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红色的印章

当艾阿蒙·瓦达缓缓地穿过阿玛多街道上的人群时,他胯下黑色阉马的蹄声完全被城市的喧嚣声给吞没,汗水从他的每一个毛孔渗流出来。他身上被打磨得光滑晶亮的甲片虽然蒙上了一层灰尘,但仍然反射着日光,雪白的斗篷覆盖在黑马强壮的臀部上。也许这是个晴朗的春日,但他完全没心思注意天气。他在极力忽略那些有着失落表情和破烂衣衫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圣光城堡,由巨大的石墙、高塔和旗帜组成的堡垒,代表着坚不可摧的真理与正义。但生平第一次,这副景况没有鼓舞他的精神。在城堡的主庭院下了马,他把马缰扔给一名圣光之子,用严厉的口吻命令他照顾好这匹马。当然,这个人知道该怎么做,但艾阿蒙只是想发泄胸中的火气。穿白斗篷的人四处奔跑着,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仍然显示出高昂的士气。艾阿蒙希望除了展示士气之外,这些人还能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年轻的戴恩·伯恩哈小跑着穿过庭院,将拳头按在披甲的胸口上,热切地行了个军礼。“光明照耀你,指挥官,你是从塔瓦隆一路疾驰回来的吧?”他的眼里充满了血丝,一股白兰地的气味从身上散发出来。白天喝酒,这种错误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开脱。

“至少速度不慢。”艾阿蒙恼怒地说着,用力扯下铁手套,将它们塞进剑带后面。

他会记住这个男人现在的样子。这次长途行军的速度确实很快,他打算等到城外的营地构建结束之后,让他的军团在城市里过一晚,作为奖赏。虽然一直在加紧行军,但他并不赞同召唤他回来的命令,现在应该集中一支强大的力量,攻陷已经遭到削弱的白塔,将那些女巫全都埋在瓦砾下。在他赶回的路上,每天都会传来坏讯息。兰德在凯姆林,不管那个男人是伪龙还是真龙,他能导引,任何能够导引的男人都是暗黑之友;真龙信众在阿特拉聚众闹事;那个所谓的先知和他的渣滓们盘据在海丹,甚至已经侵入了阿玛迪西亚。

至少他已经杀死了一些渣滓,但和这些总是四处逃窜的害虫作战非常困难,他们会混杂在那些可憎的难民潮里,还有那些没脑子的流浪者。他们似乎认为兰德已经改变了所有秩序,他们比普通难民更糟糕。但艾阿蒙已经找到了一个解决办法,虽然并不是一个能够完全令人满意的办法。现在他的军团身后的道路上都是一片狼藉,有许多乌鸦正在那里饱餐美味。如果没办法从难民中分辨先知的渣滓,那就把所有堵塞路面的东西都杀掉好了。无罪的人应该留在他们的家里,创世主会护佑他们的。在艾阿蒙的概念里,那些流浪者应该是点缀在这块蛋糕上的梅子。

“我在城里听说摩格丝在这里。”艾阿蒙说道。他不相信这个谣言——现在所有的安多人都在思索是谁杀死了摩格丝。看到戴恩点点头,他不禁愣了一下。

艾阿蒙的惊讶很快就变成厌恶,因为这个年轻人已经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论摩格丝的住所和她的狩猎,她得到了多么优渥的款待,她必然会和圣光之子签订协约。艾阿蒙表露出明显的愤怒,他不该对培卓有什么期望的,那个人在他那个时代是一名最好的士兵,一位伟大的将军,但他已经年老懦弱了。当他的命令到达塔瓦隆的时候,艾阿蒙就明白了这点。当兰德的讯息第一次从提尔传来时,培卓就应该挥师讨伐那里,他应该聚集所有的力量发动攻击,到时候,诸国都会跟从圣光之子讨伐伪龙,他们在那时就能取得成功。现在,兰德在凯姆林,强大到足以震慑那些懦弱的国家,但摩格丝却在这里。如果是艾阿蒙掌握了摩格丝,那么这位安多女王在第一天就会签下协议,即使那样需要有人握住她的右手签下她的名字。他能让摩格丝学会,在他说“跳”的时候就要跳起来。如果摩格丝拒绝带领圣光之子返回安多,他会将摩格丝的手腕捆在领军进入安多的旗杆上。

戴恩停下来,等待着他的响应,毫无疑问,他希望艾阿蒙邀请他共进晚餐。作为一名下属,他不能向高级军官发出这样的邀请,但他肯定希望和他的老上司聊一聊,关于塔瓦隆,甚至也许还有他死去的父亲。艾阿蒙对于杰夫拉·伯恩哈并没有太多的看法,那个人一直都很软弱。“我要在六点晚餐时在营地看见你,我要见到你冷静的样子,光之子戴恩。”

戴恩肯定是喝酒了,当他行过军礼,离开的时候,还在打着嗝,口吃得厉害。艾阿蒙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戴恩曾经是一名优秀的年轻军官,有些过于注重细节,比如对于一些罪行,他一定要找到相应的证据,但他总体来说都很不错,不像他父亲那么软弱。看到他将人生浪费在白兰地里,艾阿蒙只觉得羞耻。

艾阿蒙低声嘀咕了几句——军官在圣光城堡喝酒,这是培卓已经腐败的又一迹象。然后他进入城堡,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他要睡在营地里,但一个热水澡不会有什么坏处。

一名肩膀宽阔的年轻圣光之子出现在没有装饰的石砌走廊里,在他胸口上,除了金色的阳光普照图案之外,还有一个代表圣光之手的猩红色牧羊人钩杖。这名裁判者没有停下来,甚至没有看艾阿蒙一眼,只是尊敬地低声说道:“指挥官也许愿意去一下真理圆顶。”

艾阿蒙看着那个男人的后背,皱起双眉。他不喜欢裁判者,他们在工作上很尽职,但艾阿蒙总是禁不住会想,他们佩戴上那个钩杖只是因为那样就不必去对抗手持武器的敌人。艾阿蒙本想叫住那个人,却又停了下来。裁判者们确实不注重纪律,但一名普通的圣光之子绝不会如此散漫地对一位指挥官说话。也许那个热水澡还是迟一些比较好。

走进真理圆顶,他终于恢复了一些精神。纯白色的外观,在里面,黄金叶片反射着一千盏吊灯的光芒,粗大的白色圆柱环绕着大厅,朴素而又光润。圆柱环中间是横跨三百尺没有支撑的圆顶,顶高达到一百五十尺,圆顶下面,白色大理石地面中央是一座样式简单的白色大理石高台。圣光之子最高领袖指挥官会站在这座高台上,向聚集于此地的圣光之子发表最庄严的演讲,举行最隆重的典礼。总有一天,他会站在这里。培卓不会永远活下去的。

几十名圣光之子正在这座大厅里来回巡行,这是一个值得一看的景观,当然,只有圣光之子能够看到。他相信针对他的命令还没有到来,所以他还有时间欣赏一下这座圆顶。在排列成环形的大圆柱后面是一些更细的圆柱,同样是经过了抛光,却没有装饰。高处的壁龛里陈列着圣光之子在千年以来每一次巨大胜利的壁画。艾阿蒙漫步于其中,逐一观赏它们。最终,他看见一名高大的灰发男人正在观看一幅壁画——瑟伦尼亚·莱塔被送上绞刑台,她是圣光之子吊死的唯一一名玉座。当然,那时她已经死了,活着的女巫很难被送入绞索,不过这并不重要。六百九十三年以前,正义曾经依照法律而实现。

“你感到困扰吗,吾子?”声音很低,几乎算得上是温和。

艾阿蒙微微僵硬了一下。拉丹姆·埃桑瓦是至高裁判者,但毕竟只是一名裁判者,而艾阿蒙是指挥官,圣光之涂膏者,不是他的“吾子”。“我倒是没注意。”艾阿蒙刻板地说道。

拉丹姆叹了口气,他憔悴的面孔完全是一副殉道受难的标准形象,也许会有人将他的汗水当作眼泪,但他深陷的眼窝里却似乎燃烧着烈火,将他身上所有多余的肉块都已烤干。他的斗篷上只有牧羊人的钩杖,没有黄金太阳,仿佛他并不属于圣光之子,或者是高于所有圣光之子。“现在的局势很棘手,圣光城堡里窝藏了一名女巫。”

艾阿蒙压抑住眼睛里的一丝冷光,不管是否懦弱,裁判者即使对于一名指挥官而言也是危险的。拉丹姆也许永远也不能吊死一名玉座,但他也许在梦想着吊死一名女王。艾阿蒙不在乎摩格丝的生死,也许现在摩格丝的利用价值还没完全被榨干。他什么都没说。拉丹姆浓密的灰色眉毛低垂下来,两只眼睛看上去仿佛是从两个黑色的洞窟中向外窥望。

“局势很棘手,”他又说了一遍,“绝对不能允许培卓毁掉圣光之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艾阿蒙只是端详着墙上的绘画。也许这些画师的水平很高,也许没什么水平,他不了解这种艺术,也对此毫不关心。那些卫兵们的武器盔甲都很齐备,绞索和绞架看上去也很真实,这就是他知道的。“我准备好倾听了。”他最后说道。

“那么我们就谈一谈,吾子,等到稍晚一些,在眼睛和耳朵都不太多的地方。光明照耀你,吾子。”拉丹姆转身就走,白色的斗篷在身后扬起,靴子击地的声音回荡在大厅里,仿佛每一步都要将脚下的岩石踩碎。一些圣光之子在他经过的时候,都向他深深地弯下了腰。

从庭院高处的一扇窄窗里,培卓看着艾阿蒙下马,和年轻的戴恩说话,然后带着怒意大步走开。艾阿蒙总是这样怒气冲冲,如果有什么办法能将塔瓦隆的圣光之子带回来,只把艾阿蒙丢在那里,培卓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采纳。这个男人是一名称职的战地指挥官,但更是个激起暴动的好手,他的所有战术和战略就是冲锋,再冲锋。

培卓摇摇头,朝接见室走去,他还有比艾阿蒙更重要的事要关心。摩格丝仍然像一支拥有足够饮水和高昂斗志的军队一样在顽强抵抗,拒绝承认自己已经身陷谷地,无路可逃,而她的敌人正在山腰处,随时可以置她于死地。

当培卓走进接见室时,塞班从桌边站起。“埃布尔玳来了,大人,他给您留下了这些。”塞班碰了碰桌上用红色缎带系住的一卷纸。“还有这个。”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小骨管时,抿紧一双薄嘴唇。

培卓低声说了些什么,拿过那支骨管,走进内室。埃布尔玳愈来愈没用了,将报告丢给塞班已经是很糟糕的事,虽然那些报告里只有一派胡言,但即使是埃布尔玳也应该知道,这种有三道红线的骨管必须交给培卓本人。他将骨管放到油灯附近,检查上面的蜡封。没有磨损。他应该在埃布尔玳脚下点上一堆火,让他知道对于光明的畏惧,幸好那个傻瓜只是他设给别人的圈套。

这封信又是瓦拉丁送来的。一张薄纸上用疯狂、繁乱的笔迹写满培卓的私人密码,培卓几乎没有看就要把它烧掉,但在信尾的一些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开始从头细读这些密码,他要完全确认这些内容。就像上一封信一样,这封信里一直在胡说些什么被锁住的两仪师和奇怪的野兽,但就在最后……瓦拉丁帮助亚西迪·费沙在坦其克找了一个藏身之地,他会试着将亚西迪偷渡出去,但先行者们看守得十分严紧,没有许可,就连个口讯都传不出城墙以外。

培卓若有所思地揉着下巴。亚西迪是他派去塔拉朋的部下之一,他的任务是察看还有什么可以抢救。亚西迪对于瓦拉丁毫无了解,瓦拉丁也不该认识亚西迪,先行者严密看守着坦其克,连一个口讯都不能传到城墙外。都是疯子的胡言乱语。

培卓将那张纸塞进口袋,转身回到了前厅。“塞班,从西边传来的最新讯息是什么?”在他们之间,“西边” 的意思是指塔拉朋的边境。

“一直没有变化,大人,深入塔拉朋境内的巡逻兵没有回来,现在边境最大的问题是不断试图越境的难民。”

过于深入塔拉朋境内的巡逻兵,塔拉朋已经变成一个翻腾着无数毒蛇和巨鼠的深坑,但……“你能用多快速度让一名信使到达坦其克?”

塞班甚至没有眨眼,即使某一天他的马对他说话,这个男人也不会表现出丝毫惊讶。“这其中的问题在于信使越过边境之后该如何换马,大人。一般情况,我会说这段路程往返需要二十天时间,运气好的话,需要的时间会更少一些。现在,运气好的话,往返的时间应该会加倍。可能时间加倍,信使也只刚刚到达坦其克。”在那个深坑里,一名信使会被彻底吞进去,连根骨头都不留。

没有让信使回来的必要,但培卓并没将这点告诉塞班。“安排信使,塞班,我要在一个小时内送出一封信,而且我要亲自和那名信使谈话。”塞班应允地点了一下头,但同时也揉搓着双手,似乎遭到培卓的侮辱。就随他去吧!这件事如果要成功,很难不让瓦拉丁曝光。当然,如果瓦拉丁已经疯了,有些防范就是不必要的,但如果不是……曝光他不会让任何事更快发生。

回到接见室之后,培卓又细看了一遍瓦拉丁的密信,然后才将那张纸放在油灯上,看着它被火焰吞没,纸灰在手指间碾碎。

对于行动和信息,培卓有四条准则:对敌人没有做到尽量了解之前,不制定任何与之有关的计划;如果得到新的信息,不要害怕改变原先的计划;绝不要相信自己知道的一切;但一定要在知道一切之后才有所行动的人在帐篷里空等的时候,敌人已经将火把扔到了他的帐篷顶上。培卓一生中只有一次抛弃了这些准则,任由自己跟随感觉前进。那是在加玛拉的时候,他只是因为头皮一阵发紧,就派遣三分之一的部队去察看一片所有人都认为无路可走的山地。在他调遣其余人马攻击莫兰迪和阿特拉军队时,一支本该在一百里外的伊利安人的军队突然从那片“无路可走”的山地中杀了出来。那一次,他能够顺利撤退,免于惨败的唯一原因就是一种“感觉”。现在,他再次有了那种感觉。

“我不信任他,”塔兰沃坚定地说,“他让我想起一个年轻的骗子。一个娃娃脸的家伙,他可以看着你的眼睛,对你笑,同时又用手掌取走杯中的豆子。”

这一次,摩格丝轻易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年轻的培德已经报告说,他的叔叔终于找到一条路,可以让她和随从们偷偷溜出圣光城堡。要带走其他人一直是个难题,托文·巴绍很早以前就说可以让摩格丝一个人出去了,但摩格丝不会将其他人丢给白袍众,尤其不会丢弃塔兰沃。

“我会注意你的感觉,”摩格丝纵容地说,“但不要让这些情绪干扰你。你有关于这方面的谚语吗,莉妮?一些适合年轻的塔兰沃和他的感觉的谚语?”光明啊,为什么她会因为奚落塔兰沃而如此高兴?塔兰沃现在的行动甚至接近于叛国,但她是他的女王,不是……后面的思绪被她压回到了心里。

莉妮坐在窗口附近,正在卷着一个蓝纱线球,布琳用两只手为她撑住纱线。“培德让我想起了那个小马夫,那时刚好是你去白塔之前,那个人让两名侍女有了身孕,当他要逃出庄园的时候被抓住了,他背上的袋子里装满了你母亲的金银盘子。”

摩格丝咬了咬牙,但没有任何事能破坏她的好心情,即使是布琳瞥向她的目光也不行。培德早就因为摩格丝即将逃离这里而大喜了,部分原因是他认为他的叔叔可以给他一些奖赏。他曾经向摩格丝提到过,这可以补偿他在家时犯下的一个错误;而当那个年轻人得知摩格丝同意带他们全部离开这座城堡,并在明天日出离开阿玛多时,他简直是手舞足蹈了。离开阿玛多,前往海丹,那里不会有能被派往安多的大部队。两天前,托文亲自来向摩格丝说明了计划,那时他伪装成一名前来交送针线货品的店主。他是一名矮胖的大鼻子男人,有着暴躁的眼神,嘴角总是挂着一丝冷笑,但他对摩格丝说话时一直都是毕恭毕敬。很难相信他竟然是培德的叔叔,他们看上去完全不一样,而且托文的样子也完全不像是个商人。但他的计划却简单而有效,虽然这个计划肯定会让人觉得有损尊严。只需要先将足够多跟随摩格丝的人疏散到城堡外面,这个计划就能实行。而只要能离开这座城堡,摩格丝完全不在意自己要躲在运送厨房垃圾的马车下面。

“现在,你们全都知道该怎么做了。”她对他们说。只要摩格丝待在自己的房里,她的随从都可以有相当的行动自由,这个行动就是基于这一点。或者说,除了摩格丝之外所有人的逃脱都要基于这一点。“莉妮,当钟声响到高音时,你和布琳一定要在洗衣院子里。”莉妮带着微笑点点头,但布琳只是咬着嘴唇看了摩格丝一眼。这个计划他们已经复习了二十遍,摩格丝不允许有任何错误让某个人被留下来。“塔兰沃,你要放下你的剑,等在一家被称作‘橡树和荆棘’的客栈里。”塔兰沃张开嘴,但摩格丝用坚定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已经听过了你的争论,你可以再找一把剑,如果你没有带剑,他们就会相信你会回来。”塔兰沃紧皱着双眉,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蓝格威要等在金头,贝瑟在——”

一阵匆忙的敲门声传来,房门被打开,贝瑟探进了头。“女王,有个男人……一名圣光之子……”他回头瞥了走廊一眼,“来了个裁判者,女王。”塔兰沃的手伸向剑柄,摩格丝接连向他打了两个手势,又用眼睛狠狠地瞪着他,才让他将双手从剑柄上移开。

“让他进来。”摩格丝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但胃里仿佛有无数只狐狸在拼命地抓着。一名裁判者?难道迄今为止一直顺利进行的事情最后被证明其实只是一场突然来临的灾难?一名鹰钩鼻的高大男人推开贝瑟,走进房间,又在贝瑟的鼻子前面关上了房门,在他金白两色的战袍上肩膀部位绘着猩红色的钩杖,表明他是名裁判官。摩格丝以前没见过埃尼诺·萨伦,但他一眼就认出了摩格丝,他的脸上有着一种不可更改的信心。“最高领袖指挥官召唤你,”他冷冷地说,“现在就去。”

摩格丝脑子里各种念头流过的速度比胃部的颤抖更快,她已经习惯了受到召唤。自从将她软禁在城堡中之后,培卓就不会来找她了,但培卓会时常叫她过去,向她宣讲她对安多应负的责任;或者是进行所谓友谊的交谈,向她表明培卓对她和安多具有最真挚的善意。她已经习惯了这些,但每次来找她的信使不会是这种人。如果她已经被交给了裁判团,这名信使也不会使用这种托辞,拉丹姆会派遣足够的人来将她和她的全部随从拖走。她和拉丹姆有过短暂的会晤,那次她几乎连血液都被冻住了。为什么会派一名裁判官过来?她说出了这个问题。埃尼诺用同样冰冷的语调回答:“我刚才和最高领袖指挥官在一起,而我恰巧要过来这边。我已经结束了我的事务,现在我要带你过去。毕竟,你是一位女王,应该得到尊敬。”他显得有些无聊,甚至有些不耐烦,到最后,他的脸上扭曲出一丝冷冷的嘲笑。

“很好。”摩格丝说。

“我能否陪同女王?”塔兰沃庄重地一鞠躬,至少他在外人面前会显示出足够的顺从。

“不。”摩格丝宁可带上蓝格威。不,带上任何男人都会让别人以为她需要保镖。埃尼诺几乎和拉丹姆一样让她感到危险,但她绝对不会让这名裁判官察觉到丝毫事实。摩格丝让脸上露出随意而宽容的微笑:“我在这里肯定不需要保护。”

埃尼诺也在微笑,或者至少他的嘴在微笑。他似乎是在笑她。

走出房门,贝瑟和蓝格威都用不安的眼神看着摩格丝。摩格丝几乎要改变自己的主意了,但如果真的有什么陷阱,两个男人也不可能保护她,而且现在改变主意会让她显得软弱。跟随着埃尼诺走过一道道石砌走廊,摩格丝确实感觉到了虚弱,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像是一位女王。如果裁判团将她扔进地牢,也许她会像其他人一样发出尖叫——嗯,不存在什么“也许”,摩格丝还没有愚蠢到以为有王室血统的人就会和其他人有什么区别——但直到此时,她还应该是一位女王。她用力压下了自己颤抖不止的胃。

埃尼诺领着她走进了一座用石板铺地的场院,在这里,许多赤裸胸膛的男人正在用剑劈砍一根根木柱。“我们要去哪里?”她问,“这不是以前我去最高领袖指挥官书房的路。他在别的地方吗?”

“我走的是快捷通道,”埃尼诺答道,“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他没有把话说完,也没有放慢脚步。

摩格丝没有选择,只能继续跟着他。他们走过一条走廊,走廊两侧全都是长形的房间,里面排列着窄帆布床,房间里有许多赤裸着胸膛,或者是穿得更少的男人。摩格丝的眼睛一直盯着萨伦的后背,心中构思着要掷向培卓·南奥的激烈言辞。他们又经过一座马厩的院子,马匹和马粪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一名蹄铁匠正在院子的一角为马匹上蹄铁。然后又是一道排列着士兵营房的走廊,一道在一侧全部是厨房的走廊,里面充满浓重的炖菜气味。最后他们走进另一座院子……摩格丝僵立在原地。

一座高大的绞刑台立在院子中央。三个女人和十几个男人站满了上面每一个位置,他们被捆住手脚,脖子上已经套住了绞索。其中有一些人在悲哀地哭泣着,而大多数人只是睁着恐惧的眼睛。那些男人中的最后两个就是托文·巴绍和培德,那个男孩只穿着衬衫,那件摩格丝让人为他做的红白色外衣已经不见了。培德并没有哭泣,但他的叔叔在哭,而培德似乎因为过于恐惧,已经忘了要流泪了。

“为了光明!”一名白袍众军官大声喊道,另一名白袍众军官用力推动了绞刑台末端的一根长杆。

随着一阵巨大的声音,绞刑台下面的活门被打开,所有受刑的人都掉了下去,从摩格丝的视野里消失了。一些绞索还在颤抖着,挂在那些绞索上的人并没有被刚才的掉落拉断脖子,还在做最后的抽搐。培德的绞索就在颤抖,而摩格丝精妙的逃亡计划也随着他的死亡而破灭了。也许摩格丝应该对培德有更多一些关心,但她现在只是想着自己的逃亡,想着走出这个陷阱的办法。是她自己走进了这个陷阱,整个安多也随她一起被陷住了。

埃尼诺正在看着她,显然是在等待她晕过去,或者是趴在地上呕吐。

“一次吊死这么多人?”摩格丝很为自己稳定的声音而感到骄傲。培德的绳子已经不再抖动了,而是缓慢地来回摇摆着。没办法逃走。

“我们每天都要吊死暗黑之友,”埃尼诺冷冷地回答,“也许在安多,你发表一篇演讲就会放了他们,但我们不会。”

摩格丝和他对视着。这就是快捷方式?那么,这又是培卓的新手段了。埃尼诺丝毫没提到她的逃亡计划,这并不让她感到惊讶。培卓非常狡猾。摩格丝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客人,培德和她的叔叔只是碰巧被吊死,因为一些与摩格丝无关的罪行。下一次会是谁被推上绞架?蓝格威还是贝瑟?或者是莉妮?塔兰沃?奇怪的是,塔兰沃被一根绳子吊起的形象比莉妮的更让她感到心痛,一个人的心思真是奇怪。越过埃尼诺的肩膀,摩格丝看见了站在远处的拉丹姆,他正从一扇窗户里俯视这座绞刑台,俯视着她。也许这是他干的,而不是培卓,但这没有不同。她不能让她的人无故死去,她不能让塔兰沃死去。真是奇怪的心思。她带着讽刺的神情挑起一侧眉弓,说道:“如果这让你的膝盖发软,我想我肯定可以等到你重新找到力量的时候。”摩格丝的声音很轻松,完全没有受到眼前情景的影响。光明啊,不要让她在这里呕吐吧!

埃尼诺的脸沉了下来,他转过身,迈开了步子。摩格丝以平稳的步伐跟随着他,没有抬头去看那扇有拉丹姆在的窗户,同时竭力不去想那座绞刑台。

也许这真的是快捷方式。在下一道走廊里,埃尼诺引领她走上一段陡峭的阶梯,随后就把她带到了培卓的接见室,比她以前几次走过来所需的时间都要短。像往常一样,培卓没有站起身,房间里也没有椅子可以让摩格丝坐下,所以她只能像一名求告者一样站在培卓面前。他看上去很烦躁,一言不发地坐着,盯着摩格丝,但并不是真正在看她。

培卓赢了,而培卓甚至不在看她,这让摩格丝感到非常恼怒。光明啊,培卓赢了。也许她应该回自己的房间去,如果她命令塔兰沃、蓝格威和贝瑟为她挖一条地道出来,他们也一定会全力去挖的。那样他们就会死,然后她也会死。她从没有拿过剑,但如果她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她也会拿起剑。她会死,伊兰会登上狮子王座,兰德将被赶下台。白塔会让伊兰得到她应得的。而如果是白塔保卫伊兰得到王座……这似乎是疯狂的,摩格丝对于白塔的信任甚至比她对培卓的信任更少。不,她必须自己救安多,但是代价,她必须偿付相应的代价。

摩格丝强迫自己开了口:“我已经准备好签署你的协约了。”

培卓一开始似乎没有听清楚,然后他眨眨眼,突然间,他冷笑着摇了摇头。这让摩格丝更加愤怒。假装惊讶,假装摩格丝完全没有想过要逃走,假装她是一位客人。摩格丝真希望能看见培卓被挂在绞刑架上。

但培卓又飞快地开始行动,仿佛刚才那个表情冷漠的老人根本就是另一个人。片刻之间,培卓那个干皱的小个子秘书带着一张长长的羊皮纸走了进来,一切都已经写在了上面,而且那名秘书还带来了一个仿冒的安多国玺,但摩格丝完全看不出它和真正的安多国玺有什么差别。

不管是否能有选择,摩格丝还是显出一副逐项阅读条款的样子。它们和摩格丝所预想的没有不同。培卓会率领白袍众恢复她的王座,但这是有代价的,虽然它们在名义上不是这样。一千名白袍众将驻扎凯姆林,他们将设立自己的法庭,遵循与安多不同的律法,此条款永久执行。在安多各处,白袍众与女王卫兵有同等权力,此条款永久执行。签下这个协约,她要用一生时间取消它,还有伊兰的一生时间。但如果不签,狮子王座就仍然是兰德的战利品,即使能有女人再次坐到上面,那也一定是爱伦娜或娜埃安之类的人,她们只不过是兰德的傀儡。或者伊兰有可能作为白塔的傀儡而得到狮子王座。她不能信任白塔。

摩格丝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将那个仿冒的国玺按在那名秘书滴在协约末尾处的红色蜡漆上。印章的图案是安多的石子被玫瑰王冠所环绕。从此,摩格丝成为了第一个接受外国军队踏上安多领土的女王。

“再过多久……”要说的话比摩格丝想象中更难以出口,“再过多久,你的军团就能出发?”

培卓犹豫着,瞥了桌子一眼。那上面只有钢笔、墨水、一只沙碗和刚刚被烤残的剩蜡,仿佛他刚刚并没有在这上面写下一封信。他草草地在那张协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盖上自己的印章——一个闪耀太阳的金色印章,然后将那张羊皮纸递给他的秘书。“将这个放到档案室,塞班,恐怕我还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样迅速行动,摩格丝,现在局势的变化让我必须予以考虑。你不需要担心,我想的只是该如何进入安多以外的地区。我想你可以把这当成是我继续享受一段有你陪伴的时光。”

塞班平稳而又恭谨地鞠了个躬,而摩格丝几乎可以肯定,塞班惊讶地望了培卓一眼。她自己也着实吃了一惊,培卓一直紧紧地逼她,而现在,他却要考虑其他事情?塞班匆匆地走开了,仿佛是害怕摩格丝会夺回那份协约,将它撕毁,但摩格丝现在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那份协约。至少,不会有更多的绞刑了,其余的可以等到以后再去处理。一次走一步,她顽固的反抗失败了,但现在,她又有了时间,这是一份意料之外的礼物,但绝不应该浪费。享受她的陪伴?

摩格丝装出一副热情的微笑。“看起来,一副重担已经从我的肩上被移开了。告诉我,你下棋吗?”

“我被认为是一名不错的棋手。”培卓的微笑先是夹杂了一些惊讶,然后又显得很愉快。

摩格丝脸红了一下,但她没有让愤怒显现在脸上,也许最好让培卓以为现在她已经被打垮了,没有人会将一名被击垮的敌手看得太紧,或者将这样的敌手看得太高。如果摩格丝足够小心,过一段时间,甚至不必等到培卓的士兵离开阿玛迪西亚,她就有可能开始恢复被她交出的东西了。对于权力游戏,她曾经有一位非常优秀的老师。

“如果你愿意玩一局,我会努力不让自己表现得太差。”摩格丝的棋艺相当精深,但是当然,她要输掉,而且不能输得太轻易,让培卓有无聊的感觉。她痛恨失败。

拉丹姆皱起眉,用手指敲击着镀金的座椅扶手,在他的头顶上,红色的牧羊人钩杖漆雕图案镶嵌在一只纯白色的盘子上。“那名女巫被吓住了。”他喃喃地说道。

埃尼诺急忙做出回答,仿佛拉丹姆是在指责他:“有些人会被绞刑的情景影响。昨晚对暗黑之友进行了搜捕,我被告知,当绰姆破开房门的时候,他们正在吟诵暗影的教义。我进行了检查,但没有人曾经想到要讯问他们是否和她有联系。”至少他没有挪动身体,他站得笔直,就像任何圣光之手应该的那样。

拉丹姆微微摆了摆手,表示他不必进行解释。当然,这之间是没有关系的,他们之间唯一可能的关系就是她是一名女巫,而他们是暗黑之友。女巫还在圣光城堡里,这才是让拉丹姆感到气恼的事情。

“培卓让我去找她,就好像我是一条狗,”埃尼诺咬着牙说,“站在那么靠近女巫的地方,我几乎要吐了,我只想掐住她的咽喉。”

拉丹姆没有在意埃尼诺说了些什么,他几乎完全没听进耳朵里。当然,培卓恨圣光之手,大多数人都恨他们所害怕的。不,他的心思在摩格丝身上。根据以往的各种纪录,摩格丝不是软弱的人,她足以抵抗培卓,虽然大多数进入圣光城堡的人很快就会崩溃。如果摩格丝被证明是软弱的,那么他的一些计划就会遭到破坏。拉丹姆本来已经在脑子里构思好了每一个细节:每天都会让来自不同地方的世界看到对摩格丝进行的审讯,直到最后,她戏剧性地供认了一切罪行。整个过程极富技巧,没有人能看出其中的破绽,然后就是执行她死刑的仪式。要为她建立一座特殊的绞架,将她被绞死的样子保留下去,以纪念这个功业。

“让我们希望她会继续抵抗培卓吧!”拉丹姆的脸上出现一种会被人们认为是温和与虔诚的微笑。即使是培卓,也不能将耐心永远持续下去,最终他还是会将摩格丝交由正义来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