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记忆

“女王?”

摩格丝从膝上的书本中抬起眼睛,阳光正从窗口斜射进她卧室旁的这间起居室里。天气已经很热了,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汗水润湿了她的脸。再过不久就正午了,而她坐在这里,许久都没有动过一下。这不像是她的作风,而且她也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要用一本书打发一整个上午了,最近她似乎一直都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阅读上。看看大理石壁炉架上摆放的黄金钟,她竟然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才看完这一页,但她根本想不起自己读了什么。一定是天气太炎热的关系。

这名身穿红色外衣的年轻军官正跪在她面前,一只拳头抵在金红色的地毯上,外貌让她感觉有些熟悉。她曾经记得宫里每一名卫兵的名字,也许现在宫里全都换成新面孔了。“马泰恩,”她的声音让自己吃了一惊。他是个高大俊美的青年,但她想不起自己为什么会特别记得他。是不是因为他带过某个人来见她?在很久以前?“卫兵副官马泰恩·塔兰沃。”

他吃惊地瞪大眼睛看着她,然后立刻又低下了头:“女王,请原谅,但我很惊讶在早晨传来那样的讯息之后,您还留在这里。”

“什么讯息?”能在亚黛玛对于提尔宫廷的唠叨之外听到一些新鲜事,摩格丝感到有些兴奋。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有些事情要问那个女人,但她们所做的一切只有喋喋不休地闲聊,她还记得自己以前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加贝瑞似乎很喜欢听她们说话,他总是双腿交叉坐在壁炉前的那把高椅子上,安心地向她们微笑着。亚黛玛穿衣服的风格愈来愈大胆了,她应该跟这位女士说说这件事,她似乎还模糊地记得以前曾想过这件事。胡说,如果我想过,我应该已经对她说了。她摇了摇头,意识到自己的注意力已经从这名年轻军官身上完全飘走了。他显然是开口说了些什么,看到女王没在听,他就闭上了嘴。“再跟我说一遍,我有些心烦,站起来说吧!”

他站起身,脸上流露出怒意,在看了她一眼之后,那双似乎要燃烧起来的眼睛又望向了地面。摩格丝看了一下他刚才盯住自己的地方,脸上不禁微微发热。她衣服的领口开得非常低,但加贝瑞喜欢她穿成这样,想到这点,她就不再为自己几乎裸体地面对一名军官而感到烦恼了。

“长话短说,”她语气生硬地说道。他怎么敢这样看我?我真该用鞭子抽他一顿。“到底是什么重要讯息,让你认为你可以像走进某家酒馆一样走进我的起居室?”军官的脸色更阴沉了些,但摩格丝不知道这是因为他感到困窘,还是更加愤怒。他怎敢对他的女王发怒!这个男人以为我除了听他说话之外,没别的事要做了吗?

“叛乱,女王。”他用刻板的声音说道。摩格丝脑子里那些关于这名军官的眼神和火气的想法全都消失了。

“在哪里?”

“两河流域,女王,今天早晨,一名从白桥出发的信使送来讯息说,有人升起了古曼埃瑟兰的红鹰旗。”

摩格丝在书上逐一敲打着她的手指,思绪恢复了很久以来都没有过的清晰。关于两河人的某件事在刺激着她的神经,但只是一点火星,她没办法让它燃烧起来。那片地区几乎不属于安多,而且安多也已经有好几个世代不曾在那里施行过统治了。她和前三任女王只能勉力维持住对迷雾山脉中一些矿场和锻冶厂的控制,如果不是因为地形的关系使得那些炼制出来的金属只能被运往安多,可能就连这点控制也无法维持了。是要控制那些金铁矿产,还是要收取两河的羊毛和烟草,这种选择并不难。但叛乱是要禁止的,即使那个地方只有在地图上属于她,叛乱会像野火一样扩张,一直蔓延到真正属于她的地区。她没想到在兽魔人战争中被摧毁的曼埃瑟兰,传奇和故事中的曼埃瑟兰,竟然还存在于某些人的记忆里。况且,两河是她的,虽然那里已经被她忽视了很久,但那仍然是她领土的一部分。

“加贝瑞大人知道了吗?”他当然还不知道,否则一定会立刻就带着这讯息来见她,并且建议她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他的建议总是清晰又正确。建议?不知为什么,她似乎记得,有时候他是直接在命令她该怎么做,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他知道了,女王。”马泰恩的声音仍然显得很平和,跟他的表情完全不同,他的脸上仍然有怒火缓慢地燃烧着。“他只是笑了笑,他说两河那里似乎是有点麻烦,总有一天他要为此做些什么。他说这个小麻烦可以先放一旁,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关心。”

那本书随着女王猛然起身的动作掉落地上,当摩格丝走过马泰恩身边时,她觉得那名军官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冷酷而满足的微笑。一名女仆告诉摩格丝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加贝瑞,她立刻朝那座柱廊庭院跑去,庭院中央的大理石喷泉池中有许多莲花和鱼儿,让这里有一种清凉的感觉。

加贝瑞坐在白色喷泉池宽阔的边沿上,男女贵族聚集在他周围,他们中摩格丝认识的还不到一半。有一张黝黑方脸的撒安德家族的贾瑞德,和他那有一头蜂蜜色头发、泼妇般的妻子爱伦娜;那个只知道傻笑的马恩家族的亚瑞米拉,总是大睁着一双肮脏的褐色眼睛,伪装出有趣的神情;骨瘦如柴的卡伦家族的奈西恩,虽然头顶上只剩下稀疏的白发,但他仍然会推倒他能胁迫的任何女人;阿劳恩家族的娜埃安美丽而苍白的脸上像往常一样挂着冷笑;巴瑞恩家族的里尔是个纤细得像一根鞭子的男人,他永远都佩着一把剑;安沙尔家族的卡莉恩德,据说曾用她那平板的眼神让三位丈夫进了坟墓,她现在的眼神就是如此。其他人摩格丝就完全不认识了,这很奇怪,而且,除了在正式场合外,平时她绝不会让她现在认识的那几个人进宫,因为他们全都是在她继位时反对过她的人,其中爱伦娜和娜埃安更是想自己坐上狮子王座。加贝瑞让这些人进来到底想干什么?

“……我们在凯瑞安的产业规模,大人……”亚瑞米拉正在说话,当摩格丝走过来的时候,他仍然望着加贝瑞。没有一个人多看他们的女王一眼,仿佛她只是个奉酒的仆人!

“我想跟你说说两河的事,加贝瑞,我们单独谈谈。”

“我已经处理好了,亲爱的,”加贝瑞一边懒洋洋地说着,一边用手指弹拨着水面,“现在我正在关心其他的事情。我以为你要用阅读打发这炎热的白天,你应该回房去,一直等到晚上天气凉下来。”

亲爱的,他就在这些闯入者面前公开称呼她亲爱的!听到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来,她也像他们单独相处时那样浑身颤栗不已。爱伦娜已经在掩嘴窃笑了。“我不这么想,加贝瑞大人,”摩格丝冷冷地说,“现在你跟我来,在我回来之前,这些人全都要出宫去,否则他们会被彻底逐出凯姆林。”

加贝瑞忽然站了起来,他是个高大的男人,一站起来就完全俯视她。除了他那双黑色的眼睛,她似乎什么都看不到了。她的皮肤掠过一阵刺麻的感觉,好像一阵寒风刚刚吹过这个庭院。“你得离开,并等待我回去,摩格丝。”他的声音似乎是从远方传来的咆哮,充满她的耳朵。“我必须处理一切需要处理的事情,晚上我会去找你,你现在得离开,离开吧!”

她伸出一只手,打开起居室的门,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他要她离开,她就离开了。在恐惧中盯着这扇门,她能看见那些男人脸上无声的嘲笑,有些女贵族更是当场放声大笑。我怎么了?为什么我会被一个男人迷得神魂颠倒?但她仍然能感觉到要走进去等待加贝瑞的迫切心情。

在一阵晕眩中,她强迫自己转身走开,这花费她很大的力气。在心中,她想象着加贝瑞来找她却发现她不在时的失望,并且为他的失望而感到害怕,而她立刻又开始恐惧起这种害怕的心情了。

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为什么要去。只是她不能顺从地等待,无论她要等待的是加贝瑞,还是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男女,喷泉庭院那一幕不停地在她的脑海中闪现。他要她离开,那些充满恨意与嘲弄的面孔在看着她。她的思绪依旧是朦胧不清,她弄不清自己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她必须想一些她可以理解的事情,一些她能应付的事情,处理贾瑞德·撒安德这些人。

当她坐稳王位之后,她赦免了他们在继承战争时所做的一切,正如同她赦免了反对她的每一个人,这应该是埋葬所有仇恨的最好方式。正是这种仇恨溃烂成各种阴谋和恶行,侵害了许多国家,被称作达斯戴马的权力游戏导致了贵族间混乱不休的斗争,倾覆了无数统治者。它是凯瑞安内战的核心,无疑也在那场卷入阿拉多曼和塔拉朋的骚乱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只有特赦才能停止达斯戴马在安多滋生。但如果她会留下部分赦罪令不签署,那上面一定就写着这七个人的名字。

加贝瑞知道这件事,在公开场合里,她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但私底下,她曾清楚地表示过对他们的不信任。他们曾经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向她宣誓效忠,而她能清楚地听见他们舌头上的谎言,他们之中的任何人都不会放过扳倒她的机会,而七个人聚在一起……

她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加贝瑞一定在制定反对她的阴谋。他不可能是为了将爱伦娜或娜埃安推上王座。他已经有了我,不必那么费力了。她苦涩地想道,我就像是他的小狗。他一定想要亲自取代她成为安多历史上第一任国王。她心里还在渴望着回去看那本书,等待他,她仍然对他的抚摸渴望不已。

直到她看清了走廊里围绕在她周围的苍老面孔,那些满是皱纹的脸颊和驼了的背,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退休者的居住区。有些仆人会在年老时回到自己家,但有些人因为久居宫廷,已经完全无法适应另外的人生了,这样的人在这里有一个小型的居住区,有他们自己的乘凉花园和宽敞庭院。就像以往的历任女王一样,她提供给这些人年金,让他们以低于成本的价格从宫廷厨房中购买食物,同时宫中的医生也会为他们看病。她一路走过去,不时会看到有人摇摇晃晃地向她鞠躬或是行屈膝礼,用老迈的声音嘟囔着:“光明照耀您,女王”、“光明赐福于您,女王”、“光明保护您,女王”。她心不在焉地响应着他们,现在她知道该去哪里了。

莉妮的房门和这条铺着绿色地砖的走廊上其他的房门没什么差别,除了雕刻着一只跃起的安多狮子之外,门上没有任何装饰。她从不曾想过在走进房间之前要敲门,她是女王,这是她的宫殿。她的老保姆不在房里,但正在砖砌壁炉的小火上冒热气的茶壶说明莉妮不久就会回来了。

这间有两个小巧房间的居室安静而整洁,床单铺叠得没有任何皱褶,两把椅子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两边,放在桌子正中央的蓝色花瓶里插着一束绿叶植物。莉妮一直是个对整洁要求极严格的人,摩格丝打赌,这里衣橱中的衣服和壁炉对面另一个房间里食橱中的瓶瓶罐罐,都是完全按次序摆放好的。

小木框里的六幅彩绘象牙小画像在壁炉架上被摆成一条直线,摩格丝想象不出,如果只是靠她的保姆薪水,莉妮如何能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当然,她也不能向老保姆询问这样的问题。六幅小画像两两成对,上面画了三名年轻的女子和她们婴儿时的模样,这里有伊兰和她自己。她拿起画着自己的那片象牙,那是她十四岁时的容貌,画像里的她还是个苗条而稚嫩的少女,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过这么纯真的岁月。在去白塔的那一天,她穿的就是这种象牙色的丝裙,那时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为女王,她只是抱着一个成为两仪师的虚幻希望。

她茫然地用拇指拨弄着左手的巨蛇戒,那不是靠实力得到的,不能导引的女人永远也没资格得到巨蛇戒。但就在她十六岁命名日之前不久,她返回安多,为的是代表传坎家族夺取玫瑰王冠。当她在将近两年之后赢得王位时,这枚戒指也被送到她面前,依照传统,安多的王女都要被送往白塔接受训练。而作为对安多长久支持白塔的赞誉,无论王女能否导引,都会获得巨蛇戒。在进入白塔时,她只是传坎家族的继承人,但在戴上玫瑰王冠之后,她们把这枚戒指给了她。

将自己的小画像放回原位,她又拿起了母亲的小画像,母亲那时大概已经有十六岁了。莉妮是传坎家三代女人的保姆。麦玎·传坎非常美丽,摩格丝还记得这上面描绘的微笑,对她而言,那是母爱的阳光。麦玎原本应该得到狮子王座,但一场热病夺去了她的生命。一个年轻的女孩发现自己突然间成了传坎家族的家主,被抛进一场权力斗争的核心,一开始,支持她的只有家臣和一名家族的吟游诗人。我赢得了狮子王座,我不会放弃它,更不会眼看着一个男人得到它。女王们统治了安多一千年,我不会让这段历史结束在我手上!

“又来弄乱我的东西了,对不对,孩子?”

这声音触发许多被她遗忘已久的事情,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东西藏到背后,狼狈地摇了摇头,才将那幅小画像放回架子上。“我不再是个小女孩了,莉妮,你必须记住这一点。否则总有一天,你会在公开场合说出不得体的话,让我不得不有所处置。”

“我的脖子已经又瘦又老了。”莉妮说着,将一袋胡萝卜和芜菁放到桌上。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灰色衣裙,身子显得很瘦弱,白发在脑后被挽成一个发髻,瘦窄的脸上,皮肤如同薄薄的羊皮纸。但她的背脊仍然挺得笔直,声音依旧平稳清晰,黑眸也如同往日一般锐利。“如果你想把它交给刽子手或是绞刑架,我也无所谓。‘新枝遇刀断,老枝让刀钝’。”

摩格丝叹了口气,莉妮永远都不会改变,就算是当着整个宫廷的面,她也不会行屈膝礼。“你真是愈老愈顽固,我不知道能不能让刽子手找到一把可以砍断你脖子的斧头。”

“你有好些日子没来看我了,所以我想你一定遇到了什么弄不明白的事情。你还在小的时候——就算长大后也没变——你有事情想不透时总是会来找我。要我泡一壶茶吗?”

“好些日子,莉妮?我每星期都会来找你,而且看看你对我说话的方式,一星期见你一次已经太多了,如果安多任何一位最高贵的女士对我的态度有你一半无礼,我都会立刻放逐她。”

莉妮看了她一眼:“从春天开始,你就没再弄脏过我的门口。还有,我还是只能像往常那样说话,我太老了,做不了什么改变。你想要茶吗?”

“不。”摩格丝有些茫然地将一只手捂在额上。她确实是每星期都来看莉妮的,她还记得……她记不清了,加贝瑞彻底占据了她的时间,让她记不清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事情。“不,我不想喝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你根本没办法帮我解决问题。”

她的老保姆哼了一声,不过她并没有让这个声音显得很粗鲁:“你的问题是加贝瑞,对不对?只是现在你羞于告诉我。孩子,我在摇篮里给你换尿布,在你生病时照顾你,在你胃痛时帮你催吐,告诉你对于男人,你都需要知道些什么。你从不曾羞于和我谈论过什么,现在也不需要例外吧!”

“加贝瑞?”摩格丝瞪大了眼睛,“你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孩子,”莉妮有些伤心地说,“每个人都知道,只是没人敢告诉你就是了。如果你不躲开我的话,我倒是敢对你说,我总不能直接跑到你面前去说这些吧,对不对?这种事女人们非得要到她自己发现问题时才会相信。”

“你在说什么?”摩格丝问道,“如果你知道,你就有责任来告诉我,莉妮,所有人都有这个责任!光明啊,我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而现在有可能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莉妮带着不可置信的语气说,“为什么会太迟了?你把加贝瑞踢出宫去,踢出安多,连亚黛玛和那些跟着他的人也一起轰走,一切就都了结了。太迟了,还真的呢!”

片刻之间,摩格丝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亚黛玛,”她最后说道,“还有……其他人?”

莉妮直视着她,然后又厌恶地摇了摇头:“我真是个老傻瓜,我的智能都干枯了,好吧,反正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蜂蜜漏出蜂巢,就再也放不回去了’。”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温和,同时也更加爽快,老保姆以前曾用这样的声音告诉摩格丝,她的小马已经断了一条腿,不得不处理掉了。“加贝瑞几乎夜夜都跟你在一起,但亚黛玛和他一起的时间几乎跟你一样多,他还把所剩不多的时间分给另外六个女人,其中五个在宫里有她们自己的房间,最后一个是位大眼睛的小姑娘。即使在这样的大热天里,他去见她时也总是裹着斗篷溜进溜出,也许她已经有了丈夫。我很抱歉,孩子,但事实就是事实,‘面对一头熊,总比从它面前逃跑要好’。”

摩格丝的膝盖无力地软倒下去,幸好莉妮及时拖来一把椅子,塞到她身下,否则她就会直接摔在地板上了。亚黛玛。现在加贝瑞看着她们两个聊天的画面,在她脑海里变成另一种景象——一个男人怜爱地看着他的两只宠物猫在嬉戏。还有另外六个!怒火在她心中翻涌,如果他只是在觊觎她的王座,这股怒火还不至于这么猛烈。对于那件事,她可以冷静而清晰地考虑,就像她考虑其他事情时那样清晰,对于那种事,她必须从客观的理由中推测它的危险。但这件事!这个男人竟然在她的宫廷里豢养姘头,而她也只是他的诸多妓女之一。她想要他的脑袋,她想活剥他的皮。愿光明救助她,她想要他的抚摸。我一定是疯了!

“这件事会和其他所有事情一同得到解决。”她冷冷地说。她现在首先要确认谁在凯姆林,谁在他们乡下的庄园里。“佩利瓦大人在哪里?亚伯莱大人呢?爱拉瑟勒女士呢?”他们都领导着显赫的家族,拥有许多扈兵。

“被放逐了。”莉妮一边缓缓地说着,一边用奇怪的眼神瞥了她一眼,“你在今年春天把他们放逐出这座城市了。”

摩格丝死盯着莉妮,她根本不记得这些事,直到现在,她才从遥远的记忆角落里找到一些模糊的影子。“艾络琳女士呢?”她缓缓地问道,“亚姆林女士呢?还有鲁安大人?”这些是更加显赫的家族,他们在她登上王座之前就已经支持她了。

“被放逐了。”莉妮用跟她一样缓慢的速度回答,“艾络琳只是询问你为什么要放逐她,你就下令将她鞭打了一顿。”她弯下腰,将摩格丝的头发拂到脑后,粗糙的手指贴在她的脸颊上,一如小时候检查她是否发烧的动作。“你还好吧,孩子?”

摩格丝茫然地点点头,她确实记得,但记忆中的影像既模糊又阴暗。她记得艾络琳女士的长袍被剥掉,露出背部时她发出义愤填膺的呼喊。塔梅恩家族是安多贵族中第一个全力支持传坎家族的,而率领这个家族的正是这位身材丰腴的漂亮女子,她比摩格丝大不了几岁,也是她最亲密的朋友之一,或者说,曾经是,伊兰的名字就是取自艾络琳的祖母。她开始模糊地回忆起来,离开凯姆林的并不止是这些人,他们会离开她的原因,现在看来已经很清楚了。而留下来的又是些什么人?或者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弱小家族,或者是只会谄媚逢迎的小人。她回忆起自己签署过无数被加贝瑞放在自己面前的敕令,她所封赠的那些新头衔,那些人全都是加贝瑞的走狗和她的敌人。现在她能想到的在凯姆林得势的家伙全都是这种人。

“我不在乎你要说什么。”莉妮坚定地说,“你没有发烧,但你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需要一位两仪师疗者帮忙。”

“不要两仪师。”摩格丝的声音变得严厉了,她的手指又碰了一下那枚戒指,她知道自己最近对白塔的憎恶已经强烈到超出合理的限度,但她不能再信任将她女儿藏起来的白塔了。她已经写信给新的玉座,要求送她的女儿回来——没有人能向玉座要求什么,但她在信中还是这样说了。白塔现在还没有对那封信给予任何答复,当然,从时间来看,那封信应该是刚刚才被送到白塔。不管怎样,她清楚地知道,不能再让两仪师接近自己了。然而矛盾的是,想到伊兰的时候,她又总是难免会油然而生出一种骄傲的心情。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晋升为见习生,伊兰本来也许非常有可能成为第一个坐上安多王座的正式两仪师,而不止是一名去白塔受训的女子。对于白塔的憎恶和女儿的骄傲,这二者同时存在并不合理,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事情是合理的了。如果她不能保住狮子王座,她的女儿将永远也无法坐上它。

“我已经说过了,不要两仪师,莉妮,所以你最好不要那样看着我。现在你不用再花费力气逼迫我喝那种味道糟糕的药汤了,而且,我怀疑凯姆林现在还能不能找到半个两仪师。”她的老盟友们已经走了,被她自己签署的命令所放逐,也许她的敌人们已经一劳永逸地利用了她对艾络琳所做的一切。新进贵族占据了宫廷的位置,新的面孔取代了她的老卫兵,还有多少忠诚的人留在这里?“你认不认识一个叫作马泰恩的卫兵副官,莉妮?”面前的女人快速地点了点头,她便继续说道:“找到他,把他带来这里,但不要让他知道你是要带他来见我。事实上,任何退休者居住区的人如果向你问起我,都说我不在这里。”

“你的问题不止是加贝瑞和他的情妇,对不对?”

“快去吧,莉妮,快一点,我没有太多时间了。”从窗外花园的树影判断,太阳应该已经开始西下,夜晚很快就会到来了。到了晚上,加贝瑞就会来找她。

莉妮离开之后,摩格丝仍然僵直地坐在椅子里,她不敢站起来。现在膝盖多少恢复了一些力气,但她害怕自己只要迈出一步,就会一直走回起居室去等待加贝瑞。这种欲望非常强烈,尤其是在她独处的时候,只要他看着她,只要他抚摸她,她毫不怀疑自己会原谅他所做的一切。依照自己现在朦胧而残破的记忆,她甚至会完全忘记他所做的一切。如果不是她对至上力有点认识,她也许会以为他对自己使用了至上力,但她知道,有导引能力的男人绝不可能活这么久。

莉妮以前经常对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每个女人都会有一个男人足以让她变成没脑子的傻瓜,只是,她以前从来不相信自己会变成这些女人之中的一个。不过,她选择的男人也从来都没有让她满意过,无论在一开始他们相处得有多么愉快。

她只是为了政治目的才会和塔林盖尔·达崔欧结婚。塔林盖尔曾经和安多原来的王女提格兰结婚,正是这位王女的失踪导致了摩索琳女王死后安多的王位之争。与塔林盖尔的婚姻让她和已故女王有了某种意义上的连结,从而平息了大多数反对者的疑虑,更重要的是,它让安多和凯瑞安结成联盟,结束了长久以来两国持续不断的纷争,女王们都是以这样的原则选择丈夫。塔林盖尔是个冷漠的男人,他们之间似乎永远都隔着一道鸿沟,尽管有两个完美的孩子,但他们始终都没有过爱情。当他在一次狩猎中意外死亡的时候,摩格丝的感觉几乎只有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汤姆卓尔·梅里林——先是传坎家族的吟游诗人,后来又成了宫廷诗人,他是个机智而诙谐的男人,一个能在权力游戏中嬉笑自若、机巧百出的人。他帮助她坐上王座,又帮她巩固了安多的力量,她和他有过一段非常快乐的时光。他那时的年纪差不多是她的两倍,但她确实有可能会和他结婚。在安多,女王下嫁给平民并非前所未闻的事,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就消失了,而她的个性绝不允许自己去找他。她从来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但这没关系,只要他回来,她肯定会取消那道通缉令。他们后来真的又见过一次面,但他不仅没有温柔地消去她的火气,反而用同样厉害的言辞来响应她的责问,他在那时说的话是她永远也不能原谅的。想起那时被他说成是被宠坏的小孩和白塔的傀儡,她的耳朵至今都会觉得发热。他真的惹怒她了,她是他的女王!

然后是加雷斯·布伦,一个强壮、能干的男人,内心如同他的脸孔一样直率,又像她一样顽固,而最后他竟然成了一个叛逆的傻瓜。他已经被彻底赶出她的生命,她觉得他们似乎已经分开了许多年,而不仅仅是半年多。

最后就是加贝瑞,他无疑是她最糟糕的选择,至少其他人从没想过要推翻她。

对于女人的一生来说,有这样几个男人并不算多;但有时候想想,她又会觉得太多了。莉妮有时会提起的另外一件事,就是“男人只有三种好处,不过这三种好处让女人受用无穷”,还没等莉妮认为她成熟到可以知道是哪三件事的时候,她已经坐上了王位。也许,如果我只是和他们跳跳舞就好了,她带着嘲讽的心情想,那样我就不会惹上那么多的麻烦。

看着窗外花园里的阴影,时间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莉妮才带着年轻的马泰恩回来。老保姆还在关门的时候,他已经单膝跪倒在地上。“他一开始还不想跟我来,”莉妮说,“五十年前,我想我大概可以像你一样,把自己的身材昭告全世界,他一定会立刻就跟过来的,但现在我就一定要找些甜蜜的理由才行得通。”

马泰恩转过头,有些生气地看着老保姆:“你威胁说如果我不过来,你就用棒子轰我过来。你的运气不错,当时我想的是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而不是找人把你拖到医生那儿去。”莉妮用力哼了一声,却没有从马泰恩那里得到任何响应。马泰恩刻薄的目光转到摩格丝身上,里面的怒意更盛了。“我看见你和加贝瑞见面的情形了,女王,我本来还希望能……有更好的结果。”

马泰恩直盯着她的眼睛,但莉妮刚才的评论让她又想到自己的穿着。她觉得那道灼热的目光仿佛直接射在自己裸露大半的胸口上,她用力将手掌继续按在大腿上。“你是个精明的男孩,马泰恩,我相信你也很忠诚,否则你就不会为我带来关于两河的讯息。”

“我不是男孩,”他怒喊一声,猛地挺起身子,“我是个发誓要终生效忠女王的男人。”

她丝毫没掩饰自己的脾气:“如果你是个男人,那就拿出一个男人的样子来,站起来,坦白地回答女王的问题。记住,我是你的女王,年轻的马泰恩,无论你认为会发生什么事,我都是安多的女王。”

“请原谅,女王,我会倾听,并服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并没有什么悔意,但是非常郑重。他站直身体,抬起头,像刚才一样毫不避讳地盯着她。光明啊,这男人就像加雷斯·布伦那样顽固。

“在宫廷卫队里还有多少人是忠诚的?有多少人会遵守他们的誓言,追随我?”

“我会。”他平静地说。突然间,他所有的愤怒都消失了,虽然他还是专注地望着她的脸。“至于剩下的……如果您要寻找忠诚的部队,就必须去偏远的驻军中寻找,也许要一直远到白桥那儿。一些人带着他们的部队被派往了凯瑞安,而凯姆林城中剩下的都是加贝瑞的人,他们的新……他们的新誓言是向王座与法律效忠,而不是向女王效忠。”

这比她所希望的要糟,但并不比她预期的更差,无论加贝瑞是什么人,他绝不是傻瓜。“那么我就必须先去别的地方才能重建我的统治权了。”经过大规模的放逐,特别是那样对待艾络琳之后,她已经很难再依靠贵族的力量,但这是惟一可行的办法。“加贝瑞很可能会阻止我离开宫廷。”她在脑海深处找到了一个模糊的回忆,仿佛她两次想要离开,却都被加贝瑞阻止了。“你准备两匹马,在南马厩后面的街上等我,我会在那里和你碰面,并且换上骑装。”

“那里人太多,”马泰恩说,“也太靠近宫廷,无论您如何伪装,加贝瑞的人都有可能会认出您。我认识一个人……您能找到一家名叫‘王后之祝福’的旅店吗?它就在新城西边。”新城只是相对于它所环绕的凯姆林内城而言比较新而已。

“可以。”她不喜欢自己的决策被别人反对,即使反对的意见很有道理,从前的加雷斯也跟他一样。她很高兴能向这个年轻人显示一下她能将自己伪装到什么程度。她有个习惯,每年一次,她会打扮成平民,到大街上转一转,感受一下人群的情绪。她刚刚才意识到,今年她一直都还没这样做过,总之,从没有人认出她来。“但那个人可以信任吗?年轻的马泰恩。”

“贝瑟·吉尔如同我一样对您忠诚。”他犹豫了一下,苦恼的表情重新被愤怒取代,“为什么您等了这么久?您一定已经知道了,也一定看到了,但您却在加贝瑞一点点勒紧安多的脖子时袖手旁观,为什么您要这样?”

原来如此。他的愤怒就是他真诚的表露,他有资格得到一个真诚的回答,但她并没有答案,更没办法把答案告诉马泰恩。“你没资格质问你的女王,年轻人。”她用温和而坚定的声音说道:“一个忠诚的人在效忠时不会提问题,我知道你是忠诚的。”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会在王后之祝福旅店的马厩那里等您,我的女王。”他以标准的礼仪深深一鞠躬,便离开了房间。

“为什么你总是要称呼他年轻人?”门关上之后,莉妮问道,“这让他很不高兴。‘傻瓜才会在马鞍底下放芒刺’。”

“他是很年轻,莉妮,年轻得可以当我的儿子。”

莉妮哼了一声,这次,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小:“他比加拉德还要大几岁,而加拉德已经比你的亲生儿子大上许多。马泰恩出生时,你还在玩布娃娃,并且认为小婴儿和布娃娃一样都是被做出来的。”

摩格丝叹了口气,心里寻思着这个女人是否对她母亲也是这样。很有可能。如果莉妮能活到看见伊兰坐上王座的时候(她总是毫不怀疑地相信莉妮可以,她相信莉妮永远不会逝去),她也会这样对待伊兰的,但首先要确定的是,还能有王位可以让伊兰继承。“问题是,他是否会表里如一地忠诚,莉妮?当宫中所有忠诚的人都已经被遣走时,却还剩下一名忠诚的卫兵。我突然感觉,这种运气真是好得太不真实了。”

“他也立下了新的誓言。”摩格丝张开嘴,但莉妮抢在她前面继续说了下去,“那之后我又见过他,就在那片马厩后面,所以我才知道你说的是谁,因为我后来刻意查过他的名字。他没看见我,那时他正双膝跪在地上,泪水不停地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他不停地向你道歉,并重新立下了原先的誓言。这次他立誓的对象不止是‘安多女王’,而是‘安多女王摩格丝’,他用古礼,以他的剑立誓,然后他划伤手臂,表明他宁可流干自己最后一滴血,也不会背弃誓言。对于男人,我略知一二,女孩,这个人会赤手追随你对抗一整支军队。”

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如果她不能信任马泰恩,她下一个就要怀疑莉妮了。不,永远也不会是莉妮。他用古礼立誓?现在听起来,这真像是个故事。摩格丝发觉自己又在想一些不相干的事情,急忙把自己的思绪拉了回来。在她看来,加贝瑞在她的思绪中布下的迷雾现在肯定已经消退了,但为什么她脑海中的一部分仍然想回到起居室里去等待?她必须集中精神。“我需要一套简单的衣服,莉妮,不要太合身,要抹上一点壁炉灰,还有……”

莉妮坚持要和她一起去,摩格丝宁可把老保姆绑在椅子上,让她好好待在这里,但她并不确定是否能如愿绑住她。莉妮看上去很瘦弱,但其实她的力气一直都比表面看起来的要大。

当她们从一道小门里偷偷溜出来的时候,摩格丝看上去确实不太像她。一把炉灰弄脏了她金红色的头发,掩去了它的光泽,同时也让它显得平顺许多,从脸上滚落的汗珠也起了类似的作用——没人相信女王会流汗。一套没造型的灰色粗羊毛衣(非常之粗)和有开衩的裙子就完成了她的伪装,就连衬衫和袜子都是粗羊毛的。她看上去就像是个驾着马车进城来赶集,做完买卖后又想看看这座城市的乡下农妇。莉妮看起来还是平时的她,依旧挺直着腰杆,眼神锐利强势,她身上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绿色羊毛骑装,只是样式落后了至少十年。

摩格丝想把全身都挠个痛快。她先前叮嘱过老保姆不要找一套太合身的衣服,对方把这命令执行得太认真了,让摩格丝颇为后悔。将那件低胸长裙塞到床底下去的时候,她的老保姆还在嘟囔着一句谚语,似乎是“不想卖的货就别摆出来”。当摩格丝说她根本没听过这则谚语、一定是莉妮自己随口编的时候,老保姆的回答是:“我都这把年纪了,就算是我编的,它依然是古老谚语。”摩格丝现在有些怀疑这套让她浑身发痒、满是皱褶的衣服,是莉妮对她穿那袭长袍的惩罚。

内城被建在山丘上,街道沿着天然的山坡盘旋起伏,街边的空地和供游人观赏的公园里遍布着树木和纪念碑。覆盖着瓷砖的尖塔在阳光下闪耀着上百种颜色,一些陡峭的高地让人们无法一眼望穿凯姆林,再往远处则是遍布丘陵的平原和森林。摩格丝对这些景色完全视而不见,只是一步不停地穿过街上的一群群行人。如果是其他时候,她会认真倾听人们都在说些什么,观察人群的情绪,而现在她只能听到这个巨大城市中嘈杂的喧嚣声。她没有心思去煽动凯姆林的市民,几千个用石块和狂怒武装起来的男人能够淹没皇宫中的卫兵。以前她并不知道这种事,但这个春天发生的暴动将加贝瑞带入她的视野,一年以前几乎就要形成暴动的骚乱向她表明了暴民们的能耐。她的目的是再次统治凯姆林,而不是看着它变成一片废墟。

在内城的白色城墙外,新城显示着她自己的魅力。纤雅高峻的尖塔和大圆顶闪烁着白色和金色的光芒,大片的红瓦屋顶,以及耸立着许多塔楼的淡灰色外城墙上,密布着一道道银色和白色的条纹;宽阔的林阴大道由种植着草木的宽土分隔岛在中间分开,路上挤满了行人、货车和马车。除了注意到分隔岛上的青草都已经因为缺乏雨水而将近枯死之外,摩格丝的精神一直集中在她要寻找的目标上。

根据每年微服出访的经验,她小心地选择着问路的人,其中大多数是男人。她了解自己的容貌,即使已经用煤灰弄脏了头发,还是会有一些女人因为嫉妒而在指路时告诉她错误的方向。但是,男人们则会绞尽脑汁为她设想最好的路线,为的只是能给她留个好印象。表情太自鸣得意的不行,面貌太粗横的也不行,第一种人会瞧不起向他们问路的人,仿佛他们不是正在用双脚走路;第二种则会认为一个向他问路的女人肯定是别有用意。

一个下巴大得离谱的家伙举着一面装满针线的大托盘,摩格丝向他问过路之后,他一边咧嘴笑着,一边对摩格丝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有点像女王?不管她给我们制造了多少麻烦,她毕竟是个漂亮的女人。”

她哑着嗓子向那个小贩发出一阵笑声,莉妮立刻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把你的奉承留给你的老婆吧!在第二个路口向左转?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夸奖。”

摩格丝继续在人群中穿行,一双眉毛紧紧地纠在一起。她已经听到太多人说这样的话,不是指她长得像女王这件事,而是摩格丝给这座城市制造了许多问题。似乎加贝瑞为了豢养自己的部队,将税收提高到了令人瞠目的程度,但被指责的是她,她并不冤枉,这本来就是女王的责任。不断有新法律从王宫中发出,那都是些毫无意义的法律,但它们都会让人们的生活更加艰难。她听到了关于她的议论,人们在说安多也许被女王统治了太长的时间。人们还不敢高声谈论这种话题,但只要有一个人敢低声说出这样的想法,就会有十个人在脑子里思考它。也许现在挑起一场反对加贝瑞的暴动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容易。

最后,她找到了目标——一幢高大的石砌旅店,门上的招牌画着一个男人跪倒在一名戴着玫瑰王冠的金发女子面前,女子的一只手正按在那个男人头上——王后之祝福旅店。如果这个招牌上的女子画的是她,那画匠的手艺确实不佳——脸颊被画得太胖了。

她在这家旅店门前停住脚步,这才注意到莉妮正不住地喘着大气。她一直都在快步行进,而她的保姆已经不年轻了。“抱歉,莉妮,我不应该走得这么——”

“如果我不能跟上你,孩子,那我将来怎么照顾伊兰的孩子?你想一直站在这里吗?‘拖着脚可走不完路’。他说了,他会在马厩等你。”

白发的老保姆说完就转身朝旅店后面走去,一边还自顾自地嘟囔着什么,摩格丝急忙跟上了她。她们绕过旅店,在走进石砌马厩之前,她用手遮住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阳,还不到两个小时就要黄昏了,加贝瑞会在那时去找她,或者更早。

马厩里的一排排畜栏间并不止有马泰恩一个人,他穿着一件绿色羊毛外套,将佩剑用皮带绑在了腰上。当他在满是干草的地面上单膝向摩格丝跪倒时,随他一同跪下的还有两男一女,只是女人的动作稍稍带着一点犹豫。马泰恩背后那个身材粗壮、脸颊呈粉红色的秃头男人一定就是这家旅店的老板贝瑟·吉尔,他的衣服外面套着一件老旧的皮背心,上面缀着许多钢片,被一根腰带拴紧在他的肚子上,腰间也佩着一把剑。

“我的女王,”贝瑟说,“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拿过剑了——最后一次还是在艾伊尔战争的时候——但如果您能允许我追随您,这将是我的荣誉。”他这副样子本来应该很可笑的,但摩格丝没有一点想笑的感觉。

摩格丝打量了一下另外两个人。那个男人身材魁梧,穿着灰色的粗布外套,有一双眼皮厚重的眼睛和不止一次被打断过的鼻子,他的脸上可谓是伤疤遍布。他旁边是那名身材娇小的漂亮女子,差不多已经接近中年,看样子,她是和那个壮汉在一起的,但她身上的高领蓝羊毛裙似乎不是这个壮汉能买得起的。

虽然壮汉一直都是一副睁不开眼的样子,但他显然察觉到摩格丝的怀疑。“我是蓝格威,女王,好女王的臣民,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对的,一定要把它们纠正过来。我也想追随您,我和布琳两个人都愿意追随您。”

“起来,”她对他们说,“在我能安全地以女王身份现身之前,还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很高兴能得到你这样的同伴,贝瑟先生;还有你,蓝格威先生。但为了安全起见,你的女伴最好留在凯姆林,我们将要度过一段很艰难的时期。”

布琳掸掉裙子上的草叶,用锐利的目光看了摩格丝一眼,又用更加锐利的目光看了莉妮一眼。“我知道什么是艰难。”她的声音里带着凯瑞安口音,除非摩格丝听错了,这个女人一定出身贵族,她一定是流落到凯姆林的难民。“直到我找到蓝格威,或者是直到他找到我,我才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好男人。假若他对你有一份爱与忠诚,那么我对他就有十份。他跟随你,但我跟随的是他,我不会离开他的。”

摩格丝吸了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而那个女人竟坦然接受了女王的响应。现在她似乎是已经有了夺回王座的军队种子:一名经常会对她怒目而视的年轻士兵,一名秃顶且看上去应该有二十年没沾过马背的旅店老板,一名总像是在打瞌睡的街头流氓,还有一名宣称只效忠于那个流氓的凯瑞安女流亡贵族;当然,还有莉妮,总把她看成是小女孩的老保姆。哦,是的,一群很不错的种子。

“我们去哪里,女王?”贝瑟一边将已经备好鞍的马匹牵出马厩,一边问道。蓝格威以惊人的速度将一只高尾鞍放到一匹马的背上,这是为莉妮准备的。

摩格丝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想过这件事。光明啊,加贝瑞不可能还在蒙蔽我的思想。但她还是能感觉到那种奔回起居室等待的迫切心情。不,她的思绪与他无关。她像离开王宫时那样重新集中精神。她应该先去找艾络琳,或者是佩利瓦、爱拉瑟勒,但她必须能找到足够的理由向他们解释为什么会发出那些放逐令。

还没等她开口说话,马泰恩已经说道:“一定要去找加雷斯·布伦,现在那些显赫家族对您有着很深的反抗情绪,女王,但只要加雷斯追随您,他们立刻就会重新联合在您身边的。因为他们知道,加雷斯会赢得每一场战争。”

她猛地咬紧牙关,将要脱口而出的拒绝咽了回去。加雷斯是个背叛者,但他也是现存于世最好的统帅之一,他的出现还可以帮助她说服佩利瓦他们忘记曾经遭受的放逐。很好。毫无疑问,加雷斯会欣然接受再次成为女王卫队元帅的机会。即使他拒绝,她自己也能把一切都处理好。

当太阳碰触到地平线时,他们已经到了凯姆林以外五里的地方,正全力催赶马匹向柯尔泉奔去。

黑夜是让帕登·范感觉最舒适的时候,当他走过白塔里挂满织锦的走廊时,尽管镀金并安装着镜子的油灯照亮了他一路走过的地方,但他四周的黑暗似乎是为他编织了一件斗篷,让他可以藏在里面,避开他的敌人。他知道,这只是个错觉,他的敌人数量众多,到处都是。就在这个时候,如同在他每一个清醒的时刻,他能感觉到兰德·亚瑟。他不知道兰德在哪里,但他知道他还活着,还活着,他能感觉到,这是他从煞妖谷末日深渊中获得的一份礼物。

他的思绪掠过他在末日深渊中的回忆,他在那里被提炼、被重塑。但后来,在爱瑞荷,他得到了重生,为了打击他的新旧敌人而获得的重生。

当他走在黑夜里白塔空旷的走廊中时,他还能感觉到另一样东西,一样属于他的,从他手中被偷走的东西。此时此刻,它对他的吸引甚至强过他盼望兰德死掉,白塔被摧毁,甚至是向他在古代的仇敌复仇的欲望。那是他寻求完整的渴望。

这扇沉重的木门上装着粗大的铰链和铁栓,一把像头颅一样大的黑铁锁紧紧地扣在铁栓上。在白塔,极少有被锁起来的门——有谁敢在两仪师中间偷窃?——但还是有一些被认为太危险的物品需要进行封存。所有最危险的物品都被放在这扇门后,由这把大锁看守着。

轻声地呵呵笑着,他从外衣口袋里拿出两根弯曲的细金属,将它们插进锁眼。经过一番尝试、按压、扭转之后,随着一阵缓慢的簧机弹开声,锁舌被打开了。片刻之间,他只是靠在这扇门上,声音沙哑地笑着。一把结实的大锁,有这么多两仪师,却要用一堆废铁守门。在这个时候,即使是仆人和初阶生一定也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但还是可能有人醒着,走廊里也可能会有人走动,不过喜悦与激动已经给他带来一波波颤栗。他将细金属收回口袋里,又拿出一根粗大的蜂蜡蜡烛,在身边的油灯里将它点亮。

他关上背后的门,高举蜡烛,向四周望去。靠墙排列着许多阁架,上面放着各种尺寸和形状、有着各种装饰或是全无装饰的盒子;用兽骨、象牙,或是一些他说不出名字的材料雕成的小雕像。金属、玻璃和水晶质地的物品在蜡烛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没有任何像是存在危险的物品。所有东西上都覆盖着一层灰,就连两仪师也很少会来这里,她们更不允许其他人进来。他所寻找的东西正在大声地向他发出召唤。

在一个齐腰高的架子上,放着一只黑色的金属匣。他将那只匣子打开,匣子的内壁厚度足有两寸,里面的空间刚好能放下一把插在黄金鞘里的弯曲匕首,匕首的柄端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黄金鞘和闪耀着血色光芒的红宝石都无法引起他的兴趣。他匆匆地将一点融蜡滴在架子上,在上面固定好蜡烛,然后伸手就拿起那把匕首。

一碰到那把匕首,他就长长地叹了口气,疲倦地伸了个懒腰。他又是完整的了,它与他在那么久以前就已经被连结在一起,从它那里,他能感受到如此真切的生命力。

铁铰链轻响了一声,他立刻将匕首抽出鞘外,扑向了门口。那名面色苍白的年轻女子刚刚打开门,还没来得及张开嘴,或是向后躲开,他已经用匕首在她脸上划了一下,同时另一只手扔掉刀鞘,抓住了对方的手臂,将她拖进房间。他将头探到门外,看了走廊一眼,仍旧是空无一人。

他缓缓地缩回头,将门重新关好。他知道现在会发生什么事情。

那名年轻女子在石地板上挣扎着,张大了嘴,却喊不出任何声音。她的双手无意识地抓着已经发黑肿胀的面孔,黑斑如同黏稠的油脂,一直蔓延到她的肩头,她那身在边襟上镶着七色彩带的雪白袍服随着她双腿的踢蹬起伏不定。他舔了舔溅在手上的血滴,呵呵地笑着,拾起了刀鞘。

“你是个蠢货。”

他猛转过身,匕首向前刺去,但周围的空气似乎变成了固体,紧裹住他从脖颈到鞋底的每一寸肌肉。他被提起在空中,只有脚尖还能碰到地面,而匕首依然向前伸着。在他瞪大的双眼前方,奥瓦琳关上了房门,靠在门上审视着他,这一次,他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不可能是因为那个垂死女孩的挣扎声掩护了奥瓦琳。他眨眨眼,想去掉突然刺激着他眼睛的汗水。

“你真的以为,”两仪师继续说道,“这个房间没有任何守卫,也没受到监视?那把锁上有个结界,而这个年轻的蠢材今晚的任务就是监视它。如果她做了她该做的事,你现在就会看到十二名护法和数量相同的两仪师从这扇门走进来,她为她的愚蠢付出了代价。”

在他身后,那个女孩依然一下下地挣扎着。他的眼睛眯了起来。奥瓦琳不属于黄宗,但她还是可以尝试对那个女孩进行治疗,而她甚至也没发出那个女孩应该发出的警报,否则她现在不该是一个人在这里。“你是黑宗。”他低声说道。

“真是个危险的指控,”她平静地说道,但她没说清楚是对她,还是对他危险,“史汪·桑辰在接受审讯时竭力声称黑宗是真实存在的,她乞求着要告诉我们黑宗的情况,但爱莉达不想听,她也不会听,关于黑宗的传闻是针对白塔的卑鄙诽谤。”

“你是黑宗。”他的声音又大了一些。

“你想偷走这个?”奥瓦琳仿佛根本没在听他说什么,“这颗红宝石不值得你冒这个险,帕登,或者你还有别的什么名字。这把刀受到了污染,除了傻瓜之外,没有人会让它碰到自己的皮肤,或是在它旁边做无谓的停留,你已经看到它让维尔妮变成什么样子。那么,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而且直接就扑向这个你不应该知道被藏在这里的东西?你没有时间进行翻检。”

“我可以为你干掉爱莉达,只要被这个碰一下,就连医疗异能也救不了她。”他想挥挥那把匕首,却连一根头发那样细小的幅度也挪动不了,只要他能动一下,奥瓦琳现在就已经死了。“你可以成为白塔的老大,而不是像现在只能当老二。”

她朝他笑了,发出一串冰冷而轻蔑的旋律:“你以为如果我愿意,我会坐不上第一把交椅?现在的位置很适合我。让爱莉达去享受她所谓的胜利吧!她也要为她的失败而出汗的,我知道哪里才是权力所在。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否则到早晨的时候,这里被发现的尸体就会是两具,而不是一具。”

这里一定会有两具尸体的,无论他是否对她说谎,奥瓦琳无意让他活下去。“我看见过萨坎鞑。”他不想提起这件事,它给他带来的是永远的痛苦。他禁止自己呜咽或哀告,强迫自己用平静的语气将字一个个吐出来。“那里有巨大的迷雾海洋,它不停地翻滚着,无声地撞击在黑色的山岩上。在那下面,熔炉中的火焰将一切都映成了红色,闪电向上劈入可以让人类疯狂的天空。”他不想再说下去,但他强迫自己再次张开嘴:“我曾经走过一直延伸到煞妖谷腹地的小路,在那里,利齿般的岩石如利牙剐蹭着我的头顶,我一直走到一座充满火焰与熔岩的湖岸边——”不,不要再说了!“至尊暗主就在那里,在它无尽的深渊中,因为他的呼吸,煞妖谷上方的天空即使是正午也还是黑色的。”

奥瓦琳现在已经站直了身体,她的眼睛大睁着,眼中不是恐惧,而是震撼。“我也听说过……”她轻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又摇摇头,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你是谁?为什么你会在这里?是不是某个弃……难道是使徒派你来的?为什么我没接到通知?”

他仰起头,发出一阵笑声:“我所接受的任务难道要让你这样的人知道吗?”他的卢加德口音又变重了,从某种角度来讲,那里算是他的故乡。“使徒会把每件事都告诉你?”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大声警告着他的失策,但他恨两仪师,他心里的那个声音其实也一样。“小心,漂亮的小两仪师,否则他们会把你交给魔达奥,让它尽情玩弄你。”

她的目光如同刺向他眼睛的冰柱:“我们等着瞧,帕登,我会清理你造成的这些麻烦。然后我们就等着瞧,看看在使徒们面前,谁的地位更高。”看了那把匕首一眼,她从房中退了出去。直到奥瓦琳离开整整一分钟之后,包覆住他的空气才消散掉。

他无声地向自己咆哮着。蠢货,之前努力陪两仪师玩游戏,向两仪师卑躬屈膝,但瞬间难以克制的怒火却毁了一切。他在身上割了一道口子,然后将匕首收回鞘内,一边舔着那个伤口,一边将匕首收进外衣里。他跟她所想象的完全不同,他曾经是暗黑之友,但现在他已经超越了这个范畴。超越它,高于它;有些不同,有些更甚。如果她在被他干掉之前与某个弃光魔使取得了联系……最好不要去试,现在没时间寻找瓦力尔号角了。他有追随者正等在城外,他们应该还等在那里。他已经将恐惧植入他们的内心,他希望那些人之中还有活着的。

日出之前,他走出白塔,离开了塔瓦隆所在的岛屿。兰德还活在某个地方,而他重新获得了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