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进入林地
明盘起双腿坐在兰德的床上,看只穿着衬衫的兰德在巨大的嵌象牙衣柜前一件一件地试穿外衣。他怎么能在这种屋子里睡觉?这里全都是让人透不过气来、沉重的黑色家具。明心不在焉地想着要把这里的东西全都挪出去,换上一些凯姆林那种雕刻品,样式简单,有一点镀金、幔帐之类的也要换成浅色系的。这点让她感到奇怪,她以前从没关心过什么家具布匹之类的事情,但那幅绘着一名孤独的剑士就要被敌人吞没的壁挂一定要拿掉。不过,在大多数时候,她只是看着兰德。
在兰德天蓝色的眼睛里有一种专注的神情,他正探身到衣柜里翻找着,雪白的衬衫随着他的动作而在他宽阔的后背上绷紧。他有一双健美的长腿,强韧的曲线在黑色紧身裤中显露无遗,他的靴子上端是折起来的。有时候,他会皱起眉头,用手指梳过黑红色的头发,即使经过再多的梳理,它们看上去还是乱乱的,在他的耳边和后颈上总是有一些鬈发。明不是那种会把自己的头脑和心思一同扔到男人脚下的女人,但有时候,只要在他身边,清晰的思绪就会变成一团乱麻。只是这样而已。
一件件华丽的外衣被扔出来,堆在他去见海民时穿的那件外衣上。没有了时轴的作用,谈判还会顺利进行吗?如果她在海民身上看到的影像能有用就好了。像往常一样,幻象和各色光晕在兰德周围闪烁,大多数瞬间便消失了,无法看清楚。现在她能看清楚的只有一个意义不大的影像,这个影像每天要重复出现上百次,当麦特和佩林出现时,这个影像也会包围住他们,偶尔也会包围其他人。一片巨大的黑影向兰德压过来,吞掉了数以千计萤火虫般的小光点,那些小光点也在不停地扑向黑影,似乎是要将它填满。今天,这些小光点已经达到了数以万计的程度,但黑影也更大了。这个幻象应该是他与暗影的战争,但他几乎从不想知道这个幻象的状况。明也无法向他解释清楚,唯一能确定的似乎只有暗影一直是胜利的一方。看到这个幻象消散时,明放松地叹了口气。
一点愧疚感让明不由得在床上挪动了一下身体,当兰德问她还隐瞒了什么影像时,她并没有撒谎,那不算是撒谎。如果没有一名女人,兰德几乎注定要失败,但那名女人已经死去,彻底消失了,现在告诉兰德这点又有什么用?而且在这件事上,兰德很容易就会消沉下去。她必须鼓起他的精神,让他记得该如何去笑,除非……
“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兰德。”提到这件事也许是个错误。男人在许多方面都是奇怪的生物,一分钟以前,他们会接受正确的建议,只过了一分钟,他们又会反其道而行之,而且他们这样做似乎还是故意的。但不知为什么,明觉得……要保护这个高塔般、能用一只手将她举起来的男人,这还是在他没有导引的时候。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兰德说着,扔下一件绣银的蓝色外衣,“我是时轴,而且今天似乎一切都在随我的意愿改变。”一件绣金绿色外衣落在地板上。
“你难道不想再‘安慰’我吗?”
兰德停在原地,盯着明,一件嵌银丝的红色外衣挂在他手上。明希望自己没脸红。安慰,这个主意是打哪儿来的?她暗自寻思着。将她养育成人的姑妈们都是温和亲切的女性,但她们一直都极为强调女人要端庄有礼。她们不赞成她穿裤子,也不赞成她在马厩里工作;但那是她最喜欢的工作,因为她在那里可以接触到马。如果她们知道她还没结婚就和一个男人做这种事,明可以确定她们会有什么反应——她们肯定会骑马从巴尔伦赶来,剥了她的皮;当然,还有兰德的皮。
“我……需要做许多事,趁着现在还有用的时候。”他缓缓地说道,然后飞快地转向衣柜。“就是这件!”他高喊着拉出一件朴素的绿色羊毛外衣,“我都不知道它还在这里。”
那是他从杜麦的井返回时穿的衣服,明能看到他的手在不停地颤抖。明装作完全没注意到的样子,走到兰德面前,伸手环抱住他,将那件衣服压在身下,将头靠在他的胸口。
“我爱你。”明只说了这么一句。透过他的衬衫,明能感觉到他肋侧那个半愈合的伤口。她能回忆起他受伤时的样子,仿佛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那时,她第一次拥抱了他,而他却不省人事,濒临死亡。
他的双手按在明的背上,将明肺里的空气都压了出来,但让明失望的是,那双手很快就离开了。明觉得他似乎是低声说了一句“不公平”,难道他在拥抱她的时候还想着海民的事?确实,这很有可能。梅兰娜属于灰宗,但据说海民能让阿拉多曼人出汗。他应该考虑这些,但……明想踢他的踝骨,但他已经温柔地将她移开,开始穿衣服了。
“兰德,”明坚定地说,“你并不能确定哈琳妮会有这种反应就说明时轴对一切都有效。如果时轴总是能影响周围的一切,你早就已经让所有统治者跪倒在你面前了,即使是白袍众也不例外。”
“我是转生真龙,”兰德傲慢地回答道,“今天我能做到一切。”他拿起剑带,将它固定在腰上,这根剑带上只有一个朴素的铜带扣,那枚镀金的龙扣被放到了床上,一双黑色的薄皮手套覆盖住他手背上金色的龙头和掌心的苍鹭。“但我看上去不像他,对不对?”他微笑着伸开双臂,“他们不会看出来的。”
明差点就要无奈地摊开双手了。“你看上去也不像个傻瓜。”至少应该让他明白他在做什么。但那个白痴还在斜睨着明,仿佛不清楚明到底是什么意思。“兰德,只要他们看到了艾伊尔人,他们或者会逃跑,或者会立刻开始战斗。如果你不带上两仪师,至少带上那些殉道使吧!只要一支箭就能要你的命,不管你是转生真龙,还是个放羊的!”
“但我是转生真龙,明,”兰德严肃地说,“而且是时轴。我们要单独去,只有你和我,如果你还想跟我去的话。”
“没有我,你不能去任何地方,兰德·亚瑟。”明忍着没说出如果他不答应带她一起,他迟早会把自己绊倒。现在兰德这种兴奋的样子就像他那种消沉颓废般让明感到害怕。“南蒂拉不会喜欢这样的。”明并不真的知道兰德和枪姬众之间的关系(依照她的所见所闻,她认为这一定是一种很奇特的关系),但明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兰德胡作非为。现在兰德笑得就像是个从母亲身边逃开的男孩。
“她不会知道的,明。”他的眼睛还那样闪闪发光!“我一直都这么做,她们从来都不知道。”他向明伸出一只戴手套的手,那样子就像是他只要呼唤一声,明就会跟着他到任何地方去。
明相信自己真的是无能为力了,她只好整了整自己的绿色外衣,又从立镜中看了一眼自己的头发是否整齐,然后握住兰德的手。现在的问题是,即使兰德只是弯一弯手指,明也会立刻跳进无底深渊。明只希望他永远也不会发现这一点。
兰德在前厅地板上绘着金色朝阳的位置制造出一个信道,明由他领着从中走过,来到一片丘陵林地中,枯叶在他们脚下铺了厚厚一层。一只红色翅膀的小鸟从他们眼前一闪而过,一只松鼠出现在一根树枝上,向他们吱吱地叫着,甩动着尾端是白色的蓬松尾巴。
这不是明记忆中巴尔伦附近的林地。在凯瑞安城附近也没有多少真正的森林,大多数树木之间都隔着四五步,甚至是十步距离,高大的羽叶木和松树、更高的橡木和明不认识的树种分布在她和兰德站立的平地上,就连树下植被也比明家乡的更稀疏。灌木、藤蔓和石南一片片簇生在一起,不过其中有的面积并不小,一切都是干燥的棕褐色。明从袖子里抽出花边手绢,擦了擦脸上突然冒出来的汗珠。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明问道。根据太阳的位置,就在他们身旁几尺远处的一道向上的斜坡应该是朝向北方的,如果运气好,他们一路走回去不会遇到任何人。或者兰德在看到她的高跟靴和这里的地形后,会决定再做一个直接返回太阳王宫的通道,和这个地方相比,那座宫殿的房间里就凉快多了。但还没等兰德回答,细枝和枯叶碎裂的声音表明有人来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名凯瑞安女人,她骑着一匹长腿灰色阉马,马具和缰绳上装饰着亮色的流苏。这个女人的身材矮小苗条,穿着一件深蓝接近于黑色的骑装,红色、绿色和白色的水平条纹从她的脖颈一直延伸到膝盖以下。她脸上的汗水丝毫没有影响她白皙美丽的面容。她的一双黑眼睛如同两潭清澈的池水,一根细金链从她的发际中垂下来,在她的额头上缀下一颗纯净的绿色小宝石。黑色长发在她的肩膀上卷起一朵朵浪花。
明吃了一惊,并不是因为那个女人戴着绿色手套的手举起了狩猎十字弓。有那么一刻,她相信那是沐瑞,但……
“我不记得在营地中见过你们两个。”那个女人用一种沙哑,几乎是性感撩人的声音说道。而沐瑞的声音像水晶般清澈。那张十字弓低垂了下去,女人的动作就像举起它时一样悠闲,最后箭尖稳定地对准了兰德的胸口。
兰德却丝毫不在意。“我也许会想要看看你们的营地,”他微一鞠躬,“我相信你就是卡莱琳·达欧崔女士?”那名女子点点头,承认了这个名字。
明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她并不会真的以为沐瑞能够死而复生。沐瑞是唯一与她的预见不符的变故,但卡莱琳·达欧崔是对抗兰德的叛军统帅,一个要夺取太阳王座的人……她的出现让明相信,兰德真的是把所有因缘丝线都拉到了自己身边。
卡莱琳女士又缓缓举起十字弓,随着弓弦骤然一响,宽头弩箭被射向半空。
“我想,用这东西对付你是没有用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催马向他们缓缓靠近,“我不喜欢让你认为我正在威胁你。”她又看了明一眼(只是从头到脚的一瞥,但明觉得自己已经被她一览无余了),除此之外,卡莱琳女士的目光一直固定在兰德身上。她一拉缰绳,退开三步,仿佛是在提防兰德发动突击。“一个灰色眼睛、有你这种高度的男人会突然凭空出现,这样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或者你是某个艾伊尔人伪装的。不过,也许你愿意慷慨地报上姓名?”
“我是转生真龙。”兰德说道。他身上又散发出面对海民时的那种傲慢,但马背上那名女子并没有显示出任何受到时轴影响的样子。
她并没有跳下来跪倒在地,只是点点头,咬住嘴唇。“我已经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传闻,我也听说你去了白塔,要臣服于玉座。我还听说你要将太阳王座交给伊兰·传坎,而又有传闻说你杀死了伊兰和她的母亲。”
“我不会向任何人臣服!”兰德厉声回答。他瞪着卡莱琳,凶狠的目光就像是要将她刺下马鞍。“伊兰正在前往凯姆林的路上,她首先要继承安多王座,在那之后,她也会得到凯瑞安的王座。”明哆嗦了一下,难道他一定要像个塞满了傲慢的枕头那样说话吗?明本来希望在经过海民的事情后,他会平静一些。
卡莱琳女士将十字弓横放在鞍头,用戴手套的手抚摸着它,也许她在后悔射掉了那支箭?“我能接受我的年轻堂亲坐上王座,至少她比其他人好,但……”那双本来是波光流转的黑眸突然硬得如同石块,“但我不确定我能接受你在凯瑞安,我不仅是说你对法律和传统做出的改变,你……你的出现就会改变人们的命运。你到来之后的每一天,人们都会死于难以置信的奇特意外。有那么多丈夫抛弃了妻子,妻子抛弃了丈夫,甚至现在已经没有人关注这种事了。只要你留在这里,凯瑞安就会因你而分裂。”
“这是平衡的。”明突然插口说道。兰德的表情变得非常阴暗,看上去,他就要爆发了。也许他来这里是正确的,但让这次会面毁在他的怒气里就不对了。明没有给他和卡莱琳说话的机会。“好和坏总是平衡的,这就是因缘运作的原理,即使他造成了改变也不会影响到这点。就像黑夜和白天平衡,收获与伤害也会平衡。自从他来了之后,凯瑞安城中出生的婴儿全都活下来了,甚至没有任何畸形儿。有些日子里举行的婚礼比以往一个星期里的都要多。虽然有男人被一根羽毛呛死,但也有女人失足翻下三层楼梯,却平稳地站直了身体,身上一块瘀伤都没有。你看到了危害,你也应当看到益处。时光之轮的转动需要平衡,他只是增加了自然状态下异常情况发生的几率。”明的脸忽然红了,她发觉另外两个人都在看着她,更确切地说,是在盯着她。
“平衡?”兰德喃喃地说着,挑起了眉弓。
“我曾经读过荷瑞得的一些书。”明最后说道,她不想让任何人以为她在假装是个哲人。卡莱琳女士坐在马鞍上,面带微笑看着她,手里玩弄着缰绳。这个女人在取笑她,明要让这个女人知道她能嘲笑些什么!
突然间,一匹仿佛是战马的高大黑色阉马从林木间冲了出来,骑在马上的是一名短发、留尖胡须的中年男子。尽管他穿着绿色条纹灯笼袖的黄色提尔外衣,但他满是汗水的黑脸上有一双光洁美丽的蓝眼睛,如同经过抛光的浅蓝宝石。他的相貌并不好看,鼻子显得过长,但那双眼睛补偿了这个缺陷。他戴着皮手套的手中也拿着一支十字弓,另一只手上挥舞着一支阔头箭。
“这支箭从我脸旁几寸的地方飞了过去,卡莱琳,这上面有你的标记!难道因为这里没有猎物——”他注意到兰德和明,手中张开的十字弓立刻指向了他们。“他们只是迷路的人?还是你找到了从城里来的间谍?我绝不相信兰德·亚瑟会继续容忍我们毫发无伤地留在这里。”
又有将近十名骑手出现在他背后,都是一些穿着锦缎装饰灯笼袖外衣的男人,和穿锦缎高圆领骑装的女人,他们全都拿着十字弓。还没等这队人的最后一个停下来,又有两倍数量的骑手从另一个方向的灌木丛中冲出来,靠近了卡莱琳。他们是身材矮小、皮肤白皙的男人和女人,都穿着暗色衣服,彩色横纹在他们的衣服上一直铺排到腰部以下,他们也都拿着十字弓。仆人们徒步追了上来,他们都大口喘着气,显然已经被这种炎热折磨得劳累不堪,他们只是在腰间插着一把剥皮匕首。明吞了口口水,不自觉地开始更频繁地用手帕抹去脸颊上的汗水,如果在兰德没发觉的时候,他们之中有人认出了他……
卡莱琳女士则没有丝毫迟疑。“不是间谍,达林。”她说着,转过马匹面对着那些提尔人。是达林·西斯尼拉大君!现在这群人中就差托朗姆·瑞亚丁了,明希望兰德牵扯因缘的能力能够不那么全面。“我的一位表亲和他的妻子,”卡莱琳继续说道,“他们从安多来看我。让我来介绍——托马斯·传坎,和他的妻子嘉希,他们属于那个家族的一个小分支。”明几乎要瞪她一眼。明认识一个叫嘉希的女人,那时她还不到二十岁。那个嘉希是个肮脏的蠢货,还有一副让人无法容忍的坏脾气。
达林的目光又扫过兰德,然后在明身上逗留了更长一段时间。他放低十字弓,头也稍微放低了一些,一名提尔大君对待低阶贵族就是这种态度。“欢迎你们,托马斯爵士,现在还会加入我们的人肯定是一位勇士。兰德随时都有可能命令那些野蛮人扑向我们。”卡莱琳女士恼怒地瞪了他一眼,他却摆出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
但他注意到兰德向他回礼时并不比他有更多敬意,便皱起了眉头。在他身后的队伍里,一名皮肤黝黑相貌俊俏的女人气愤地嘟囔了些什么,她有一张严厉的长脸,表明她很习惯发怒。一名穿红色条纹袖淡绿色外衣的矮胖男人同样是堆了一脸的怒容和汗水,他催马向前走了几步,似乎是要将兰德踩倒在马蹄下。
“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兰德冷冷地说,仿佛他什么都没注意到,他的样子就像……就像是转生真龙,站在山顶上威严地俯视着这些人,“我们的想象往往只是我们的想象。比如,我听说你在提尔,在哈登莫克。”
明希望自己能有勇气说话,有勇气说些安抚他的话,但她只能不停地拍拍他的手臂,就如同一名妻子(现在她突然觉得这个词非常顺耳)在随意地拍抚着自己的丈夫。丈夫这个词也很好。光明啊,但他这样不行!一定不能让他这样。
“达林大君最近刚刚和他的几位密友一同乘长舟前来,托马斯。”卡莱琳沙哑的声音没有丝毫改变,但她的坐骑忽然腾跃起来,那匹马肯定是突然被她踢了一脚。她很快恢复了自制,背对着达林向兰德警告地瞪了一眼。“不要惹大君生气,托马斯。”
“我不介意,卡莱琳。”达林说着,将十字弓挂在马鞍上。他策马向兰德靠近了一些,一只手臂撑在鞍头。“一个男人应该知道自己踏进了什么地方。你也许听到了兰德前往白塔的传闻,托马斯。我来是因为两仪师在几个月之前找到我,告诉我会发生这件事。你的表亲也告诉我,她收到了同样的讯息。我们本来想在克拉瓦尔篡位之前拥戴她坐上太阳王座。嗯,兰德不是傻瓜,我从不相信他是。在我看来,他玩弄白塔就像是在玩弄一架竖琴。克拉瓦尔上吊了,兰德稳稳地坐在凯瑞安城墙后面——不管有什么谣言,我打赌两仪师控制不了他。在我们找到办法脱离这个僵局之前,我们只能留在他的手心里,等着他先出招。”
“你是乘船来的,”兰德却说道,“你也可以乘船离开。”明忽然发觉他正在轻轻地拍着她的手。他在安抚她!
达林惊讶地仰头笑了起来,有许多女人会因为他的眼睛和笑容而忘记他的鼻子。“是啊,托马斯,但我已经向你的表亲求婚了。她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但一个男人不可能就这样将自己的意中人丢给艾伊尔人,而她又不愿意离开这里。”
卡莱琳·达欧崔在马鞍上坐直身体,表情显得比两仪师更加冰冷,但明忽然看到红色和白色的光晕闪耀在她和达林周围。明知道,他们将要结婚——在卡莱琳引他进行过一次愉快的追逐之后。明看到的还不止这些:一顶王冠出现在达林的头顶——他的眼眉上方有一个样式简单的金环和一把稍微弯曲的长剑。有一天他会戴上这顶国王的冠冕,但明说不出它代表哪个国家,提尔没有国王,只有大君。
当达林掉转过马头面对卡莱琳时,光晕和幻象都消失了。“今天没有什么猎物了,托朗姆已经返回了营地,我建议我们也这么做。”那双蓝眼睛迅速地搜索了一边周围的树林,“看来,你的表亲和他的妻子把马给弄丢了,他们实在是很不小心。”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温和,似乎是在表明他很清楚他们两个根本就没有马。“不过我相信罗瓦尔和伊恩丝会让出他们的坐骑,在这种空气里走动一下对他们的身体有好处。”
那名穿红色条纹袖外衣的矮胖男人立刻跳下他高大的枣红马,同时向达林奉上一个谄媚的笑容,也给了兰德一个冰冷油腻的微笑。那名面带怒容的女人迟疑了片刻才僵硬地爬下自己银灰色的母马,她的脸上没有半点高兴的表情。
明也没有。“你要去他们的营地?”她对领着她走向马匹的兰德悄声说,“你疯了?”看到兰德没有反应,她又不假思索地加了一句。
“还没有,”兰德轻声说着,用指尖碰了碰明的鼻子,“多亏有你,我知道这一点。”他先扶明上了马,然后自己跨上枣红马的马鞍,一夹双腿,来到达林身旁。
他们一直朝北偏西的方向前进,很快就越过了那道斜坡,只剩下罗瓦尔和伊恩丝站在树下,气恼地盯着对方。其他跟随在队伍后面的提尔人都大笑着祝他们能有一次愉快的徒步旅行。
明本来打算走在兰德身边,但卡莱琳伸手按在她的手臂上,将她拉到那两个男人身后。“我想看看他会做什么。”卡莱琳低声对明说,明却不知道卡莱琳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你是他的情人?”卡莱琳又问。
“是。”调匀呼吸之后,明确定地告诉她,她觉得两颊仿佛被火烧一样。但那个女人只是点点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正常的事。也许在凯瑞安就是这样。有时候,明觉得自己努力寻找的一切借口和辩解都像自己的衬衫一样薄弱不堪。
兰德和达林并排地走在前面,年轻的比年长的要高出半个头,两人全都披着骄傲的外衣。他们一直在交谈着,但明很难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声音不大,而马蹄踩踏枯叶断枝的声音持续不断,头顶和树梢上也不时传来鹰啸声和松鼠的吱吱声。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听到他们的只言片语。
“请容我说,托马斯。”达林在走下第一个斜坡时说道,“光明在上,我没有任何不敬,你有这么漂亮的一位妻子可真是好运。如光明所愿,我也会有一位同样美丽的妻子。”
“为什么他们不说些重要的事情?”卡莱琳嘟囔着。
明转过头遮住自己的微笑。卡莱琳女士并没有显露出任何不悦。明自己从没在意过别人是否认为她漂亮,直到她遇到了兰德。也许达林的鼻子并不是那么长。
“我不反对他从提尔之岩拿走凯兰铎,”又过了一会儿,达林在走上一道有稀疏林木的山坡时说,“但我不能容忍他率领艾伊尔人侵犯提尔。”
“我读过真龙预言,”兰德说着顶了一下枣红马的脖颈,催促它走快一些,那匹马很漂亮,但远远比不上它背上的人,“提尔之岩会在他拿到凯兰铎之前陷落,我听说其他提尔贵族都已经在追随他了。”
达林哼了一声。“那些势利的小人只会给他舔靴底!我本来会追随他的,如果他是那样想的,如果……”他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太多如果了,托马斯。提尔有一句俗话,‘任何争斗都可以被原谅,但国王们从不会忘记’。自从亚图·鹰翼以来,提尔就没有过国王,但我想,转生真龙很像是个国王。不,他已经用叛逆的罪名侮辱了我,我必须完成我所开始的事情。如光明所愿,我要在死前看到提尔重新独立起来。”
明知道,这一定是时轴的作用,那种人是不会随意将这些话讲给陌生人听的,不管他是不是卡莱琳·达欧崔的表亲。但兰德会怎么想?她迫不及待地要把那顶王冠的幻象告诉兰德。
翻过脚下的小山,他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群长矛手。这些士兵中有人穿戴着有凹痕的胸甲或头盔,大多数人的身上并没有盔甲。当他们看见这支队伍时,立刻鞠躬行礼。在两旁的树林里,明看到了其他岗哨。在下方,似乎永远会弥漫在空中的尘埃覆盖着一片营地,两座小山之间的整片谷地都被这座营地占据了。营地里的帐篷并不多,每座帐篷都很大,帐篷的尖顶上悬挂着代表某位贵族的旗帜,营地中成排拴住的马匹数量几乎和这里的人数一样多。几千名男人和少数女人在营火和马车旁走动,当他们的统帅进入营地时,没有人发出欢呼。
明一边端详着营地里的人,一边用手绢捂住鼻子,阻挡尘埃;她并不在意卡莱琳看见她的动作。到处都是沮丧或阴沉的面孔,人们知道自己掉进了陷阱。明不时会看到有人背上插着代表某个家族的小旗,但大多数人似乎把他们能找到的一切都挂在身上。明在他们身上经常能看到一两副不合适的盔甲。这里也有许多肯定不是凯瑞安人的高个子穿着红色的外衣和有破损的胸甲,明依稀看见一只肮脏的红袖子上绣着白狮图案。乘长舟而来的达林只可能带着身边的一些人,也许今天参加狩猎的那些提尔人就是他全部的随员了。卡莱琳目不斜视地在营地中走着,但是每次当他们靠近那些穿红色外衣的人时,她都会绷紧嘴唇。
达林在一座大帐篷前下了马,这是明见过的最大的帐篷,明从没想象过会有这么大的帐篷。这顶装饰着红色条纹的帐篷整体呈椭圆形,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发光,仿佛完全是丝绸制成的。四个圆锥形尖顶上都飘扬着绣有金色凯瑞安日升图案的蓝旗。帐篷里传来演奏竖琴的声音。仆人们跑过来把马匹牵走。达林向卡莱琳伸出手,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停顿,卡莱琳面无表情地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由他陪同走了进去。
“我的妻子大人?”兰德微笑着也伸出了手。
明哼了一声,抓住兰德的手腕。她真想揍他一拳,他无权开这种玩笑,也无权将她带来到这个地方,无论他是不是时轴,他可能会在这里被杀死。烧了他吧!他真的不在意让她的后半生在哭泣中度过吗?当他们走进这顶帐篷时,明摸了摸帐帘,惊讶地摇摇头。这是丝绸。一顶丝绸帐篷!
他们刚走进帐篷里,明就感觉到兰德身体一僵。达林和卡莱琳的随员们一边口是心非地道着歉,一边挤过他们身旁。在四根立柱之间,长桌上摆满了食物和饮料,桌下色彩绚烂的地毯只应该铺在宫殿的地板上。这里到处都是人。穿着奢华的凯瑞安贵族之间也有几名剃光额顶并敷了粉的军人,从衣着看来,他们应该都是高阶军官。几名吟游诗人拨弄着雕花镀金的竖琴,在人群中来回穿行,样子比贵族们更加高傲。但明的目光很快就定在令兰德忧虑的源头上——三名两仪师正在相互交谈着,她们的披肩上分别缀着绿色、黄色和灰色的流苏。各种影像飞快地从她们身边闪过,明却看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这时人群一阵骚动,从中走出了另一名两仪师,那是一名面相慈和的圆脸女人,更多幻象,更多闪耀的光晕,但明所注意的是她肥胖的手臂上垂下来的红色流苏披肩。
兰德握住她的手掌,轻轻拍了拍。“不必担心,”他低声说,“一切正常。”明很想问他,这些两仪师在这里做什么,但明害怕他真的会告诉她。
达林、卡莱琳和他们的随从都已经消失在人群里。一名身穿袖口上装饰红、绿、白色条纹黑色制服的男仆走过来,向兰德和明奉上了放有银高脚杯的托盘。这时卡莱琳又出现在他们身边,她似乎是挥手拒绝了一个男人的强硬要求,那个男人面孔瘦长,身上也穿着那种红色外衣,他狠狠地瞪着卡莱琳的背。而卡莱琳只是拿起一杯调味酒,然后挥手示意那名仆人离开。明的呼吸停滞了——一片光晕闪现在那个男人身周,那是非常深的血红色,几乎已经接近黑色。“不要信任那个男人,卡莱琳女士。”她的话脱口而出,“他会杀死任何被他认为是阻碍的人,他会因为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杀死任何人。”她用力咬住牙,把剩下的话吞回到肚子里。
卡莱琳回头瞥了一眼,而那个男人立刻转过了身。“我相信戴维德·汉隆是这种人,”她冷冷地说,“他的白狮作战是为了钱,而不是凯瑞安,他们烧杀劫掠比艾伊尔人更甚。看起来,他们在安多已经容不下身了。”她又挑起眉弓,瞥了兰德一眼,“我想,托朗姆肯定向他们允诺了一大笔黄金,据我所知,他们还会得到领地。”然后她又看了看明。“你认识这个人,嘉希?”
明只能摇摇头,现在该如何解释她对戴维隆的了解?该如何说明在他死掉之前,他还会惹出更多奸淫烧杀的事?如果她能知道受害者是谁,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但她只知道那个男人会做出这些事。不管怎样,说出自己所看见的并不能改变事实,即使是她发出警告也没有用,有时候,正是因为她的警告,可怕的事实才会发生。
“我听说过那些白狮,”兰德也是冰冷地说道,“在他们之中找找暗黑之友,你不会失望的。”他们都曾经是加贝瑞的士兵,明知道这一点。而且明也知道,所谓加贝瑞大人的真名是雷威辛。侍奉弃光魔使的军队中自然会有暗黑之友。
“他是谁?”兰德朝一个出现在帐篷中的男人点点头,他黑色外衣上的横纹像卡莱琳裙子上的一样多,在凯瑞安人之中,他算是非常高的,也许只比兰德矮一个头。他的身材苗条,但肩膀很宽,相貌英俊得令人瞩目,他的下巴显得坚毅有力,黑色的鬓角显露出一点灰丝。不知为什么,明的视线很快就移到了陪在他旁边的那个人身上,那是个瘦骨嶙峋的小个子,鼻子和耳朵都很大,他身上的那件红丝外衣并不很合身。他一直在抚摸着腰间一把弯曲的匕首,那把匕首插在黄金鞘中,样式很奇怪,在握柄的末端嵌着一颗红宝石,周围的光线似乎都被那颗宝石吸进去了。明在他身上看不到任何光影,但他让明感到有点熟悉。现在那两个男人全都在看着明和兰德。
“那个,”卡莱琳的声音变得有些紧绷,“是托朗姆·瑞亚丁领主,还有最近一直和他形影不离的同伴,结拉·魔德斯先生,一个可憎的小个子。每次被他看到,我都想好好洗个澡,他们全都让我感到肮脏。”
她眨眨眼,似乎是在为自己所说的话而吃惊,但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明有种感觉,没有任何事情能让卡莱琳·达欧崔真正失去理智,在这一点上,她非常像沐瑞。“如果我是你,我会非常小心,托马斯表亲,你似乎是对我产生了某种巨大的影响,或者这就是时轴的作用。也许达林也受到了这种影响,但我还不能确定这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我不会给你任何承诺。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托朗姆对你有一种纯粹的恨意。在魔德斯来到他身边之前,情况还没那么糟,但自从……托朗姆要我们立刻就攻击凯瑞安城,就在今晚。他说,只要你死了,艾伊尔人就会离开,但我想他只是在渴求你的死亡,这甚至比太阳王座对他更具有吸引力。”
“魔德斯,”兰德说道,他的目光锁定在托朗姆·瑞亚丁和那个皮包骨的男人身上,“他的名字是帕登·范,对他脑袋的悬赏是十万金币。”
卡莱琳手中的高脚杯差点要掉在地上。“即使是绑架了女王也勒索不到这么多钱,他做了什么?”
“他毁了我的家乡,因为那是我的家乡,”兰德的面孔如同一块寒冰,他的声音也是,“他带来兽魔人,杀了我的朋友,因为他们是我的朋友。他是一名暗黑之友,是一个已经死定了的人。”他已经咬紧了牙关,高脚杯被他的手指捏扁,酒浆洒在地毯上。
因为他的痛苦,明感觉到伤心。明早已知道帕登在两河做的一切,但她还是有些慌张地用一只手按住兰德的胸膛。如果兰德现在爆发,开始导引,谁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两仪师……“为了光明,控制住你自己。”而这时,一个女人愉悦的声音在她背后响了起来。
“给我介绍一下你的高个子朋友,卡莱琳?”
明回头望去。一张看不出年纪的面孔,冰冷的眼睛,铁灰色的头发被结成一个发髻,上面装饰着黄金吊坠。明吞下一声尖叫,不由得咳嗽起来。卡莱琳一瞥似乎就能看清一切,而这双冰冷的眼睛似乎能把她遗忘在脑子里的事情也挖出来。这名两仪师边说边调整着绿色流苏的披肩,她的微笑并不像她的声音那样愉快。
“当然,两仪师凯苏安。”卡莱琳的语气也显得有些慌张,但她很快就以平和的声音介绍了来看她的“表亲”和他的“妻子”。“但恐怕凯瑞安现在并不适合他们,”她已经恢复了充分的镇定,脸上露出不能收容兰德与明的歉意微笑,“他们已经同意接受我的建议,返回安多了。”
“是吗?”凯苏安冷冷地说。明的心沉了下去,即使兰德还没告诉她,但从这名两仪师的眼神里就能看出,她认识兰德。随着她摇头的动作,小巧的黄金鸟雀、月亮和星星也在来回晃动。“大多数男孩只要被烧过一次,就会知道不能把手指伸进漂亮的火焰里,托马斯,但有些男孩就需要被狠狠打屁股才能明白道理,被打红的屁股总好过被烧焦的手指。”
“你知道我不是小孩了。”兰德对她厉声说道。
“是吗?”凯苏安的目光仿佛是将他从头到脚抚摸了一遍,“嗯,看起来我很快就能知道你是否需要被打屁股了。”那双冷眼转到明身上,又转向卡莱琳。最后她拉了一下披肩,不急不徐地走进了人群。
明咽下郁结在喉头的硬块,她很高兴地看见卡莱琳也和她做着同样的事。而兰德(这个瞎眼的傻瓜!)却盯着那名两仪师的背影,仿佛要跟上去一样。这一次,是卡莱琳伸手按住了兰德的胸口。
“我相信你认识凯苏安。”她喘息着说,“小心这个人,即使其他所有两仪师都在敬拜你,也要小心她。”卡莱琳沙哑的声音在此时变得异常沉重。“我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无论会有什么发生,我想你现在应该走了,‘托马斯表亲’。我会准备好马匹——”
“这是你的表亲,卡莱琳?”一个圆润浑厚的男声说道。明又被吓了一跳。
托朗姆·瑞亚丁在近距离时看上去更加俊美,他的全身充满了男性阳刚之美,散发着一种女人几乎无法抗拒的气息。如果明没有遇到兰德,她应该会被他所吸引,甚至现在她仍然感觉到这个男人的吸引力,只不过无法和兰德相比就是了,他嘴唇上那种刚强的微笑也非常具有诱惑力。
托朗姆的目光落在卡莱琳手上,那只手仍然按着兰德的胸膛。“卡莱琳女士将成为我的妻子,”他懒洋洋地说,“你知道吗?”
卡莱琳的脸颊燃烧起愤怒的火焰:“不要这么说,托朗姆!我已经告诉过你,不会的,我不会的!”
托朗姆只是朝兰德微笑着:“我想女人永远不知道她们自己的心思,你只有让她们知道。你怎么想,结拉?结拉?”他向四周扫视了一圈,皱起眉头。明惊讶地盯着他,他是那么俊美,散发着那种气息……明希望自己能有主动召来影像的能力,她非常想知道这个男人的未来。
“我看见你的朋友朝那里溜掉了,托朗姆,”卡莱琳厌恶地撇撇嘴,随意向远处一指,“我想,你可以在放酒的地方找到他,或者他正在调戏那些女仆。”
“这个不急,我的宝贝。”他向卡莱琳的脸伸出手。看到卡莱琳向后退去,他却仿佛是觉得很有趣,然后他将带着消遣意味的目光转向兰德,还有兰德腰间的佩剑。“想不想进行一点运动,表亲?我这样称呼你是因为等到卡莱琳成为我的妻子,我们也就是表亲了。我们练练剑如何?”
“当然不好,”卡莱琳笑着说,“他还是个男孩,托朗姆,对这项技艺没什么了解。如果我允许他拔剑,他母亲绝对不会原谅我——”
“运动?”兰德突然说道,“我倒想看看会发生些什么,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