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玩火

第二天早晨,太阳刚刚从地平线升起,艾雯已经出现在兰德房间的门口,伊兰则慢吞吞地跟在她身后。王女穿着一件淡蓝色提尔风格的长袖丝衣。经过一番女孩间的小争吵,衣衫的领口被拉低了许多,一串天青色的蓝宝石项链装饰着少女的脖颈,另一串被编在她金红色的发卷里,两串宝石更映衬出一双天蓝色眼眸的美丽。尽管天气潮湿闷热,艾雯仍然在肩头披了一条样式朴素的深红色围巾,那条围巾很宽,几乎和披肩一样宽。这条围巾和蓝宝石项链都是艾玲达提供的,很令人惊讶,这位艾伊尔女子有不少这种配件。

虽然知道这里有艾伊尔人守卫,当艾伊尔卫兵们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面前时,艾雯还是吃了一惊。伊兰则发出了一声小小的惊呼,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帝王的仪态。不过,女孩们神态的变化看起来丝毫没有让这些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皮肤的男人们产生什么反应。这六个人属于山马塔——岩狗众,他们显示出艾伊尔人的从容不迫,监视着每一个角落,时刻准备向任何一个方向移动。

艾雯效仿伊兰的样子,表现出典雅庄重的风范——她非常希望自己能做得像王女那样好。随后,她才说道:“我……我们……想看看真龙大人的伤势如何了。”

如果这些艾伊尔人知道至上力的医疗作用,艾雯的这段话就显得很愚蠢。不过这种可能性很小,因为很少人了解至上力,而艾伊尔人也许比普通人知道得还要少。艾雯本来不打算向这里的卫兵说什么理由,只要他们认为她是两仪师就够了。但是,当这些艾伊尔人像影子一样从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中钻出来时,艾雯觉得还是说些理由比较好。当然,他们不会阻止她们。但这些男人个子这么高,面孔像石头一样,手持短矛和角弓,他们使用这些武器一定像呼吸一样自然、轻松。在这些人浅色眼睛的注视下,艾雯不由得回想起那些黑面罩艾伊尔人的故事,不含半点仁慈和怜悯。在艾伊尔战争中,就是这样的男人摧毁了抵抗他们的每一支军队,直到诸国联合在一起,在塔瓦隆城下与他们殊死拼杀。经过三天三夜的流血奋战,他们终于转头返回了荒漠。想到这些,艾雯几乎拥抱了阴极力。

高尔是这些岩狗众的首领,他低下头带着敬意望向伊兰和艾雯。他是个英俊的男人,有张粗犷的脸,年纪稍长于奈妮薇,一双绿眼睛仿佛宝石那样清澈明亮,长长的黑睫毛似乎给眼睛增添了一圈黑色的边框。“他们也许正在打扰他,今天早晨,他的心情很不好。”高尔笑了,洁白的牙齿在他的唇间闪动了一下,眼里流露出对伤者的理解,“他已经赶走了一群大君,有名大君还被他亲手扔了出来。他的名字是?”

“特伦。”另一个更高一点的男人回答,被他拎在手里的短弯弓上还扣着一枝箭。他的灰眼睛只是瞥了一下两个女孩,便重新去巡视前厅圆柱间的空隙了。

“特伦,”高尔重复了一遍,“我猜他会一直滑到那些漂亮的雕像那里……”他用手里的矛尖指了指远处站得笔直的岩之守卫者们,“……不过还差三步,结果我输给芒金一副上好的提尔幔帐,那上面用金线绣了许多鹰。”个子更高的男人微微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艾雯想象着兰德抓住一个大君,把他沿着地板一直扔出去的样子,不由得眨了眨眼。兰德以前不是这么暴力的人,从来就不是,他到底改变了多少?艾雯一直在忙着对付吉尔雅和亚米柯,而兰德一直在忙着对付沐瑞、岚,还有那些大君。他们碰面的时候,总是匆匆说上几句话就又分开,所聊无非是一些家乡旧事——今年的立春节会怎样度过,阳之日会是什么样。转眼之间,已经过了这么久,他改变了多少?

“我们必须见他。”伊兰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高尔鞠了个躬,手中的短矛点在黑色大理石地面上:“当然,两仪师。”

当艾雯走进兰德的房间时,身体也不禁开始微微颤抖。伊兰的表情说明她迈出这几步用了多么大的力气。

除了镜子全部消失,昨晚的恐怖景象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墙壁上的浅色板块显示出那些镜子原来悬挂的位置。不过房里并不算整洁,书籍到处都是,覆盖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一些书被摊开摆放着,仿佛读到一半就被扔开,床铺也没有整理。深红色的窗帘全都拉开,窗外朝西的是堪称提尔心脉的大河。凯兰铎被放在一个巨大而华丽绝伦的镀金架子上,如同清亮的水晶一般熠熠生辉。艾雯却觉得那个架子是她见过最丑陋的室内装饰,直到瞥见了壁炉架上猎杀黄金牡鹿的银铸狼,她才改变了这个想法。些许的微风从河面上吹拂过来,让这房间和城堡中其余的地方相比,出人意料地凉爽。

兰德四肢摊开坐在一张椅子里,一条腿跷在椅子的扶手上,那条腿的膝盖上还放着一本皮革封面的书。听到艾雯和伊兰的脚步声,他猛地合上书,将书本扔在螺旋花纹地毯上的书堆里,跳起身,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直到他看清走进来的人是谁,脸上的怒容才渐渐退去。

进入提尔之岩以来,艾雯第一次在兰德身上搜寻他的变化,她很快就找到了。

距离她真正看见他已经有多少个月了?他的面孔变得更加坚硬,原来洋溢在他脸上的开朗荡然无存。动作也和原来不一样了,有一点像岚,像艾伊尔人。高个子,红发,蓝灰色的眼睛,眼睛里闪烁的光泽,让他看起来太像艾伊尔人,太让人感觉不舒服了。但他的内心有没有改变?

“我以为你们是……别人。”兰德一边低声嘟囔,一边用困窘的眼神望着她们两个。这还是艾雯认识的那个兰德,就连他看着她和伊兰的时候,脸上浮现的红晕也还是和原来一样。“有些……人,想向我要我给不出的东西,我不会给他们那些东西的。”怀疑突然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出现在他的脸上,声音也变得冷酷许多。“你们想要什么?是沐瑞让你们来的吗?你们是不是要劝我按她所想的去做?”

“别傻了,”艾雯没多想就高声喊道,“我不会要你去发动一场战争!”

伊兰用请求的语调说:“我们是来……来帮助你的,如果我们可以。”这是她们的理由之一,也是最容易说出口的理由,她们在吃早餐时通过讨论定下了这个办法。

“你们知道她的计划……”兰德的声音还带着些许粗暴,不过语调很快就变了,“帮助我?怎么帮?沐瑞就是这样对你们说的?”

艾雯狠狠地将双臂交叠在胸前,红围巾紧绷在她的肩头。奈妮薇在批评村议会的那帮老头子有多么顽固时,摆出的就是这种姿势。现在想要收回伊兰的话已经太迟了,惟一能做的事只有继续。“兰德·亚瑟,我告诉过你,不要当一个傻瓜,也许提尔人已经向你的靴子弯下了腰,但我还记得,你和麦特偷苹果酒时,奈妮薇是怎么抽打你的屁股。”伊兰认真地让自己的面容保持严肃,但她有些太认真了,艾雯能清楚地看出她想大笑的冲动。

当然,兰德没注意到这些,男人从来不会注意这种事情。他朝艾雯笑了笑,那样子很像是在笑他自己。“我们刚满十三岁的时候,她发现我们睡在你父亲的马厩里,我们那时头痛得好厉害,都感觉不到她的鞭子了。”在艾雯的回忆中,事情可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另一次就不同了,还记得你把那个碗扔到她的头上吗?那时你整整一个星期都无精打采,她给你煎狗草茶喝,你只尝了一口,就把她最好的碗扔到她头上。光明啊,你那时的尖叫声真可怕!那是什么时候了?我和麦特那件事的两年以前……”

“我们到这里不是闲聊旧日时光的。”艾雯说着,有些焦躁地理了理围巾。这条羊毛围巾很薄,不过还是让艾雯感到阵阵燥热。没错,兰德总会想起不合时宜的旧事,他就是有这种习惯。

兰德的脸上带着笑容,仿佛他知道艾雯在想些什么,他以更加轻快的语气说道:“你们说是来帮助我的,怎么帮?我不认为你们知道该如何让大君在我没注意时别暗箭伤人,或者别再痴人说梦,不过我确实需要……”兰德看了伊兰一眼,又将目光转回艾雯身上,声音又一次有了明显的变化,“古语,你们在白塔有没有学习过关于这方面的知识?”没等女孩们回答,他已经开始在地毯上的书堆里来回翻找,椅子上和凌乱的被褥里还堆放着更多的书籍。“我有一本……等等……”

“兰德。”艾雯提高了她的声音,“兰德,我不能阅读古语。”她看了伊兰一眼,警告她不要承认掌握这种知识,她们不是来为他翻译真龙预言的。王女发丝中的蓝宝石随着她表示同意的点头而微微摆动。“我们还有许多知识需要学习。”

兰德从书堆中站起身,叹了一口气:“本来就不该奢望。”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片刻之后,他只是盯着自己的靴子。艾雯很想知道,没有她和伊兰的支持时,他曾经怎样对付那些傲慢的大君。

“我们是来帮助你导引的,”她对兰德说,“导引至上力。”沐瑞说的应该没错,女人不能教男人导引,就像她不能教男人该如何生小孩。不过艾雯对这一点并不确定,她曾经有一次感觉到了来自阳极力的编织。或者,她没有确实的感觉,但她的能流受到了某种阻挡,就像流水遇到了河中的岩石。她在白塔外学到的知识,并不比她在白塔内学到的少,她肯定可以教他一些什么,为他提供一些指引。

“如果我们可以。”伊兰又说道。

怀疑再一次闪过兰德的脸,他的情绪变化如此之快,显然是件很反常的事。“我能读懂古语的机会也要大过你们教……你们确定沐瑞与此无关?是不是她派你们来的?以为她用迂回的方式就能说服我,对吧?这是不是一个等到我陷进去才会发觉的两仪师圈套?”他尖刻地哼了一声,从椅子后面的地板上拎起一件墨绿色的外衣,一收肩,将它套在身上。“我同意今天早晨多会见几位大君,如果我不盯着他们,他们总会找到办法敷衍我的要求。他们早晚都要明白,现在是我统治提尔,是我,转生真龙,我会让他们明白的。抱歉,我没时间给你们。”

艾雯真想用力摇醒他。他统治提尔?好吧,也许他确实在统治提尔,如果他是这么想的话。但艾雯仍然记得一个男孩,怀里抱着一只正在甜甜入睡的羔羊,他骄傲得像一只小公鸡,因为他刚刚赶走了一匹想要偷走这只小羊的饿狼。他是个牧羊人,不是国王,即使他已经宣称了自己的身份,这种样子也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艾雯刚想把这些话说出来,伊兰却已经激动地喊道:“没有人派我们来,没有。我们来是因为……因为我们关心你,也许没有用,但你可以试一试。如果我……如果我们这么努力地要试一试,你也应该试试看的。这件事对你就这么不重要,让你没办法分出一个小时来给我们吗?你就这么不重视你的生命?”

兰德停住了系钮扣的动作,只是专注地盯着王女。他的神态是那样忘我,以至于艾雯觉得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过了一会儿,兰德哆嗦了一下,才将视线转到一边。他看了艾雯一眼,挪动了一下脚步,便低头紧盯着地板。“我会试试,”他喃喃地说,“这没有用,但我会……你们希望我怎么做?”

艾雯深吸了一口气,她没想到说服兰德会是这么容易,当他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他会像埋在淤泥里的大石块一样,根本无法撼动分毫。

“看着我!”艾雯说着,开始拥抱阴极力。像每次一样,她让至上力在体内充盈,甚至比往日更甚,她尽量接受她能把握住的每一滴力量,那就像是她身体的每一点都在闪光,光明本身充满了她体内的每一道缝隙,生命力像烟火一样在她的体内爆炸,她从没有导引过这么多的至上力。意识到即使在这种状态,她的身体也没有丝毫颤抖,艾雯不由得吃了一惊。她显然无法承受如此极致的甜美,她想纵情陶醉在这种欢娱之中,想全心全意歌舞一番,想躺在地上,让这种感觉从她的体内滚滚而过,将她彻底埋没。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开口说道:“你看见了什么?你感觉到了什么?看着我,兰德!”

兰德缓缓抬起头,双眉仍然紧锁在一起,“我看见了你,我应该看见什么?你碰触了真源?艾雯,沐瑞已经在我身边导引了不下百次,我什么都没看见,都是她告诉我的。这没有用,就连我都知道这一点。”

“我比沐瑞要强,”她坚定地说,“如果她试图控制我现在控制的至上力,结果只会是她瘫软在地上,呜咽哀号,或者是不省人事。”这是真的,虽然艾雯以前从没有如此清晰地界定过沐瑞的能力。

至上力在艾雯体内呼喊奔涌,寻求着释放的出口,它的脉动强过了艾雯的心跳。藉由这样的力量,艾雯能做到沐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兰德肋下的伤口,沐瑞一直没有能完全治愈。艾雯不知道用至上力治疗的方法,这种方法比她至今为止做过的所有事都要复杂,但她见过奈妮薇进行治疗,也许,拥有了这么多至上力,她能尝试着进行治疗。当然,不是一定要成功,只是试一试。

艾雯小心地分出一根发丝一样细的能流,这股能流里包含着风之力、水之力和魂之力,它们是医疗所需要的至上力。她用这股能流去感受兰德的旧伤,只是稍稍碰了一下,她便控制不住地向后退去,颤抖着收回了她的编织。她的胃开始疯狂地搅动,仿佛要把所有她吃过的东西都翻倒出来。艾雯觉得,全世界的黑暗都凝聚在兰德肋下的那个伤口里,全世界的邪恶都在那里溃烂化脓,上面只覆盖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痂肉。这个伤口会完全吸净治疗的力量,如同干燥的沙子吸干一滴水。他怎么能承受如此的痛苦?他为什么不曾为此痛哭流涕?

从第一个想法出现到将其付诸行动,只是过了短短的一瞬。艾雯颤抖着,同时又拼命掩饰这种颤抖,她毫不停顿地继续说道:“你和我一样强,我知道,你一定是的。感觉看看,兰德,你感觉到了什么?”光明啊,有什么能治好这个伤?有可能治好吗?

“我什么都没感觉到,”兰德喃喃地说着,挪动着双脚,“只有鸡皮疙瘩。这不奇怪,不是我不信任你,艾雯,但只要有女人在我身边导引,我总是无法让自己不紧张,抱歉。”

艾雯没打算向兰德解释导引和仅仅拥抱真源的区别,即使和她这个所知甚少的人相比,他也有太多的东西不知道。他是个盲目的男人,却要借助触摸操作织布机,对于丝线的颜色、织布机的构造,他一点也不了解。

经过一番挣扎,艾雯放开了阴极力,这么做确实是需要挣扎的。她身体的一部分哭喊着失落的痛苦。“我现在没有碰触真源,兰德。”她走到兰德面前,看着他的眼睛,“你身上还有鸡皮疙瘩吗?”

“没有了,但只是因为你告诉了我。”兰德突然耸了一下肩膀,“你看到了?我一想到至上力,我就又开始起鸡皮疙瘩了。”

艾雯的脸上出现了一个胜利的微笑。她不需要转头去看伊兰,就能用感觉确认伊兰的行动,这是她们在早些时候拟定的计划。“你能感觉到女性拥抱真源,兰德,伊兰刚刚正在做这件事。”她侧头看了王女一眼,“无论你是否明白,都没有关系,你能感觉到它,我们已经取得了成果。让我们看看还能找到些什么。兰德,拥抱真源,拥抱阳极力。”艾雯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和伊兰也曾讨论过这个问题,并达成共识。他是兰德,不是传说中的怪物,她们都同意这一点,但是让一个男人……她能完整地把这句话说出来,才是令人感到奇怪的。“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她问伊兰,“或者感觉到什么?”

兰德的眼睛仍然盯着地面,只是不时会偷偷瞥一眼两个女孩,有时候,他的脸上还会泛起一片潮红。他怎么会如此失态?王女仔细端详着他,摇了摇头,“我只能看出,他站在这里,你确定他已经有行动了?”

“他有时很顽固,但他并不傻,至少,他在大多数时候都不傻。”

“嗯,顽固、愚蠢,或是其他什么,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艾雯看着兰德,皱起眉:“你说,你会按照我们的要求去做,兰德,你做了吗?如果你感觉到了什么,我也应该能感觉到,但我却没有……”她突然窒息般地喊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捏了她的屁股一下。兰德咬住嘴唇,显然是在压抑着笑意。“这样并不好。”艾雯用清脆的语调对他说。

兰德竭力让自己显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但笑容还是溜出了他的嘴角。“你说过,你想感觉到一些什么,而我以为……”他突然惨呼一声,吓了艾雯一跳。兰德摸着自己左侧的屁股,痛得弯下了腰,“血和灰啊!艾雯!不需要这样吧……”他跌倒在地,发出一阵含混的嘟囔,艾雯很庆幸自己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些什么。

她用围巾扇了扇风,微笑着和伊兰对望了一眼。王女四周的光晕退去了。她们偷偷地揉揉身体,差点笑出声来。这是给兰德的一个教训,一赔一百,艾雯暗自想道。

艾雯绷紧面孔,转头看着兰德:“这种事应该是麦特干的,我以为至少你是长大了。我们是来帮你的,尽量合作一点吧!做些和至上力有关的事,一些不算幼稚的事,也许我们能感觉到你的导引。”

兰德仍旧弯着腰,生气地看着她们。“做些事,”他嘟囔着,“你们都没有说句话,我就瘸了,你们还要我做些事?”

突然间,艾雯被举到了半空,随后伊兰也飞了上去。她们瞪大眼睛,彼此望着,悬浮在地毯以上三尺的地方。没有任何东西支撑着她们,艾雯感觉不到,也看不见任何能流,什么都没有。她紧咬住嘴唇。他无权这么做,一点也没有,现在是时候让他知道这一点了。切断吉尔雅和真源之间联系的魂之力屏障应该也能阻止他。两仪师在找到能够导引的男人时,就是这么做的。

她向阴极力敞开自己,心却一沉。阴极力就在面前,她能感觉到它的温暖和明亮,但在她和真源之间却隔着什么东西,或者说,有一道虚无、一道缺失的空间,像石墙一样挡在她和真源之间。她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空虚,直到恐慌喷涌而出,充满了她的身体。一个男人在导引,而她成了这个男人的俘虏。当然,他是兰德,但像一只篮子般无能为力地吊在这里,她能想到的只有能够导引的男人,阳极力的污染。她想向他喊叫,却只能发出一阵嘶哑的咯咯声。

“你们希望我做些事?”兰德吼道。一对小桌子开始笨拙地弯曲它们的桌腿,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然后就踩着僵硬的步伐,跳起舞来,镀金从上面一片片碎裂、剥落。“你们喜欢这个?”火焰在壁炉中跃起,在壁炉里来回流淌,在光滑的石头和灰烬上燃烧。“还是这个?”壁炉架上,高大的牡鹿和狼瘫软消融,金银液体从塌碎的金属块中涌出,形成耀眼的细流,又冷却成为一条条蜿蜒曲折的金属薄带。一片闪亮的金属布匹从半空中悬垂而下,后端还连在熔化的雕像上。“做些事,”兰德说,“做些事!你知道碰触阳极力是什么感觉?抱住它是什么感觉?你知道吗?我能感觉到,疯狂正在等着我,正在渗入我的身体!”

突然间,正在舞蹈的桌子像火把一样喷出一股火焰,而桌腿还在继续跳动。书籍翻卷着跃入空中,书页飞速地翻动。床垫碎裂爆发,白羽像雪一样在整个房间里纷纷洒落,羽毛掉落在燃烧的桌子上,让房间里充满了刺鼻的焦臭味。

片刻之间,兰德只是狂野地盯着那两张燃烧的桌子。束缚艾雯和伊兰的力量和那道屏障消失了,在她们的脚跟落到地毯上的同时,桌子的火焰也在瞬间消失,仿佛刚刚还在被它们吞噬的木头将它们全部吸了进去。壁炉上刺目的金属光亮也黯淡下来,掉落在地板上的书本显得更加杂乱。金银色的布匹落在地上,旁边还缀着一些金属丝线,它们已经凝固,不再有任何热度。壁炉架上只剩下一金两银以及三个完全冷却的金属块,原来的样子根本分辨不出来了。

艾雯刚一落地,就蹒跚地倒进伊兰怀里,她们紧抓住彼此,寻求支持。艾雯能感觉到自己的同伴做了和她同样的事,她们都迫不及待地拥抱阴极力。在一段时间里,艾雯甚至准备好了一个魂之力屏障,一旦兰德有导引的迹象,她就会用这个屏障包裹住他。但兰德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焦黑的桌子,白色的羽毛仍然在他周围片片飘落,不停地粘在他的外衣上。

现在,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危险,但这个房间确实已经被毁了。艾雯编织出一丝细微的风之力,将满屋飘落的羽毛聚拢在一起。随后,她才又想到把兰德衣服上的羽毛也扫进羽毛堆里。剩下的那些垃圾,他可以让城堡总管去清理,或者他自己来。

在纷乱飘飞的羽毛中,兰德瑟缩了一下。艾雯没办法消除羽毛和木材燃烧的臭气,不过现在房里至少干净了一些,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微风,也让房里的空气逐渐变得清新。

“总管也许不想再给我一张床垫了,”兰德生硬地笑了两声,“一天一张床垫,也许会超出她的承受能力……”他的目光避开艾雯和伊兰,“抱歉,我不是想……有时候,它会失去控制。有时候,我去碰触它,却什么也找不到,有时候它会做出我想不到的……抱歉。也许你们最好离开,这句话我已经说过许多遍了。”他又脸红了,清了清喉咙:“我现在没有接触真源了,但也许你们还是离开比较好。”

“还没有结束。”艾雯轻柔地说,比她想象的要轻柔许多。实际上,她很想抽他的耳光。他居然把她吊起来,将她屏障,他对伊兰也这么做。不过,兰德现在的状况很不稳定,对此,她并不了解,也不想进行深入的探索,不是现在,不是这里。有那么多声音曾经因她们的力量发出惊叹,每个人都说,她和伊兰将会跻身千年以来最强的两仪师之列,或者她们就是最强的。她以为她们会像他一样强大,至少不会比他差很多,刚才她却在一个粗暴的过程中醒悟了自己的错误。也许只有奈妮薇能够在他面前有所作为,如果她够生气的话。艾雯知道,她自己绝对无法像兰德刚才那样,将至上力分成那么多股,同时做那么多事。同时操纵两股能流的难度要远远超过控制一股的两倍,而控制三股的难度又要远超过控制两股。兰德刚才至少编织了十几股能流,而这一切对他来说就像是挥挥手那样自然,他体内的至上力能量更像是无穷无尽。艾雯怀疑,她和伊兰在他面前就像是两只小猫,如果他陷入疯狂,随手就能将她们两个杀死。

但她不会就此走开,她不能这么做,这和临阵脱逃没什么两样,她不是这样的人。她要完成来到这里的目的,而且一定要达成,如果做不到,他赶也赶不走她们,任何困难都不能让她们离开。

伊兰的蓝眼睛里充满了决心,等艾雯说完话,她又说道:“我们要做到我们该做的之后再走。你说过,你会试一试,你必须试试。”

“我确实这样说过,对不对?”过了一段时间,兰德才喃喃地说道,“至少,我们可以坐下来。”

没有再看那些黑色的桌子,还有已经散落在地毯上的金帛布匹,兰德带着两个女孩,迈着仍然有些跛的步伐走向窗边的几把高背椅。为了能坐下来,他们还必须先把红丝椅垫上的书本挪开。艾雯的椅子上放着一本《提尔之岩的财宝》第十二卷,一本布满尘土、木制封面的《走进艾伊尔荒漠——兼及蛮人观察种种》,还有一本又厚又破、皮封面的《梅茵地区贸易——新纪500至750年》。伊兰要挪动的书堆更大,不过兰德已经匆忙地将她椅子上的书和他自己的书一同堆在了地上,结果那个书堆很快就倒塌了。艾雯把她拿下来的书整齐地叠在倒塌的书堆旁边。

“现在你们希望我做什么?”他坐在他的椅子上,双手放在膝头,“我保证,这次我只照你们说的去做。”

艾雯本想对他说,这个保证来得实在是晚了点,但她还是忍住了没开口。也许她自己提出要求时确实没说清楚,但这并不能作为他暴行的借口。不过,这件事可以留到以后再去处理。艾雯发现,兰德在她的脑海里又回到了过去,现在他的样子就像是把泥巴甩到她最好的裙子上、一心只怕她不信这只是个意外的样子。不过,艾雯没有碰触阴极力,伊兰也没这样做。做蠢事是不对的。“这一次,”她说,“我们只是想和你谈谈。你是如何拥抱真源的?用言语告诉我们就好,慢一点,一步一步说清楚。”

“与其说是拥抱,不如说是角力。”兰德哼了一声,“一步一步?嗯,首先,我想象一团火焰,然后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推进去,恨、恐惧、紧张,一切的一切。当它们全被吞没的时候,脑子里就只剩下了虚空,空无一物。我在那片虚空的正中心,我是我所凝聚的一部分。”

“这听起来很熟悉。”艾雯说,“我听过你父亲谈论过集中精神的技巧,他用这种技巧在射箭比赛中胜出,他称之为火焰与虚空。”

兰德点点头,他的样子显得有些悲伤。艾雯觉得,他一定是在想念家乡和他的父亲。“这些是谭姆最先教我的,岚也是使用这样的技巧,他把它用在剑上。赛琳,那是我曾经见过的一个人,她称它为独一。看样子,有许多人都知道它,只是对它的称呼不一样。但我发现,当我处在虚空之中时,我能感觉到阳极力,就像是在空旷的黑暗里,一盏灯在我的眼角亮起。除了我和这盏灯之外,一切都不复存在,情绪、思想,都被排除在外。以前,我会一点点进入这种状态,而现在我进入它只是一眨眼的事,至少在大多数时候是这样。”

“空无一物,”伊兰说话的时候哆嗦了一下,“没有任何情绪。听起来和我们所做的并不太一样。”

“没有太大差别,”艾雯急切地坚持道,“兰德,我们所做的只是稍有不同。我会将自己想象成一朵花,一朵玫瑰花蕾,想象我真的变成了玫瑰花蕾,这就像是你的虚空。花蕾向阴极力之光绽放,我让它将我充满,随之而来的是光明、温暖、生命和惊喜。我将自己交给它,顺从它,也就拥有了它。这是最困难的部分,该如何因为顺从而掌握阴极力,确实需要学习,不过现在它已经变得非常自然,我甚至不用思考就能做到了,这是掌握至上力的关键,兰德。我确信这一点,你一定要学会顺从……”兰德却只是猛力地摇着头。

“这和我做的并不一样。”他表示反对,“让它充满我?我必须伸展出去,控制住阳极力。有时候,我这样做,却什么也碰不到,那种时候,就算我永远都处在那种状态,也什么都不会发生。一旦我控制住它,它确实会充满我,但顺从它?”他用手指抚过头发,“艾雯,如果我顺从,即使只是一分钟,阳极力也会把我吞没,它就像一条熔钢的河流,一片火焰的海洋,太阳所有的光芒都聚集在一点。我一定要拼尽全力,才能让它去做我想做的事,我要为了不让它吃掉我而不停地战斗。”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们所说的被生命力充满是什么意思,即使因为污染而反胃,那种感觉仍旧是存在的。颜色更加鲜艳,气味更加清晰,每样东西都更加真实。一旦拥有它,我就不想让它离开,即使它时刻都想要吞噬我,但其他的……面对现实吧,艾雯。白塔在这件事上是对的,接受这个事实吧,因为没有别的可能。”

艾雯摇了摇头:“只有证明过它是事实,我才会相信。”她的声音不像她想要的那样坚定,不像她刚才那样坚定。兰德所说的依稀像是和她所做的互成镜像,但这是扭曲的镜像,相似点只是更加映衬出不同点的差异。但相似点毕竟是存在的,她不会放弃。“你能不能说说看,是如何将能流分开的?风、水、地、火、魂?”

“有时候可以,”兰德缓缓地说,“但并不是一直都行,我只是取得我需要的,去做我想做的。大多数时候,我都是摸索着去做。这很奇怪,有时候我需要做一件事,我就做了,但事后,我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是怎么做的。那就像是回忆一些已经忘却的事情。但我仍然能想起它们,大多数时间是这样。”

“但你确实记得该怎么做。”艾雯坚持道,“你是怎么让这些桌子着火的?”她本想问他如何能让它们跳舞,她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办法,要借助风之力和水之力,但她想,还是先从简单一点的开始会比较好。点亮一根蜡烛,再让它熄灭,这是一个初阶生都能做的事。

兰德脸上出现了一种痛苦的表情。“我不知道。”他的声音显得相当窘迫,“我想要火,想点灯、点炉子的时候,我就能做到,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做的。实际上,我并不需要去想关于火的事情。”

这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事。在五行之力中,火之力和地之力是传说纪元的男性最强的力量,而风之力和水之力则是属于女性的。魂之力在两种性别之间平分秋色。艾雯在使用风之力和水之力的时候,也几乎不会想到它们,但这种想法无助于她们完成任务。

这一次,向他施加压力的变成了伊兰:“你是否知道,该如何熄灭它们?在它们熄灭之前,你似乎有过思考。”

“那个我确实记得,因为我不相信自己以前曾经做过这样的事。我吸收桌子上的热量,将它转移到壁炉的岩石里去,那点热量对那些石块产生不了什么影响。”

伊兰倒抽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抱住了左臂,艾雯感同身受地哆嗦了一下。她还记得那条胳膊上曾经如何布满了水泡,只因王女做了兰德刚刚所说的事,而那次的对象只是她房间里的一盏小油灯。雪瑞安曾经威胁说,要让那些水泡自己痊愈,当然,她最后还是没那么做,但她确实曾这么威胁过她们。对于初阶生的一个警告就是绝不要吸引热量。用风之力和水之力都可以熄灭火焰,但借助火之力吸引任何一点火焰的能量,都会导致灾难性的结果。雪瑞安说过,这不是力量强弱的问题,热量一旦被吸入,就无法排出,即使是白塔中出现过的最强大的女人也不行,女人会因为这种行为而被烧成一团火焰,以前曾经有过这样的实例。女人被烧成一团火焰。艾雯倒吸了一口气,发出沙哑的喘息声。

“怎么了?”兰德问。

“我想,你刚刚证明了我们是不同的。”艾雯叹息道。

“哦,这就是说,你们打算放弃了?”

“不!”艾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轻柔一些。实际上,她并没有对他生气,她只是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也许我的老师是对的,但一定有什么办法,只是我现在还想不到。”

“你累了。”兰德没有什么反应,“谢谢你们,没有效果不是你们的错。”

“一定有办法。”艾雯喃喃地说。伊兰也喃喃地说道:“我们会找到它,我们会的。”

“你们当然会,”兰德勉强作出快活的神色,“不过不是今天。”他犹豫了一下,“我想,你们该走了。”他的声音半是遗憾,半是高兴。“今天早晨,我真的需要对那些大君说几件关于税务的事情。他们看样子是认为可以在歉年向农夫征收与丰年相同的税款,却不会让农夫一贫如洗。我建议你们应该回去继续审问那些暗黑之友。”说完这些,他皱起了眉头。

他并没有表示什么意见,但艾雯相信,他希望能让她们尽量远离黑宗两仪师。兰德没有尝试说服她们回白塔去,这让艾雯有点惊讶。也许他知道,如果他敢这样做,她和奈妮薇一定会在他的耳朵上放一只马跳蚤。

“我们会离开,”艾雯坚定地说,“但不是现在。兰德……”现在是说出她们来的第二个目的的时候了,但这比她所预想的还要困难。

这会伤害他,那双悲伤、警觉的眼睛让她相信,她的判断是正确的,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她理了理围巾,让它从肩膀一直围到腰际:“兰德,我不能和你结婚。”

“我知道。”兰德说。

艾雯眨了眨眼,兰德的反应并没有如她预料中那般激烈。她告诉自己,这样很好。“我不是想伤害你,真的,我不想,但我也不想和你结婚。”

“我明白,艾雯,我知道我是什么人,没有女人能……”

“你这个羊毛脑袋的白痴!”艾雯吼了一声,“这和你能够导引无关。我不爱你!至少,不是那种可以和你厮守一生的爱。”

兰德的下巴垂了下来:“你不……爱我?”他的声音就和他的表情同样惊讶,也同样带着伤害。

“试着去理解一下,”艾雯的声音变得柔和许多,“人会改变,兰德,感觉会改变。当人们分开的时候,有时他们会走上不同的道路。我爱你就像爱一个兄弟,也许比兄弟更甚,但那不是婚恋之爱,你能明白吗?”

兰德努力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我真是个傻瓜,以前,我不相信你也会改变的。艾雯,我现在也不想和你结婚了。我以前没有想过改变,也没有这样试过,但改变还是发生了。真不知你能否想象得出,你刚才说的对我有多么重要,不必再掩饰了,不必再害怕会伤害你。我绝不想伤害你,艾雯,绝对不想。”

艾雯的样子有点像是在微笑,他的表情是这么勇敢,几乎让人相信他的话完全是真的。“很高兴你能接受我的话。”她轻声对他说,“我也不想伤害你,现在,我真的要走了。”从椅子里站起来,她用唇缘在他的脸颊上扫了一下。“你会找到你的爱人的。”

“当然。”兰德也站起身,他的声音因为说谎而提高了。

“你会的。”

她带着满足的感觉离开两个人,跑过前厅,当她从肩头摘下围巾的时候,同时也放开了阴极力。这围巾真是恼人地闷热。

依照她们商量过的,现在的他就是伊兰怀中迷路的小狗了。艾雯相信,伊兰会将他照顾得很好,现在会,以后也会,只要她们还有时间。对于他控制至上力的问题,她们必须有所作为。艾雯很想承认,她被告知的事情是正确的——女人没办法教导他,就像鱼没办法教导鸟,但这不等于放弃。有些事一定要做,办法一定要找到。那个恐怖的伤口和可怕的疯狂可以过些时候再解决,但它们最终是要被解决的。所有人都说,两河男人很顽固,但他们还是没办法和两河女人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