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信守的诺言
“该死的,我们最好现在就离开这里。”过了一会儿,麦特又说了一遍。这次却引来了争论,其实争论在半小时前就开始了。在外面,太阳已经越过天顶,信风将闷热减少了些,固定在高窗上的黄色窗帘被吹进窗内,有的甚至被吹得撕裂了。他们回到泰拉辛宫已经有三个小时,但骰子还是在麦特的脑海中旋转着,刺激得他很想砸碎些什么东西,或者踢上某人几脚。他拉了拉脖子上的丝巾,那种感觉就像给他脖子留下伤疤的绳子又回来了,而且在缓缓地勒紧。“光明垂怜,你们都瞎了吗?还是聋了?”
泰琳提供的房间很大,地上铺着红黄亮色的地砖,墙壁是绿色,高大的天花板是蓝色的。房间里有三座大理石壁炉,除了镀金座椅和镶嵌珍珠贝的小桌子外,没有别的家具,但已经显得很拥挤了。泰琳双腿交叠地坐在一座壁炉前,慵懒地轻踢着自己黄色和蓝色的多层衬裙,慵懒地玩弄着宝石嵌柄的弯曲匕首,那双鹰一般的黑眼睛看着麦特,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麦特怀疑伊兰或是奈妮薇已经和她谈过了,她们正坐在女王两侧,全身上下整洁清新,一尘不染。实际上,麦特觉得她们回宫后不在他眼前的时间大概只有几分钟而已,但现在她们的典雅尊贵几乎与泰琳不相上下。麦特完全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摆出这副模样,在身上装饰那么多蕾丝和刺绣——她们看上去像是要参加一场宫廷舞会,而不是一次旅行。麦特自己还是刚才那副打扮——落满尘土的绿色外衣敞开着,银狐狸头挂在脖子上,衬衫的钮扣也没有扣上几个。挂狐狸头的皮绳因为又打了一个结,所以变短了,但他想让狐狸头碰到自己的皮肤,毕竟他正被能够导引的女人包围着。
说实话,这三个女人也许就能把这个房间挤满,麦特甚至觉得泰琳自己就能做到这一点。如果奈妮薇或伊兰已经和她谈过了,那么他最好是赶快逃走,这三个人自己就能处理一切了,只是……
“这太荒谬了,”茉瑞莉说道,“我从没听说过任何被称作古蓝的暗影生物,你们听过吗?”她问的是艾迪莉丝、范迪恩、赛芮萨和凯瑞妮,她们都面对着泰琳,这五名平静冰冷的两仪师让她们的高背扶手椅看起来都像是王座。麦特不明白,为什么奈妮薇和伊兰只是同样平静冰冷地坐着,却始终不发一语。而且不知为什么,现在茉瑞莉那帮人在跟她们说话时语调都变得谦逊许多,而麦特·考索恩对她们而言只是一个耳朵长毛的傻瓜,现在这五个女人都摆出了一副要教训他的样子。
“我看见了,”麦特用不容置疑的声音说,“伊兰看见了,黎恩和智妇也看见了,问问她们啊!”
黎恩和五名生还的智妇蜷缩在房间的一端,如同一群躲避主人目光的母鸡。只有桑珂除外,这位圆胖的女人将拇指插在红色的长腰带里面,皱起眉看着两仪师们,不时会摇摇头。奈妮薇回来时在船舱里和她进行过很久的谈话,麦特相信那肯定是因为桑珂的能力,他听到她们不止一次提及两仪师。这并不是因为麦特在偷听她们说话。现在那些智妇似乎都在考虑是否应该去为屋中坐着的人端茶。茜贝拉一直用细瘦的手为自己扇着风,仿佛是很快就要晕过去的样子,只有桑珂甚至好像是想要一个座位。
“没有人否认两仪师伊兰的话,麦特大人。”蕾耐勒·丁·考隆·蓝星用深沉清晰的声音说。在她被介绍之前,麦特已经凭借嵌入脑中的古老记忆知道这位穿红黄色丝衣的威严女子是诸船长的寻风手,因为她的耳朵上戴着十个粗大的黄金耳环,两侧耳朵上的耳环分别被一根黄金细链连在一起,金链一直延伸到鬓角已经雪白的黑色直发之中。连接鼻环和耳环的一条更细的黄金链上悬挂的徽章,和她娟秀手掌上的刺青让麦特了解到她来自于哪个部族,以及其他一些信息。“我们要问的是他有什么危险,我们不喜欢在没必要的情况下离开水面。”
几乎有二十名海民女子聚集在她的椅子后面,她们身穿各色丝衣,戴着无数首饰徽章,而首先引起麦特注意的是她们对待两仪师的态度。她们对待两仪师很尊敬,至少在表面上是这样,但麦特以前从没见过任何人会以自鸣得意的眼神看着两仪师。第二件让他感到古怪的事是因为那些古老的记忆。那些记忆让他对海民的了解不多,但也足够了。每一名亚桑米亚尔,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要从最低级的甲板水手开始做起,即使他们将来要成为锋刃长或诸船长,他们也要经历过这其中的每一个位阶。海民对于等级的执着让任何国王或两仪师都会相形见绌,而现在蕾耐勒身后的那群人怎么看都不合规矩。波涛长的寻风手和翔翼上的寻风手并肩而立,而且她们之中还有两个人穿着用普通羊毛缝制的亮色外衫和甲板水手穿的暗色油布裤子。这两个人的左耳上只有一个小耳环,右耳上的第二和第三个耳环表明她们将被训练为寻风手,但还差两个耳环,更不要说鼻环了。她们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被甲板主人命令去拉帆索,如果她们的速度不够快,甲板主人的皮鞭就会落在她们的屁股上。麦特从不记得这样的人能够和其他在场的海民同时出现,甚至诸船长的寻风手根本不会和这样的人说话。
“很可能像我说的一样,并没有什么重大危险,蕾耐勒。”茉瑞莉冰冷的语气显得很是屈尊俯就。她肯定注意到了那些得意的眼神,当她将注意力转移到麦特身上时,她的腔调改变了。“不要使性子,麦特大人,我们愿意听听你的理由,如果你有的话。”
麦特考验着自己的耐心,他希望能控制住自己,但也许这要用到他的两只手和两只脚。“古蓝是在传说纪元,至上力之战中期被制造出来的。”他的开头几乎和柏姬泰向他讲述的开头一样,他必须从最开始说起。他向屋中环视一周,目光扫过每一群女人,如果他让这些女人中的任何一群觉得在他眼里比其他人更重要,那就烧了他吧!他也不是在该死的向她们乞求什么,特别是现在。“它们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刺杀两仪师,杀死能够导引的人,没有其他原因。至上力帮不了你们,它碰触不到古蓝。实际上,如果它们靠近到你们五十步以内,它们就可以感觉到导引的能力,它们也能感觉到你们力量的强弱。除非古蓝主动攻击,否则你们无法察觉它们。它们的外表和普通人没两样,而在身体内部……古蓝没有骨骼,它们能从门缝里钻过去,它们的力量也足以将门板从钢制铰链上拉开。”或者是撕裂喉咙。光明啊,他应该让拿勒辛留在床上的。
压抑住一阵颤抖,麦特继续说了下去。所有女人都在盯着他,几乎没有人眨眼,他不会让她们看见他在发抖。“只有六个古蓝被制造出来——三男三女,至少它们的外表是这样。显然,即使是弃光魔使也对它们感到了一点不安,也许弃光魔使们认为六个就够用了。不管怎样,我们知道其中一个在艾博达,也许是因为它被放进了停滞匣里,所以才能活过世界崩毁。我们不知道是否还有其他古蓝被放进了停滞匣,但一个就足够了,不管是谁派它来的——那一定是弃光魔使——那人肯定是让它跟踪我们过了河,而且他的目标肯定是风之碗。还有,根据那个古蓝的说法,他要杀死奈妮薇和伊兰。”麦特飞快地看了她们两个一眼,目光中带着抚慰和同情,没有人在知道这种事情后还能保持心情轻松。作为响应,伊兰困惑地皱着眉(实际上只是她一点小小的皱纹),奈妮薇则不耐烦地朝他微微摇摇手。
“而由此也可以推测,”他又瞪了那两个女人一眼,同情女人就是没用,“派来古蓝的人也一定知道了那只碗就在泰拉辛宫。如果古蓝来到这里,你们之中一定有人会死,也许会死很多人,我不能同时保护你们所有人。也许古蓝能抢到这个碗,这肯定也是法理恩·波达现在想要做的事,即使她的同伴伊丝潘已经成了我们的俘虏。这就意味着我们除了弃光魔使和古蓝之外,还要担心黑宗。”当麦特提及黑宗时,黎恩和智妇们显然比两仪师更加愤怒,而那些两仪师都僵硬地拢着裙子,仿佛要一溜烟离开这个房间一样。施加更大的压力,这是麦特现在唯一能做的。“现在你们是否能够明白,为什么你们全都要离开这座宫殿,并将风之碗带到那个古蓝和黑宗不可能知道的地方去?你们是否明白为什么一定现在就要开始行动?”
蕾耐勒的鼻息声肯定能吓跑隔壁房子里的鹅(如果有的话):“你只是在重复你的话,麦特大人,两仪师茉瑞莉说她从没听说过这种古蓝。两仪师伊兰说那是一个奇怪的男人,一个怪物,但也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而那个……停滞匣是什么?你至今还没解释,你怎么知道你声称自己知道的这些事?为什么我们仅凭一个男人的信口胡言就要离开水面?”
麦特看着奈妮薇和伊兰,但他心中并没有多少希望。如果她们愿意开口,这一切早就结束了,但她们只是向他摆出那副两仪师的臭脸,也不怕自己的下巴绷得太紧而裂开来。麦特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她们要保持沉默,她们只是将拉哈德区发生的事情不加任何解说地讲述了一遍。麦特打赌,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被捆绑并被屏障的两仪师,她们甚至不会提到任何关于黑宗的事。伊丝潘正被关押在宫中的另一个房间里,只有屈指可数的人知道她正在泰拉辛宫。奈妮薇调配出一些药剂灌进了她的喉咙,那种可怕的草药味道先是让那个女人的眼珠凸了起来,然后她就开始不停地傻笑,胡言乱语。现在女红社其余的成员都在看守她,她们并不愿意接受这份工作,但她们的工作态度都很认真。奈妮薇让她们很清楚,如果伊丝潘跑了,她们最好立刻就逃到奈妮薇绝对不可能到得了的地方去。
麦特很小心地不去看柏姬泰。柏姬泰和艾玲达一同站在门旁,那名艾伊尔女子穿着艾博达风格的衣裙,不是那种朴素的羊毛衣服,而是银灰色的丝绸骑装,不过她的腰间仍然插着她那柄没有装饰的角柄小匕首。柏姬泰回来之后则很快就脱去深蓝和深绿色的裙装,重新换回她常穿的外衣和宽短裤,腰间挂上了箭囊。就在今天之前,她还是麦特对于古蓝和停滞匣全部信息的来源,但即使把麦特放到烤肉叉上,他也不会泄露这一点。
“我读过一本书——”麦特说。蕾耐勒立刻打断了他的话。
“一本书!”她哼了一声,“如果有两仪师不知道的书,我还不如相信自己不需要盐。”
突然间,麦特想到自己是这里唯一的男人。岚已经在奈妮薇的命令下离开了;泰琳则轰走了贝瑟兰,两个人都走得不情不愿。汤姆和泽凌也离开了,现在他们大概已经全都收拾好行李了,虽然他们可能又要把行李摊开。他是唯一的男人,被一群女人包围着,而这群女人现在让他只想用自己的脑袋去撞墙,直到把脑浆撞出来。当然,这没用的,她们还在看着他,等待着。奈妮薇穿着黄色蕾丝镶边的蓝丝裙,她已经将辫子放到了胸前,但她很仔细地没让辫子遮住岚的那个金戒指。她的面孔平静安详,双手放在膝盖上,只是手指偶尔会抽动一下。伊兰穿着绿色的艾博达丝裙,尽管一抹轻纱一直覆盖到她的下巴,但这身衣服还是让奈妮薇的穿着显得非常保守。她回视着麦特,眼睛如同两潭深蓝色的池水。她的手也放在膝盖上,只是不时会用指尖抚摸裙子上的金线刺绣,然后突然又停在中途。她们为什么不说些什么?她们是在报复他吗?她们是否正在盘算着“麦特那么想掌控一切,就让他看看如果没有了我们能做些什么”?他也许能相信奈妮薇会这么做,但奈妮薇不会以这种态度对待这样的事,而伊兰更不会这样想。那她们又是为了什么?
黎恩和智妇们并不像畏惧两仪师那样畏惧他,但她们对他的态度已经改变了。泰玛拉会尊敬地向他点头,蜜色头发的费梅勒则会向他友善地微笑,奇怪的是,黎恩看他时会脸红,虽然只是浅浅的,但她们对他没有半点反感。这六名女人走进这个房间后,私下里的谈话不超过十个字,只要奈妮薇或者伊兰弹个手指,她们立刻就会跳起来,并且一直跳下去,直到被命令停下来。
麦特转过头去看其余的两仪师,她们的面孔保持着绝对的平静,绝对的耐心,只是……茉瑞莉的眼睛闪过他,向奈妮薇和伊兰瞥了一下。赛芮萨在他的注视下缓缓抚平裙摆,却又仿佛不知道自己正这么做。麦特心头升起一团疑云。抚裙子的双手。黎恩的脸红。柏姬泰挂在腰间的箭囊。怀疑的结果让麦特非常不悦。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他一直都走错了方向。他严厉地看了奈妮薇一眼,又更加严厉地看着伊兰。奶油都不会在她们该死的舌头上融化。
他缓缓走向海民,他只是在走着,但她听到茉瑞莉的哼声,听到赛芮萨低声说:“无礼!”那他就让她们看看什么是无礼吧!如果奈妮薇和伊兰不喜欢,她们至少应该信任他。光明啊,他痛恨被利用,尤其是他被利用得不明不白。
停在蕾耐勒的椅子前,他先是审视着后面那些肤色黝黑的亚桑米亚尔女子,然后才将目光落在蕾耐勒身上。蕾耐勒皱起眉,伸手按住腰带上的月长石镶嵌匕首,她是一名俊俏更多于美丽的中年女子。如果换作别的时候,麦特也许会好好欣赏一下她的眼睛,那是一对晶莹的黑色宝石,任何男人都愿意整晚凝视着它们,但那只能是在别的时候。麦特觉得海民就像一只飞进奶油罐里的苍蝇,让他不知道该怎样对付。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火气,但非常勉强。该死的,到底该怎么做?
“你们都能导引,这我明白,”他低声说,“但这对我没什么意义。”不如一开始就直说吧!“你可以问问艾迪莉丝或范迪恩,我是否在乎能够导引的女人。”
蕾耐勒越过他朝泰琳望去,但她说话的对象不是女王。“两仪师奈妮薇?”她冷冷地说,“我相信在和你的契约里,并没有提到我必须听这个年轻的采麻工说话,我——”
“我该死的不在乎你和其他任何人的契约,你这个沙子的女儿!”麦特吼道。他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了,一个男人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
蕾耐勒身后的女人们纷纷张大了嘴,大约一年前,一名海民女子曾经称呼一名埃森尼安的士兵叫作沙子的儿子,然后就将一把刀子刺进他的肋骨中。这个回忆浮现在麦特·考索恩的脑海里,这不是亚桑米亚尔之中最恶劣的侮辱,但也差不多了。蕾耐勒立刻面孔充血,口发嘶声,狂怒地瞪大了眼睛,她跳起身,那柄镶嵌月长石的匕首在她的手里闪着光。
麦特从她的手中抢走匕首,将她推回椅子里。他的速度非常快。他也还能控制自己的脾气,不管有多少女人以为能把他当成傀儡玩弄,他能控制自己。“你听我说,你这个压舱石,”好吧,也许他终究还是很难控制自己,“奈妮薇和伊兰需要你们,否则我就会把你们丢给古蓝去折断你们的骨头,再让黑宗收拾你们剩下的东西。我告诉你,我是锋刃长,我的锋刃已经袒露。”他不知道这句话真正的含意,他只是知道另一句话——“当锋刃袒露时,诸船长也要向锋刃长鞠躬”。“这是你和我的契约,你们要去奈妮薇和伊兰想要你们去的地方,而作为回报,我不会把你们捆在马背上拉到那里去!”
这种办法根本就是错的,诸船长的寻风手不该受到这样的对待,就算是从沉船上逃下来的底舱水手也不可能接受的。蕾耐勒颤抖着,努力不让自己空着两只手就扑向他,也丝毫没去注意留在他手中的匕首。“光明在上,成交!”她也吼道,她的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了,她的嘴唇翕动着,困惑和难以置信在她的脸上爆发开来。这一次,她背后传来的惊叹声如同所有的窗帘同时被信风撕裂了。
“成交!”麦特立刻说道。他用手指一碰嘴唇,又将它们在蕾耐勒的嘴唇上碰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蕾耐勒也做了同样的动作,手指颤抖着靠在麦特的嘴唇上。麦特将匕首还给她,她目光阴郁地盯着那把匕首,片刻之后才从麦特手中拿起它,将它插回到镶嵌珠宝的刀鞘里。杀死一个已经与之签订契约的人是不礼貌的,至少不能在条约履行前杀死他。她背后的女人们开始窃窃私语,而且声音愈来愈大。蕾耐勒用力一拍手,从波涛长的寻风手到那两名训练期间的甲板水手立刻恢复安静。
“我想我刚刚和一名时轴订了契约。”她用那种清澈低沉的声音说道,这个女人肯定能教会两仪师该如何迅速恢复镇定。“但总有一天,麦特大人,如光明所愿,我相信你会为我走绳子的。”
麦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这个女人的声音相当不怀好意。他尽力挺直腰杆。“如光明所愿,万事皆可能。”毕竟他现在应该表现出一定的礼貌了,不过蕾耐勒的微笑总让他感到一丝不安。
当麦特转回身去看大厅里的其他女人时,他开始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长出了犄角和翅膀。“还有什么人反对吗?”他面色不善地问道,但并没有等待回答,“我想是没有了,既然这样,我建议你们找一个远离此地的地方。你们收拾好行李之后,我们立刻就要上路了。”
众人立刻开始无意义的讨论。伊兰提到凯姆林,而且她的语气至少有一半是认真的。凯瑞妮建议去黑丘的一些偏远村落,只要借助通道就很容易到达,光明啊,任何地方通道都很容易到达。范迪恩认为可以考虑艾拉非。艾玲达则认为鲁迪恩是最好的,它在艾伊尔荒漠里。人们提出的地方距离海洋愈远,海民的表情就愈阴沉。而麦特则注意到奈妮薇只是不耐烦地玩弄着辫梢,完全没加入这场热闹的讨论。
“请容我说一句,两仪师?”最后黎恩胆怯地说道,她甚至举起了一只手,“家人在河对岸有一处农场,就在北方几里外,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个为女人提供平静安宁生活的地方,但没有人认为它和我们有关系。那里的房屋宽大舒适,可以长期居住,而且——”
“是了,”奈妮薇打断了她的话,“是了,我想的就是这个。你说怎样,伊兰?”
“听起来很不错,奈妮薇,我知道蕾耐勒很想留在靠近海的地方。”另外五名两仪师全都一致表示赞同,认为这个建议要比其他建议好得多。
麦特瞪着天花板。泰琳仿佛完全不知道身边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但蕾耐勒就像鲑鱼叼住草蛉般叼住了这个建议。她大概不知道奈妮薇和伊兰事先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没等奈妮薇和伊兰改变主意,她已经率领海民们去收拾她们带来的东西了。
奈妮薇和伊兰本来打算和其他两仪师一起离开,但麦特朝她们勾了勾手指,她们交换了个眼神(这个眼神里的信息如果由麦特来表达,也许要说上一个小时),令麦特惊讶的是,她们真的走了过来。艾玲达和柏姬泰从门口看着他们。泰琳坐在椅子上也看着他们。
“我很抱歉利用了你,”没等麦特说话,伊兰已经抢先开了口,她还向他露出了酒窝,“但我们确实是迫不得已,麦特,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
“有些事情是你不需要知道的。”奈妮薇强硬地说道。她将辫子甩到身后,熟练地一扬头,那个金戒指在她的胸前跳了一下。岚一定是疯了。“但我必须说,我绝对没想到你会那么做。你怎么会想到可以那样威逼她们?你差点就把一切都毁了。”
“如果你不碰碰运气,那还算什么生活?”麦特神清气爽地说。如果她们认为计划比他的脾气重要,那就最好听他的,她们又一次没告诉他就利用了他,他想讨回一点公道来。“下次如果你一定要和海民签订契约,就让我为你代劳吧!也许那样就不会像你的上一个契约那么糟糕了。”奈妮薇脸颊上绽出的红晕让麦特知道自己说中了,虽然他是蒙着眼睛孤注一掷,但成绩显然不错。
伊兰只是用懊丧却又有些愉快的口气嘟囔了一句:“真是个需要警觉的研究对象。”麦特觉得受到她的好评也许比受到她的批评更糟糕。
她们没有再等麦特说话,便走向了门口。麦特也并没有以为她们会真的向他解释一切,她们两个从骨子里就是两仪师。男人必须学会接受自己遭遇的一切。
泰琳只是轻轻滑过他的思维,而他在她心中却好像不是这样。没等麦特走出两步,她已经追上来。
奈妮薇和伊兰刚与门口的艾玲达和柏姬泰会合,她们都看见泰琳正捏住麦特的屁股,有些事情实在是谁也无法接受的。伊兰的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奈妮薇则瞪着一双眼睛,一脸不以为然;艾玲达努力想压抑住笑容,但不是很成功;柏姬泰则公然咧开了嘴。她们该死的全都知道。
“奈妮薇认为你是个需要保护的小孩,”泰琳以略为沙哑的声音说道,“我知道你已经是个男人了。”她撩人的笑声让麦特觉得这是自己听到过的最淫荡的一句评价。门口四个女人的脸霎时变得像甜菜根一样红。“我会想念你的,鸽子,你对蕾耐勒做的简直是棒极了。我最喜欢专横的男人。”
“我也会想念你的。”麦特嘟囔着。让他震惊的是,他知道这是实话,看来现在的确是他应该离开艾博达的时候了。“但如果我们再见面,我会是那个主动者。”
她发出咯咯的笑声,那双黑鹰眼烁烁发光。“我喜欢专横的男人,小鸭子,但不喜欢他们对我专横。”她揪住他的耳朵,把他的头拉低,亲吻了他的嘴唇。
麦特不知道奈妮薇她们是何时离开的。他迈着不稳定的步伐走出房间,一边将衬衫扎回进裤子里。他又不得不返回去从角落里拿起长矛,还有他的帽子。这个女人简直毫无羞耻,一点都没有。
他发现汤姆和泽凌正走出泰琳的寓所,他们身后跟着尼瑞姆和罗平——拿勒辛矮壮的仆人,他们各背着一个当作鞍囊用的大柳条篓,麦特知道那里面是他的东西。泽凌的一边肩膀上还扛着麦特没有上弦的长弓和箭囊。是了,泰琳说过她把他的东西都搬过来了。
“我在你的枕头上找到了这个。”汤姆说着,将麦特在艾博达买的那个玺戒扔给他,那似乎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看样子,像是一件分离的礼物,在那两个枕头上都绣着爱人结和其他一些花草。”
麦特将那个戒指套在手指上,“烧了你吧,这是我的,我自己花钱买的。”
老走唱人用手抚着胡子,想用咳嗽掩饰住脸上突然的笑容。泽凌从头顶上拉下那只可笑的塔拉朋帽子,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帽子里面。
“该死……”麦特深吸了一口气,“希望你们两个用一点时间去收拾一下你们的东西。”他用刻板的声音说,“等我抓住奥佛尔后,我们就要上路了,即使我们恰巧丢掉了一只发霉的竖琴或一把生锈的锯齿匕首也无所谓的。”泽凌用一根手指拉了拉眼角。不管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汤姆已经皱起了眉头,侮辱汤姆的长笛和竖琴就是在侮辱他自己。
“大人。”罗平哀伤地说。他是个皮肤黝黑的秃头男人,比桑珂还要胖。他和泽凌一样,都穿着黑色的提尔平民外衣,只是他的衣服紧绷在肚子上,平时他都像尼瑞姆一样神情庄重,现在他双眼通红,仿佛刚刚哭过一样。“大人,我能不能留下来照顾拿勒辛主人下葬?他是一位好主人。”
麦特痛恨说出拒绝的话。“任何被留下的人也许都会被留下很长时间,罗平。”他温和地说,“听着,我需要有人帮助照顾奥佛尔。你知道,尼瑞姆需要回塔曼尼那里一趟,如果你愿意,我会把你带在身边。”麦特已经习惯身边有一名仆人,而现在这个时候想要找新的工作已经很困难了。
“我很愿意,大人,”罗平仍旧哀伤地说,“年轻的奥佛尔总让我想起我最小妹妹的儿子。”
只是,当他们走进麦特原先的房间时,他们只找到了莉赛勒女士。现在她的衣装已经比麦特第一次看见她时严肃多了,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为什么我要把他拴在我身边?”莉赛勒说道。她将双拳叉在腰间,引人瞩目的胸部随之挺了起来。看起来,女王的小鸭子是不该用急躁的语调对女王侍从说话的。“如果将男孩的翅膀拴得太紧,他就没办法成长为合格的男人了。他已经坐在我的膝盖上大声地读过书,也做好了算数,所以我让他出去走走,我不能让他一整天都读书和做算数。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困扰?他答应过日落前就会回来,而且他是很守信用的。”麦特将艾杉玳锐放到原先摆放它的角落里,让其他人也放下背上的东西,去找车尔和红臂。然后他离开莉赛勒美观的胸部,全速朝那些女人的寓所跑去。她们全都聚在起居室里,岚也在,而且他已经披上了护法斗篷,鞍囊也扛在肩头,看样子是他和奈妮薇两个人的鞍囊。有许多包衣服和不算很小的箱子堆放在地板上。麦特不禁开始思忖她们是不是要岚把这些都带上。
“你当然必须找到他,麦特·考索恩。”奈妮薇说,“你认为我们会丢下那个孩子吗?”听她的语气,好像麦特就是那个有心要把奥佛尔丢掉的人。
麦特一下子得到了大量的帮助,不仅是奈妮薇和伊兰建议延迟前往农场的计划,而且岚、柏姬泰和艾玲达都要帮麦特去找奥佛尔。岚的外表仍然像一块石头,柏姬泰和艾玲达却已经……
“如果那孩子出了事,我的心一定要碎了。”柏姬泰说。
艾玲达也同样热心地说道:“我一直说你没有好好照看他。”
麦特咬着牙,在这座城市的街道里,即使有八个男人去找奥佛尔,他也很可能是在日落时自己回来。他确实是个守信的孩子,但他也不会自愿放弃任何一点玩耍的时间。如果有更多的人去找,当然也许能早一点把他找回来,特别是如果所有智妇们也参与寻找的话。麦特犹豫了一下。他有自己的承诺要遵守,他不会让这件事干扰到自己的承诺。
“那只碗非常重要,”他对他们说,“古蓝也仍在附近出没,也许魔格丁和黑宗也在伺机偷袭。”骰子在他脑中发出雷鸣般的震响。也许艾玲达不喜欢被看成是和奈妮薇、伊兰一样的弱女子,但麦特不在乎这个。他对岚和柏姬泰说:“保护她们的安全,直到我再找到你们,保护她们所有人的安全。”
但令他惊诧的是,艾玲达立刻就接口说道:“我们会的,一定。”她用手指抚摸着腰间匕首的握柄,显然她没弄清楚她也是需要被保护的人之一。
不过奈妮薇和伊兰肯定明白自己的身份。奈妮薇用能够射穿脑袋的目光瞪着麦特,麦特以为她会拉扯住辫子,而她的手却只是朝辫子晃了一下,就紧紧地被压在了身侧。伊兰高扬起下巴,那双蓝眼睛蒙上一层冰霜。这回她的酒窝不见了。
岚和柏姬泰完全明白麦特的意思。
“奈妮薇是我的生命。”岚将一只手放在奈妮薇肩头。奇怪的是,奈妮薇突然显得非常哀伤,然后她又突然挺起下巴,仿佛下定决心要走过一堵石墙,还要在上面撞出一个大洞。
柏姬泰宠爱地看了伊兰一眼,嘴里对麦特说着:“我会的,这是我真实的荣誉。”
麦特不舒服地拉了拉外衣,他仍然不知道自己在喝醉时对柏姬泰都说了些什么,光明啊,但那个女人却丝毫不差地全都记住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正确地以巴拉山达领主的方式做出响应,接受柏姬泰的誓言:“血之荣誉,血之真实。”柏姬泰点点头。奈妮薇和伊兰露出惊诧的神色,这让麦特知道,柏姬泰还在为他严格保守着秘密。光明啊,两仪师知道了他的那些记忆,她们也许还会知道他曾经吹响过圣号角。那时不管他有没有狐狸头,她们一定会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挖出来。
当他转身要走时,奈妮薇拉住了他的袖子。“记住那场风暴,麦特,它就要来了,我知道。你要照顾好你自己,麦特。听到我说的吗?等你带着奥佛尔回来的时候,泰琳会安排人带你前往那座农场。”
麦特点点头,离开了那个房间,他脑海中的骰子仿佛在回应着他奔跑的脚步声。所谓的照顾好自己是在他寻找奥佛尔的时候,还是在他去找泰琳要向导的时候?奈妮薇这家伙!不过她的听风能力到底告诉了她什么?难道她认为一点小雨就能融化麦特·考索恩?不过,一旦她们使用了风之碗,雨水就会再次落下,从上一次看到雨水到现在可能已经有超过好几年了。有些什么东西拉扯着他的思绪,关于天气,关于伊兰,他耸耸肩,甩掉它们。一次只要想一件事就好了,现在的事情是奥佛尔。
男人们都等在红臂居住的靠近马厩的长宿舍里。除了车尔以外的所有人都是站着的,只有车尔在床上躺着,双手搭在肚皮上。车尔总是说,人在能够休息时就一定要休息。麦特走进来时,他一甩腿坐了起来,他像其他人一样关心奥佛尔,麦特甚至还一直担心这家伙会不会教奥佛尔盗马偷鸡的事。七双眼睛都盯到了麦特身上。
“莉赛勒说奥佛尔穿着他的红色外衣,”他对他们说,“奥佛尔有时候会把自己的衣服送给别人,但任何穿着漂亮红外衣的小孩也许就会知道他去了哪里。所有人都走不同的方向,以莫海拉广场为中心进行环状搜索。尽量过一个小时就回来,等到所有人回来以后再重新出去寻找,这样,如果有人找到他了,其余的人至少不必一直找到明天。所有人都明白了吗?”他们点点头。有时候,这会让麦特感到奇怪。瘦高的汤姆头发和胡子都已经雪白,曾经是女王的情人,如果他说过的话有一半是真的,那么那位女王对他的爱远远不止于一个情人。方下巴的哈南在脸上刺着一头鹰,身上其他地方还有更多的刺青,他一生都是一名士兵。泽凌拿着细竹杖,腰间佩着锯齿匕首,他认为自己不比任何领主差,虽然他并不是那么喜欢在腰间佩上一柄长剑。还有肥胖的车尔,他让泽凌看上去像是一根鞋拔。皮包骨的费尔金,肩膀几乎像佩林一样宽的高德蓝;还有梅特温,他比麦特还要大几岁,但那张白皙的凯瑞安面孔看上去仍然像个男孩。他们之中的一些人跟随麦特是因为他们认为麦特有好运气,因为麦特的好运气能够让他们在枪林箭雨中活下来。而有些原因麦特自己也不知道,但他们都是忠心不二地追随他,就连汤姆也没有反对过他的命令。也许蕾耐勒的事情不止是他的运气,也许时轴的作用不止是让他永远陷在麻烦之中。突然间,他感觉到了……对这些人的……责任。这是一种不舒服的感觉,麦特·考索恩和责任从来就是沾不上边的,这太不正常了。
“照顾好自己,注意观察周围,”麦特继续说道,“你们知道这里都有些什么,而且一场风暴就要来了。”他为什么会说这些?“行动吧!我们在浪费时间。”
海风仍然强劲,大片灰尘扫过莫海拉广场中心喷泉上的雕像(纪念一位早已去世的女王,娜瑞妮女王以诚实著称,虽然这并不代表她生前也是一直这样袒露着胸膛),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风暴的迹象。下午的太阳在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中燃烧,人们在广场上快步行走,一如他们在清冷的早晨时那样。现在虽然还刮着同样的强风,但任何凉意都已经不存在了。石板路面让麦特有种踩在煎锅上的感觉。
麦特瞪了广场对面的流浪的女人一眼,迈步向河边走去。当他们还住在旅店里时,奥佛尔并不经常去找街上的小孩,他很喜欢与那些女侍和赛塔勒·安南的女儿眉来眼去。那些骰子让他相信自己必须搬进宫里去。而他离开旅店之后所做的一切(想到泰琳的眼睛和她的手,他不得不承认,那些也是他想做的),即使留在旅店里,结果也不会有差别。那些骰子还在旋转着,他只希望它们能够立刻消失。
麦特尽量加快脚步,不耐烦地闪着车辆,咒骂直冲而过、几乎要撞倒他的漆光轿椅和大马车。他一直在搜寻红色外衣,但街上拥挤的行人阻碍了他。如果能把果仁从宫中的马厩里牵出来就好了。他皱起眉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骑马并不能加快前进速度,但能够给他一个较佳的观察点。不过在马背上询问路人不是个好主意,没有多少人会骑马进入这座城市,而不少人往往会对马背上的人采取回避态度。
麦特第一个询问的是莫海拉广场旁边一座桥下的小贩,那名小贩的胸前顶着一只大托盘,用挂在脖子上的皮带固定住,托盘里摆着蜂蜜烤苹果。“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男孩,大约这么高,穿着红色的外衣?”奥佛尔很喜欢甜食。
“男孩?”那名小贩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他所剩不多的几颗摇晃的牙齿,“我看见过上千个男孩,但我不记得他们穿着外衣。大人是否想要一两颗苹果?”他用细瘦的手指拿起两颗苹果,送到麦特面前,那苹果软烂的样子似乎不是因为经过烘烤的关系。“大人听说暴动了吗?”
“没有。”麦特没好气地说了一声,就继续向前走去。在桥的另一端,他叫住一名顶着一托盘缎带的丰满妇人。缎带对奥佛尔没有吸引力,但那名妇人左侧的裙摆几乎被缝到屁股的高度,只剩下红衬裙闪闪动人,她的紧身胸衣和莉赛勒在飞鸟节那天穿的那件一样暴露。“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孩……”
这个女人也向他提到了暴乱,他问到的人有半数都会提及暴乱,麦特怀疑这个谣言的源头就来自于今天上午拉哈德区的一栋房屋。一名将长鞭子挂在脖子上的车夫甚至告诉麦特,那场暴乱已经蔓延到河这边来了,不过他也承认,他从没有注意过任何男孩,除非他们正好跑到他的骡子前面。一名出售蜂巢(干瘪到难以置信的蜂巢)的方脸男人说暴乱就发生在东侧海港的港口大道末端灯塔附近。一座城市里总会有上千条谣言,而麦特今天大概把所有这些谣言全听齐了。一名麦特所见过的最光彩夺目的女子站在一家旅店外面——麦玲是老绵羊旅店的女侍,但她唯一的任务似乎就是站在外面吸引客人。她告诉麦特,今天上午发生了一场战争,就在城市西边的克戴丘那里,只是战事不算很激烈。奥佛尔也许会连续几个小时盯着她,即使她不和他说上一个字,但麦玲不记得看见过有男孩穿着……能不能再说一遍是什么颜色?麦特听到许多关于暴乱和战争,关于天空和山丘上出现妖境怪兽的事情。他听说了转生真龙要降临在这座城市,跟随在他身边的是数千个能够导引的男人。艾伊尔人也要来了,还有一支两仪师的军队——不,那是一支白袍众的军队。培卓·南奥死了,圣光之子要为他报仇,但为什么报仇对象会是艾博达还不是很清楚。任何人也许都会以为沉浸在这么多谣言中的艾博达肯定已经是一片恐慌了,但实际上,那些传播谣言的人们自己对此也不怎么相信。而麦特在听了一堆谣言后,却没听到任何关于红衣男孩的信息。当他走到距离河边还有几条街的地方时,他听到了雷声,巨大的声响似乎正从海面上翻滚而来。人们纷纷抬起头,带着诧异的神情看着无云的天空,然后搔搔头皮,又开始为各自的营生而忙碌。麦特也是一样,他询问着所有卖甜食和水果的小贩、所有徒步而行的漂亮女人,但一无所获。最后他走到沿着城市中整条河岸排列的石码头前面,停下脚步,看着灰色的石砌码头延伸到河面上,还有系在上面的船只。强风吹得那些船剧烈地摇晃着,不停撞在码头边用来当成缓冲的填羊毛袋子上。船只不像马匹那样能引起奥佛尔的兴趣,除非奥佛尔能坐在上面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而且在艾博达,船只纯粹是男人的事情,即使船上搭载的可以是女人。码头上的女人或者是只盯着自己货物的商人,或者是肩宽膀厚的货运公会成员。这里不会有甜食小贩。
当麦特打算转头回去时,他忽然意识到这些人几乎没有一点动作。码头总是忙乱不堪的地方,但在他的视野范围内,水手们或者站在船栏边,或者爬上桅杆,都在向海湾的方向眺望。大桶和木板条箱被随意搁置,赤裸着上身的男人和只穿着绿色皮背心的强健女人簇拥在码头末端,透过河上的船只也在向南方看着。那是雷声传来的方向,一股股粗大的黑色烟柱升腾在空中,在强风中急遽向北方倾斜。
麦特只是犹豫了一瞬,就朝最近的一座码头跑去。一开始,船只挡住了他的视线,不过,因为河口的地理形状,每座码头都要比前一座更向河道里突出一块。当他挤进码头末端议论纷纷的人群中时,眼前出现了一片开阔的视野,浪花起伏的绿色河面连接着波涛翻滚的海面。
至少有二十多艘船在宽阔的海湾里燃烧着,也许还有更多,只是它们已经被火焰彻底吞没了。能看到几艘正在沉没的船,只有船首或船尾还露在水面上。一艘飘扬着红、蓝、金三色阿特拉旗帜的宽大双桅船船首忽然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变成了碎片。当那艘船的船尾翘起,开始慢慢沉入水中时,迅速升腾起来的烟柱也随风飘散了。在整片海湾里,三桅的海民风剪子和掠浪、双桅的翔翼;挂着三角帆的海岸船;用帆篷和船桨作动力的河船,几百艘船在同时移动着,有些向河道中驶来,但大多数都向海面逃去。还有另外几十艘船正乘着信风冲进海湾,它们的高大不亚于那些风剪子,巨大的方形船首如同一面面断崖。涌起的浪涛撞在它们上面,变成一团团白色的飞沫。麦特的呼吸停滞了,他看见了那些方形的如同肋骨般排列着一根根横桁的船帆。
“该死的,”他在惊骇中嘟囔着,“是该死的霄辰人!”
“什么?”一名长脸女人挤到他身边。她身上剪裁精良的蓝黑色羊毛长裙,手上放票据单簿的皮夹和胸前的公会胸针,以及一根银羽毛笔表明她是一名商人。“那是两仪师!”她用确信无疑的口气说,“我见过导引,就是这种样子。圣光之子会对付她们的,只要她们上了岸,圣光之子就会消灭她们。你们看着吧!”
一名身穿脏污的绿色背心、身材细瘦的灰发女人转过身来看着那名女商人,同时用手指抚摸着腰间匕首的木制握柄。“闭上你的嘴,你这个挖钱的,不许侮蔑两仪师,否则我就把你切开,再把白袍众塞到你的身体里去!”
麦特撇开那两个彼此挥舞手臂大喊大叫的女人,挤出人群,向岸上跑去。他已经看见了三只,不,是四只巨大的蝙蝠般的怪兽在城市南部盘旋。那些怪兽的背上有一些人影,他们显然是坐在一些类似马鞍的装置上。天空中又多了一只飞兽,随后又有更多。在它们下方,火焰和爆炸不停出现在屋顶上。
人们开始四散奔逃,麦特必须拼尽全力才能在街道中前进。“奥佛尔!”他高喊着,希望自己的喊声能在所有那些尖叫和噪音中传得更远一些,“奥佛尔!”
突然间,所有人都开始朝反方向奔逃,毫不在意地冲撞着麦特。麦特拼命地迎着人潮逆流而上,最终来到了一条街上,这条街上的行人已经全部逃干净了。
麦特看见一支霄辰部队,一百多名士兵穿戴着昆虫般的头盔和全身护甲,骑着马一样高大的巨猫,只是那些巨猫身上覆盖的不是皮毛,而是青铜色的鳞片。他们在鞍桥上向前倾斜身体,挂着蓝色飘带的骑枪指向前方,一直冲向莫海拉广场。不过,他们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冲”,虽然速度极快,但看那些巨猫的动作,那种感觉更像……滑行。现在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实际上已经迟了,但他必须找到……
就在队伍的末端闪过了一抹红色,大概只到一般人腰那么高,那是在和这条街道交叉的另一条街的人群里。“奥佛尔!”麦特几乎是跟着最后一头巨猫的后腿冲了过去,他挤进人群,却看见一名瞪大了眼睛的女人正抓起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拼命向远处跑去,那个孩子也紧紧地抱着女人的胸部。麦特狂野地向前挤着,将身边的所有人都挤到一旁。“奥佛尔!奥佛尔!”
他又见到两股火柱从屋顶上升起,另外有十几个地方向空中冒起黑烟。他听到几次爆炸声,他确信这些爆炸全都发生在城内,而不是海湾里。他脚下的地面不止一次地震颤着。
街道又一次变得空无一人,人们朝各个方向逃跑,钻进巷子、房屋和店铺里。远处出现了骑马的霄辰人,但其中并非所有人都是重甲士兵。在靠近那一小队枪骑兵队首的地方,有一名肤色黝黑、穿一袭蓝色裙装的女人,麦特知道她裙摆和胸前的大片红色上绣着银色的闪电,一条反射着阳光的银色长索从她的左腕一直连接到另一名灰衣女子的脖颈上。一名罪奴,她跑在罪奴主的马旁,如同一条宠物犬。麦特在法美镇已经见过了太多的霄辰人。不知不觉间,他停在一条巷子的巷口,眼睛一直盯着这些霄辰人。火焰和呼吼声表明城市中有人在进行抵抗,现在,麦特就要看到艾博达人的这种努力了。
霄辰人不是街上行人全部逃光的唯一原因。在街道的另一端,百余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举着长矛冲了过来。他们穿着宽松的白色长裤和绿色外衣,军官头盔上的金结饰闪闪发亮。随着一声呐喊,百余名泰琳的士兵开始向侵略者突击,他们的数量至少是面前这队霄辰人的两倍。
“该死的傻瓜,”麦特嘟囔着,“罪奴主会——”
霄辰人中唯一采取行动的就是那个衣服上绘着闪电图案的女人,她抬手一指,如同向自己的猎鹰指明猎物的所在。银索另一端的金发女子向前迈了一小步,麦特胸前的银狐狸头立刻变冷了。
在艾博达军队领头的位置,士兵脚下的地面突然爆裂开来,铺路石板、人和马匹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飞上半空。震波将麦特推倒在地,或者是地面突然从麦特脚下被抽走了。麦特急忙站起身,恰好看见一座客栈倒塌在街面上,掀起一片尘土。
人群和马匹摔得到处都是,而且大多已经残缺不全,那些仍然活着的只是在地上徒劳地挣扎。这片惨状的正中心是一个占据了半个街面的大坑。到处都传来伤者的尖叫声。只有不到一半的艾博达人蹒跚着站起身,却仍然头晕目眩,无法行动。有些人拉住马缰,笨拙地爬上马鞍,踢着马腹想要逃走。更多的人只是徒步逃离战场,他们能够与枪剑对敌,但他们抵挡不了这个。
麦特认为现在唯一应该做的只有逃跑。他回头瞥了那条巷子一眼,看见泥土和碎石在巷口堆积了至少有一层楼高,他沿着街道跑下去,速度比骑马的艾博达人还要快。同时他尽量贴着街边,希望霄辰人不会以为他也是一名泰琳的士兵。他再也不穿绿色的外衣了。
罪奴主显然并不满意,狐狸头再次变冷了。在麦特身后,另一阵爆炸将他推倒,又将地面盖在他身上。透过严重的耳鸣,他听见大地的呻吟声。在他头顶,涂着白色石膏的砖墙开始倾倒下来。
“我该死的运气怎么了?”他喊道。这是他唯一有时间做的事情。砖块和木材纷纷落下,他脑海中的骰子这时稳稳地定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