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礼物

从城里出来,向艾伊尔大营地走去,艾雯竭力想控制住自己。一团团灰尘被热风吹到她脸上,她咳嗽着,希望智者的衣装里也能有面纱这一项。即使用披巾裹住头脸,效果也及不上面纱,而且那种感觉就像是进了出汗帐篷。她不知道自己的双脚是不是踩在地上,她知道它们应该是,但她却只觉得自己踩在了空气上。她感觉到一阵阵头晕,但这些都不是因为天气的炎热。

一开始,她以为盖温不会来找她了,但当她穿过人群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她身边。他们在长男的那个私人房间里度过了一整个上午,握着彼此的双手,在两盏茶后倾心交谈。她是那样不知羞耻,房门刚一关上,她就吻了他,然后他才吻了她。她还坐到他的膝盖上,虽然这样的时间并不长。这让她想起了他的梦,想起那些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那完全不是正派的女子应该想到的!至少不是一名没有结婚的女子该想的。想到这些时,她像一只受惊的母鹿,从他怀里一下子跳了起来,也把他吓了一跳。

她匆匆向周围看了一圈。这里距离营地还有半里路程,她的身边没有一个活着的灵魂,没有人会看见她羞红的脸庞。这时她发现自己正像傻子一样用披巾紧紧地捂着脸,便急忙将它放了下去。光明啊,她必须控制住自己,忘记盖温强壮的手臂,记起他们为什么要在那家叫“长男”的客栈里用去那么长的时间。

那时她穿过一群群行人,不停地向四处张望,寻找着盖温,还要困难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毕竟,她不想让盖温认为她是如此渴望。突然间,一名男子向她靠过来,激动地向她耳语:“跟着我去长男。”

她吓了一跳,她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那是盖温。盖温穿着一件朴素的棕色衣服,一条防尘薄斗篷垂在他背后,斗篷的兜帽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脸。他不是唯一穿着斗篷的人,除了艾伊尔人之外,所有要出城的人全都会披上一条斗篷,但并没有多少人会在这么热的天气里仍然戴着兜帽。

当盖温要走到她前面的时候,她用力抓住他的袖子:“是什么让你以为我会跟你一起去一家客栈,盖温·传坎?”她眯起眼睛问道,但她也将声音压得很低,没必要让别人注意到他们的争吵。“我们只需要在大街上走走,你太自以为是了,不要以为我会——”

他紧皱着眉头,匆忙地对她耳语道:“跟我在一起的那些女人正在找一个人,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她们在我面前说得很少,但我偶尔还能听到她们的只言片语。现在,跟我来。”没有再回头瞥一眼,盖温大步向前走去。她只好满腹怨气地跟在后面。

这些回忆让艾雯的脚步稳定了一些。滚烫的地面像城里的石板路面一样炙烤着她的脚底,她在灰尘中跋涉着,脑子里的思考一刻也没有停止。比起第一次,盖温并没有得到太多的信息,他坚持说她们要找的那个人不可能是艾雯。艾雯只要尽量谨慎地导引,同时一定要躲开她们的视线就可以了。只是,如果盖温要以这种伪装来见她,那么他就是连自己也不相信,她们要找的人不是艾雯了。艾雯没有向他提到他的衣服。他非常担心如果两仪师找到艾雯,会让艾雯遭遇到灾难;担心他会将两仪师引到艾雯面前。虽然他没这么说,但他的眼神已经将这些全都告诉了艾雯。而他似乎也相信,艾雯需要以某种方式回到塔瓦隆,回到白塔,或者直接与柯尔伦她们和解,回到她们身边。光明啊,盖温竟然以为自己比艾雯更知道怎样对她来说才是好的。她真该对他发火,但这只是让艾雯直到现在还会不由自主地露出溺爱他的微笑。不知为什么,艾雯没办法用一般的理智去对待他,而他却仿佛爬进了艾雯的所有心思。

咬住嘴唇,艾雯将思绪集中在真正的问题上——白塔两仪师。只是问几个小问题不算是背叛盖温,如果她能问出口。她们的宗派,现在她们要去哪里,还有……不!她已经对自己许下了那样的承诺,打破承诺会让他遭受羞耻。她不会主动去问,只能听盖温自愿告诉她的。

从盖温的话里,艾雯听不出有什么理由可以认为她们正在寻找艾雯·艾威尔,但她也不情愿地承认,同样没有真正的理由认为她们不是在找她。他们所有的只是一些假设和希望。也许白塔的密探们认不出穿着艾伊尔服装的艾雯·艾威尔,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听过这个名字,甚至听说过绿宗的两仪师艾雯。艾雯打了个哆嗦,从现在开始,她在城里必须小心行事,非常非常小心。

这时她已经来到营地边缘,这片营地方圆足有几里,覆盖了城市东方的稀疏山丘,艾伊尔们在低矮的帐篷中间来回活动。但她只能看见屈指可数的几名奉义徒,而智者则一个都没看到。艾雯已经违背了一个对于她们的承诺,实际上,是对于艾密斯的,但也相当于对所有智者的。她必须这样做——这似乎变成了支持她所有行为的唯一一根芦苇,而且是愈来愈细的芦苇。

“到我们这里来吧,艾雯。”一名女子的声音传进艾雯耳里。即使用披巾蒙着头,艾雯也很容易被认出来,除非她是和一群没有长大的艾伊尔女孩在一起。苏兰妲是索瑞林的学徒,艾雯能看见她满头的暗金色头发,她正从一座帐篷里探出头来,向艾雯挥着手。“所有智者们正在会谈,她们将一整天的时间都交给我们支配,一整天。”这确实是一项奢侈的赠与,艾雯当然也很乐意接受这项赠与。

在帐篷里面,女人们躺在软垫上,其中一些在油灯旁阅读书籍。为了防尘,帐篷的帘子都紧闭着,所以要点起灯;另一些人在做缝纫、编织或各种刺绣;还有两个人在玩翻绳游戏,帐篷里充满了低微的交谈声。有几个人微笑着向艾雯问好。她们并不全都是学徒,有两位学徒的母亲和几名首姐妹也来拜访她们——两位年长的妇人身上像智者们一样佩戴着许多珠宝。所有人都半解开外衫的系带,将披巾围在腰际,不过炎热的天气似乎并没有对她们造成任何影响。一名奉义徒不停地倒满每个人身边的茶杯,他的步伐说明他是一名匠人,而不是持枪矛者。他的面容同样很刚硬,但相对而言要柔和一点,而且柔顺的表情在他脸上显得更自然些,但是他系着一条代表龙之枪矛的头巾。虽然奉义徒是不该穿戴任何白色以外的衣饰,但帐篷里的女子们都不会向他多瞥一眼。

艾雯将披巾系在腰间,感激地接过递来的清水,将手和脸洗净,然后解开一点外衫的系带,靠在苏兰妲和爱丝塔之间的一个穗子红软垫上。红头发的爱丝塔是亚爱隆的学徒。“那些智者们在商谈什么?有谁知道吗?”艾雯的心思并没有在智者们那里,她完全不打算躲开那座城市。她已经答应盖温,每天上午去长男看看他在不在那里,但每次那位老板娘的笑容都会让艾雯脸颊发烫。光明知道那个女人在想什么!但她绝不能再偷听阿瑞琳女士的官邸了。离开盖温之后,她又去那里感觉了一下在那幢房屋中持续的导引,但她只是从街角瞥了那里一眼就离开了。即使只是站在那里,她也总是惴惴不安地觉得耐苏恩好像立刻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当然是在讨论你的姐妹们。”苏兰妲笑着说。她是一名俊俏的女子,有一双蓝色的大眼睛,而笑容让她变得更加美丽了。她比艾雯大五岁左右,有导引的能力,而且她的导引能力像许多两仪师一样强大。她渴望着能够自主的那一天,不过现在当然是索瑞林要她蹦跳,她就会立刻蹦跳。“还有什么能让她们这样如坐针毡?”

“我们应该让索瑞林去和她们对话。”艾雯说着,从奉义徒手中接下一只绿色条纹的茶杯。盖温告诉艾雯,他的青年军塞满了没有被两仪师占据的所有卧室,甚至还有些人睡在马厩里,同时他也在无意中说出那里已经连多一个女仆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了,还有两仪师们没有进行任何准备。这是个好讯息。“无论是多少两仪师,索瑞林都会让她们在板凳上坐直。”

苏兰妲仰起头,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爱丝塔的笑声有些微弱,而且其中搀杂着一些反感。这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有一双严肃的灰眼睛,她在任何时候都显得仿佛有一位智者正在看着她。艾雯总是觉得很奇怪,索瑞林会有一名如此开朗有趣的学徒,总是带着微笑,让人感到愉悦。而从不说一句厉害话的亚爱隆,竟然会有一名似乎在追逐着规则要遵守的学徒。“我相信她们应该是在讨论卡亚肯。”爱丝塔用最郑重的语气说。

“为什么?”艾雯不在意地问。她只是要躲开那座城市,但她当然要去见盖温,虽然承认这点会让她很不好意思。无论是因为什么,她都不会放弃与盖温见面的机会,除非是耐苏恩正等在长男客栈。这就意味着无论有多么大的尘土,她还是要去进行绕城行走的练习,她也不打算让智者们有任何理由推迟她返回特·雅兰·瑞奥德的时间。今晚智者们会单独与沙力达两仪师见面,但只要再过七个晚上,她就能和智者们一起去了。“又出了什么事?”

“你还没听说?”苏兰妲喊道。

再过两三天,她就能去找奈妮薇和伊兰,或者是在梦里和她们说话,或者是尽量和她们说话。毕竟,也许她们只会把她当成是一场梦。她们还不习惯这种联系方式,以前她只是这样对她们说过一次话。但不管怎样,能够去找她们的想法仍然让她感到一些模糊的不安。对于这件事,她有过一个模糊的噩梦,每次只要她们之中的一个说出一个字,她们就会跌倒在地上,或者是掉落一只杯子、一只盘子,或者打破一只花瓶,而那些东西总是会撞得粉碎。也许那个盖温成为她的护法的梦只是她一厢情愿,但她相信这个噩梦有它的含意,也许最好还是等到下次会面时再和她们说话。而且,她有可能再次被吸入盖温的梦。光是想到这个,她的脸颊就会变红。

“卡亚肯已经回来了。”爱丝塔说,“今天下午,他要会见你的姐妹们。”

所有关于盖温的梦的思虑都消失了,艾雯捧着茶杯皱起眉头。在十天里来了两次,这么高的频率是不正常的,这其中有什么原因?他是通过某种方法知道白塔的两仪师要来吗?像以前一样,兰德捉住她和伊兰的情景又让她有了那个疑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什么?”爱丝塔问。艾雯眨眨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把心中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

“他怎么这么容易就让我觉得不安?”

苏兰妲同情地摇摇头,但她的脸上还是带着笑意。“他是个男人,艾雯。”

“他是卡亚肯。”爱丝塔用加重的语气说道,其中充满了敬意。如果爱丝塔的头上系了一根那种愚蠢的头巾,艾雯丝毫也不会感到惊讶。苏兰妲立刻用难为人的口气问爱丝塔将来该如何去对付一名堡首领,即使他是一名首领,但他仍然是男人。爱丝塔只是顽固地坚持说卡亚肯是不同的。一名年长的妇人梅拉(她来看她的女儿)向这边靠过来对她们说,对付任何首领,无论是堡首领、氏族首领、部族首领,还是卡亚肯,办法都是一样的,就像对付丈夫一样。这让帐篷里的另一位母亲巴尔玲立刻笑了起来。然后巴尔玲说这么做的话,很可能会召来顶主妇将一把匕首放在你脚边,宣布和你结下仇恨。巴尔玲在结婚前是一名枪姬众。艾伊尔人可以向任何人宣布结下仇恨,除了铁匠和智者。没等梅拉再说话,帐篷里除了奉义徒之外的所有人都参加了这场讨论,几乎所有人都反对可怜的爱丝塔——卡亚肯是首领的首领,仅此而已。大家的争论集中在是应该直接去对付首领好,还是通过顶主妇去对付他比较好。

艾雯没注意这场讨论。兰德一定不会做傻事的,他已经对爱莉达的信产生了怀疑,而且他听艾玲达的话,他对艾玲达简直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他认为在白塔里会有他的朋友,甚至是追随者,但艾玲达不这么想。不管有没有三誓,艾玲达相信爱莉达和奥瓦琳连手炮制出了第二封信,在那上面写下“跪倒在他的光辉中”之类的荒谬句子,要把兰德诱入白塔完全是她们的诡计。

懊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艾雯叹了口气,将茶杯放下。还没等她的手彻底离开茶杯,奉义徒就将它拿了起来。

“我必须走了。”她对那两名学徒说,“我发现有些事情必须去做。”苏兰妲和爱丝塔都说要和她一起去——不止是说说而已,如果艾伊尔人说什么,他们就真的有这个意思——但她们已经完全被这场讨论吸引住了,所以当艾雯坚持要她们留下来的时候,她们也没有争论。艾雯再次用披巾包住头脸,将逐渐升高的争论声抛在身后——梅拉正用确定的声音对爱丝塔说,也许有朝一日她会成为智者,但在那之前,她就要听一位妇人的话,特别是这位妇人拥有一个丈夫,并且在没有姐妹妻子帮助的情况下,独力养育了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艾雯俯身走进了帐篷外的风沙中。

在城里,艾雯竭力以泰然自若的姿态溜过街上的人群,一边尽量监视着所有方向,又装作只是看着她前进的方向。迎面撞上耐苏恩的机会并不大,但……在她前面,两名穿着素色裙子和整洁围裙的女子迎面碰上,她们想要绕开对方,却选择了同一个方向,结果差点将鼻子撞在一起。两名女子低声说着道歉的话,又向旁边让去,结果她们这次又选择了同一个方向,然后她们又说了一堆道歉的话。仿佛是跳舞一样,她们又在让路时走到了一起。当艾雯经过她们的时候,她们还在以完全的一致从一侧让到另一侧。她们的脸色开始发红,道歉的言语也被吞回紧紧抿住的嘴唇里。艾雯不知道这种状况会持续多久,但这很容易让她想起兰德就在这座城市。光明啊,在兰德周围,如果她在路上恰巧遇那六名两仪师,又恰巧有一阵风将她的披巾吹开,三个人喊出她的名字,称她为两仪师,也绝不是不可思议的事。在兰德周围,即使她迎面遇上爱莉达也是有可能的。

艾雯快步向前走去,心中愈来愈害怕自己会陷在时轴搅起的漩涡中,眼神愈来愈激动。幸运的是,当看见一名眼神狂野又遮住面孔的艾伊尔人时(他们是否分得清披巾和面纱的差别?),人们都纷纷向旁边退去,这让艾雯能够以接近小跑的步伐快速前进,一直到她从一道供仆人们进出的后门溜进了太阳大厅,她才平缓地吁了一口气。

一股强烈的烹调气味飘荡在狭窄的走廊里,身穿制服的男女不停地来回奔忙着,而那些穿着衬衫或围裙的人则困惑地盯着推开门跑进来的艾雯。很可能这个地方经年累月进出的只有仆人,绝不会有艾伊尔人,他们看起来就好像以为艾雯会从裙子底下抽出一根长矛来。艾雯用手指着一个正在用手绢擦着脖子的小个儿圆胖男人:“你知道兰德·亚瑟在哪里吗?”

那个男人愣了一下,向其他人翻翻眼睛,那些人立刻都散去做他们的工作了,而他只能在原地挪动脚步,满心希望着能随他们一起去。“真龙大人,唔……小姐?他大概在寓所里吧?我想应该是。”他开始拖着脚步向旁边退去,一边还在鞠着躬。“请小姐……唔……请女士原谅,我必须回到我的……”

“你带我去。”艾雯坚定地说。这次她不打算在那些走廊里转圈子了。

那个男人向他消失的朋友们最后转了一次眼珠,又飞快地压下自己的一声叹息,用害怕的眼神看了艾雯一眼,看自己有没有冒犯她,然后就跑去拿他的外衣了。看样子,他很熟悉这一堆复杂纷乱的走廊,他一路快步向前走着,每到要拐弯的地方都会鞠躬向艾雯示意,最后他一边鞠躬,一边指着一道高大的镀金房门。那道门的两扇门板上用镀金描绘出初升朝阳的图案,在门外有枪姬众和男性艾伊尔战士守卫着。艾雯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同时心中又对他产生了一种鄙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毕竟这名仆人只是做了她所吩咐的事。

当艾雯走到门前时,艾伊尔人都站了起来。其中有一名身材很高的中年男人,有着公牛般的胸膛和肩膀,以及一双冰冷的灰色眼睛。艾雯不认识他,而他显然是要艾雯离开,幸运的是,艾雯认识门旁的枪姬众。

“让她过去,马锐。”索麦莱笑着说,“她是艾密斯的学徒,艾密斯、柏尔和麦兰的学徒,我知道的唯一一位侍奉三位智者的学徒。看她跑过来的样子,她们一定是有紧急事情派她来告诉兰德·亚瑟。”

“跑过来?”马锐发出咯咯的笑声,但他的表情没有显出半点和缓,“看上去像是爬过来的。”说完他就回去守着走廊了。

艾雯没必要问马锐的话是什么意思。她从腰带的荷包里拿出手绢,匆匆地擦了擦脸,没有人会在一张满是灰尘的脸上看到郑重的神情,而兰德必须听她的话。“是重要的事情,索麦莱,我希望他是一个人,那些两仪师是不是还没来?”变成灰色的手绢随着一声叹息回到了她的荷包里。

索麦莱摇摇头:“还要再等好一段时间她们才会过来。你是来警告他要小心吗?我不是对你的姐妹不敬,但他在采取行动时是不会小心的,他是个很任性的人。”

“我是要警告他。”艾雯不禁笑了起来。以前她听索麦莱这样说过——就仿佛是一位既生气又自豪的母亲在说自己四处乱闯的小儿子。会像索麦莱这样说兰德的枪姬众并不多,这一定是某种艾伊尔玩笑,即使艾雯不明白,她至少是很喜欢有些东西能让兰德的头脑不至于过度膨胀。“我也会叮嘱他把耳朵洗干净。”索麦莱用力点点头,才控制住自己。艾雯深吸一口气:“索麦莱,我的姐妹们绝不能在这里找到我。”马锐好奇地瞥了艾雯一眼,一边还在监视着每一名进入走廊的仆人。艾雯必须小心:“我们不能见面,索麦莱,实际上,你可以认为我们虽然是姐妹,但还是要尽量彼此远离。”

“最可怕的嫌隙是首姐妹之间的嫌隙。”索麦莱点了点头,“进去吧!她们不会从我这里听到你的名字。如果马锐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会给他打个结的。”索麦莱的头顶还没有马锐的肩膀高,体重肯定也只有他的一半,而马锐只是微微笑了笑,并没有看索麦莱。

枪姬众们总是让艾雯自己进去,从不会帮她通报一声,这一直都让艾雯感到非常困窘。但这一次,兰德至少没有坐在浴盆里。这间寓所显然是国王使用的,前厅完全是王座大厅缩小后的样子,在抛光的石地板上描绘着一个放射出波浪状光芒的黄金太阳,面积足有一幅之大。而这是艾雯唯一能见到的弧线了。高大的长方形镜子贴墙排列,周围镶着黄金镜框。墙壁与天花板相接处由鳞片般的黄金三角交叠形成,沉重的镀金高背椅排列在那个黄金太阳两侧,形成两条严格的直线。兰德坐在位于那两排椅子末端中间的一把椅子里,那把椅子的宽和椅背高度都是其他椅子的两倍,摆放在一座小的镀金台子上。他穿着绣金线的红色丝绸外衣,那根雕刻龙纹的霄辰枪被他托在臂弯里。他阴沉着脸,就像是一位国王,一位要杀人的国王。

艾雯将双拳叉在腰间。“索麦莱说你应该洗洗耳朵,年轻人。”兰德猛地抬起了头。

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惊讶,又有一点愤怒,但这都只持续了一会儿。然后他笑着走下台子,将霄辰枪扔到椅子里。“光明在上,你在这里做什么?”他大步走过房间,握住艾雯的肩膀,让她转身去看最近的一面镜子。

艾雯突然非常想笑,但也不禁退缩了一下,那些钻进披巾的灰尘和她脸上的汗水混在一起,已经变成了泥巴,然后又被她刚才用手绢擦过,在她的脸颊形成了一条条直线的花纹,在额头上则是螺旋形的花纹。

“我会让索麦莱送些清水过来,”兰德说,“也许她会认为那是我用来洗耳朵的。”他那一脸笑容真是让人无法忍受!

“不需要。”艾雯带着尽量庄重的神态对他说。她不打算让兰德站在这里看自己洗脸,于是她又抽出已经脏了的手绢,想把脸上最脏的地方尽力再擦一擦。“你很快就会见到柯尔伦她们了,我不需要警告你她们是危险的,对不对?”

“我想你正在警告我。她们并不会全部都来,我已经命令每次来见我的两仪师不能超过三个。看样子,她们已经到了。”在镜子里,兰德侧过头,仿佛是在倾听什么。然后他点点头,说话的声音也变成喃喃自语。“是的,我能对付三个,如果她们不是特别强大的话。”他突然注意到艾雯正在看他。“当然,如果她们之中有一个是戴着假发的魔格丁,或者是色墨海格,我也许就有麻烦了。”

“兰德,你绝对要认真对付她们。”手绢没有起什么作用。带着最不愿意的心情,艾雯向手绢上吐了口口水,向手绢上吐口水永远也无法有庄重的感觉。“我知道你有多强大,但她们是两仪师,你不能把她们当作乡下妇人对待。即使你认为奥瓦琳真的会带着她的朋友们跪在你的脚下,至少这些人是爱莉达派来的,她们的目的就是给你的脖子套上缰绳。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她们轰走。”

“然后信任你那些藏起来的朋友?”兰德轻声问道,非常轻的声音。

艾雯的脸已经没法改善了,她真该让兰德叫水过来,但现在她已经拒绝了兰德,不能再提出这种要求了。“你知道你不能信任爱莉达。”她小心地说着,转过头看着兰德,想起上次见面时发生的事,她甚至不想提起沙力达的两仪师。“你知道的。”

“我不信任任何两仪师,她们……”兰德的声音中出现了一丝犹豫,仿佛他是要换一种说法,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会利用我,而我会利用她们。一个漂亮的环形,你不这么想吗?”如果艾雯考虑过兰德会靠近沙力达两仪师,那么他的眼睛就向她做出了解释——那么强硬,那么冰冷。艾雯从内心发出了颤抖。

也许如果他能足够愤怒,如果他和柯尔伦之间撞击出足够强的火花,让那个使节团空手返回白塔……“如果你认为这很漂亮,我想它应该是的。但记住,她们是两仪师。即使是国王也会带着敬意听从两仪师,即使是他不同意的时候。而如果受到塔瓦隆的召唤,国王们会立刻启程上路。即使是提尔的大君们,或者是培卓·南奥也不敢违抗。”这个蠢男人还在笑她,或者,至少是在向她龇牙咧嘴。他脸上的其余部分都像河中的石头一样冷硬。“我希望你会注意,我在努力帮助你。”只不过不是他所想的那种帮助。“如果你要利用她们,你就不能让她们像被弄湿的猫一样竖起毛来。转生真龙给她们留下的印象不会比他给我留下的更深刻,虽然你穿着这种怪模怪样的衣服,坐在那把椅子上,拿着这根愚蠢的令牌。”她轻蔑地看了那根有穗的枪头一眼,光明啊,那东西只会让她浑身发麻!“她们看见你的时候,是不会想跪下的,而她们不这样做也不会让你没命。你对她们有礼貌一点也不会让你没命,弯一下你那根硬脖子,表现出一点正当的尊重和谦逊,不代表你向她们投降。”

“正当的尊重。”兰德若有所思地说,然后他叹息一声,沮丧地摇摇头,用一只手抓了抓头发,“我想我不能对待两仪师就像对待一些在我背后密谋策划的贵族一样。这是个好建议,艾雯,我会试试的。我会谦逊得像只耗子。”

艾雯竭力不显出匆忙的样子,又用手绢擦了擦脸,同时用这个动作掩饰自己瞪大的双眼。她并不真的确定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从眼眶里凸出来了,但她觉得它们一定是这样的。在她的一生里,每次她向兰德指出右边的路更好时,兰德都会翘起下巴,向左边走去!为什么现在他却会听她的?

这样做真的是正确的吗?至少让他表现出一点尊敬是不会有害处的。即使如果那些两仪师追随的是爱莉达,想到两仪师会受到冒犯,艾雯还是会感到不安。但艾雯又希望兰德会粗鲁一些,会像他往常一样傲慢。但现在再说什么已经没有用了,兰德不是个思维迟缓的人。但这只是让艾雯感到气恼。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这些吗?”兰德问。

艾雯并不满足,也许她有机会纠正一切,或者至少能确定他不会愚蠢得前往塔瓦隆。“你知道在河上的一艘船里有一位海民的波涛长吗?那艘船的名字叫白浪花。”这倒是个可以转移话题的好借口,“她是来见你的,我听说她已经变得很不耐烦了。”这个讯息是盖温告诉艾雯的。布莲安曾经乘小船去那艘海民船,想要查清楚海民为什么会进入如此遥远的内陆,但海民拒绝让她登上他们的船,她回来的时候,气恼得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艾雯相信自己知道海民们为什么会深入这里,但她不打算将她推测的原因告诉兰德,这次就让兰德见一些不会向他鞠躬的人吧!

“看起来,亚桑米亚尔到处都是。”兰德坐在一张高台下的椅子里。不知为什么,他似乎显得很开心,但艾雯敢发誓,这与海民无关。“贝丽兰说,我应该先见过那个哈琳妮·丁·托加拉·双风。但如果她的脾气就像贝丽兰报告的那样,她会等下去的,现在已经有够多的女人让我烦恼了。”

兰德并没有向她掩饰自己的脾气。“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有这种动人的地方。”艾雯立刻就希望能把这些话吞回去,这么说只能让兰德更加朝她所不愿意的方向发展。

兰德皱起眉,似乎完全没听到艾雯在说些什么。“艾雯,我知道你不喜欢贝丽兰,但情况还不至于超出限度,对不对?我是说,现在你差不多已经变成艾伊尔人了,我可以想象你要和她进行枪矛之舞的样子。她正因为一些事情而感到困扰,她很不安,但她没说过那是什么事。”

也许是贝丽兰终于发现了一个会拒绝她的男人,这足以从根基上震撼这个女人的世界了。“自从离开提尔之岩以后,我和她说的话还不到十个字。即使在提尔之岩,我们也没有说过多少话。兰德,你不认为……”

两扇房门中的一扇被推开一点,索麦莱溜了进来,然后立刻又关上了门。“两仪师来了,卡亚肯。”

兰德向门口转过头,面孔如石头般冷硬:“她们就不能等……以为能对我出其不意,是不是?她们必须知道是谁在制定这里的规矩。”

艾雯不在乎她们是否要在兰德只穿着内衣的时候闯进来。所有关于贝丽兰的想法都消失了。索麦莱打了个也许是代表着同情意思的小手势,不过看上去她也不在乎这种事。如果艾雯要求,兰德不会让她们带走她,但这意味着从现在开始,她要一直留在兰德身边。否则,只要她将鼻子探到街上去,她们就有可能屏障她,并将她掳走,这意味着要请求兰德保护自己。是躲在兰德羽翼之下,还是被塞进一只麻袋里运回塔瓦隆,这两种选择之间似乎没什么差别,都只是会让她的胃部发痛,她永远也不要成为躲在兰德背后的两仪师,但想到要躲起来,她也不由得咬紧了牙。只是她们已经到了这里,正等在门外,如果不采取行动,再过一个小时她就有可能会被塞进麻袋里了,深呼吸并不能平缓她绷紧的神经。

“兰德,还有能够从这里离开的路吗?如果没有,我要先躲到其他房间里。她们绝对不能知道我在这里,兰德?兰德!你在听我说话吗?”

兰德说话了,但绝不是在对艾雯说,“你在,”他用沙哑的耳语说道,“现在你会想到那个,实在是太巧合了。”兰德盯着前方,眼里充满了怒火,也许还有恐惧。“烧了你吧,回答我!我知道你在!”

艾雯不禁舔了舔嘴唇。也许索麦莱还在用那种母亲溺爱的眼光看着他——兰德甚至没注意到索麦莱那有些玩笑神情的目光——但艾雯的胃已经在慢慢抽搐了。他不可能会突然就变成一个疯子,不可能,刚才他似乎是在倾听一个隐密的声音,也许他还在和那个声音交谈。

艾雯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到兰德面前的,但她突然就把手按在兰德的额头上。奈妮薇总是说,要先检查病人有没有发烧,但现在她该怎么办……如果她能掌握一些医疗异能就好了,但这也不会有用的,如果他真的……“兰德,你……你感觉还好吗?”

兰德仿佛又恢复了神智,他从艾雯面前退开,怀疑地盯着她,但片刻之后,他已经抓住艾雯的手臂,拉着她走过前厅。他走得非常快,让艾雯差点就被自己的裙子绊了一下。“就站在这。”他将艾雯拉到高台旁边,说了这么一句,就转身离开了。

艾雯故意用力地揉搓着自己的手臂,让兰德看看她被拉得有多么疼,然后她迈步要追上兰德。男人永远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少力量,就连盖温也是如此,虽然她并不介意盖温这样。“你到底以为——”

“不要动!”兰德用厌烦的语气说道,“烧了他吧!好像你一动,它就会有波动。我会将它固定在地上,但你不能有大动作。我不知道我能让它有多大,现在也没时间确认这一点了。”索麦莱的下巴在一瞬间垮了下来,但她立刻又闭上了嘴。

将什么固定在地上?他在说什么?艾雯的脑子里充满这样的疑问,甚至让她忘记去思考兰德话里的“他”是谁。兰德在她周围编织了阳极力。她睁大了眼睛,快速地呼吸着,但她不能阻止自己。阳极力距离她有多近?即使她的理智在告诉她,那种污染不会从兰德的导引中渗出来,而且兰德以前也用阳极力碰触过她,但这些想法只是让她的感觉更糟。她下意识地缩起肩膀,抓紧裙子。

“你……你在干什么?”艾雯对自己的声音感到很自豪,虽然音调不是很稳定,但至少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尖叫起来。

“看看镜子。”兰德笑着说。他竟然在笑!

艾雯不高兴地照做了……然后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银色的玻璃只照出高台上那把镀金的座椅,却没有她。“我……隐身了。”她喘息着说。沐瑞曾经将他们隐藏在一片阴极力的屏幕后面,但兰德又是怎么学会这种技巧的?

“总比藏在我的床底下要好。”兰德朝艾雯头顶上方的空气说道,仿佛她曾经这么想过一样!“而且,我想让你看看我有多尊敬她们。”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许多,“也许你能察觉到一些我忽略的事情,也许你甚至愿意把它们告诉我。”他笑了一声,跳到高台上,捡起那根穗子枪头,坐进椅子里。“让她们进来,索麦莱,让白塔的使者们来见转生真龙吧!”他扭曲的微笑像艾雯身边的阳极力一样让她感到极不舒服。那些该死的编织距离她到底有多近?

索麦莱消失了,片刻之后,房门被左右敞开。

一名身材丰满、仪容庄严的女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长裙走了进来,这一定是柯尔伦了。她的两侧身后一步的地方跟着穿朴素褐色羊毛裙的耐苏恩和一名穿绿色丝裙的两仪师——她是个圆脸的漂亮女人,一头黑发像乌鸦羽毛一样黑,有一双微微撅起的肉感嘴唇。艾雯希望两仪师一直都能穿着代表她们宗派颜色的衣服(似乎只有白宗两仪师每次都会穿白衣服),她相信那个女人肯定不是绿宗的,那个女人一走进房间就狠狠地瞪着兰德,那不是绿宗两仪师会有的反应。冰冷的平静勉强能掩饰住她的轻蔑,也许不了解两仪师的人会受到这种面具的欺骗。兰德能看穿这种面具吗?也许不行,他似乎正把注意力集中在柯尔伦身上,那名两仪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耐苏恩那双鸟一样的眼睛则已经将房间里的一切都一览无遗。

艾雯非常高兴兰德为她进行的编织。她想用仍然拿在手中的手绢擦擦脸,动作却又僵在半截。兰德说过,他会将它固定在地上,他做了吗?光明啊,她也许正毫无遮拦地站在她们面前。不过耐苏恩的目光从她面前一扫而过,毫无停滞,汗水从艾雯脸上连续不停地滚落下来。烧了那个男人吧!艾雯宁可躲在他的床底下。

在两仪师身后又进来了十二名女子。她们穿着素色衣裙,背上披着粗糙的亚麻斗篷,其中大多数都身材矮壮。她们扛着两个大箱子,箱子抛光的黄铜箍上刻着塔瓦隆之焰的图案。这些女仆们将箱子放下的时候,都发出了一声明显的喘息,房门关上的时候,她们全都在偷偷地揉搓着自己的肩背和关节。柯尔伦和另外两名两仪师行了个仪态完美,但不算很深的屈膝礼。

没有等她们站直身体,兰德已经走下了椅子。阴极力的光晕包围着三名两仪师,她们已经连结在一起。艾雯竭力记忆着自己看到的一切,观察着她们是怎么做的。当兰德走来的时候,除了那团光晕之外,两仪师们似乎保持着完全的平静,但兰德只是走过了她们,开始逐一端详起那些女仆的面孔。

他在做什么?当然,兰德是在确认那些女仆里没有两仪师无瑕的面容。艾雯摇摇头,立刻又停住了动作。兰德真是个傻瓜,那些女仆里大多数人都显得有一定年纪了,但有两个年轻人的面容和刚成为两仪师的女性差不多——她们不是两仪师,艾雯只能从前面那三名两仪师身上感觉到至上力,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她的感觉不会有错。不过兰德似乎还不能确认这一点。

他用手指挑起一名年轻女子的下巴,微笑着盯住她的眼睛。“别害怕。”他轻声说道。那名女子摇晃了一下,仿佛是要晕过去的样子。兰德叹息一声,转过了身。当他再次经过两仪师身边时,他还是没看她们。“你们不能在我周围导引,”他坚定地说,“放开它。”耐苏恩的脸上闪过一阵思索的神情,但另外两个人只是平静地看着兰德回到座位上。兰德揉搓着手臂(艾雯知道他有刺麻感),用更加严厉的声音说道:“我说了,你们不能在我周围导引,也不能拥抱阴极力。”

房里陷入了一片寂静。艾雯只能无声地祈祷,如果她们不放开真源,兰德会干什么?切断她们与阴极力的联系?在一名女子导引的时候切断她和阴极力的联系远比在她没有导引时屏障她要困难。即使是兰德,艾雯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同时切断三名连结在一起的两仪师。更糟糕的是,如果兰德这么做了,两仪师又会采取什么行动?但光晕最终消失了。艾雯差点就重重地呼出一口气。虽然兰德让她的影像消失了,但他肯定没有消除掉她的声音。

“这样就好多了,”兰德向三名两仪师露出微笑,但那种笑意并没有触及他的眼睛,“让我们开始吧!你们是受尊敬的客人,而你们刚刚走进房间。”

当然,她们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兰德要的是直接明白。柯尔伦微微哼了一声,而那名黑发女子则瞪大了眼睛,耐苏恩仅仅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似乎是在心里记下了什么。艾雯现在只希望兰德能更小心一些,耐苏恩绝不会忽略任何事情的。

柯尔伦明显地振作了一下精神,抚平了一下裙子,又差点要去整理并不在她肩上的披肩。“我是应当得到尊敬的,”她用吟咏般的语调说道,“两仪师柯尔伦,白塔使节;封印守护者,塔瓦隆之焰,玉座爱莉达·德·艾佛林尼·亚洛伊汉的使者。”然后,她又用同样充满敬意的言辞简介了另外两位两仪师,其中那个目光严厉的叫盖琳娜·卡斯班。

“我是兰德·亚瑟。”简洁的言辞和两仪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们没有提到转生真龙,他也没有,但屋子里还是有几个轻微的声音念出了这个名字。

柯尔伦深吸一口气,侧过头,仿佛是在倾听那些轻微的议论声。“我们向转生真龙致以高尚的邀请,玉座充分认识到了重重迹象和预言的实现,例如……”这段语音圆润沉厚的陈述用了一些时间才涉及到问题的重点——兰德应该随她们“因为所有荣誉和应尽之责任”而前往白塔,如果兰德接受这个邀请,爱莉达将不仅会向兰德提供白塔的保护,还会用白塔所有的权威与影响力支持他。然后,柯尔伦又进行了一大段华丽精彩的演讲,最后她说道:“……为了表明诚意,玉座送来了些许薄礼。”

然后她转向箱子,抬起一只手,脸上却又稍稍颤了一下,显出一点犹豫。她又做了个手势,那些仆人才明白她的意思,打开了箱盖,很显然的,柯尔伦本来打算用阴极力打开箱盖的。箱子里装满了皮袋子,柯尔伦又用力地打了个手势,那些女仆们才急忙开始解开那些袋子。艾雯压抑住一阵惊呼的冲动。怪不得刚才这些女仆们扛着箱子时会如此费力!那些被打开的袋子里装满了各种大小的金币、戒指、项链和未经镶嵌的宝石。即使这些袋子下面的东西都是垃圾,这两只箱子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兰德斜靠在王座般的椅子里,看着箱子,脸上露出一种近似于微笑的表情。两仪师们都在审视着兰德,脸上戴着沉着的面具,但艾雯觉得柯尔伦的眼里含着一丝满意,而盖琳娜丰满的嘴唇间又多了一分不屑,耐苏恩……耐苏恩才是真正危险的。

突然间,箱盖猛然合上,那些女仆们全都惊叫着向后跳去,两仪师全都僵在原地。艾雯在涔涔汗水中用力地祈祷着。她希望兰德能傲慢,甚至有一点无礼,但也只要把她们挡退就够了,不要让她们决定现在就驯御他。

艾雯忽然意识到,兰德至今为止都还没表现出他所说的“谦逊得像只耗子”,兰德从没有过这样的打算。这个男人在耍她!如果她不是不敢移动半步,她一定会走到兰德面前,抽他一耳光。

“好多金子,”兰德说道。他显得非常放松,微笑占据了他的整张脸。“金子对我总是会有用的。”艾雯眨眨眼。他听上去真的是很贪婪!

柯尔伦同样带着满意的微笑,泰然自若地答道:“当然,玉座非常慷慨。当你到达白塔之后——”

“当我到达白塔之后,”兰德仿佛是在思考什么,同时大声打断了她的话,“是的,我很期待我站在白塔里的那一天。”他俯下身子,臂肘支在膝盖上,手里晃动着真龙令牌。“这还需要一点时间。你要知道,我还有事情要做,在这里,在安多,还有其他地方。”

柯尔伦抿了一下嘴唇,但她的声音仍然像刚才一样平静圆润:“我们肯定不会反对在返回塔瓦隆之前休息几天。与此同时,我是否能提议,我们之中的一人留在你身边,为你提供建议?当然,我们已经听说了沐瑞的不幸。我不能留在你身边,但我想,耐苏恩和盖琳娜会很愿意的。”

兰德听到这两个名字时,皱起了眉。艾雯屏住呼吸,兰德似乎又在倾听着什么。耐苏恩和兰德毫不掩饰地审视着对方,盖琳娜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她的裙子。

“不必了,”最后兰德说道。他将双手放在椅子扶手上,坐回椅子里,现在那把椅子更像是王座了,“这样也许并不安全,我不会喜欢你们中间会有人不小心将一根矛尖插进我的肋骨里。”柯尔伦张开嘴,但兰德没给她说话的机会,“为了你们自己的安全,你们未经许可,不该走进距离我一里范围内的地方。如果你们没得到许可,最好不要进入距离王宫一里内的地方。当我准备好和你们走的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这点我可以答应你们。”突然间,他站起了身。站在那座高台上,两仪师们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到他。很显然的,她们不喜欢这种高度的差距,更不喜欢他对她们做出的限制,三张如同石雕般的脸盯着兰德。“现在你们可以回去休息了。我愈早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就能愈早前往白塔。我可以再次见你们的时候,我会给你们送信过去。”

两仪师们不喜欢兰德这么突然地拒绝她们。其实,她们根本不喜欢兰德拒绝她们,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式——两仪师们说出的话必然会得到执行——但她们除了行一个浅浅的屈膝礼之外,什么也做不了,这让她们差点就打破了两仪师的镇静。

当她们转身离开的时候,兰德又不经意地说道:“我忘记问了,奥瓦琳现在还好吗?”

“她很好。”盖琳娜睁大了眼睛,双唇也有一段时间没合上——那明显是惊讶的表情。

柯尔伦犹豫着,似乎是在考虑是否应该利用这个空档再说些话,但兰德已经不耐烦地站起身,用脚尖轻拍着地面。两仪师离开之后,兰德走下高台,手中握着那根枪头,盯着关上的房门。

艾雯立刻就大步走到他面前:“你在玩什么游戏,兰德·亚瑟?”她足足走了六步才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身影,由此她才明白兰德的编织到底有多大。而她一直对这些编织毫无感觉。“嗯?”

“她是奥瓦琳的人,”兰德若有所思地说道,“盖琳娜,她是奥瓦琳的朋友,我敢打赌。”

艾雯站到他面前,哼了一声:“你就是个丢了口袋里的硬币,又踩在干草叉上的傻瓜。盖琳娜一定是红宗两仪师,否则我就从没见过红宗两仪师。”

“因为她不喜欢我?”兰德看着艾雯,艾雯几乎希望他不要这样看着自己。“因为她害怕我?”他没有瞪大眼睛,面容也很平静,甚至连眼神也不算严厉,但他的眼神似乎在告诉艾雯,他知道艾雯并不知道的事情。艾雯不喜欢这样。他突然露出微笑,让艾雯不由得眨了眨眼。“艾雯,你认为我会相信你能通过一个女人的面孔就确认她的宗派吗?”

“不,但——”

“不管怎样,即使是红宗最终也许同样会追随我。她们像其他人一样知道预言——‘无垢之塔破裂,向被遗忘的徽记屈膝’,这是白塔出现之前就被写下的语句。‘无垢之塔’还能指什么?那么被遗忘的徽记呢?我的旗帜,艾雯,古代两仪师的徽记。”

“烧了你,兰德·亚瑟!”这句骂人的话从艾雯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比她想象的更加笨拙。艾雯并不习惯这些粗话。“光明烧了你!你不能真的以为可以跟她们去,你不能!”

兰德饶有兴致地露出了牙齿,他竟然会有兴致!“你不想做的事,我就不能做吗?只能做你告诉我的事,只能做你想做的事。”

艾雯生气地咬住嘴唇。他不止在嘲笑她的无知,还要用这么粗鲁的方式把嘲笑扔到她脸上。“兰德,听我说,爱莉达——”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让你回到营地去,又不让她们发觉你在这里。我想,她们在宫里一定是有眼线的。”

“兰德,你必须——”

“藏在那些大洗衣篮里怎么样?我可以让几名枪姬众把它拿出去。”

艾雯感到了一阵无力,他在努力摆脱她,就像努力摆脱那些两仪师一样。“我自己走出去就好了,谢谢你。”洗衣篮,亏他想得出来!“如果你能告诉我,你是如何随意在凯姆林和这里之间来回穿行的,我就不必担心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以这么刺耳的方式提出这个要求,但她已经提出来了。“我知道你不能教我,但如果你能告诉我是怎样做的,也许我能自己摸索出用阴极力做这件事的办法。”

艾雯虽然在语气中有些玩笑的意味,但她还是有些热切地期待着。兰德用双手拿起艾雯披巾的一端。“因缘,”兰德说,“凯姆林,”他用左手的一根手指在披巾上撑起了一个小帐篷,“以及凯瑞安。”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撑起另一个帐篷,然后他将两根手指并在一起。“我扭曲了因缘,并在其中钻了一个连通它们的洞。我不知道我钻穿了什么,但这两者和孔洞之间没有空隙。”他松手放开了披巾。“这有用吗?”

艾雯咬着嘴唇,不高兴地皱起眉,看着披巾。这根本没有任何用处。但只要想到要在因缘中撕破一个洞,艾雯的心里就打了个哆嗦。她本来希望兰德的办法能和她在特·雅兰·瑞奥德中的行动方式有些相似。她当然不是要这么做,但她现在有很多时间无事可做,而且智者们一直都在抱怨,两仪师们总想知道该如何以肉身进入梦的世界。艾雯觉得这种办法在真实世界和作为真实世界映射的梦的世界里应该是相似的。即使在现实世界里,也应该能制造出一个地方,从那里只需要迈一步就可以走到自己想去的目的地。如果兰德的办法和她想象的稍微有一点相同,她都很想试一试,但如果是那样……阴极力会做到她想做的事,但它比她本身的强大很多,必须得到柔和地导引,如果要强迫它去做错误的事,她就会死亡或被烧毁,甚至连一声尖叫都来不及发出来。

“兰德,你确定它绝对不像……或者……”她不知道该如何描述,但没等她继续说下去,兰德已经在摇头了。

“这听起来就像是改变了因缘的编织,我想,如果我试图这么做,我就会被撕裂。我只是钻了个洞。”他挑起一根手指,向艾雯做了一下示范。

嗯,继续追问下去也没意义了。艾雯气恼地掀起披巾。“兰德,关于那些海民,我只是从书中对他们有一些了解。”艾雯确实还知道一些书本以外的信息,但她还不打算告诉兰德,“但一定是什么非常重要的原因才会让他们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来见你。”

“光明啊!”兰德心不在焉地嘟囔着,“你转移话题的速度倒是真快,有时间我会去见他们的。”片刻之间,他揉搓着额头,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眨了眨眼,他又重新看着艾雯。“你真的要留在这里,直到她们回来吗?”兰德确实是想摆脱她。

在房门口,艾雯停了一下,但兰德已经朝内室走过去了。他将手握在背后,一路上不停地和自己说着话。他的声音很低,但艾雯还是能听到一些,“你躲到哪里去了?烧了你!我知道你在!”

艾雯打了个哆嗦,走出兰德的住所。如果兰德真的要疯了,她也无力改变,时光之轮按照时光之轮的意愿进行编织,而他们只能接受它的编织。

艾雯这时意识到自己正看着走廊里来来去去的仆人,思量着他们中间有谁会是两仪师的密探。她让自己停止了这种思考,这些全都是时光之轮的意愿。她朝索麦莱点点头,缩起肩膀,尽量控制着自己的步伐,朝距离这里最近的仆人出入口走去。

阿瑞琳女士最好的马车离开了太阳大厅,后面跟着运箱子来的货车,现在那辆车上只有女仆和车夫了。马车里没有人说话,耐苏恩将手指拢在一起,若有所思地敲打着嘴唇。一个令人着魔的年轻男人,一个令人着魔的研究对象。她的脚碰到了座位下面的一只标本箱,如果不带上适当的标本箱,她绝不会去任何地方。可能人们会以为这个世界的物种清单早已被写好了,但她这次离开塔瓦隆的路上收集了五十种植物、两倍于植物的昆虫,还有一只狐狸的皮毛和骨骼、三种鸟雀以及不少于五种地鼠,她相信这些都是原先的记录上不曾有过的物种。

“我还不知道你和奥瓦琳会是朋友。”过了一会儿,柯尔伦说道。

盖琳娜哼了一声:“不需要当她的朋友也能知道我们离开时她还不错。”耐苏恩想知道盖琳娜是否知道她已经撅起了嘴,也许那只是因为盖琳娜的嘴形如此,但一个人必须了解自己的容貌,并予以适当控制才对。

“你认为他真的知道吗?”盖琳娜继续说道,“知道我们已经……这不可能,他一定是猜的。”

耐苏恩的耳朵竖了起来,但她还是在轻敲着自己的嘴唇。盖琳娜显然是要改变话题,那就是说,柯尔伦的问题让她感到了紧张。马车中又开始陷入寂静,因为没有人想提起兰德,而她们也想不到其他话题可说。为什么盖琳娜不想谈到奥瓦琳?她们两个肯定不是朋友,红宗极少会和本宗派以外的人成为朋友。耐苏恩将这个问题记在自己的脑子里。

“如果他是猜的,他的运气就相当不错了。”柯尔伦并不是傻瓜,也许她喜欢夸夸其谈,但她绝不是傻瓜。“无论这看起来有多么荒谬,我们必须认为他能够感觉到女人体内的阴极力。”

“这就太可怕了,”盖琳娜嘟囔着,“不,这不可能,他一定是猜的。任何能够导引的男人都会认为我们拥抱了阴极力。”

盖琳娜撅嘴的表情让耐苏恩感到气恼,这次整个使节行动都让她感到气恼。如果她受到邀请,她会很高兴地参加这个使节团,但结苏·比拉尔根本没问过她,而是直接就把她推上马背。无论其他宗派是怎么做的,这位褐宗理事会的首脑并不打算效仿她们。最糟糕的是,耐苏恩的同伴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年轻的兰德身上,似乎对其他一切都已经视而不见了。

“你有什么看法,”她在沉思中大声说道,“关于那个我们与兰德会见时同样在场的姐妹?”

那也许不是她们的姐妹——她在王室图书馆里遇到了三名艾伊尔妇人,其中有两个人能够导引——但她想看看这两个人的反应。她没有失望,或者说,她失望了,柯尔伦只是坐直了身子,盖琳娜则是愣愣地盯着她。耐苏恩只能暗暗吐出一声叹息,她们真的是眼瞎了,就在几步之外有一名能够导引的女人,而她们完全感觉不到她,只因她们看不见她。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藏起来的,”耐苏恩继续说道,“但如果能够发现其中的奥妙,那一定会是很有趣的事。”那只会是兰德干的。她们能看见任何阴极力的编织。另外两名两仪师没有问耐苏恩是否确定,她们知道,耐苏恩会把猜想和事实分得很清楚。

“这是沐瑞还活着的证据,”盖琳娜带着残酷的笑容坐回座位里,“我建议,我们派柏黛恩去找她,然后我们就把她抓起来,关进地下室去。先把她从兰德身边拿开,然后我们将她和兰德一同带回塔瓦隆。只要我们让足够的金子在兰德的鼻子底下放光,我怀疑他甚至根本不会注意到沐瑞的失踪。”

柯尔伦用力摇了摇头:“关于沐瑞,我们并没有得到更可靠的证据,她有可能是那个神秘的绿宗。如果能查出她是谁,我同意将她抓起来,但我们必须谨慎考虑其他可能,我不会用如此谨慎的计划进行冒险。我们必须明白,兰德和那名姐妹有联系——无论她是谁——而兰德对于时间的要求有可能只是个计谋。幸运的是,我们有时间。”盖琳娜不情愿地点点头。如果要用她们的计划冒险,她宁可找个农场安居下来,结婚生子。

耐苏恩让自己微微叹了口气,除了喜欢炫耀之外,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柯尔伦唯一的毛病了。柯尔伦确实有个好脑子,只要她能够使用它。不过她们确实还有时间。她的脚又碰到了一只标本箱,无论情况会如何发展,她记述兰德的一章将是她人生的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