒他,他不会感谢我们的。为什么我们不离开,然后——”
伊兰拉开门闩走了进去,奈妮薇长叹一声,跟在后面。这声叹息几乎能传回泰拉辛宫去了。
麦特·考索恩正躺在床铺的红色棉被上,一块折好的布巾盖住他的眼睛,枕头上还能看见从那块布巾上滴下来的水渍。房里虽然一尘不染,却不显得有多整洁。一只靴子立在盥洗架上——盥洗架!在那只靴子旁,白色洗脸盆里的水丝毫没动过。一面立镜歪歪斜斜地靠在旁边,似乎是被他撞倒在那里。满是皱褶的外衣扔在梯形的椅背上。除此之外,他身上的衣服一件不缺,包括那条他似乎永远也不会解开的黑色丝巾,以及另一只靴子。那个银狐狸头从他解开的衬衫中垂了下来。
这个徽章让伊兰的手指有些发痒。如果他真的已经烂醉如泥,那么也许能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将这个徽章拿下来,伊兰很想弄清楚这东西是如何吸收至上力的。找出一切神秘物品的运作原理是件让她很痴迷的事情,而这个狐狸头几乎是这个世界上最让她感到困惑的东西。
奈妮薇捉住她的袖子,向门口一摆头,无声地用唇形说了些什么,伊兰只能辨认出一句“睡着了”,奈妮薇大概又在央求她离开了。
“走开,尼瑞姆,”麦特忽然含混地说道,“我告诉过你,除了一个新的脑袋,我什么都不想要。轻轻关上门,否则我就把你的耳朵钉在门板上。”
奈妮薇吓了一跳,急忙要将伊兰朝门口拖去,但伊兰没有挪动半步。“我们不是尼瑞姆,麦特大人。”
麦特从枕头上抬起头,两只手将盖住眼睛的布巾掀开一点,用一双通红的眼睛朦胧地看着她们。
奈妮薇笑了起来。显然,麦特这副可怜相让她感觉很愉快。伊兰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也有点想笑。她曾经有过一次喝醉的经验,那只是让她对其他所有被酒俘虏的人多了一份同情与怜悯。在意识深处,她能感觉到柏姬泰的头仍然像针刺般疼痛,这种感觉让她瞬间明白了,她当然不可能喜欢柏姬泰喝得酩酊大醉,无论什么原因。但她也绝对不想看到别人比她的护法有更好的酒量。这是个荒谬的想法,让她感到羞窘,不过也确实让她感到满意。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麦特哑着嗓子问,然后哆嗦一下,又放低声音,“现在还是半夜呢!”
“已经早晨了,”奈妮薇厉声说道,“你不记得和柏姬泰说过话吗?”
“你能不要那么大声吗?”麦特悄声说道,又闭上眼睛,但突然间,他猛地睁开双眼。“柏姬泰?”他的两条腿滑下床沿。好一段时间,他只是坐在那里,盯着地板,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他脖子上那个徽章在皮绳上来回晃荡。最后,他转过头,凶恶地看着她们,也许只是那双遍布血丝的眼睛让他显得很凶恶。“她告诉你们什么了?”
“她告诉我们你的要求了,麦特大人。”伊兰庄重地说道,大概站在断头台前也就是这种感觉了。伊兰只能竭力高昂起头,努力让自己以傲然的姿态面对迎面而来的一切。“我衷心地感谢你在提尔之岩对我们的援救。”毕竟她已经开口了,而且感觉不是那么糟糕——至少不是非常糟糕。奈妮薇圆瞪着双眼,嘴唇愈绷愈紧。伊兰不可能放过她的。还没等她多想,伊兰已经拥抱了真源,用细细的风之力弹了奈妮薇的耳垂一下。奈妮薇急忙捂住自己的耳朵,转头瞪着伊兰,但伊兰只是冷冷地将目光转回麦特大人那里,等待着。
“我也感谢你,”奈妮薇终于阴沉着脸嘟囔道,“衷心地。”
伊兰不由得转了转眼珠。毕竟他刚才还要她们说话轻一些,而且他看上去确实是在听。奇怪的是,麦特仿佛很羞愧地耸了耸肩。
“哦,这个,这没什么,很可能,即使没有我,你们也能逃出来。”他用双手捧住脸,又一次用那块湿布捂住眼睛。“你们出去的时候,能不能请凯拉给我拿些调味酒来?就是那位苗条的女孩,很漂亮,有一双温暖的眼睛。”
伊兰打了个哆嗦。没什么?这个男人要求她们道歉,而当她卑躬屈膝地来满足他的要求,他却说那没什么?他真是不值得同情!她仍然握持着阴极力,现在正考虑用风之力狠狠敲他一记,那绝对会比她刚才用在奈妮薇身上的强劲许多。但只要他戴着狐狸头徽章,这么做就是白费力气。不过,现在它只是挂在他身前,并未触及他的身体,这样它也能为他提供同样的保护吗?
奈妮薇打断了伊兰的思绪——她已经张牙舞爪地朝麦特扑了过去。伊兰挡在他们中间,抓住奈妮薇的肩膀。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只是面对面地站着,如果不论身高的话,她们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终于,奈妮薇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放松下来,伊兰觉得可以安全地放开她了。
麦特却仍然低着头,对她们的动作全无察觉。现在不管那个徽章是否能保护他,伊兰还是可以从角落里拿起那把弓,将他痛打一顿。她感觉脸颊发烫:她阻止奈妮薇将一切毁掉,只是为了自己能亲手将这些毁掉。更糟糕的是,奈妮薇脸上泛出得意的冷笑,看来她很清楚伊兰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还不止这些,麦特大人。”伊兰挺直肩膀,继续以庄重的口气说道。奈妮薇脸上的微笑消失了。“我们还要为拖延了这么久才将你应得的感谢奉上感到抱歉,我们谦卑地……道歉……”她变得有些口齿不清,“为了我们一直以来对你的不公平对待。”奈妮薇恳求地伸出双手,却被伊兰完全忽略掉。“为了表达我们的悔意,我们向你许下诺言。”艾玲达说过,道歉只是个开始。“我们不会以任何形式轻视或贬低你,不会为了任何原因对你叫喊,不……不会试图命令你。”奈妮薇退缩了一下。伊兰的嘴唇也绷紧了,但她并没有停下,“我们承认你有权力关心我们的安全,因此只要我们离开宫殿,就会告诉你我们要去哪里,而且我们会倾听你的建议。”光明啊,她不希望当艾伊尔人,不希望做这种事,但她想得到艾玲达的尊敬。“如果你……如果你认为我们……”绝不是因为她考虑到要和艾玲达成为姐妹妻子——这个主意实在下流!——她确实喜欢艾玲达,“不必要让自己身处险境……”兰德抓住了她们两个人的心,这不是艾玲达的错。当然,还有明。“我们会接受你选择的保镖……”不管是命运还是时轴,不管是为了什么,她爱这两名女子,就像姐妹一样。“我们会尽可能让他们留在我们身边。”烧了那个如此对她的男人吧!——她指的不是麦特·考索恩。“我以安多的狮子王座立誓。”说完这句话,伊兰喘了口大气,就像跑了一里路,奈妮薇则像极了一只被逼到绝路的獾。
麦特非常缓慢地抬起头,又将那块湿布放低一点,露出一只通红的眼睛。“听上去好像有一根铁条卡在您的喉咙里,女士,”他嘲弄地说,“我允许你叫我麦特。”可恶的男人!必须敲敲他的鼻子才能让他知道什么是礼貌!那只血红的眼睛瞥向她。“你呢,奈妮薇?伊兰说了不少‘我们’,但我还没听你说句话。”
“我不会对你喊叫,”奈妮薇喊道,“还有剩下的那些,我答应,你这个……你这个……”奈妮薇仿佛是要吞掉自己的舌头,她大概是意识到如果现在喊出她以往对麦特的各种称呼,就是违背了她的承诺。现在她已经在用最大的力气克制自己不要喊出来了。
麦特哭嚎一声,哆嗦着丢掉那块布巾,用两只手抓住头,眼睛也从眼眶中突了出来。“该死的骰子!”伊兰觉得他应该说的是这句话,但他的声音很模糊。伊兰突然想到,如果想学习那些不堪入耳的话,麦特会是个好资源;他说话一直都很简洁洗练。相较之下,马夫之类的人在见到伊兰时,总是恨不得要把自己的舌头刮干净才敢和她说话。伊兰向自己承诺过,要让麦特变得文明些,要让他为兰德所用,但她似乎不必太费力去纠正麦特的言谈。实际上,伊兰意识到还有许多事情她并没有向麦特承诺,告诉奈妮薇这些一定能让她安心不少。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麦特用空洞的声音说:“谢谢,奈妮薇。”他停了一下,费力地吞了口口水。“我本来以为你们两个一定是别人伪装的。既然我现在似乎是还活着,我们也许应该关注一下剩下的事情。我好像还记得柏姬泰说你们想让我为你们找一样东西,是什么?”
“你找不到的。”奈妮薇用坚定的口气对他说,也许用强硬形容会更加合适。不过伊兰并不想阻止奈妮薇,这么难受也是他应得的。“你要陪同我们,我们会找到它。”
“已经开始反悔了,奈妮薇?”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配上那双红眼睛,这副表情显得特别邪恶。“你们刚刚还许诺说要照我说的去做。如果你们想要一名被链子拴住的、驯服的时轴,那去问问兰德或佩林吧!看看能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我们没有这么许诺过,麦特·考索恩。”奈妮薇喊道,她几乎跳了起来,“没有!”她看上去仿佛是要再度向麦特扑过去,连她的辫子似乎都要炸起来了。
伊兰的自我控制要好得多,用粗蛮的方式对付麦特是没有用的。“我们会‘倾听’你的意见,如果它有道理,我们会接受……麦特大……麦特。”她的话里还带着些责备的意味。麦特该不会真的相信她们会答应……但看着他的表情,伊兰知道他真是这么想的。光明啊!奈妮薇是对的,他真的会是个大麻烦。
伊兰仍然紧紧地控制着自己的脾气,她再次导引,将麦特的外衣从椅子上拉起来,挂在墙钉上,然后她坐进椅子里,后背挺直,同时仔细整理好自己的裙摆。遵守对麦特大人——麦特——和对自己的承诺一定会是非常困难的,但无论麦特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不可能影响她的思考。奈妮薇看了一眼房里仅有的另一处座位——一只低矮的木脚凳——便保持了站姿,她的一只手正要向辫子移去,幸好她在半途及时克制住了,但她的脚还是在不悦地敲打着地板。
“亚桑米亚尔称它为风之碗,麦特大……麦特,那是一件特法器——”
麦特憔悴的脸上闪过一丝兴奋。“那么要找的就是那个东西了,”他喃喃地说着,“在拉哈德。”他摇摇头,又哆嗦了一下。“我现在告诉你们,如果没有四五名我的红臂在你们每个人身边,你们之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到河的另一边去,不能走出宫殿。柏姬泰有没有告诉你们被塞进我外衣里的纸条?我相信我告诉过她,这里还有贾西姆和他的暗黑之友,别告诉我他到这里来没有目的。”
“任何支持艾雯成为玉座的姐妹都会受到来自白塔的威胁。”无时无刻不跟随她们的保镖?光明啊!奈妮薇的眼里闪过一道危险的光,她的脚开始以更快的频率敲击地面。“我们不能躲起来,麦特大……麦特,我们也不会躲起来,我们会等到适当的时候再处理贾西姆·卡林丁。”她们并没有向麦特允诺过要让他知道一切,她们也不会让麦特转移注意力。“有比他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
“适当的时候?”麦特带着不相信的神情提高了音量,但奈妮薇打断了他的话。
“每个人都带上四五名红臂?”奈妮薇语气尖刻地说,“这太荒——”她的眼睛闭上一会儿,嗓音变得柔和了些,只有一些。“我是说,这样没道理,伊兰和我,柏姬泰和艾玲达,你没有那么多士兵,不管怎样,我们真正需要的只有你。”最后这句话仿佛是从奈妮薇的喉咙里硬抽出来的,承认这点对她实在有些困难。
“柏姬泰和艾玲达不需要照看。”麦特不在意地说,“我想,那只风之碗应该比贾西姆更重要,但……放任暗黑之友不管应该是不对的。”
奈妮薇的脸慢慢变成了紫色。伊兰朝立镜里看了看自己的脸,看到自己仍然保持着平静,至少外表是如此,她才松了口气。这个男人真该被痛骂一顿!照看?伊兰不知道他丢出这种话是故意要惹怒她们,还是根本没想到她们会生气;她也不知道这两种情况哪种更糟糕。她又朝镜子里望了一眼,稍稍放低了下巴。照看!她要完全冷静下来。
麦特用那双血红的眼睛打量着她们,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柏姬泰就告诉了你们这些?”他问道。奈妮薇则狠狠地回答:“我想,这应该足够了,即使对于你也是。”不知为什么,麦特看上去有些惊讶,而且显然是很高兴。
奈妮薇愣了一下,然后抱紧双臂。“既然你现在的情势不适合和我们一同行动——不要对我摆出这种凶相,麦特·考索恩,这不是贬低你,只是简单的事实!——你可以在今天早晨搬进宫里来。而且不要以为我们会帮你搬东西,我没答应过要当一匹驮马。”
“流浪的女人就够好了。”麦特恼怒地说。然后他停了一下,一种惊诧的表情在他的脸上扩散开来。伊兰相信,那是一副被吓坏的表情。这总该让他明白,不要在自己头晕脑胀得像颗烂瓜时咆哮——至少伊兰在她的那次醉酒时是这么觉得的。当然,这个男人是不会接受教训的,男人们总是会去玩火,以为这一次不会烧起来。莉妮就是这么说的。
“我们不可能一次就找到那只碗,”奈妮薇继续说道,“不管你是不是时轴,如果每天你都要走过那片广场,就太麻烦了。”她嫌麻烦的显然是每天都要等麦特。根据她的说法,除了宿醉之外,麦特还能提出其他许许多多让他在床上赖个一整天的理由。
“而且,”伊兰又说道,“这样的话,你就能一直监视我们。”奈妮薇的喉咙里发出怪声,很像是呻吟。难道她不明白必须给麦特一些诱因?这样并不是真地答应麦特可以一直监视她们。
麦特似乎并没在听她和奈妮薇说些什么,那双憔悴的目光穿透伊兰的身体,盯着远处的某个地方。“为什么它们该死的偏偏现在停下来了?”他呻吟道,低微的声音让伊兰几乎无法听到。光明在上,他在说什么?
“为你准备的房间足以拿来接待国王了,泰琳亲自挑选了这些房间,就在她居所的隔壁,她对你很感兴趣。麦特,你不会让我们冒犯女王吧,对不对?”
看了麦特的脸一眼,伊兰急忙导引至上力打开窗户,将脸盆里的水倒了出去——这个双眼通红的家伙大概马上就要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大惊小怪的。”伊兰说道。实际上,伊兰认为自己知道。在这里的一些女侍也许会让他搂搂抱抱的,但宫殿里很可能没有女孩会和他调情。他也不能在那里整晚喝酒赌钱了,泰琳肯定不会允许贝瑟兰身边出现这样一个坏榜样。“我们全都必须做出牺牲。”伊兰努力让自己的劝告仅止于此,而没有告诉麦特,他的牺牲是微小而正确的,她们的牺牲才是巨大而不公平的(虽然艾玲达似乎并不认同这点)。奈妮薇还在她身边为她们的每一项牺牲抱怨不已。
麦特又将头埋进了手掌里,肩膀颤抖着,嘴里发出仿佛被掐住喉咙的声音。他在笑!伊兰用风之力举起那只脸盆,考虑着要把脸盆砸在他脸上。但是当他再次抬起眼睛时,他看上去却非常愤怒。“牺牲?”他吼道,“如果我要你们做出同样的牺牲,你们一定会抽聋你们见到的每一只耳朵,然后把屋顶掀起来砸在我的脑袋上!”他还没清醒吗?
伊兰决定不去理会他可怕的瞪视。“说到你的脑袋,如果你想要治疗,我相信奈妮薇会帮你的。”奈妮薇现在的怒火肯定能让她进行导引了。奈妮薇稍稍哆嗦了一下,偷瞄了伊兰一眼,然后急忙说道:“当然,如果你想要的话。”她脸上的红晕确认了伊兰在今天早晨的所有怀疑。
麦特如往常般无礼地冷哼了一声:“忘掉我的脑袋吧,没有两仪师我也能做得很好。”然后,他又用犹豫的语气说道,“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们的好意。”他这句话听起来像是真心的!这让伊兰又开始困惑了。伊兰努力不显出吃惊的样子,她对男人的了解仅限于兰德、莉妮和母亲告诉她的。兰德会像麦特·考索恩一样令人困惑吗?
在离开之前,她还记得要麦特保证会马上搬进宫里去。麦特承诺过的都会做到,就连奈妮薇也不情愿地承认了这点;但只要给他留下一道缝隙,他就会千方百计地溜过去——这点是奈妮薇迫不及待向伊兰强调的。麦特在做出这个保证时表情阴沉,充满怨恨,或者这也只是因为他的那双红眼睛。当伊兰将那只脸盆放到他脚边时,他确实露出了感激的神色。伊兰决定不同情这个家伙,绝不!
她们走出房间,待麦特的房门关上后,奈妮薇朝天花板挥了挥拳头。“那个家伙能让石头也对他发火!我很高兴他就那样头疼下去!听见我的话了吗?很高兴!他会制造麻烦的,他一定会的。”
“你们两个只会对他造成更多的麻烦。”说话的人正朝她们走过来。那是个在鬓角处有一些灰丝的女人。她有着坚毅的面孔和威严的声音,两道眉毛已经皱紧在一起,尽管胸前挂着婚姻匕首,但白皙的皮肤表明她并不是艾博达人。“凯拉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无法相信,我真怀疑两套裙子里怎么能塞进这么多的愚蠢。”
伊兰上下打量了那个女人,就连她还在初阶生时,也不习惯别人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那么你是谁,妇人?”
“赛塔勒·安南,可以叫我安南大妈,我是这间旅店的老板娘,孩子。”女人冷冷地回答。说完,她打开走廊另一侧的门,抓住伊兰和奈妮薇的手臂,将她们推了进去。伊兰的软鞋差点掉在走廊里。
“你似乎是有些误解,安南大妈。”当那个女人松开她们,关上房门时,伊兰冷静地说道。奈妮薇则没有任何解释的心情,她举起手,露出巨蛇戒,语气激烈地说道:“现在,你好好看看——”
“非常漂亮。”那个女人说着,又用力推了她们一把,让她们肩并肩地坐到了床上。伊兰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叫安南的女人站在她们面前,双拳抵在腰间,表情严肃,完全像是一位正在教训女儿的母亲:“炫耀这种东西只能表明你们有多愚蠢。那个年轻人会把你们放在膝盖上逗弄一下——如果你们愿意,他把你们同时放在两只膝盖上也不会让我惊讶。他也会按照你们的意思,和你们亲吻几下,但他不会伤害你们,而你们却会伤害他,如果你们坚持要这么做的话。”
伤害他?这个女人竟然以为——她还以为他们在调情!——她以为……伊兰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但她站起身,一边掸平自己的裙子。“就像我说的那样,安南大妈,你误会了。”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平稳,困惑被镇定所取代。“我是伊兰·传坎,安多的王女,绿宗两仪师,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安南大妈伸出一根手指抵在伊兰的鼻尖上,让她因为盯着那根指头而变成斗鸡眼。
“伊兰,如果这是你的名字,只是因为你们可能有导引能力,我才没有将你们拖到厨房去,给你们好好洗洗嘴巴。或者你们真的愚蠢到还没有这种能力,却戴上了这种戒指?我警告你们,这对泰拉辛宫中的那些两仪师们而言并没有差别。你们知道她们吗?坦白说,如果你们知道,那你们就不算愚蠢,而是瞎眼的白痴了。”
伊兰的火气愈燃愈烈。愚蠢的女孩?瞎眼的白痴?她无法容忍这些,特别是在被强迫向麦特·考索恩卑躬屈膝后。逗弄?麦特·考索恩?伊兰还算能维持外表的镇静,但奈妮薇就不行了。
奈妮薇的眼里早已喷出怒火,她跳起身,阴极力的光晕围绕着她。一股风之力的能流从安南大妈的肩头一直缠绕到她的脚踝,让她的裙子和衬裙紧贴在腿上,可能差点就要将她捏扁了。“我恰巧就是宫殿中的那些两仪师之一,黄宗的奈妮薇·爱米拉,现在你会不会喜欢我把你拖到厨房去?我知道一些洗嘴的方法。”伊兰从这位老板娘身前退了一步。
这个女人一定感觉到了风之力的压迫,即使是白痴也能明白这种看不见的力量是什么,但她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她那双绿眼睛眯了起来,仅此而已。“那么,你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是能导引的。”她平静地说,“我应该让你们把我拉下楼梯,孩子。无论你们对我做了什么,你们很快就会落入真正的两仪师手中,我可以跟你们打赌。”
“你没听到吗?”奈妮薇喊道,“我——”
那个叫安南的女人甚至没有停一下:“你们将不仅是在今后的一年里以泪洗面,而且是在每个听过你自称为两仪师的人面前哭泣。她们会让你们承认,她们会让你们害怕得五脏六腑都要融化了。我应该让你们继续这样错下去,或者是等你们一松开我就立刻到宫里去。我没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我不愿意引来她们对麦特大人的反感,即使她们只是怀疑麦特在帮助你们,而且就像我说的那样,我喜欢那个年轻人。”
“我说——”奈妮薇又开始做出努力。但老板娘没给她说话的机会,虽然这女人被绑得一动也不能动,但她却像是一块从山巅上滚下来的巨石,整座山坡仿佛都崩塌下来,要扫平沿途一切拦路的东西。
“坚持这种谎言并不好,奈妮薇。你看上去应该是二十一岁左右,如果你已经获得了那种迟滞的效果,也许你还要再大上十岁,甚至有可能已经戴上披肩四五年了。但是有个例外。”她的头现在是她身上唯一能动的部位,她缓缓将头转向伊兰。“你,孩子,还没有年长到迟滞的阶段,没有女人能在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戴上披肩,在白塔的历史上从没有过。如果你在白塔,我打赌你一定还穿着白裙装,为初阶生师尊瞥向你的每一眼而大惊小怪。你一定是找某个金匠为你打造了这个戒指——我听说这种蠢货还是有的,或者也许是奈妮薇替你偷来的,如果她真的有戴这种戒指的权利。不管怎样,你不是两仪师,奈妮薇也不可能是,没有两仪师会和另一名冒充的两仪师在一起。”
伊兰皱起眉头,没注意到自己正咬着下唇——迟滞,一名艾博达的旅店老板娘怎么会知道这些?也许赛塔勒·安南在小时候去过白塔,但她不可能在那里待很久,因为她显然不会导引。即使她的能力像伊兰的母亲一样弱小,伊兰也能感觉到,而当年如果摩格丝·传坎不是个强大家族的继承人,她很可能在几个星期里就被送走了。
“放开她,奈妮薇。”伊兰微笑着说道。现在她对这个女人有了一点好感。经过长途跋涉来到白塔,最后却被遣返一定是很糟糕的经验。这个女人没理由也没必要相信她们——这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但又说不上来——但如果她去过塔瓦隆,她也可以轻松地走过莫海拉广场。茉瑞莉或者其他姐妹能够让她明白。
“放开她?”奈妮薇喊道,“伊兰?”
“放开她。安南大妈,我看,唯一能让你相信的办法——”
“即使是玉座和守护者们也无法说服我,孩子。”光明啊,她就不能让别人说完一句话吗?“现在,我没时间玩游戏了。我能帮助你们两人,至少我知道谁能帮助你们,有些女人会接纳迷途的人。你们要感谢麦特大人,因为我会带你们去见那些女人。但我必须知道,你们是否曾在白塔待过?或者你们只是野人?如果你们去过白塔,那你们是遭到了遣返,还是逃出来的?那些女人对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方式。”
伊兰耸耸肩,她们已经完成了来此的目的,现在她不打算浪费时间了。“如果你不相信,那就这样吧!奈妮薇?我们该走了。”
缠绕旅店老板娘的能流消失了,随之消失的还有奈妮薇身周的光晕,但奈妮薇看着安南大妈的目光却在警戒中带着希望。奈妮薇舔了舔嘴唇。“你知道有一些能帮助我们的女人?”
“奈妮薇?”伊兰说,“我们不需要任何帮助,我们是两仪师,你忘了吗?”
安南大妈瞥了伊兰一眼,随手掸平了裙子和衬裙,但她真正的注意力在奈妮薇身上。伊兰一生中都不曾感觉到自己如此被忽略过。“我知道有几名女人会接纳野人、白塔的逃亡者,或者是在试炼中失败的人。她们现在一定至少有五十人了,不过她们的数量一直在改变,她们能帮助你们找到合适的人生,而不必冒着被真正的两仪师活剥掉你们的皮的危险。现在,不要再对我说谎了,你们去过白塔吗?如果你们是逃出来的,你们也许还是回去比较好。即使是在百年战争时,白塔也找回了大部分的逃亡者,不要以为现在这点小乱子就能让两仪师们罢手。如果真是那样,我的建议是,你们走过那片广场,去求得姐妹们的仁慈。这样的仁慈不会很多,但相信我,如果你们是被硬拉回去的,那你们能得到的仁慈还要少得多。在那之后,如果没有允许,你们也许今生都无法离开白塔的范围了。”
奈妮薇深吸一口气:“我们是被命令离开白塔的,安南大妈,无论你怎么问,我能对此发誓。”
伊兰难以置信地盯着自己的同伴:“奈妮薇,你在说什么?安南大妈,我们是两仪师。”
安南大妈笑了:“孩子,让我和奈妮薇谈谈,她至少是有些年纪,懂得一些事理。你如果这样告诉‘社’里的人,她们可不会仁慈地对待你!她们不会在乎你能导引,因为她们也能。如果你敢愚弄她们,她们会打烂你的屁股,或者直接把你扔到街上去。”
“这个‘社’是什么!”伊兰问,“我们是两仪师,你去一趟泰拉辛宫就知道了。”
“我会管好她的。”奈妮薇没好气地说。她一直朝伊兰皱眉,表情严肃,仿佛发疯的是伊兰。
安南大妈只是点点头。“很好,现在摘下那些戒指,把它们收起来。社不会允许这种伪装,她们会把这些戒指熔掉。不过看你们的穿着,你们应该是有钱人。如果衣服是你们偷来的,不要让黎恩知道。你们要学会的第一条规则是:即使饿死也不能偷窃。她们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
伊兰在背后握紧了拳头,奈妮薇却顺从地摘下戒指,放进腰间的口袋里——每次茉瑞莉和艾迪莉丝忘记奈妮薇是正式姐妹的时候,她都会大发雷霆的!“相信我,伊兰。”奈妮薇说。
伊兰觉得,如果她能明白奈妮薇想做什么,现在一定会更好过些。但她是信任奈妮薇的——在大多数时候是信任的。“一个微小的牺牲。”她嘀咕着。两仪师在有需要时是会摘下戒指的,曾经她也必须要拿下它,但现在这个戒指是合法地属于她。摘下这只黄金小环真的让伊兰感到很痛苦。
“和你的朋友谈谈,孩子。”安南大妈不耐烦地对奈妮薇说,“黎恩·柯尔力不会容忍她这种小姐脾气的。如果你们让我浪费了这个上午……来吧,来吧!我喜欢麦特大人,这是你们的运气。”
伊兰勉强维持着外表的冷静。小姐脾气?小姐脾气!!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狠狠踢一下奈妮薇的痛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