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堆沙子

艾雯睁开眼,盯着面前的虚无。片刻之间,她只是躺在床上,懒懒地抚弄着挂在脖子上的巨蛇戒。将这个戒指戴在手上会引来许多怪异的目光。如果没有人认为她是两仪师,那么智者学徒的身份会让她感到更轻松。她当然不是两仪师,她是见习生,但伪装成两仪师这么长时间,让她有时差点都忘了这点。

一缕清晨的阳光从帘子透进来,照亮了帐篷内部。她几乎完全没睡觉。她额角的血管在不停地抽搐。自从兰飞儿差点杀死她和艾玲达,最后与沐瑞同归于尽的那一天之后,每次进入特·雅兰·瑞奥德都会为她带来一阵头痛,但这种头痛还没真正对她造成困扰。在家乡时,奈妮薇曾经传授给她一些关于草药的知识,而她也在凯瑞安找到了一些有用的草药。好睡根会让她昏昏欲睡(或者这只是因为她的疲惫),但它能清除她的每一点头痛。

从床上爬起来,她抚平身上浸湿汗水、满是褶皱的衬衣,赤脚踩着小地毯向洗脸盆走去。实际上,那是一只雕花的水晶碗,以前的用处也许是为贵族们盛酒,不管怎样,它盛水的作用和镀蓝釉的大陶罐是一样的。她把清水泼到脸上,却完全感觉不到任何凉意。她抬起头,从挂在帐篷壁上的那面镀金镜子里看见自己的眼睛,她的脸颊立刻变得通红。

“那么,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悄声说道。她根本没想过会有这种可能,但镜中她的那张脸只是变得愈来愈红。

这只是一场梦。这和特·雅兰·瑞奥德不一样,在这样的梦里发生的事情等到她醒来时就不复存在,但她记得当时的每一个瞬间,就如同它们都是真实的一样。她觉得自己的脸颊要燃烧起来了。只是一场梦,是盖温的梦,盖温无权梦到那样的她。

“那都是他做的,”她生气地对镜中的自己说,“不是我!我在那里没有选择!”她可怜地闭上了嘴。她在因一个男人的梦而指责他,又像个白痴一样对着镜子说话。

在帐篷口停下脚步,她先弯下腰向外观望。她的矮帐篷位于艾伊尔营地边缘,在西边两里外,灰色的凯瑞安城墙隔着赤裸的丘陵与这里遥遥相对,在城墙外是一片焦土,那里原先是环绕凯瑞安城的首门区。太阳刚刚从地平线探出头,却已经射出了刺目的光芒,有许多艾伊尔人正在帐篷间来回奔忙。

今天她起得并不算早。在离开身体一整夜之后(她的脸颊又变红了,光明啊,她一辈子都要为一场梦而脸红吗!她很害怕自己真的会这样),她现在能一直睡到下午,煮麦片粥的味道完全无法与她沉重的眼皮竞争。她疲倦地走回自己的床铺上,坐倒下去,用双手揉着额角。她太累了,根本没力气准备好睡根,而且她觉得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好睡根大概也没什么用了,那种迟钝的疼痛总是会在一个小时左右消退。等她醒来的时候,它就会消失了。

当盖温充满了她的梦时,她丝毫没有感到惊讶,有时候她只是在重复盖温的梦。当然,这些梦都依照她的想法发生了改变。那些令人困窘的事情都没发生,或者是很快就掠过去了。盖温用更长的时间向她倾诉爱意,紧搂着她,和她一起观看日出和日落,在对她说爱她时也没有丝毫犹豫。他看上去像真实的他一样英俊。还有许多梦完全是她自己的,永远不会分开的温柔亲吻。他跪在地上,她用双手捧着他的头。而另外一些梦则毫无意义。有两次,她梦见他们之中一个人压在另一个人身上,她抓住他的肩膀,要违抗他的意愿转开他,让他去看别的方向。其中一次,他粗鲁地拨开她的双手;而另一次,她则比他要强大。这两个梦模糊地混杂在一起。在另一个梦里,他开始关上一道她面前的门。她知道如果那道释放出光亮的狭窄缝隙消失了,她就会死亡。

不同的梦在她的脑海里翻涌,并不完全与盖温有关,而且它们都是一些噩梦。

佩林站在她面前,一头狼躺在他脚边,一只鹰和一只猎鹰栖息在他的肩膀上,越过他的头顶彼此瞪视着。而佩林似乎没有注意到它们,他只是不停地扔掉他的斧头,直到最后他开始拔腿狂奔,而那把斧头仍然飘飞在半空,追赶着他。又是佩林,他从一名匠民面前转过身,开始奔跑,他跑得愈来愈快,虽然她一直在呼唤他回来。麦特说着她几乎完全不明白的奇怪话语——她认为那是古语。两只乌鸦落在麦特肩上,爪子深陷他衣服下面的皮肉中,而麦特似乎像佩林没有察觉鹰和猎鹰一样没有察觉到它们,挑战的神情出现在麦特脸上,又变成严酷的容忍。在另一个梦里,一名被阴影遮住面孔的女子向麦特招手,指引他走进巨大的危险中,艾雯不知道那是什么危险,只知道那是惊人的凶恶与恐怖。还有一些关于兰德的梦,并非全部是可怕的,但却都是古怪的。伊兰用一只手强迫他跪在地上。伊兰、明和艾玲达沉默地环绕他坐着,轮流伸手按在他身上。他正走向一座燃烧的大山,有什么东西在他脚下发出碎裂声。艾雯翻滚着、呜咽着。那些被他一步步踩碎的东西是暗帝的封印,她知道,她不用看到它们也知道。

在恐惧的心情中,她的梦变得更可怕了。那两名她在特·雅兰·瑞奥德中见到的陌生女子抓住了她,将她拖到一张桌子前。桌子后面坐满戴头巾的女人,当她们摘下头巾时,每一个人都是莉亚熏——那名在提尔捉住她的黑宗两仪师。一名面孔刚硬的霄辰女子向她递来一副用银索连在一起的银手环和项圈,这是一副罪铐,她哭喊起来。霄辰人曾经用罪铐铐住过她,她宁死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兰德跳跃着穿过凯瑞安的街道,大笑着用闪电和火焰摧毁建筑与人群,还有另一些男人跟着他,他们也在使用至上力。他那道可怕的特赦令已经传到了凯瑞安,但肯定不会有男人愿意导引的。智者们在特·雅兰·瑞奥德中抓住了她,将她像牲畜一样卖到艾伊尔荒漠对面的那片土地上,艾伊尔人总是这样处置他们在荒漠中找到的凯瑞安人。她站在自己面前,看着自己的面孔融化,颅骨裂开。她模糊地看见有各种身形的东西用坚硬的棍子戳她,戳她,戳……

她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身穿白色羊毛长袍的柯温迪坐在她脚边,被兜帽遮住的头低垂着。

“请原谅,两仪师,我只是要叫醒您,让您吃早餐。”

“但你也不必在我的肋骨上戳个洞出来吧!”艾雯喃喃地说道。话刚一出口,她就感到一阵歉意。

柯温迪深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气恼,但她很快就把那点怒火压了下去,重新戴上了奉义徒顺从忍耐的面具。奉义徒都必须发誓在一年又一天的时间里柔顺地服从所有命令,不能碰触武器,要不做抗拒地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无论是粗暴的言语、殴打,甚至是一把刺进心脏的匕首。但对艾伊尔人来说,杀死一名奉义徒就像是杀死一个孩童,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对于犯下这种罪行的人,即使是他的亲兄弟姐妹也会将他杀死。但艾雯相信眼前这名奉义徒的表情只是一副面具,奉义徒虽然忠实地遵守着自己的誓言,但他们仍然是艾伊尔人。艾雯完全无法想象会有真正温顺的艾伊尔人——即使是柯温迪这种在一年又一天之后仍然拒绝脱下白袍的人,她的拒绝是因为她顽固的自尊心和对逆境的不屈与挑战,因为她对艾伊尔节义的认知与忠诚,就像一名战士拒绝在面对十名敌人时退却一样。

正因如此,艾雯在对奉义徒说话时一直都尽量小心,特别是对柯温迪这样的奉义徒。他们认为如果恢复战士的身份,他们就亵渎了他们所相信的一切。而另一方面,柯温迪是一名枪姬众,如果她能说服自己脱下这身白袍,她一定还会作一名枪姬众。如果没有至上力,她也许能在磨利一把长矛的同时将艾雯捆成一团。

“我不想吃饭。”艾雯对她说,“让我睡一会儿。”

“不吃饭?”这是艾密斯的声音。当这位智者走进帐篷时,象牙、白银与黄金手镯和项链发出一连串的碰撞声,她没有戴戒指,艾伊尔人不戴戒指,但她戴在其余地方的首饰分给三名女子都还显多。“我以为你至少是恢复了食欲。”

柏尔和麦兰跟在艾密斯之后走进了帐篷,她们两个同样戴着许多珠宝。这三位智者来自于不同的部族,但她们的帐篷总是聚在一起,而其他越过龙墙的智者都会靠近她们的氏族宿营。她们坐到艾雯床角边的彩色流苏垫子上,调整了一下肩上的暗色披巾,除了法达瑞斯麦之外,似乎所有艾伊尔妇女都无时无刻不戴着披巾。艾密斯和柏尔一样满头白发,但柏尔老祖母般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和白色的头发相比,艾密斯的面容显得出奇的年轻,她说过,在她还是小孩时,头发就已经接近白色了。

这三位智者中,通常都是柏尔或艾密斯居于领导位置,但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却是有着太阳色头发和绿色眼睛的麦兰。她首先对艾雯说道:“如果你不吃饭,你的身体就无法恢复,我们本来已经考虑让你参加下次与其他那些两仪师的会面,她们每次都会问何时能与你见面——”

“而且她们每次都会表现出湿地人的愚蠢。”艾密斯气恼地说道。她不是坏脾气的人,但沙力达的两仪师似乎很倒她的胃口。也许会见两仪师这件事本身就让她不高兴,根据习俗,智者们都要避开两仪师,特别是能够导引的智者,比如艾密斯和麦兰。而且,她们也很不喜欢那些智者代替了奈妮薇和伊兰,艾雯也不喜欢这一点,艾雯怀疑智者们已经相信奈妮薇和伊兰明白了特·雅兰·瑞奥德的危险。而从她听到的智者们对于那些两仪师的零星评论中,她认为那些两仪师完全没意识到这些危险,很少有人能让两仪师郑重对待某件事情。

“但我们也许应该再考虑一下。”麦兰继续平静地说道。在麦兰结婚之前,她曾经像是一丛多刺的山楂林,但现在似乎没有任何事能影响到她的沉稳。“你在体力完全恢复前绝不能回到梦境里。”

“你有黑眼圈。”柏尔带着专注的神情说。她的声音像她的面孔一样苍老,但她在许多方面都是这三个人之中最强硬的。“你好好睡觉了吗?”

“她怎么可能睡得好?”艾密斯的声音里依然充满着火气,“昨晚我看了她的梦三次,什么都没找到。如果不做梦,没有人能睡得好。”

艾雯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喉咙发干,她的舌头和上颚粘在了一起。在她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之前,她们隔几个小时就会检查自己一下。

麦兰皱起眉头,她盯着的不是艾雯,而是仍然垂头跪侍的柯温迪。“在我的帐篷附近有一堆沙子,”她的声音中似乎又出现了一些原先的锐气,“你要一粒一粒地找,直到找出一粒红色的沙子为止。如果那不是我要找的那一粒,你就要重新找过。现在,去吧!”柯温迪鞠了个躬,脸一直垂到彩色地毯上,然后才跑出帐篷。然后麦兰带着愉快的微笑望向艾雯:“你似乎很惊讶。如果她的认知有偏差,我会让她做出正确的决定。既然她说要继续侍奉我,她就仍然是我的责任。”

柏尔的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来回摆动。“不会有用的。”她调整了一下瘦削肩膀上的披巾。虽然太阳还没完全升上来,但艾雯衬衣下的皮肤仍然不停地冒汗,艾伊尔人则早已习惯比这个炎热得多的气候。“我打朱力克和贝莱一直打到手软,但无论我要他们脱下白袍多少次,他们总会在日出前重新将白袍穿在身上。”

“这真是令人生气,”艾密斯喃喃地说道,“自从我们进入湿地以来,有四分之一的奉义徒在期满后仍然拒绝回归他们的氏族,他们误解了节义的内涵。”

这是兰德干的,是兰德告诉所有艾伊尔人原先只有部族首领和智者们才会知道的秘密——曾经所有的艾伊尔人都拒绝碰触武器和进行各种暴力。现在,一些艾伊尔人相信奉义徒才是他们所有人的正确身份,还有一些人因此而拒绝承认兰德是卡亚肯。直到现在,每天仍然会有几名艾伊尔人前往北方的山里,加入隐藏在那里的沙度部族。有些艾伊尔人只是扔下武器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出了什么事,艾伊尔人说那些人是被荒季带走了。而最让艾雯感到奇怪的是,除了沙度艾伊尔之外,没有任何艾伊尔人责备兰德。鲁迪恩预言中说,卡亚肯会带他们回归,并摧毁他们。回归到什么地方,似乎没人知道,但艾伊尔人都知道他会摧毁他们。他们平静地接受这个事实,如同柯温迪接受这个毫无希望的任务。

但就在此时,艾雯并不介意凯瑞安所有的艾伊尔都穿上白袍。如果这些智者怀疑她做了什么……她宁可接受搜检一百堆沙子这种惩罚,但她不认为自己能有这么好的运气。只要艾密斯知道她没按照她们说的去做(梦的世界是危险的,没有她们的许可,不能进入),她们就不会继续教导她,而这才是她最害怕的惩罚。在炽热的阳光下翻检一千堆沙子也比这样更好。

“不必这么害怕,”柏尔笑着说,“艾密斯并不是对所有湿地人都会发火,特别是不会对你发火,你已经像是我们的女儿了。反倒是你的那些两仪师姐妹,那个名叫卡琳亚的两仪师建议我们违抗你的意愿将你拘禁。”

“建议?”艾密斯的白眉毛几乎扬到她的发际上,“那个女人只会命令别人!”

“她最好学会管住自己的舌头,”柏尔依然笑着,在猩红色的坐垫上晃了晃身体,“我打赌她会的。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还在大声喊叫着,拼命要把裙子里的那些红膨蛇弄出来。”她又用安慰的语气对艾雯说:“红膨蛇看上去很像红蝰蛇,湿地人迟钝的眼睛是分辨不出来的。红膨蛇并没有毒,它们很擅长在狭窄的缝隙里蜿蜒而行。”

艾密斯哼了一声,“如果她认为那些红膨蛇不存在,它们就不会存在了。那个女人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在传说纪元侍奉的两仪师不可能是这种蠢货。”不过她说这段话时语气倒是很平和。

麦兰发出响亮的笑声,艾雯发现自己竟然也在笑着。她对于艾伊尔人的幽默还有许多不明白,但她觉得这件事很有趣。她只见过卡琳亚三次,但想象那个僵硬、冰冷、目空一切的女人慌乱地蹦跳着,从裙子里抓出一条条小蛇来——她能做到的只有不让自己的笑声太过嘹亮。

“至少你的情绪还不错,”麦兰说,“没有再头痛过了?”

“我的头还好。”艾雯说了谎。柏尔点点头。

“很好,我们还一直担心你的头痛会持续下去。只要你在今后一段时间里保持不进入梦境,你就可以彻底摆脱头痛了。不要害怕自身的病痛,身体用病痛提醒我们注意休息。”

这差点让艾雯又笑出来,但这次不是因为幽默。艾伊尔人不在意皮肉伤和骨折,他们认为这不会对身体造成真正的伤害。“我还要再等多久?”艾雯问。她痛恨对她们说谎,但她更加痛恨无所作为。在兰飞儿击伤她之后的最初十天里,她什么都没做,这已经让她受不了了,那时她觉得自己的脑袋仿佛要裂开一样。当她觉得自己有些力量的时候,她就结束了她母亲所说的那种“人闲手发痒”的日子,瞒着智者们进入特·雅兰·瑞奥德。躺在床上是什么都不会知道的。“下次会面吗?就像您说的那样?”

“也许,”麦兰耸了耸肩,“我们到时候再看看。但你一定要吃东西,如果你对食物不再有欲望,那么你的身体一定是出了我们还不知道的毛病。”

“哦,我能吃东西。”从帐篷外面传来的麦片粥气味确实是很好闻。“我想,我只是觉得有点懒。”要动作利落地从床上爬起来确实费了她一些力气,她的脑袋似乎并不愿意被挪动。“昨晚我在思考一些刚刚想起的问题。”

麦兰饶有兴致地转了转眼睛:“自从你受伤之后,你对每个人都至少已经问了五个问题。”

因为艾雯要弄清楚自己的疑问。当然,她不能这样说。所以她只是从排列在帐篷壁边上的小箱子里挖出一件干净的衬衣,换下自己身上被汗湿的衣服。

“提问是好的,”柏尔说,“问吧!”

艾雯小心地选择着言辞,一边心不在焉地穿起白色的亚葛外衫和智者们穿的宽大羊毛裙。“有没有可能在违背自己意愿的状况下,被拖进某个人的梦里?”

“当然不会,”艾密斯说,“除非你在碰触梦的时候非常笨拙。”

但柏尔也在艾密斯说话的同时说道:“除非这其中出现了极为强烈的情绪。如果你在窥看某个非常爱你或恨你的人时,你就会被拖进去,或者是在你爱或者恨那个做梦的人时。因为后面这个原因,所以我们不敢窥望瑟瓦娜的梦,甚至不敢在梦中向沙度的智者们说话。”这些智者们,以及另外那些忠于兰德的智者们都去找过沙度艾伊尔,和沙度的智者们进行过会谈,这点仍然让艾雯感到惊讶。智者们超越一切部族仇恨和战争,但那些人都已经发誓反对卡亚肯,要杀死他,同时率领沙度犯下许多罪行。柏尔最后说道:“离开那些恨你的人和爱你的人的梦,就像是爬上一段垂直的峭壁那么难。”

“是的,”艾密斯似乎突然恢复了幽默感,她瞥了麦兰一眼,“所以没有梦行者会错误地去看自己丈夫的梦。”麦兰瞪着前方,面色阴沉下来。艾密斯又说道:“不管怎样,不会有人两次做这种事。”

柏尔咧嘴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不过她有意地不去看麦兰。“这种窥望往往会给人巨大的震撼,特别是如果他正朝你发火的话。随便举个例子吧,比如节义要让他离开你的身边,而你却像个傻孩子一样,对他说如果他爱你,就不会离开你。”

“这跟她的问题毫无关系。”满脸通红的麦兰僵硬地说。柏尔大声地笑了起来。

艾雯强自压抑住自己的好奇心和笑出来的冲动,用尽量随意的口气问:“那如果当时你没有向里面看呢?”

麦兰感激地看了艾雯一眼,这让艾雯感到一阵内疚,但这并没有打消艾雯想要知道整个故事的念头,她只是决定以后再问这件事。任何能让麦兰脸红的事都让她觉得非常刺激。

“我听说过这样的事,”柏尔说,“在我年纪很轻,刚开始进行学习的时候,科拉堡的智者莫拉负责训练我。她说如果爱或恨的情绪极为强烈,以至于再容不下任何其他东西,你只要注意到那个人的梦,就会被吸进去。”

“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麦兰说。艾密斯的眼里也露出狐疑的神情。

“我也只是从莫拉的口中知道这件事。”柏尔对她们说,“她是一名非常特别的女人。据说她是被血蛇咬伤而死的,当时接近她三百岁生日,而她看上去就跟你们一样年轻。那时我只是个女孩,但我对她的印象很深。她知道许多事情,能够导引强大的至上力,其他各部族的智者都来向她求教。我认为这么强大的爱和恨都是非常罕见的,但她说这种事情在她身上发生了两次,一次是第一个与她结婚的男人,另一次是想成为她第三任丈夫的男人。”

“三个丈夫?”艾雯失声喊道。齐膝软靴的带子从她手中落了下去。即使是两仪师肯定也活不了那么久。

“这些我也只是听人说的,”柏尔微笑着回答,“有些女人确实会衰老得比别人慢,就像艾密斯。而如果这个女人刚好是像莫拉那样的人,就会有许多传说出现了。以后我会告诉你莫拉是怎样移动一座山的,至少有人这样说过。”

“要等到以后吗?”麦兰的声音有些过于客气。很显然的,她在贝奥梦里的遭遇给了她很大的刺激,肯定比其他人知道的还要大。“我还是小孩时就听说过关于莫拉的每一个故事,我把它们全都记在心里。如果艾雯穿完衣服,我们必须看着她吃饭。”她的绿眸中闪烁的光芒说明她要看着艾雯吃下每一口食物。很显然,她怀疑艾雯并没有恢复健康。“我们可以在那时回答她其余的问题。”

艾雯拼命地想再找些问题出来,她平时总是有一堆问题,但昨晚发生的一切让她根本完全无心去思考其他事情了。但如果她只是一再问这种问题,智者们就会开始怀疑她是否曾经偷偷溜去窥看某个人的梦。另一个问题,却又不能和她那些诡异的梦有关,那些梦之中可能有一部分别有深意,只是她暂时还没办法把它们弄清楚。爱耐雅说艾雯是一名梦卜者,能够预言未来的时间,而这三位智者也有这样的看法。但她们说,在这方面艾雯只能从自身学习,而且艾雯并不想和其他人讨论自己的梦。关于她脑子里的事情,这些女人已经知道得太多了。“嗯……有没有不是智者的梦行者?我是说,你们在特·雅兰·瑞奥德中有没有见过别的女人?”

“有时候会有,”艾密斯说,“但这种情况很少见。如果没有接受过训练,即使有这种潜力的女人也只是会以为自己的梦比别人更生动丰富一些。”

“当然,”柏尔补充说,“像这么无知的人,也许梦境会在她接受训练之前就杀死她……”

终于安全地离开了危险的话题,艾雯松了一口气。这次她得到的答案远比她希望的要多。她已经知道了她爱盖温——你是爱他的?一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悄声说道,你愿意承认这点?——而盖温的梦肯定也表明他是爱她的。不过,既然男人会在醒来时口是心非,他们的梦会是毫无虚假的吗?但依照智者们的说法,他对她的爱已经强大到会压倒一切……

不,这件事可以等到以后再处理。她甚至还不知道盖温在什么地方。现在重要的是,她知道了有这种危险的存在。下一次,她可以认出盖温的梦,并避开它。你真的想这么做吗?那个微小的声音又在向她耳语。她希望智者们会将她脸颊上的红晕当成恢复健康的表现。她希望能知道自己的梦有着怎样的含意。如果它们确实代表某种意义的话。

伊兰打了个哈欠,爬上石砌的台阶,好让自己能从人们的头顶上看过去。今天沙力达镇里没有士兵,人们都拥挤在街上或窗前,安静地等待着,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小白塔。伊兰只能听见缓慢的脚步声和在飞扬的烟尘中偶尔的咳嗽声。尽管这又是个热气逼人的上午,但几乎没有人会挥动一下扇子或帽子。莉安站在两幢茅草屋中间,靠在一名身材高大、面孔刚硬的男人怀里,伊兰以前从没见过那个男人,毫无疑问,那是莉安的一名密探。大多数两仪师的眼线都是女性,但莉安的却好像都是男人。她在大部分时间里都不会和他们在一起,但伊兰曾经有一两次注意到她会拍抚一张陌生的面孔,或者是向一对伊兰不认识的眼睛露出微笑。伊兰不知道莉安是怎么做到这些的,这种阿拉多曼人的手腕肯定会让那个家伙想入非非。所有这些被莉安拍过,或者得到莉安微笑的男人离开时,都是脚步轻快、表情愉悦,仿佛被奖赏了一箱金币。

在人群中,伊兰看见了柏姬泰。今天上午,柏姬泰聪明地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在柏姬泰身边,伊兰没看见那个讨厌的爱瑞娜。昨天晚上实在是一个狂乱的夜晚,直到天空变成灰色的时候,伊兰还没能躺到床上去。实际上,如果不是柏姬泰告诉雅曼耐她觉得伊兰已经不行了,伊兰到现在也没机会躺一下。当然,伊兰的疲惫并不是柏姬泰看出来的,对于护法的约缚作用是双向的。虽然那时伊兰是累了,但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而且她仍然能比半数以上的沙力达两仪师导引更多的至上力。尽管这样,她还是像一名初阶生般被命令去睡觉。但伊兰现在通过约缚知道,柏姬泰一直没睡觉!她整夜都在搬运伤者和清理罹难者。

伊兰又向莉安那里瞥了一眼,发现她现在只剩下一个人,正挤进人群,想找个好的观看位置,伊兰没有再看到那名高个子男人。一阵哈欠声传来,睡眼迷蒙的奈妮薇爬到伊兰旁边,又向一名穿着皮围裙的砍柴工瞪了一眼。那个人本该在她之前占据这个位置的,他只是嘟囔几句,就挤回人群里。伊兰希望奈妮薇别再打哈欠了,这让她都不禁要跟着一起打哈欠,下巴都快掉下去了。柏姬泰的疲惫是有道理的(也许是有点道理),但奈妮薇则是毫无道理可言。在发生昨晚那种事之后,瑟德琳不可能还会要求她继续醒着。而且伊兰也听到爱耐雅命令奈妮薇去睡觉了。不过当她回到房里的时候,却看见奈妮薇在那张瘸了一条腿的凳子上撑着,每两分钟点一下头,一边还在嘀咕着要让瑟德琳看看,让所有人看看。

伊兰从罪铐中感觉到了恐惧,这是当然的,但她也感觉到了一点应该是兴致盎然的情绪。魔格丁整晚都躲在床下,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也因为她躲得很好,所以没有人把她揪出去做各种杂役,骚乱平息之后,她甚至还睡了一个好觉。看起来老话里说的那种暗帝的运气确实是存在的。

奈妮薇又打了个哈欠,伊兰急忙将视线转到一旁。即使这样,她还是用拳头堵住了从嘴里冒出来的半个哈欠。那种拖曳的脚步声和咳嗽声让人觉得非常烦躁。

宗派守护者们仍然和塔娜在小白塔里,但那名红宗两仪师的花斑阉马已经站在小白塔前的街道上了,它旁边还有十几名牵着马缰的护法。他们的变色斗篷让别人在看见他们时总会觉得不舒服。作为礼仪,他们要护送塔娜走过返回白塔的第一里路。这支仪仗队比送别沙力达使节团时的规模还要大,但伊兰觉得这些护法之中的大部分人都显得疲倦而无聊。

“你应该认为她……她……”奈妮薇用手捂住嘴,重重地打了个哈欠。

“哦,该死。”伊兰嘟囔着,或者是竭力想嘟囔出一些声音来。实际上,她刚刚只说出一个“哦”字,剩下的话就被长长的哈欠淹没了。莉妮说,喜欢说粗话是一个人心智开始迟钝的表现,但伊兰认为,有时候用几个字表现一下自己的心情也是应该的,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一定会多说一些粗话的。

“为什么她们不全体出来欢送她?”奈妮薇忿忿地说,“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想的,要为她安排这种仪式。”然后她又打了个哈欠!

“因为她是两仪师,瞌睡虫。”史汪来到她们身边,又瞥了伊兰一眼,“两只瞌睡虫,如果你们再这样,你们就很像是两条吐泡的鲤鱼了。”伊兰猛地合上嘴,用最冰冷的眼神瞪了史汪一眼,而她的瞪视却像落在屋瓦上的雨滴般,从史汪身上滑走了。“塔娜是两仪师,女孩们。”史汪继续说着,朝等在古老客栈前的那群战马望去,或者她注视的是那辆被拖到小白塔前、经过了清洗的大车。“两仪师就是两仪师,任何事都不能改变这一点。”奈妮薇看了她一眼,她却没有注意到。

伊兰很高兴奈妮薇管住了自己的舌头,她要说的话肯定很伤人。“昨天晚上有人死了吗?”

史汪目不转睛地看着塔娜将要出现的地方。“村里死了七个人,营地里死了将近一百名士兵,那里到处都是飘飞的刀剑长矛,却没有人用至上力压制它们。现在已经有两仪师去那里治疗伤者了。”

“加雷斯大人平安吗?”伊兰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不安。那个男人现在也许对她很冷淡,但伊兰还是孩子时总是会看见他温暖的微笑,从他的口袋里找到小饼干。

史汪用力哼了一声,引得周围的人都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那个家伙,”她喃喃地说道,“是一条宁可断了牙齿也要去咬人的恶鱼。”

“今天早晨你的脾气似乎很不错。”奈妮薇说,“你终于搞清楚白塔的某个讯息?加雷斯·布伦向你求婚了?有人死掉了,留给你……”

伊兰竭力不去看奈妮薇,她甚至能听见奈妮薇打哈欠时下巴的磨擦声。

史汪冷冷地看了奈妮薇一眼,奈妮薇用同样冰冷的目光和史汪对视着,虽然她的眼眶里还挤着好多泪水。

“如果你已经知道了什么,”伊兰打断了她们这种无聊的对视,“那就告诉我们。”

“一个说谎自称为两仪师的女人,”史汪嘟囔着,仿佛是在说一个无聊的想法,“已经将自己的脑袋伸到沸水里。如果她还声称自己属于某个宗派,那个宗派就会先找上她。麦瑞勒有没有对你说过她们在查辛抓住的那个自称为绿宗两仪师的女人?那是一名在晋升见习生的测试中失败的前初阶生。等麦瑞勒有时间的时候问问她吧!这件事可就说起来话长了。和被麦瑞勒捉住相比,那个蠢女孩也许宁愿被静断,并且被砍掉脑袋。”

因为某种原因,这个威胁并不比史汪瞪向奈妮薇的目光更有效果。伊兰甚至连个哆嗦都没有,也许她们只是太累了。“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事,”伊兰压低了声音说,“否则下次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教教你该怎样坐好。而你会跑着去向雪瑞安哭诉,如果你想的话。”史汪眯起了眼睛。突然间,伊兰惊呼一声,用手捂住了屁股。

史汪抽回捏了伊兰屁股的手,她做这个动作时丝毫没有偷偷摸摸的意思。“我不吃这一套,女孩,对于爱莉达说的东西,我知道的跟你一样多。你们比这里的任何人知道得都更早。”

“回来,一切都可以被饶恕?”奈妮薇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说。

“基本上就是这样,还有一堆鱼肠子一样的废话,比如白塔现在比其他任何时刻都更需要统一。再加上一点挑拨离间,说是除了那些‘真正的反叛者’之外,其余的人完全不需要害怕受到惩罚。大概只有光明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反叛者’,我是不知道。”

“为什么她们要对这些话保密?”伊兰问,“她们不可能以为会有人回到爱莉达那里去的,她们只要把洛根展示出来就行了。”史汪什么也没说,只是朝那些等待的护法皱起了眉头。

“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要更多的时间,”奈妮薇嘟囔着,“她们知道只能做些什么。”史汪保持着沉默,但奈妮薇缓缓地挑起了眉弓:“你不知道她们的回答?”

“我不知道。”史汪清楚地说出这句话,然后又从牙缝中迸出一些“软骨头的傻瓜”之类的话。伊兰同意她的这个说法。

突然间,老客栈的前门被打开了,六名戴着披肩的宗派守护者从里面走出来,每个人代表一个宗派。然后是塔娜。其余两仪师跟在她身后。如果等待的人群想要看到什么仪式,那他们一定要失望了。塔娜爬上马鞍,目光缓缓地扫过宗派守护者们,然后又带着高深莫测的表情看了人群一眼,踢了一下马腹,向前走去。护法组成的护卫队跟在她身后。人们纷纷后退,让出道路。人群中响起一阵关切的议论,仿佛是一个巨大蜂群的嗡嗡声。

这种嘈杂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塔娜走出村子,离开人们的视线。这时罗曼妲爬上那辆大车,动作流畅地整理好肩头的黄流苏披肩。人群又陷入一阵死寂。根据传统,最年长的宗派守护者会宣布评议会的决定。罗曼妲丝毫没有老年人那种动作迟缓的迹象。她的面容像其他两仪师一样光洁无瑕,但她的头发上已经有了许多灰丝,扎在颈后的发髻完全变成了淡灰色。伊兰很想知道她有多大年纪。但询问一位两仪师的年纪,是种最为无礼的行为。

罗曼妲做了一个简单的风之力编织,好让自己高亢的声音能传到更远的地方,即使在伊兰这里也能清晰地听到,就好像站在罗曼妲身边一样。“你们之中有许多人在这几天都很担心,但这是没必要的。如果两仪师塔娜没有来找我们,我们也会送信去白塔。毕竟,我们并不是要躲在这里。”她停了一下,仿佛是要给人群一个发笑的时间。但所有人都只是盯着她,于是她又整了整自己的披肩。“我们在这里的目标并没有改变,我们在寻求事实和公正,实现正义……”

“对谁的正义?”奈妮薇嘟囔了一句。

“……我们既没有投降,也没有失败,去完成你们各自的任务吧!我们会保护你们。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们会保证你们得到你们在白塔中应有的位置。光明照耀你们所有的人,光明照耀我们。”

嘈杂的议论声再次响起,人群开始慢慢散去。罗曼妲爬下了大车。史汪的面容仿佛是从岩石中雕刻出来的一样,用力抿起的嘴唇毫无血色。伊兰想要发问,但奈妮薇已经跳下石台,朝那幢三层高的石砌建筑挤了过去。伊兰急忙跟到她身后。昨天晚上,奈妮薇已经打算毫无顾忌地抛出她们获取的信息。但如果真的要撼动白塔的决心,对于这个信息的表露就必须经过谨慎的安排,而且这些两仪师必须被撼动一下。罗曼妲的声明只是一堆废话,这一定让史汪非常不安。

伊兰踮起脚尖,从两名正在瞪着奈妮薇后背的壮汉中间钻了过去。然后她回头瞥了一眼,看见史汪正看着她和奈妮薇,但史汪一看见伊兰的眼睛,就立刻装作在看着人群中另外一些人的样子,跳下石台,仿佛是要朝他们那里走去。伊兰皱皱眉,快步向前走去。是史汪在不安,还是她?史汪的愤怒和无知有多少是装出来的?奈妮薇要去凯姆林的打算(伊兰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放弃这个打算)真是愚蠢至极。伊兰打算去艾博达,去做一些真正有用的事情。所有这些秘密和怀疑仿佛是她心中永远也碰不到的痒处。如果奈妮薇不给她捣乱就好了。

她几乎是和奈妮薇一同赶到雪瑞安面前。她们现在站到那辆大车旁边,摩芙玲和卡琳亚也在这里,三位两仪师都戴着披肩。今天上午,所有两仪师都戴着披肩。卡琳亚的短发被梳成一绺绺黑色的卷浪,这是她们在特·雅兰·瑞奥德中遭遇灾难的唯一痕迹了。

“我们需要单独和您谈一谈,”奈妮薇对雪瑞安说,“私下。”

伊兰叹了口气。这不是好的开始,毕竟也不算是最糟的。

雪瑞安审视了她们两个一会儿,然后瞥了摩芙玲和卡琳亚一眼,说道:“那么,进来吧!”

当她们转过身时,罗曼妲站到她们和客栈前门之间,她是一名面容刚毅俊俏、有着黑眼睛的女人,她肩上的黄流苏披肩除了塔瓦隆之焰以外,绣满了花卉和藤蔓的图案。她没有去看奈妮薇,而是微笑着望向伊兰——那种伊兰预料到会出现在两仪师脸上,也是伊兰最害怕的微笑。而当她望向雪瑞安、卡琳亚和摩芙玲时,她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她朝她们高昂起头,直到她们微微行了个屈膝礼,喃喃地说道:“请您让开,姐妹。”她才响亮地哼了一声,退到一旁。

当然,周围忙碌的人们并没有注意到这番情景,但伊兰早就听过两仪师们议论雪瑞安和她的小理事会。有些人以为她们只是在管理沙力达的日常事务,好让评议会有精力处理更重要的事件。有些人知道她们在评议会中的影响力,但影响力有多大,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罗曼妲认为她们的影响力大得过分了,而更糟糕的是,这个小理事会里有两名蓝宗两仪师,却没有黄宗的成员。伊兰在跟随其他人走进客栈时,还能感觉到罗曼妲的眼光。

雪瑞安领着她们走进毗邻大厅的一个私人房间里,有着许多虫咬痕迹的木板墙边放着一张堆满文件的桌子。当奈妮薇要求设立结界防止偷听时,雪瑞安挑起了眉弓,但她一言不发地在房间周围编织出了结界。伊兰想起奈妮薇的那次偷听经历,便检查了一下房间的两扇窗户,确认它们都关紧了。

“我希望能听到一些重要的讯息,比如兰德·亚瑟正赶往这里。”摩芙玲冷冷地说,另外两位两仪师飞快地对望了一眼。伊兰感到一阵气恼,她们真的以为她和奈妮薇隐藏了兰德的秘密,但她们不也同样隐瞒了秘密吗?!

“不是这个,”奈妮薇说,“而是另一件同样重要的事,属于另一方面的。”然后她就一股脑地说出她们前往艾博达,找到那件碗形特法器的经过。她叙述的顺序并不正确,也没有提到白塔,但所有的要点她都说到了。

“你们确定那个碗是一件特法器?”奈妮薇结束叙述之后,雪瑞安问道,“它能够影响天气?”

“是的,两仪师。”伊兰简单地回答。作为谈话的开始,简单的就是最好的。摩芙玲咕哝了几句,这名女子对一切都保持怀疑。

雪瑞安点点头,整理了一下披肩:“那么,你们做得很好,我们会送信给茉瑞莉。”茉瑞莉·辛德文是前去说服艾博达女王支持沙力达的灰宗两仪师。“我们需要你们能够提供的一切细节。”

“她永远也找不到那件特法器,”没等伊兰张开嘴,奈妮薇的话已经脱口而出,“但伊兰和我可以。”两仪师的眼睛闪过一片寒意。

“这对她来说也许是不可能的,”伊兰急忙说道,“因为即便我们见到过碗的位置,现在让我们去找也可能同样困难,但至少我们知道我们所见到的情景,在一封信里把它形容出来就完全不同。”

“艾博达不是见习生该去的地方。”卡琳亚冰冷地说。

摩芙玲的语气稍微和缓一些,但也是生硬得可怕:“我们全都要尽力去完成我们的职责,孩子,你认为爱德西娜、亚法拉和琪馨想要去塔拉朋吗?她们能有什么办法将动荡带回给那片土地?但我们必须试一试,所以她们去了。科鲁娜和碧拉现在也许正在世界之脊,她们要去艾伊尔荒漠寻找兰德·亚瑟,只因我们之前怀疑他也许在那里,而现在兰德·亚瑟离开了荒漠,让她们的行动失去了意义。我们都在做我们能做的事、我们必须做的事。你们两个是见习生,见习生不能跑去艾博达或者其他任何地方。你们能做也必须做的事情就是,留在这里完成学业。如果你们是正式的两仪师,我仍然要让你们留下。一百年以来,还没有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这么多发现。”

奈妮薇就是奈妮薇,她完全不去理会她不想听到的东西,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卡琳亚身上。“谢谢你们,我们以前一直做得很好,我怀疑艾博达是否能有坦其克那么糟糕。”

伊兰不认为奈妮薇察觉到自己已经抓紧了辫子,难道奈妮薇不知道,适当的态度有时候会赢得诚实完全无法得到的东西吗?“我明白你们的关心,两仪师,”伊兰说,“但无论这样做有多么不合适,事实是我比沙力达的任何其他人都更擅长于找到一件特法器。奈妮薇和我知道该去什么样的地方寻找,而这些在纸上是完全无法写清楚的。如果你们派我们去找两仪师茉瑞莉,在她的指挥下,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找到那件特法器。乘船的话,只要几天就能到达艾博达,然后用几天时间陪同两仪师茉瑞莉完成任务,再用几天就能回来了。”伊兰费了很大的力气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与此同时,你们可以送信给史汪在凯姆林的眼线,信送到的时候,两仪师梅兰娜和使节团应该也到达凯姆林了。”

“光明在上,为什么我们要这么做?”摩芙玲嘟囔着。

“我以为奈妮薇告诉过您,两仪师,我还不确定,但我想,这碗如果要发挥效用的话,也需要一名男性参与导引。”

这番话当然引起一场短暂的混乱。卡琳亚倒抽了一口气;摩芙玲仍然在自言自语地嘟囔着;雪瑞安只是大张着嘴;奈妮薇也一脸惊诧地看着伊兰。但这种情形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伊兰相信她们没来得及注意到她的掩饰。过度的震惊影响了她们的判断,事实上,这是个谎言,纯粹而简单。简单是它的关键。既然传说纪元最伟大的成就都是男女共同完成的,甚至可能是他们在连结后完成的,那么这件特法器就很有可能需要男性的至上力才能运作。不管怎样,如果她不能单独让这只碗起作用,那么除了奈妮薇还有可能之外,沙力达肯定就没人能做得到了。两仪师们不会拒绝任何可能改变天气的契机,即使这需要兰德的力量,而等到她偶然“发现”单纯由女性组成的连结也能运作这只碗的时候,沙力达的两仪师也许已经将自己和兰德紧紧地捆在一起,无法再挣脱了。

“这很好,”雪瑞安最后说道,“但这并不能改变你们是见习生的事实。我们会送信给茉瑞莉,现在沙力达已经有了一些关于你们的议论——”

“议论!”奈妮薇喊道,“只有你们才能做出决定,你们和评议会!议论!伊兰和我能找出那件特法器,但你们却像是群无聊趴窝的母鸡。”话语一连串地从她的嘴里迸出来,她那么用力地拉扯着辫子,让伊兰怀疑她会把辫子给扯断。“你们坐在这里,希望汤姆、泽凌和其他人回来告诉你们白袍众不打算攻打我们,但实际上白袍众随时都有可能追赶着他们冲杀过来。你们嘀咕着爱莉达的命令、摸索着兰德的脾气,却没做到任何你们所说的责任。你们向凯姆林派出了使节团,但你们知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兰德?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你们只是坐在这里夸夸其谈?我知道!你们在害怕,害怕白塔分裂,害怕兰德,害怕弃光魔使和黑宗。昨天晚上,爱耐雅说你们为了抵御弃光魔使的攻击而制定计划。但那些为了压制邪恶泡沫而进行的连结——你们相不相信那只是邪恶的泡沫?——那些连结错误百出,初阶生的数量比两仪师还要多,因为只有很少几位两仪师知道这个计划。你们认为黑宗就在沙力达,你们害怕沙马奥会知道你们的计划,你们就连彼此都不信任。你们不信任所有的人!所以你们才不会派我们去艾博达?你们认为我们属于黑宗,还是我们会跑到兰德那里去,还是……还是……”奈妮薇狂暴地喘息着,声音逐渐变得杂乱无章,低弱了下去。她在说这段话的时候几乎没喘气。

伊兰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安抚两仪师的情绪,但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这大概比要抚平一座山更加困难。而那些两仪师让伊兰忘记了担心奈妮薇是不是已经搞砸了一切。那些没有表情的面孔、能够看穿岩石的眼睛——没有任何讯息被传达出来。但伊兰觉得她得到了一些讯息——并不是那种寒冰般的怒意——她们只是在掩饰,而唯一需要掩饰的就是事实,她们不想承认的事实——她们在害怕。

“你说完了吗?”卡琳亚用能够冻住太阳的声音说道。

伊兰打了个喷嚏,脑袋猛地撞在倒扣的大锅上,烧焦的汤汁气味充满她的鼻孔。上午的太阳灼烧着锅底,让锅中阴暗的空间里变得极为炎热,仿佛这口锅还坐在火上一样。汗水不停地从她身上滚落,不,简直就是从她的身体里涌流出来,落在粗糙的岩石地面上。她用膝盖支撑身体爬出锅子,瞪着身旁的那名女子,那名女子只有一半的身体从另一口稍小的锅里伸出来。她捅了一下奈妮薇的屁股,听到锅里发出一记沉闷的碰撞声和一声惊呼,才恶狠狠地笑了一下。奈妮薇从锅里退出来,生气地瞪着伊兰,但她立刻又用脏手捂住嘴,打了个哈欠。伊兰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

“你就是要乱说话,对不对?你连好好控制脾气五分钟都做不到。我们本来已经控制住了局势,而你却一定要把我们绊倒。”

“不管怎样,她们都不会让我们去艾博达的,”奈妮薇嘟囔着,“而且我也并不止是在绊倒我们。”她以一种可笑的姿势扬起下巴,这样她就要越过鼻尖才能看见伊兰了。“‘两仪师要控制自己的恐惧’,”她的口气就像是在指责一名挡在自己坐骑前面的醉汉,“‘她们不允许恐惧控制住她们。由你领头,我们很乐意跟随,但必须是你领头,不要退缩,希望能有什么东西让你的麻烦消失’。”

伊兰感觉到脸颊发热,她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她肯定也没说过这样的话。“嗯,也许我们都太过分了,但——”听到一阵脚步声,她立刻闭上了嘴。

“两仪师的宠儿们决定要休息一下了,对不对?”芙芮恩的微笑中完全没有丝毫善意,“你们知道,我到这里来不是要寻开心的。今天我本来打算做一些自己的事,我想,应该是一些不比你们这两个宠儿差多少的事,现在我却要监督见习生为了赎罪而刷洗锅子。看着你们,以免你们会像那些糟糕的初阶生一样溜走,你们根本就只该是初阶生。现在,去工作,在你们做完之前我不能离开,但我不打算把一整天都浪费在这里。”

这名皮肤黝黑的卷发女人有着和瑟德琳一样的地位——比初阶生更高,但还不到两仪师的水平,如果奈妮薇没有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她和伊兰本来也能获得这样的地位了。不过伊兰非常不情愿承认,她也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雪瑞安已经告诉她们,要在多长一段日子里用她们“空闲”的时间在厨房里工作,完成这里能找到的最脏的活计。但她们不能去艾博达,这点是非常清楚的,一封信会在今天中午之前送往茉瑞莉那里。

“我……很抱歉。”奈妮薇说。伊兰朝她眨了眨眼,奈妮薇的道歉简直就像仲夏时的雪花一样难得。

“我也很抱歉,奈妮薇。”

“是的,你们都很抱歉,”芙芮恩对她们说,“就像我看到的那样。现在,回去工作!不要让我找理由送你们去提亚娜那里。”

伊兰懊悔地看了奈妮薇一眼,重新爬进自己的大锅里,用浮石拼命敲打着那些烧焦的汤垢,就像是在敲打芙芮恩,石屑和焦黑的蔬菜残渣四处飘飞。不,不是芙芮恩,是那些坐以待毙的两仪师。她要去艾博达,她要去找到那件特法器,她要用那件特法器将雪瑞安和所有那些两仪师绑起来,献给兰德。她要让她们跪倒在兰德面前!她的喷嚏几乎要把她的鞋子都震掉了。

雪瑞安停止对那两名女孩的窥看,从墙壁的缝隙前转过身,沿着满是干枯乱草的窄巷向前走去。“对此我感到遗憾。”想起奈妮薇的话,还有她的语气;还有伊兰的话——这个恶劣的孩子!——她又说道,“在某种程度上。”

卡琳亚发出一声冷笑,她很擅长这样笑。“你想要将不超过二十位两仪师知道的事情告诉见习生吗?”雪瑞安严厉的目光让她立刻闭上了嘴。

“在我们最料想不到的时候往往会有人偷听我们。”雪瑞安低声说。

“那些女孩说对了一件事,”摩芙玲说,“兰德让我觉得肠子都化成了清水。我们对他还能有什么选择?”

雪瑞安也不知道她们还剩下什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