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刀刃
明不知道是应该呻吟,应该大喊,还是应该坐在地上哭泣。卡莱琳睁大眼睛瞪着兰德,似乎也陷入了同样的窘境。
托朗姆笑着揉搓双手。“大家听着!”他高声喊道,“你们即将看到一场竞技。清理场地,清理场地。”他来回走动,将人们赶离帐篷中心。
“牧羊人,”明愤恨不已地说,“你不是羊毛脑袋,你根本就没有脑袋!”
“我现在无法回绝他的要求了,”卡莱琳用非常冷淡的声音说,“但我建议你马上离开。无论你会使用什么……办法……现在帐篷里有七位两仪师,她们之中的四位红宗两仪师最近刚从南方赶来,她们的目的地是塔瓦隆。如果她们之中有一个人起了疑心……我只希望那种事情永远不要发生,快走吧!”
“我不会使用……什么办法。”兰德解开剑带,将它交给明,“如果我以某种方式影响了你和达林,也许我能用另一种方式影响托朗姆。”人群已经退开,让出了两根粗立柱间大约二十步的空地。有些人在看着兰德,许多人用臂肘彼此轻轻碰了碰,并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当然,两仪师都得到了最佳的位置。凯苏安和她的两名朋友在一边;四名戴着红流苏披肩的女人在另一边。凯苏安和她的同伴望向兰德的目光中都带着未加掩饰的不赞同,和两仪师允许程度的气恼,但那四名红宗两仪师的注意力还是大多集中在对面的三名两仪师身上。虽然她们站在对立的位置上,但她们至少能够做出忘记对方存在的样子。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人会轻举妄动。
“听我说,表亲。”卡莱琳压低的声音几乎要因为急迫的心情而碎裂了,她站在离兰德非常近的地方,仰起头直视着兰德,虽然还不及兰德的胸口高,但她却像是要甩兰德一耳光。“如果你不使用你的特殊办法,他很可能会重伤你,即使只是用训练剑他也能做得到,而且他会那么做的。他从不喜欢看到他认为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碰触,他更怀疑所有跟我说话的年轻英俊的男人都是我的情人。我们还都是孩子时,他把他的朋友德罗文推下楼梯,摔断了德罗文的后背,这只是因为德罗文没问过他就骑了他的小马!快走,表亲,没有人会小看你,没有人会认为一个男孩能与一名剑技大师对抗。嘉希……无论你的真名是什么……帮我劝劝他!”
明张开嘴,兰德却将一根手指挡在她的唇上。“我是我,”他微笑着说,“即使我不是我,我也不认为我能从他面前逃走。他是一名剑技大师吗?”解开外衣的扣子,他大步走进那片空地。
“为什么他们在你最不希望的时候却一定要这么顽固?”卡莱琳颓丧地悄声说道,明只能同意地点点头。
托朗姆已经脱下了外衣,并拿出两把训练剑,它们的“剑刃”是用数根细木条捆扎而成的。看到兰德只是将外衣敞开,他挑起了一侧眉弓。“你的动作会被衣服妨碍的,表亲。”兰德只是耸了耸肩。
没有任何警告,托朗姆扔出一把剑,兰德在空中抓住它的长剑柄。
“手套会让你的手打滑,表亲,你需要握牢剑柄。”
兰德用双手握住剑柄,稍微转动了一下,然后将剑锋指向地面,左脚迈到身前。
托朗姆摊开双手,仿佛是说自己能做的已经都做了。“好吧,至少他知道如何开始。”他笑着,当他吐出最后一个字时,他的身子已经猛然向前冲去,训练剑在他的全力推动下直刺兰德的头颅。
随着一记响亮的撞击声,木条和木条碰在一起,兰德则一动未动。片刻之间,托朗姆只是盯着他,他也平静地回视托朗姆。然后他们开始“舞蹈”。
明只能将他们的动作称作舞蹈。他们的动作流畅迅捷,木条四处闪现,或者画出一个个圆弧。明曾经见过兰德与他能找到的、最优秀的剑士对战,而且经常是两三名,甚至是四名剑士同时对抗他。这当然不能使明安心。只是他们的动作太美了,让人几乎要忘记如果这不是木条而是钢刃,也许现在已经血溅当场了。但明又觉得那些剑刃似乎一直也没能碰到皮肉。他们不停地舞蹈着,彼此旋绕,刺击劈砍,连续发出木条撞击的巨大声响。
卡莱琳紧紧抓住明的手臂,不眨眼地望着相互攻杀的两个人,喘息着说道:“他也是剑技大师,他一定是,看啊!”
明也在看,她将兰德的剑带和长剑紧紧抱在怀中,仿佛它们就是他。兰德的身姿是那么迷人。托朗姆显然希望握在手中的是一把钢剑,炽烈的怒火从他的脸上喷发出来,他逼得愈来愈狠了,但他们的剑刃仍然无法碰到对方的身体。而现在兰德一直在后退,动作也全都是在防御。托朗姆向前逼进,不停地攻击,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芒。
帐篷外传来一声恐惧的惨叫,突然间,巨大的帐篷飞向空中,消失在一片遮蔽天空的厚重阴霾里。浓雾从所有方向翻腾而来,里面充满了模糊的尖叫和呼吼,一缕缕烟尘如同触须般伸进了这一块仅存的透明空气。所有人都惊惑地彼此对望着——几乎是所有人。
托朗姆的木剑戳进兰德肋侧,发出一阵骨裂声,让兰德弯下了腰。“你死了,表亲。”托朗姆冷笑着,高举起剑准备劈下。但他忽然停住动作,盯着头顶上浓重的灰雾,那团雾……在凝结,一段末端有三根指头的粗大手臂伸了下来,抓住那名矮胖的红宗两仪师,转眼便将她提到了空中。
凯苏安是第一个从惊慌中恢复过来的,她掀落披肩,双手一翻,两只手掌上各喷出一个火球,射进了那团浓雾。浓雾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燃烧起来,随着一声转瞬即逝的凶暴嚎叫,那名红宗两仪师跌出浓雾,摔在兰德身边的地毯上。她的身子是趴在地上的,但她的头已经被拧转过来,两只无神的眼睛直视着空中的雾团。
人群中的最后一点镇定也彻底消失了,暗影似乎拥有了肉身。尖叫着的人们朝所有地方逃窜,掀翻了桌椅摆设,贵族推开仆人,仆人推开贵族。明用拳头和臂肘推开人潮,用兰德的佩剑殴打人们,拼尽全力朝兰德冲过去。
“你还好吗?”她搀扶紧抱住肋下的兰德站起身。卡莱琳这时出现在兰德另一边,让她吃了一惊;而卡莱琳也显得有些惊讶。
兰德从外衣下抽出手掌,感谢光明,他的手上没有血,那个无法完全愈合的伤疤非常脆弱,幸好这次它没有裂开。“我想我们最好离开这里。”兰德说着系上了剑带,现在透明空气存留的范围明显变小了,所有人都在奔逃,雾气中仍然不停地传出尖叫声,大多数尖叫声都是在一半时就突然中断了。
“我同意,托马斯。”达林说道。他的手中握着剑,面朝着灰雾,将卡莱琳拉到背后。“但问题是,往哪里跑?还有,我们必须跑多远才能离开这团雾?”
“这一定是他干的,”托朗姆啐了一口,“兰德。”他丢下训练剑,走过去捡起外衣,镇定地穿在身上。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不是懦夫。“结拉?”他一边固定剑带,一边朝浓雾中喊道,“结拉,光明烧了你,你在哪里?结拉!”魔德斯——帕登没有回答,他还在继续喊着。
现在唯一还留在原地的只有凯苏安和她的两名同伴了。黄宗和灰宗的两仪师面容还保持着平静,但双手却神经质地摸索着她们的披肩,凯苏安却像是在准备出门散步。“我想应该是北方,那个方向距离山坡很近,爬上高处也许能帮助我们越过这片雾。不要再叫了,托朗姆!你的人可能是死了,要不然就是他听不见。”托朗姆瞪了她一眼,但确实不再喊叫了。凯苏安则完全没有在意他的瞪视。“就选择北方吧!我们三个可以负责你们的钢刃无法处理的事情。”她这么说的时候目光直视着兰德。兰德稍一点头,扣好剑带,抽出了佩剑。明竭力不显出吃惊的样子,但她还是和卡莱琳交换了个眼神,卡莱琳的眼睛足有茶杯那么大。这名两仪师认识兰德,但她不打算泄露兰德的身份。
“真希望我们没有把护法丢在城里。”身材苗条的黄宗两仪师说道。她一摆头,装饰在黑色头发上的细小银铃发出悦耳的叮当声,她像凯苏安一样拥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这甚至掩盖了她的美丽动人,只是那种摆头的动作看上去确实……有一点……任性。“如果罗山在这里就好了。”
“要连结吗,凯苏安?”那名浅色头发的灰宗两仪师一边问,一边不停地扫视着雾气。她的尖鼻子和好奇的眼睛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圆胖的麻雀。这只麻雀并没有受到惊吓,虽然她已经准备鼓起翅膀。
“不,妮安德,”凯苏安叹了口气,“现在我们需要的是迅速的应变能力,而不是你必须把看到的状况告诉我,再由我采取行动。萨弥苏,不要再去想罗山了,我们有三名优秀的剑士,其中两个是有苍鹭的,他们足够了。”
托朗姆看到兰德出鞘的剑刃上也有苍鹭铭文,向兰德龇了龇牙,如果这算是个微笑,那里面也没有任何欢喜可言。达林的剑刃是空白的,他郑重地看了兰德和他的剑一眼,尊敬地朝兰德一点头。当然,他如此礼遇托马斯·传坎,不是因为他属于传坎家族的分支。
很明显,灰发的绿宗两仪师成为这支小队伍的领导者。虽然达林和托朗姆都试图表示反对(前者像许多提尔人一样,对两仪师没多少好感;后者只是不喜欢从任何人那里接受命令),但他们显然无法撼动凯苏安的威严。卡莱琳对此也不很满意。凯苏安丝毫不理会她紧皱的眉头,就如同她不理会那些男人的抱怨。不过和男人们不同,卡莱琳明白口出怨言不会有任何作用。最让明感到惊讶的是,兰德顺从地站到凯苏安右侧,听由她的安排,实际上,还算不上是完全顺从。他俯视着凯苏安,如果他敢用那种从鼻子上面看人的样子来看明,明一定会赏他一个耳光。凯苏安则只是摇摇头,喃喃地说了些什么,结果他的脸立刻就红了。但至少他一直没说话——明几乎以为他要正式宣布他是谁了,也许他以为雾气会因为害怕他是转生真龙而消失呢?这时他向明露出微笑,仿佛在这种天气下的浓雾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使这团雾会抓走帐篷和人。
他们排成六角形的阵势走进雾中,凯苏安领头,托朗姆大声反对被安排在殿后的位置,直到凯苏安提到危险中殿后部队的荣誉,才让他安静下来。明并不反对和卡莱琳一同被安排在六角形中央,她的两只手各拿着一把匕首,却又不知道这到底能有什么用。看到卡莱琳紧握匕首的拳头在颤抖,她不由得松了口气,至少她自己的手是稳定的。不过她也怀疑自己是因为太害怕,以至于连颤抖都做不到了。
雾气中寒冷得如同冬天,灰色的漩涡包围了他们,让他们甚至无法看清同伴,在这时候,听觉却似乎变得更加灵敏。喊叫声从黑暗中飘出,男人女人的哀嚎和马匹的嘶鸣混杂在一起。幸好雾气阻碍了声音的传播,让这些声音都仿佛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前面的雾气开始变得厚重。火球从凯苏安的手中射出,带着嘶嘶的声音穿过冰冷的灰幕,正在凝结的雾团发出一阵呼吼,变成了一团火焰。明的身后也传来吼声。闪电穿过浓雾——另外两位两仪师也开始了战斗。明不想回头去看,她看到的已经够多了。
走过倒塌的帐篷,走过完整或残缺的尸体,一条腿,一截手臂,一个腰部以下完全消失的人。明只能感谢雾气让她看不清周遭的景象。走过一辆倾覆的马车时,车厢上一个带着笑容的女人头颅让明心惊胆颤了许久。地面开始向上抬升,明终于看见了除她们之外的第一个活人,但明又希望没看见他。一个男人穿着那种红色外衣,蹒跚地向他们走过来,无力地向他们挥动左臂。他的另外一只手臂已经没有了,死白的骨头在曾经是半张脸的地方露出来。他的嘴里咕哝了些什么,就倒了下去。萨弥苏迅速跪到他身边,将手指放在他血肉模糊的前额上,然后站起身,摇了摇头,他们便继续向前走去。一直是上坡,明甚至开始怀疑她们不是走上一座丘陵,而是在攀登一座高山。
就在达林面前,雾气突然开始凝聚成形,那是一个人那么高的形体,但它的全身都是触角和长满利齿的嘴。达林不是剑技大师,但他的动作并不慢。他的剑刃从尚未固定的形体中间横斩过去,又返回来从那形体的头顶一直劈到地面。四团比周围雾气更加浓重的灰雾摔落在地上。“嗯,”他说道,“至少我们知道钢铁能够劈开这些……怪物。”
但那些雾块又开始聚合在一起,重新竖立起来。
凯苏安伸过手,火焰滴流从她的指尖落下,一道耀眼的火光烧灼着正在成形的雾气。“但看起来也只能劈开它们而已。”
在他们的正前方,一个女人突然出现在灰色的漩涡中,她将丝裙拉得很高,但还是只能跑一步跌一步地向他们靠近。“感谢光明!”她尖叫着,“感谢光明!我还以为只剩我一个人了!”就在她身后,雾气聚集在一起,一个如同噩梦般长满了牙爪的怪物正朝她扑了过去。如果跑过来的是个男人,明相信兰德一定会等一下。
没等凯苏安有所行动,兰德已经抬起了手,一道……比太阳更加明亮的……液态白火从那个女人头顶飞过。那头怪物消失了。片刻之间,沿着白火飞过的轨迹直到那片地方只剩下了透明的空气,不过雾气很快又将那个空间吞没了。而那个女人只是定定地站着,然后凄厉地尖叫了一声,转身向远处逃去。她是在坡下的营地逃跑,也许比起浓雾中的怪兽,她现在更害怕这群人。
“你!”托朗姆怒吼道。明立刻转过身,向他举起了两把匕首。托朗姆的剑现在已经指着兰德。“你就是他!我是对的!这是你干的!你抓不住我,兰德!”突然间,他拼命向坡上跑去,“你抓不住我!”
“回来!”达林向托朗姆喊道,“我们必须共同行动!我们必须……”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也转到兰德身上。“你是他,光明烧了我吧,你是!”他挪动脚步,看样子是要将卡莱琳挡在身后,但至少他没有逃跑。
凯苏安平稳地走到兰德面前,掴了他一耳光,力量大得让兰德将头甩到了一旁。明惊骇地停止了呼吸。“不要再做这种事,”凯苏安说道,她的声音里没有怒意,只有钢铁般的强硬,“听到我的话了吗?不要用烈火,绝对不要。”
更让明惊讶的是,兰德只是揉了揉脸颊。“你错了,凯苏安。他是真的,我确定这点,我知道他是。”听他的语气,他真的是在向凯苏安极力辩解,真的是希望她能相信,明觉得世界上没有其他事情能够再让她感到吃惊了。
明的心脏几乎也要因为他而跳出来,他所说的一定是他在脑子里听到的声音,一定是。她向兰德伸出右手,忘了那只手上还抓着一把匕首。她张开嘴,想说些安慰的话,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能否说出任何有用的辞句来。她张开嘴——帕登·范从雾中扑向兰德背后,钢刃在他的手中闪烁着光芒。
“背后!”明尖叫着将右手的匕首刺了出去,又掷出左手的匕首。一切似乎都在同时发生,灰雾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兰德开始转身,避向一旁,帕登也在转身,再次向兰德攻击。明的匕首落空了,但帕登的刀刃从兰德左肋下划过,看上去,它只是割开了兰德的衣服,但兰德发出一声嚎叫。那声音让明的心紧缩成一团。他倒在凯苏安怀里,拼命想要抓住凯苏安好让自己站起来,结果他们两个一同跌倒在地上。
“让开!”另一名两仪师高喊着,是萨弥苏。突然间,明离开地面,又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卡莱琳也摔在她身边,窒息般地骂了一声:“该死的!”
一切都在同时发生。
“快!”萨弥苏又喊了一声。达林举剑冲向帕登,那个瘦子的速度却快得骇人,没等达林感觉到,他已经蜷缩身体滚下山坡。当他站起来向远处逃去时,他发出了嘎嘎的笑声。浓雾几乎立刻就淹没了他的身影。
明颤抖着站起身。
卡莱琳的精神比她要好得多。“我现在告诉你,两仪师,”她一边用冰冷的声音说着,一边用力掸着自己的裙子,“不许这样对待我。我是卡莱琳·达欧崔,达欧崔家族的家主——”
明没有再听下去。凯苏安坐在山坡上,将兰德的头靠在她的大腿上。那只是一道割伤,帕登的匕首不可能更深入……明哭着跑了过去。不管是不是两仪师,她推开那个女人,把兰德的头抱进怀里。兰德紧闭双眼,呼吸紊乱,他的脸烫得吓人。
“救救他!”她朝凯苏安嘶声吼叫着,那声音却像是在浓雾深处传来的回音,“救救他!”她残存的理智告诉她,这样做并没有用,但他的脸颊在她的手中似乎已经燃烧起来,烧尽她最后一点理智。
“萨弥苏,快!”凯苏安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整理好披肩,“我的医疗能力对他已经没有用了。”她将一只手放在明的头顶。“女孩,我不会让这个男孩死的,我还没有教会他礼貌。不要再哭了。”
这很奇怪,明确信这个女人没有对她使用至上力,但她相信了这个女人的话。教会他礼貌?那一定会是一场精彩的争斗。明依依不舍地松开紧抱着兰德的双臂,膝行向后退去。真是奇怪,她甚至一直没发觉自己在哭,而凯苏安的安慰真的让她停止了流泪。她抽泣着,用手抹着脸颊。萨弥苏此时已经跪到兰德身边,将指尖放在他的额头上。明有些诧异为什么她不是像沐瑞那样,用双手捧住他的头。
兰德突然全身开始抽搐。他大声喘息着,拼命甩动双臂,甚至打到了黄宗两仪师的背。当萨弥苏的手指离开他时,他才平静下来。明又爬到他身旁。他的呼吸轻松了许多,但双眼仍然紧闭着。明碰了碰他的脸颊,温度比刚才低了,但还是很热,而且非常苍白。
“出了些问题。”萨弥苏坐起来,焦急地说道。她将兰德的外衣掀开,抓住血污的衬衫,用力将它撕开。
帕登的匕首造成的割伤长不过明的手掌,深也不及明手掌的厚度,直穿过那个圆形的旧伤口。即使一切在雾中都显得模糊不清,明还是能看到伤口的边缘全部剧烈地肿胀起来,就好像这个伤口已经许多天,而且一直没得到任何照料一样,它已经不再出血了,但两仪师的能力却无法使它消失。
“这个,”萨弥苏轻轻碰了碰那个圆形伤疤,用讲解课程般的语调说道,“很像是囊肿,但淤积在里面的不是脓液,而是邪恶,还有这个……”她的手指沿那道割伤划过,“似乎是充满了一种不同的邪恶。”她忽然皱起眉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绿宗两仪师,声音中流露出忧愁和辩解的意味,“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凯苏安,我从没遇过这种情形,从没有。但我要告诉你,我认为如果我稍迟一会儿,也许如果你一开始没有立刻采取措施,他现在就已经死了。而现在……”黄宗两仪师叹息一声低垂下头,连身子似乎也缩小了。“即使是这样,我相信他还是会死。”
明摇摇头,竭力想要说不,但她却没有力量挪动自己的舌头。她听到卡莱琳在低声祈祷。那个女人用两只手抓住达林的一只袖子,达林紧锁眉头盯着兰德,仿佛正在尽全力要弄清楚自己看到的是什么。
凯苏安弯腰拍了拍萨弥苏的肩膀:“你是在世的姐妹中最优秀的,也许是所有姐妹中最优秀的,”她镇定地说,“没有人的医疗能力能与你相比。”萨弥苏点了一下头,站起身。身体还没完全站直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两仪师的沉静雍容。凯苏安却双手叉腰,满面怒容地看着兰德。“呸!我可不会让你死在我手里,男孩。”听她的口气,仿佛这全都是兰德的错。这一次,她没有抚摸明的头顶,而是在明的额头上敲了一下。“站起来,女孩,傻瓜也知道你不是个胆小鬼,不要再惺惺作态了。达林,你背着他,现在应该来不及包扎伤口了。这片雾不会慢慢等我们的,我们最好先离开这里。”
达林犹豫着,也许是因为凯苏安不容置疑的气势,也许是因为卡莱琳举到他面前的手。他突然收剑入鞘,一边低声嘟囔着什么,一边将兰德扛在肩头。
明捡起那把有苍鹭铭文的剑,小心地将它放回兰德腰间的剑鞘里。“他会需要它的。”她对达林说。片刻之后,达林点点头。实际上,达林这么做对他自己而言是件好事。现在明已经将全部的信心放在那位绿宗两仪师身上,她绝不能容忍任何人有其他想法。
当凯苏安重新安排队伍时,卡莱琳用她那种特有的嗓音说:“小心点,达林,在我身后跟紧,我会保护你。”
达林笑得直到喘不过气,当他们重新开始攀爬山坡,身边再一次只剩下尖利的凄嚎时,他仍然在咯咯地笑着。现在他背着兰德走在正中间,女人们围绕他形成了一个圈。
明知道自己能有帮助的只有一双眼睛,就像走在凯苏安另一边的卡莱琳一样。她手中的匕首对这些雾中的怪物没有作用,但帕登·范也许还潜伏在周围,这一次,她不会错过目标了。卡莱琳也拿着匕首,她不时会回过头去看一眼背着兰德、在斜坡上步履蹒跚的达林,也许她也想要保护转生真龙,但也许她更注意的是另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会因为那种笑声而原谅任何形状的鼻子。
雾气一直凝结成不同形状的怪兽,再被火焰烧掉。曾经有一头巨大的怪兽在他们右侧将一匹马撕裂成两半,随后才被两仪师杀死,明为那匹马感到难过。人们在死亡,但至少这些人是自己选择来到这里的,即使是最低等的士兵,也可以选择在晚上逃走,但那匹马却不行。怪兽被除掉一头又会重新出现一头,而人们却只是接二连三的死亡,尖叫声连续不断,他们的脚下一直会被残缺的肉体绊到。明开始怀疑他们还能不能再次看见太阳。
毫无预兆地,明惊讶地一步跨进了阳光里。刚刚还被寒冷的浓雾包裹,现在蓝天上金色的太阳却洒下灼人的强光,一切都是那么明亮耀眼,让她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方正的凯瑞安城矗立在远处,与这里间隔大约五里的稀树丘陵,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不真实。
明回头看了那片浓雾的边缘一眼,不由得打了个哆嗦。翻腾的雾浪形成了一道垂直的墙壁,在她背后向两侧延伸,高耸的墙壁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薄弱的地方。仅是一线之隔,一边是澄清的空气,一边是混浊的浓雾。在她眼前,一棵树逐渐露出一点清晰的形体,让她察觉到这片雾正在后退,也许是因为阳光照射的缘故,但后退的速度非常慢。其他人也都在盯着这片雾,就连两仪师也不例外。
他们左侧二十步之外的地方,一个男人突然从雾里爬了出来。他的前额是剃光的,身上穿着有残缺的黑色胸甲,他是一名普通士兵。他狂乱地四处张望,却好像没看见他们,然后他仍然是四肢并用地向山坡下爬去了。在右侧更远的地方跑出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衣服前面有彩色横纹,但因为她已经把裙子彻底拉高,所以看不到那些横纹延伸到了什么地方。她奔跑的速度一点也不比那两个男人慢。三个人全都目不转睛地一直朝山坡下跑去,即使偶尔跌倒,他们也会立刻爬起来继续奔跑。
卡莱琳仔细看了自己手中的细长匕首一眼,然后用力将它插进鞘内。“那么我的军队已经没了。”她叹了口气。
达林仍然背着不省人事的兰德,眼睛望着她。“在提尔有一支军队,听候你的调遣。”
卡莱琳瞥了麻袋般的兰德一眼,说了一声:“也许吧!”达林也转过头看着兰德的脸,为难地皱起眉头。
凯苏安则很是实际。“大路在那边,”她指着西方说道,“那要比穿过野地更快,而且走起来也比较轻松。”
明完全感觉不到任何轻松。经过雾中的寒冷之后,现在的天气更让她感受到了双倍的炎热,汗水不停地从她脸上滚落下来,也带走了她的体力,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在不停地摇晃。树根将她绊倒在地,石块也将她绊倒在地,最后那双高跟靴直接把她摔倒在地上。有一次,她从山坡上一直滑下了四十步远,直到她抱住一棵小树,才让自己停下来。卡莱琳摔倒的次数也许比她更多,因为她的长裙非常不适合这种崎岖的道路。没过多久,在她重重地扑倒在山坡上,裙摆都已经掀到头上之后,卡莱琳开始询问明是哪位裁缝为她做了这一身外衣和长裤。达林没有跌倒过,虽然他也是一路步履蹒跚,跌跌撞撞,但只要他一失去平衡,似乎就有某种力量捉住他,重新将他扶稳。一开始,他还会瞪两仪师一眼——骄傲的提尔大君不需要任何帮助也能把兰德背到凯瑞安城——但三位两仪师却似乎完全看不到他一样。她们从没有过步履不稳的时候,只是不急不徐地向前走着,一边还在低声交谈。等他们终于走上大道时,达林的表情既有感激,又有狐疑。
站在能俯视旁边河道的硬土路中央,凯苏安伸手挡住了他们见到的第一辆车。这辆摇摇晃晃的破车被两头气喘吁吁的骡子拉着,赶车的是一名骨瘦如柴、穿着补丁衣服的农夫,他立刻就拉住了缰绳。明暗自思忖,这个没牙的家伙会认为他遇到的是怎样一群人?三位看不出年纪的两仪师,全都戴着披肩。一名汗流满面的凯瑞安女人,从衣着看来应该属于位阶极高的贵族,也可能是在战乱中偷了一件破衣服穿在身上的乞儿。还有一个显然是提尔贵族,他却像扛麻袋般扛着一个人,搞得自己从鼻尖到胡尖不停地向下滴汗。还有明自己,膝盖全都从裤子里露了出来,裤子在屁股上也破了一个大洞。感谢光明,全都靠外衣勉强遮挡着,但有一只袖子和衣服只连着几根线了,而她身上的泥土脏污更是多得已经让她不想去数了。
没等别人有所反应,她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匕首(也拉断了所剩不多的几条线中的大部分),依照汤姆·梅里林教她的方法,将刀柄在五根手指间来回转动着,让刀刃迎着太阳烁烁放光。“我们需要赶往太阳王宫。”即使是兰德也不可能比她现在更显傲慢了,有时候蛮横一点可以省去许多麻烦。
“孩子,”凯苏安用责备的语气说,“我相信科鲁娜和她的朋友们会尽力而为,但她们之中没有黄宗两仪师。萨弥苏和珂丽勒是最优秀的两名黄宗姐妹。阿瑞琳女士将她在城中的宫殿借给我们居住,所以我们要带他——”
“不!”明不知道打哪儿来的勇气对那个女人说出了这个字。只是……现在关系到的是兰德。“如果他醒过来……”明吞了口口水。他会醒过来的,“如果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醒过来,周围又是一群陌生的两仪师,我无法想象他那时候会做出什么来,你们不会想见到那种情况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明只是迎着两仪师冰冷的目光与她对视。最后,两仪师点了点头。
“那么就去太阳王宫,”凯苏安对那名农夫说,“让这一对睡袋尽量走得快些。”
当然,命令执行起来总比下达时困难,即使那是两仪师的命令。安德尔·托尔本来运了一车干瘪的芜菁想到城里去卖,他根本不想到靠近太阳王宫的地方去,而且他还极力劝说他们也不要去那个地方。转生真龙在那里吃人,活人被十尺高的艾伊尔女人放在平底锅里煎熟。即使是两仪师,最好也不要到靠近那座宫殿一里内的地方去冒险。凯苏安扔给他一个钱袋,他向里面瞧了瞧,立刻瞪大了眼睛。然后凯苏安告诉他这些钱用来买下所有的芜菁,并雇用他和他的车,如果他不喜欢这笔交易,可以立刻把钱袋还回来。而凯苏安的表情仿佛是在说,如果他敢把钱袋还回去,他就必须把这辆车子一口一口吃下去。结果证明安德尔—卢瓦尔省·托尔是个有理智的男人。萨弥苏和妮安德开始将车上的货品卸下,所有的芜菁都飞到半空中,在路边整齐地摆成了一堆,看她们冰冷的表情,大概从没想过至上力会被用在这种地方。达林仍然背着兰德站在一旁,看他的表情,两仪师没让他去干这个活儿让他真的松了口气。安德尔—卢瓦尔省·托尔坐在骡车上,下巴几乎要落在膝盖上,他的手指不停地摸索那个钱袋,仿佛在怀疑自己为了这么点钱就去冒这种险是否值得。
移开所有芜菁之后,两仪师们又聚集起车上所有的稻草,铺成一个像床铺般的位子,才让达林将兰德放了上去。凯苏安和明坐在兰德两侧。安德尔—卢瓦尔省刚一抖缰绳,却发现那两头骡子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向前疾奔。骡车一路颠簸震荡,车轮滚动的速度几乎已经赶不上车行的速度了。明现在很希望自己也能分一点稻草垫在屁股下面,但是看到萨弥苏和妮安德随着骡车一上一下地跳着,面孔愈绷愈紧,明还是不禁感觉好笑。卡莱琳则是直接把笑容挂在脸上,达欧崔家族的家主完全不打算掩饰看到两仪师的窘境给她带来的快乐。不过实际上,因为她的身体更加轻盈,所以每次颠簸她也跳得更高。达林抓住车门护板,似乎完全没受到颠簸的影响,但他一直紧皱眉头,时而看看卡莱琳,时而看看兰德。
凯苏安是另一个似乎完全不在意在颠簸中牙齿撞得咯咯响的人。“我要在日落之前赶到那里,托尔先生。”她喊道。安德尔—卢瓦尔省立刻更加用力地抽起鞭子。然后她转向明:“现在,告诉我,上次这个男孩在陌生的两仪师中间醒过来时发生了什么事?”她的眼睛看着明,让明无处可逃。
兰德一直把那些事当作秘密保守着,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能保守多久,但现在他就要死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明看着三位两仪师,也许让她们知道不会有好处,但也许她们知道了就能对他有更多一些了解。“她们将他放在一只箱子里。”她开始说道。
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讲述的(她只知道自己必须说下去),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挡住一直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兰德需要她,她不会再软弱了。她讲述了兰德遭受的禁闭和刑罚,声音中没有颤抖,最后一直到科鲁娜等两仪师跪倒在他面前,向他立誓。达林和卡莱琳完全吓呆了。萨弥苏和妮安德脸上露出了恐惧,但这恐惧并非来自于明猜想的原因。
“他……静断了三位姐妹?”萨弥苏的声音变得尖细。突然间,她捂住嘴,转身靠在颠簸的车门上,发出呕吐的声音。妮安德几乎比她更快地将头伸到车门外,这两位两仪师全都将胃里的东西一股脑儿吐了出来。
而凯苏安……凯苏安摸了摸兰德苍白的脸,将几绺散乱的头发从他的额头上拨开。“不要害怕,男孩。”她柔声说道,“她们让我的任务更加艰难,还有你的,但我不会没必要就伤害你。”明的心中仿佛结了一块寒冰。
城门卫兵高声喊着命令骡车停下来,但凯苏安不许安德尔—卢瓦尔省停车,所以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抽打骡子。街上的人们纷纷跳到一旁,以免被这辆疯狂的骡车撞倒。骡车在一片喊声和骂声中一路前冲,掀翻了许多顶轿椅,逼得许多马车撞进了路边的商店,最后它终于冲上了通往太阳王宫的宽阔坡道。多布兰大人的士兵纷纷冲出来,仿佛是要与大批敌人作战。安德尔—卢瓦尔省用最大的声音喊叫着是两仪师逼他这么做的。不过士兵们看见了明,然后他们又看见了兰德。明以为自己早就见识过最混乱的场面,但她错了。
二十几个人同时想要挤到车边,将兰德抬下来,那些真正碰到兰德的人都小心翼翼地举着双手,仿佛是在抬起一个婴儿,最后兰德两边各有四个人捧着他。凯苏安已经重复了上千遍他还没有死。士兵们捧着兰德在宫殿的走廊中一路飞奔,这些走廊比明记忆中长了许多。更多的凯瑞安士兵簇拥在他们身后。贵族们从所有屋门和岔道中涌了出来,全都面无血色地盯着经过他们面前的兰德。明没有再看见卡莱琳和达林,才意识到他们下了骡车就不见踪影。明在心里向他们祝福过后,就将他们抛在脑后,兰德是她唯一关心的,是这个世界上她的唯一。
南蒂拉和法达瑞斯麦仍然守在那扇镶着黄金朝阳的大门前,当那名灰发枪姬众看见兰德时,艾伊尔人石块般的沉着立刻破碎了。“出了什么事?”她哀嚎着,双眼圆睁,“出了什么事?”其他一些枪姬众也发出呻吟声,那种低沉的声音如同一曲挽歌,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安静!”凯苏安断喝一声,将两手一拍,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你,女孩,我们要把他放在床上,快点!”
南蒂拉立刻跳起来,兰德在眨眼间就被剥去衣服,放在床上。萨弥苏和妮安德全都陪在床边,凯瑞安人被轰了出去。南蒂拉在门口传达了凯苏安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转生真龙。众人行动速度之快,让明感到一阵晕眩。明希望有天能看到凯苏安与智者索瑞林对峙的样子,那一定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但如果凯苏安以为她的命令真的将所有人挡在外面,她就错了。当她用至上力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兰德身边时,科鲁娜和碧拉走了进来。和往常一样,她们一个像是宫廷的领袖,一个像是农场的主人。
“到底出了什么——”科鲁娜气势汹汹地开口道,但她看见了凯苏安,碧拉也看见了凯苏安。让明感到惊讶的是,她们都停住脚步,愕然地张大了嘴。
“他已经得到最好的照料,”凯苏安说,“或者你们突然拥有了比我记忆中更好的医疗异能?”
“你说的对,凯苏安,”她们顺从地说,“我们没有,凯苏安。”明闭上了嘴。
萨弥苏选了一把靠墙摆放的象牙镶嵌座椅,展开自己深黄色的裙子坐了下去,将双手交叠在腿上,看着兰德的胸口在棉被下面一起一伏。妮安德走到兰德的书架前,挑了一本书,坐到窗口。她竟然还有心思阅读!科鲁娜和碧拉先是看着凯苏安,直到后者不耐烦地点点头,才坐了下去。
“为什么你们不做些什么?”明喊道。
“这也是我要问的。”艾密斯走进了房间。这位容貌年轻的白发智者看了兰德许久,然后整了整深褐色的披巾,转向科鲁娜和碧拉。“你们可以走了,还有,科鲁娜,索瑞林想再见你们一次。”
科鲁娜深色皮肤的面孔发白,但她们两个都站起来,行了屈膝礼,同时低声说道:“是的,艾密斯。”她们的神态甚至比对凯苏安更加柔顺。最后她们又羞窘地瞥了绿宗两仪师一眼,才离开房间。
“有趣。”房门关上以后,凯苏安说道。她的黑眼睛和艾密斯的蓝眼睛对视着,仿佛看着什么让她心情愉悦的东西,不管怎样,她肯定是在微笑。“我应该会很喜欢见见那个索瑞林,她很强大吗?”她特意强调了“强大”这个词。
“是我所知道最强大的。”艾密斯答道。她们都是那么平静,几乎让人无法相信兰德就躺在她们身边,距离死亡只有一步。“我不知道你的医疗能力如何,两仪师,我相信你已经做了一切能做的事?”她的声音冰冷漠然,明怀疑艾密斯到底有多么相信这一点。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凯苏安叹了口气,“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着他死去?”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响起,让明吓了一跳。
柯朗走进房间,他那张没什么特色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了。“达莫!”他喊道。
妮安德的书落在地板上。她盯着身穿黑衣走进房间的三个男人,就像是盯着暗帝本尊。萨弥苏面色苍白地嘟囔着,明觉得她是在祈祷。
随着柯朗的命令,那名头发花白的殉道使跛着腿从凯苏安的对面走到床边,将双手举到兰德上方一尺的位置,沿着兰德的身体平行移动。年轻的佳哈站在门边,皱着眉,手指在剑柄上来回滑动,那双黑色的大眼睛一直盯着三位两仪师以及艾密斯,他没有半点畏惧,就如同正信心满满地等着那些女人证明自己是他的敌人。不像那些两仪师,艾密斯的注意力只放在达莫一个人身上,对另外两名殉道使完全不在意。她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弗林,光洁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只有她的拇指一直在腰间匕首的握柄上滑动着。
“你在干什么?”萨弥苏从椅子里跳起来。无论她对殉道使有什么样的不安,但是在她心中对病人的关心显然是最重要的。“你这个叫达莫或是其他什么的……”她向床边走去。佳哈走过来挡住了她。她皱起眉,想要绕过去,但殉道使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臂。
“另一个没礼貌的男孩。”凯苏安喃喃地说着。在这三位两仪师中,只有她没有对殉道使表现出任何恐慌,她只是将指尖搭在一起,审视着他们。
那瑞玛脸一红,放开了手,但是当萨弥苏再次想绕过他的时候,他立刻跨步挡在两仪师面前。
萨弥苏越过殉道使的肩头向床边瞪去。“你,达莫,你在干什么?我不会让你的无知杀死他的!你听到我说的吗?”明不停地在两脚之间移动着重心,她不认为殉道使会杀死兰德,至少他们不会故意这么做,但……兰德信任他们,但……光明啊,就连艾密斯似乎也没了信心。智者紧锁眉头,目光在达莫和兰德之间来回晃动。达莫将棉被掀开到兰德的腰际,露出那个伤口,伤势看上去既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红肿裂开的伤口没有一滴血流出,横亘在那个圆形旧伤上面。兰德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他不会让兰德的状况更糟。”明说道。没有人注意她。
柯朗的喉咙里响了一声,达莫转过头看着他。“你看出什么了?殉道使?”
“我没有医疗能力,”柯朗冷冷地撇了撇嘴,“你是接受了我的建议——”
“什么建议?”萨弥苏问道,“我要强调,你——”
“安静,萨弥苏。”凯苏安说,她似乎是房间里除了艾密斯外唯一保持平静的人,而且她也不像艾密斯那样一直在摸着刀柄。“我想他最不愿做的事情就是伤害这个男孩。”
“但是凯苏安,”妮安德急迫地说,“那个人是——”
“我说了,安静。”灰发两仪师坚定地说。
“我向你们保证,”柯朗的声音显得既油滑又严厉,“达莫知道他在干什么,他能做到的事情是你们两仪师绝对想象不出来的。”萨弥苏响亮地哼了一声,凯苏安只是点点头,就坐回到椅子里。
达莫的手指抚过兰德肋侧肿胀的伤口和那个圆形疤痕,那里确实显得更加柔软了。“这两个很相似,但是不同,就好像同时存在两种感染。不过它们不是感染,是……黑暗,我想不出更恰当的形容了。”他耸耸肩,看了一眼紧皱眉头望着他的萨弥苏和那位两仪师黄色流苏的披肩。
“继续,达莫,”柯朗喃喃地说,“如果他死了……”他的鼻子皱了一下,仿佛是嗅到某种非常不好的气味。他的目光似乎完全无法离开兰德,他翕动的嘴唇,仿佛是在对自己说话。他又从喉咙里发出一阵声音,半像是哭泣,半像是痛苦的笑声;但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
达莫深吸一口气,向房里环视一周,目光扫过两仪师,扫过艾密斯。当他看到明的时候,他愣了一下,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变红了。他急忙重新将棉被一直盖到兰德的脖子,只露出肋侧的伤口。
“我希望没有人介意我说一些以前的事,”他满是老茧的手还在兰德的肋侧移动,“说话能有些帮助。”他斜睨着那些伤口,手指缓缓拨动,明觉得那种动作非常像是在编织丝线。他的语气显得心不在焉,显然他的心思并不在所说的话上。“可以说,是医疗让我来到黑塔。我曾经是一名士兵,直到一根长枪刺进了我的大腿,从那之后,我就没办法在马鞍上坐稳,甚至也没办法走远路。那是我在女王卫队服役的四十年里受的第十五处伤,至少是我记得的第十五处。但如果你既不能走,也不能骑马,那就一切都完了。这四十年里,我见到过许多朋友死去。所以我来到黑塔。米海峨教会我医疗,还有其他能力。我曾经接受过两仪师的治疗——哦,那是三十年以前的事情了——米海峨传授的比两仪师的更粗糙,不过也有效果。有一天,柯朗——请原谅,殉道使柯朗说他很奇怪为什么治疗的手法都是一样的,无论是治疗断腿还是治疗感冒。我们开始谈论,然后……嗯,他对此毫无感觉,但我,似乎我获得了诀窍,就是你们所说的异能。所以我开始思考,如果我……嗯,这是我能做得最好的了。”
柯朗发出一阵鼻音,达莫突然跌坐在地上,用手背擦抹着额头,汗水从他的脸上渗出来,这是明第一次看见殉道使出汗。兰德肋侧的割伤并未消失,不过它看上去小了一点,红肿也消退了一点。他仍然在睡觉,但他脸上仿佛已经有了一点血色。
萨弥苏飞速冲过佳哈,让那个男孩甚至没机会阻拦。“你是怎么做的?”她一边问,一边将手指放在兰德的额头上。她的两道眉弓全都扬了起来,音调也从紧迫变成了惊疑。“你做了什么?”
达莫沮丧地耸耸肩:“做的不多,我无法触及真正的伤害,我只是将它们与他隔离了,但我所做的不会持续很久。现在这两种黑暗也在彼此作战,也许它们会将彼此杀死,剩下的就要他自己治愈了。”他叹息一声,摇摇头。“我不能说它们不会杀死他,但我想,他已经有了一个更好的机会。”
柯朗高傲地点点头:“是的,他现在有了机会。”那样子就好像是他在治疗转生真龙。萨弥苏转过来,扶达莫站起身,这显然让达莫吃了一惊。“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她的声音仍然尊贵威严,但她的手指却飞快地整理好那位老人的衣领,抚平他衣服上的皱褶,那情形简直是怪异透了。“如果我能看到你的示范就好了!但你至少可以向我描述一下。一定要跟我说说看!我会把我全部的金子给你,或是给你生孩子,无论你想要什么都行,但你要把你能做到的全部告诉我。”大概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番话是命令还是乞求。她很快就将呆掉了的达莫牵到窗户旁边, 达莫不止一次想要张口说话,但她只是不住口地催促着要让达莫讲解给她听。
明根本不在乎别人会怎么看,她以最快的速度爬上床,将兰德的头抱在怀里。一个机会。她偷偷打量着聚在床边的三个人。凯苏安还坐在椅子里。艾密斯站在她对面,柯朗站在床脚的方形床柱边。他们身边全都飞速变幻着无法解读的光晕和幻象,他们的眼睛全都盯着兰德。毫无疑问,艾密斯看到的是如果兰德死了,艾伊尔人将要蒙受的灾难。柯朗(他是这三个人里唯一有表情的,那是一种阴郁焦虑的怒容)看到的是殉道使的灾难。而凯苏安……凯苏安让碧拉和科鲁娜如幼童一样俯首帖耳,即使对她们已经发誓效忠的兰德,她们也不曾如此。凯苏安不会“没必要”就伤害兰德。
凯苏安迎向明的目光,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明打了个哆嗦。不管怎样,当兰德无法保护自己的时候,她会保护兰德,不管要伤害兰德的是艾密斯、柯朗,还是凯苏安。她一定会的。不知不觉间,她开始哼起了摇篮曲,温柔地摇动着兰德。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