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硬脑袋

伊兰并不确定兰德是否意识到她还在房里,现在他仍望着艾雯离去的方向,脸上显出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不时会摇摇头,仿佛在和自己争论,或者是想理清自己的思绪。实际上,伊兰也想等他慢慢恢复过来,她甚至希望这段时间能更长一些。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沉着冷静,不自觉地,她挺直了背,高昂起头,双手交叠在膝上,一张平静的面孔完全可以和沐瑞媲美,但她的心里却好像有许多大蝴蝶在来回扑闹。伊兰不是怕他的导引能力,当艾雯站起身要走的时候,她就已经放开了阴极力。她希望自己能信任他,她一定要做到这一点。真正让她内心颤栗不止的,是她接下来要做的事。她要拼命克制自己,才不会让自己的手指去拨弄项链和蓝宝石发饰。自己的香水是不是洒得太多了?不,艾雯说过,他喜欢玫瑰花的气味。这身裙装,她想把它整理一下,但……

兰德转过身,仍然有些微跛的步伐让伊兰若有所思地抿紧了嘴唇。他看着坐在椅子里的女孩,愣了一下,睁大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近似于慌乱的情绪。看到兰德这个样子,伊兰不禁有些高兴。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女孩不得不花费原先十倍的力气才能维持住平静的面容。现在,那双眼睛是蓝色的了,就像是清晨空中的薄雾。

他几乎是立刻就恢复了过来,并鞠了个很不必要的躬,同时紧张地在外衣上擦了一下双手。“我没发现你还在……”他突然停了下来,面色变得通红。忘记伊兰就在身边,确实是一种很失礼的行为,“我是说……我没有……那是,我……”他深吸了一口气,才又开始说道:“我并不像我说话时这样傻,女士,不是每天都有人告诉你她不爱你的,女士。”

伊兰装出一副有些嘲笑意味的严肃口吻:“如果你再这样称呼我,我就要叫你真龙大人了,我还得向你行屈膝礼。也许即使是安多女王也要向你行屈膝礼的,而我只是王女。”

“光明啊!别这么做。”兰德的这句话没有一点压迫感,反倒更加显现出他的不安。

“我不会的,兰德。”伊兰用更加认真的口吻说,“只要你叫我的名字,伊兰,就是这样。”

“伊兰。”兰德说话的样子仍然有些笨拙,不过已经比方才轻快了许多,仿佛他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很好。”他显得这么高兴,让伊兰觉得实在是有些荒谬。毕竟,他刚刚所做的只是叫了她的名字。不过,在继续接下来要做的事之前,她必须先了解一些事情。“这有没有对你伤害很大?”说完,她才发觉这句话可以有两种解释,又急忙补充道,“我是说,刚才艾雯对你说的那些话。”

“不,是的,有一些,我不知道。毕竟,我们两个的感情是公平的。”他浅浅的笑容多少缓和了声音里的谨慎。“我说话又像是个傻瓜了,不是吗?”

“不,我觉得不是。”

“我告诉她的纯粹是实话,但我不觉得她相信我的这些话。我想,我也不会愿意相信她的话,至少不是真的相信,如果这还不是犯傻,我就不知道还有什么算是了。”

“如果你再和我说一遍你是傻瓜,我也许真的会相信。”他不会坚持和艾雯的感情,我也不必为此而困扰了。伊兰的声音很平静,也很轻快,足以让兰德明白,那句话只是一个玩笑。“我有一次看到一名凯瑞安贵族的小丑,一个穿着一件好笑的条纹外衣的男人,那件衣服对他来说有些太大了,上面还缝着铃铛。如果你身上挂着铃铛,看起来会非常可笑的。”

“我想你说的没错,”兰德可怜兮兮地说,“我以后会记得的。”他的笑容更加开朗了,让整张脸都显得很温暖。

蝴蝶翅膀在心里拍打着她,逼她动作快一些,但她只是伸手抚了抚裙子。她必须放慢速度。如果我急着逼他,他会认为我只是个傻女孩,而他的这种想法也不错,但心里的蝴蝶还在一直不停拍打她。

“你喜欢花吗?”兰德突然这么问。伊兰困惑地眨了眨眼。

“花?”

“是的。”兰德走到床边,从破碎的床垫上用双手捧起一把羽毛,又转向伊兰。“昨晚,我为城堡的总管做了一个,你一定以为我把这座城堡都送给她了。但是,我给你做的这朵花会更漂亮。”他又匆忙地加了一句,“漂亮得多,我保证。”

“兰德,我……”

“我会小心的,这只是至上力的一个小技巧,只用一股力,我会非常小心的。”

信任,她只能信任他。发现自己真能做到这点时,她确实感到有些吃惊,“我会喜欢它的,兰德。”

很长一段时间里,兰德只是盯着手里蓬松的羽毛,慢慢地,他的双眉愈锁愈紧。突然间,他将羽毛扔在地上,拼命拍打两只手掌。“花,”他说,“这不是适合你的礼物。”伊兰的心差点跳出来。显然,兰德刚才要拥抱阳极力,结果失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他匆忙地跛行到那片金帛布匹旁边,伸开胳膊将它聚拢在一起。“这才是值得送给安多王女的礼物。你可以让裁缝为你做一件……”但是,看着这片十二尺长,却只有两尺宽的金银色布料,兰德看样子也想不出裁缝能把它做成什么样的衣服。

“裁缝肯定有很多办法。”伊兰想缓解一下兰德的尴尬。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淡蓝色的丝绸手帕,跪在地上,将兰德刚才抛下的羽毛收集在其中。

“女仆们会收拾这些的。”兰德对伊兰说,而女孩现在正细心地将手绢打成一个小包,把它放进腰间的口袋。

“嗯,这样就好了。”他如何能理解,她这么做只是因为他曾经想把它们变成一朵花?兰德站起身,手捧着那卷光彩熠熠的金布,脸上的样子却好像是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总管手下一定有裁缝,”伊兰对他说,“我会把它交给她们。”兰德的眼睛变亮了,嘴角露出了微笑。伊兰觉得没必要告诉他,她其实是打算将那匹布当成礼物送给裁缝。那些在她心里的蝴蝶发出一阵阵强大的冲击,让她无法再犹豫迟疑,“兰德,你……喜欢我吗?”

“喜欢你?”兰德皱起了眉,“当然,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

他这种不明白的样子会不会是装出来的?“我在意你,兰德。”伊兰惊讶地发觉,自己竟然能如此镇静地说出这句话,她的胃似乎要翻出喉咙,手脚早已冰凉,“不止是在意而已。”这就够了,她不想让自己成为傻瓜,必须是他先说出比“喜欢”更进一步的话。她几乎要歇斯底里地笑出声来。我要控制住我自己,我不会让他觉得我是个眼大无神的蠢女孩,我不会。

“我也在意你。”他缓缓地说。

“我平时不是这样的。”不,这样会让他想到贝丽兰。他的双颊出现了红晕,烧了他吧!他一定是在想贝丽兰!她的声音却像丝绸一样平滑。“很快,我就要走了,兰德,我们要离开提尔,也许往后的几个月我们都不会见面了。”或者是永远。一个微小的声音在她的脑子里高喊,但她拒绝去听,“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却不让你知道我的感受,我……非常在意你。”

“伊兰,我真的在意你,我觉得……我想……”他脸颊上的红晕愈来愈明显,“伊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如何……”

转眼之间,伊兰的脸也变得通红。他一定会以为,她正在努力逼他说出更多的话。你不就是在这样做吗?那个微小的声音向她发出嘲笑,让她的双颊更是滚烫如火。“兰德,我不是要……”光明啊!该怎么说?“我只想你能知道我的感受,就是这样。”贝丽兰才不会把事情搞成这样,她到这个时候一定已经跌进他的怀里了。伊兰叮嘱自己,她不会让那个半裸的荡妇胜过她。伊兰走到他身边,从他的臂弯里拿起那匹闪耀的布料,将它扔在地毯上,因为某些原因,他看起来比以前还要更高一些。“兰德……兰德,你可以吻我吗?”终于,她说出口了。

“吻你?”兰德的口气仿佛是他从没有听过“吻”这个字,“伊兰,我不想许下太重的承诺……我是说,我们不能像是已经订婚那样,我当然不是建议我们应该订婚。只是……我真的在意你,伊兰,不止是在意而已,我只是不想让你以为我……”

看着他困惑而又真诚的眼神,伊兰不禁笑了出来。“我不知道两河的情形是怎么样的,但在凯姆林,你不必等到订婚后才能吻一个女孩,这也不代表你必须和她订婚,但也许你不知道该如何……”兰德的手臂几乎有些粗鲁地环抱住她的身体,他的唇压在她的唇上。她昂起头,脚趾在软鞋中紧紧蜷曲。过了一段时间,她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发现自己正靠在他的胸口上,膝盖颤抖着,嘴里大口地吸着气。

“原谅我打断你的话,我只是个两河的驽钝牧羊人。”兰德说。听到他的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窒息的感觉,伊兰不由得有些高兴。

“你真是粗野,”她在他的怀里轻声呢喃,“你今早都没有刮胡子,但我不会说你驽钝。”

“伊兰,我……”

她用手捂住他的嘴,“如果不是你的真心话,我就不想听,”她坚定地说,“现在不,永远也不。”

他点点头,却并不像是理解了她为什么要这样说。不过,他至少应该是理解了她的意思。伊兰理了理头发,蓝宝石发链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没有镜子是整理不好了。然后,有些不情愿地,她从他的怀抱里退出来,留在那里比离开要容易得太多了,而她已经做到了自己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说出了这些话,还求得了一个吻。求得的!她不是贝丽兰。

贝丽兰。伊兰想起了明看到过的那个幻像。明所看见的,就一定会发生,但她不能和贝丽兰分享他。也许她需要说得更明白一些,至少是比刚才更明白一点。“等我走之后,你不会缺少伴侣吧!只要记得,有些女人会把男人放在心里,而另外一些只会当男人是一件装饰品,就像一条项链,或者是一只手镯。记得我会回来,我是一个重视心灵的女人。”兰德显得很困扰,很快的,他显出一种警醒的样子。她说得太多、太快了,她必须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你知道你没有对我说什么?你没有吓唬我,说你有多么危险,现在不要这样做了,已经太晚了。”

“我没有这样想过。”但是,另一个想法又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的眼睛因为怀疑而眯了起来,“这是你和艾雯安排好的吗?”

伊兰努力睁大眼睛,在自己无辜的表情中加上一些温和的气愤:“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难道你以为我们会把你当包裹一样递来递去?你只是在为自己想,你太傲慢了。”现在,兰德的样子变得非常困惑。这才让伊兰稍感满意。“你会为你对我们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吗?兰德。”

“我不是想吓你们。”兰德有些犹豫地说,“艾雯总是让我生气,她总是毫不费力就能做到这一点。我知道,我不能把这个当作借口,我对你们说抱歉,是真心的。看看我都做了什么,烧了桌子,又毁了一张床垫。”

“那么……捏我们的那一下呢?”

他的脸又红了,但他的表情却很是坚定:“不,我不会为这个道歉的。你们两个就在我身边高谈阔论,好像我是一块没有耳朵的木头。这是你们应得的,我不会道歉。”

片刻之间,她只是仔细端详着他。当她拥抱阴极力的时候,他立刻将手伸到袖子里,揉搓着双臂。伊兰并不知道该如何医疗,但她对这种异能多少有一些接触和了解。在导引中,她抚平了那一捏让他产生的痛楚。他的眼睛在惊讶中睁得老大,随后,他抬了抬脚,仿佛是不相信腿上疼痛的消失。“因为你的诚实。”她对他说。

一阵敲门声传来,高尔从门口探头进来。一开始,艾伊尔男人飞快地把头低了下去,在稍稍瞥过两个人的样子之后,他才抬起头。伊兰意识到高尔可能是在怀疑他刚刚打扰了一对情人,脸上立刻泛起了一片红霞。她差点就再次拥抱阴极力,好好地教训这个艾伊尔人一下。

“那些提尔人来了,”高尔说,“是你要见的大君。”

“那么,我要走了。”她对兰德说,“你必须去和他们谈……税金的事,对不对?记住我说过的话。”她没有说“记住我”,但她相信效果是一样的。

兰德伸出手,仿佛是想拦住她,但她躲开了,她不想让高尔看到什么。那个男人是艾伊尔人,但在这样一个早晨,她撒着香水,戴着蓝宝石饰品,还能让他有什么别的想法?她刚刚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没有让自己把衣服的领口拉得更高一些。

当伊兰走到门口的时候,大君们正走进来,他们是一群留着尖尖山羊胡的灰发男人,穿着纹彩华丽的灯笼袖上衣。这群人为王女让出道路,不太情愿地鞠躬致敬。他们温和的面容和礼貌的低声问候,并不能隐藏看到她离开时他们的宽慰。

伊兰走过门口的时候,又回头望了一眼。一名肩膀宽阔的高大青年,穿着一件朴素的绿色外衣,站在满身锦绣的大君中间,兰德看上去就像一只站在孔雀群中的高脚鹳。但他的身上有着某种特质,让旁观者一眼就能看清,他是这些孔雀的领袖。这些提尔人承认这一点,虽然他们弯下僵硬的脖子时并不情愿。兰德一定觉得,他们会鞠躬,只是因为他是转生真龙。也许这些大君确实是这么想的,但伊兰见识过许多男人,比如她母亲的卫队大将加雷斯·布伦,那种男人即使只披着一块破布,即使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头衔,他们的名字,他们身边的人也会对他们俯首帖耳。兰德也许不知道这些,但他就是这样的男人。当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还不是这样,但他现在是了。伊兰用力关上了门。

门口周围的艾伊尔人都在偷望着她,前厅的岩之守卫者队长也不安地向她瞥来一道目光。但伊兰并没有注意这些人,该做的已经做了,或者至少已经有了一个开始。距离吉尔雅和亚米柯被押上船还有四天时间,她要在这四天时间里将自己牢牢地锁进兰德的心灵之中,让贝丽兰不管如何努力,也无法在那里争取到一点位置。即使她做不到,她也要在兰德心中占有一席稳固的地位,直到她有机会做更多的事。伊兰从没想过她会做出这样的事,靠近一个男人,就像一名猎人靠近一只野猪。蝴蝶仍然在她的心里折腾。至少,她没有让他看出来她有多么紧张。这时她才想到,这一次她一点也没有去想母亲会说些什么。随着这个想法,心中的蝴蝶消失了。她不在乎母亲会说些什么,摩格丝必须承认,她的女儿也是个女人,这是摩格丝在这件事上惟一能保持的立场。

当伊兰走开的时候,艾伊尔人向她鞠躬致敬,她优雅的点头回礼完全可以让摩格丝感到骄傲。就连那名提尔人队长看样子也发觉了她重新恢复的宁和,她不觉得自己会继续被蝴蝶困扰。也许黑宗两仪师还会让她感到麻烦,但兰德不会了。

没有在意围在身边、满脸焦虑的大君们,兰德只是盯着在伊兰身后关上的房门,眼里充满了惊讶。梦境变成了真实,光是这一点,就让他深感不安。在水林中的一次游泳是一回事,但他从没相信过,她在梦里这样向他走来,在现实中也会这样走过来。她是那样冷静、镇定,他的舌头却都已经打了结。而艾雯呢,以她的想法原封不动地响应他,只是担心她也许会伤害到他。为什么女人会因为一星半点的小事而完全崩溃,或者暴跳如雷,却从不对让你呆若木鸡的事动一下睫毛?

“真龙大人?”桑那蒙的嘀咕声比平时更显踌躇。今早前来谒见的第一批大君们,几乎是跑着离开了这个房间,这件事一定已经在提尔之岩里传开了。有兰德在的地方,那个特伦是不是还会露面,还会不会提出他肮脏的建议,这都是令人怀疑的事情。

桑那蒙企图做出一个逢迎的笑容,当兰德望向他的时候,他却僵住了,只能无奈地搓着双手。其他人都装作没看见那两张烧焦的桌子、粉碎的床垫和零散堆放的书籍,还有壁炉架上熔塌的金鹿和银狼。大君善于只看见他们想看的东西。卡利恩和泰德山没办法隐藏起自己肥大的身躯,同时,他们肯定没发觉自己目不转睛的样子是多么可疑。但如果兰德刚才没有在被送回来的外衣口袋里找到一张汤姆的字条,也许他永远都不会注意这些人。

“真龙大人想见我们?”桑那蒙问。

刚才那一幕会不会是艾雯和伊兰事先商量好的?当然不会。这种事男人不会做,女人同样也不会做,不是吗?这一定是偶然的。伊兰听到他自由了,就决定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就是这样。“税制!”兰德高喊了一声。大君们立刻露出一副想要逃跑的表情。兰德真是痛恨和这帮人打交道,他只想一头栽回到书堆里去。

“降低税率,这是个很不好的先例,真龙大人。”一个削瘦的灰发男人油腔滑调地说。说话的人名字叫麦朗,只比兰德矮一个手掌,在提尔人中算高个子,他的身体就像岩之守卫者一样强壮。在兰德面前,他弯下了腰,暗色的眼睛告诉兰德,他恨这种姿态,但他同样憎恨兰德告诉他们不必如此卑躬屈膝。实际上,没有人因为兰德的话而挺起了腰,只是麦朗特别显出不喜欢被提醒自己的姿态。“一直以来,贱农们纳税都很轻松,如果我们降低税率,等到将税率恢复到现在的水平时,那些傻瓜就会不停地抱怨,仿佛我们将税率升到了现在的两倍。到那时候,也许会发生暴乱,真龙大人。”

兰德走过房间,站在凯兰铎前,水晶剑闪闪发光,让它周围的镏金和宝石也变得光彩夺目。这是在提醒他们,他是谁,他拥有什么样的力量。艾雯。因为她说不爱自己就感到受伤,真是件愚蠢的事情。为什么当自己已经对她没有感觉的时候,却以为她还会对自己留有情愫?但他还是感到心痛,也许会有一些宽心,但绝没有愉悦。“如果将他们逼出农场,你们现在就会有暴乱了。”有三本书就堆在麦朗的脚边,《提尔之岩的财宝》《走进艾伊尔荒漠》和《梅茵地区贸易》。钥匙就藏在其中,以及各种版本的《卡里雅松轮回》里面。他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些钥匙,并将它们插进正确的锁眼中。兰德将思绪拉回到面前的大君身上:“难道你们以为他们会看着家人饿死,却什么也不做?”

“岩之守卫者以前镇压过暴乱,真龙大人。”桑那蒙说话的样子好像是在给自己安心,“我们的私人卫兵可以守卫周围乡下的平静,那些贱农不会打扰您的,我向您保证。”

“农民太多了,”卡利恩在兰德的瞪视中退缩了一下,“凯瑞安正在爆发内战,真龙大人。”他急忙解释道,“凯瑞安人不能再购买稻谷,谷仓都要被撑破了。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今年的收成就要被浪费掉,而明年的……烧了我的灵魂吧,真龙大人,我们需要的是让一些贱农停止他们没有节制的耕种。”他看起来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但他显然不明白自己多说了什么。兰德很想知道,他是否真的知道食物是如何被端上他的餐桌,除了黄金和权力之外,他还能不能看见其他的一些东西?

“等到凯瑞安再次开始购买稻谷的时候,你又该怎么办?”兰德冰冷地说,“而且,凯瑞安是惟一需要稻谷的地方吗?”为什么伊兰会说那些话?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说“在意”,女人可以像两仪师一样玩弄字眼。她说的真的是指爱情吗?不,这显然是愚蠢的,会这样以为的人只能说明他自大得厉害。

“真龙大人,”麦朗的口气半是奉承,半像是在给小孩子做解释,“即使凯瑞安的内战在今天结束,凯瑞安人在两年,甚至是三年内顶多只能买走几船稻谷,而我们过去一直是把稻谷卖给凯瑞安的。”

实际上,这个“一直”只包括了艾伊尔战争以来的二十年时间,他们的头脑被过去的习惯局限,即使是极为简单的事情,跟他们也说不清楚,或者,有些事他们根本就不想弄清楚。当甘蓝菜像寡妇的黑纱一样覆盖伊蒙村时,戴文骑和望山几乎一定是遭受了暴雨或者白虱的袭击。当望山的芜菁过剩时,伊蒙村或者戴文骑很可能是出现了灾荒。

“把那些稻谷提供给伊利安,”他对他们说。伊兰会怎么想?“或者是阿特拉。”他确实喜欢她,但他也同样喜欢明,或者他是这么认为的。想要区分对于她们的感觉,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你们的海船和内河船一样多,如果你们的船不够,就从梅茵雇船过来。”两个女孩他都喜欢,但除此之外……他的一生几乎都在围绕着艾雯打转,他不打算再过这样的生活了,除非他能搞定……搞定某些事情。如果《梅茵地区贸易》这本书是可信的……停下来,他对自己说,把注意力放在这些黄鼠狼身上,否则他们就会找到缝隙,钻进来咬你了。“雇船的费用可以用稻谷代替,只要价钱合理,梅茵之主会答应的,也许要签一个协议,一个条约……”这是个好词,他们习惯于用这个词,“……保证不再侵犯梅茵,作为向梅茵雇船的回报。”这算是他为了昨晚的事情对她的补偿。

“我们和伊利安之间的贸易很少,真龙大人,他们都是些贪婪的秃鹰和低劣的渣滓。”泰德山的声音里充满了反感。麦朗也用同样的语调说:“我们对付梅茵的方法只有强力,真龙大人,我们不会向他们屈膝的。”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大君们的神情立刻绷紧了。情况一直都是这样,兰德竭力用道理说服他们,却总是失败。汤姆说过,大君的脑袋像这座城堡一样硬,他是对的。我对她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她是我的梦想吗?她真的很可爱。兰德不知道自己想的是伊兰还是明。停下来!一个吻只不过是一个吻。停下来!他努力将女孩从自己的脑海里推出去,开始吩咐这些死脑筋的蠢货该去做什么。“首先,你们要将农人的税额去掉四分之三,其他人的去掉一半。不要争辩!按我说的去做!第二,你们去贝丽兰那里,询问——只准询问!——她雇船的出价……”

大君们脸上虽然仍挂着虚伪的笑容,但暗暗咬紧了牙,不过还是听了下去。

当麦特出现在身边的时候,艾雯还在考虑吉尔雅和亚米柯的事。他们这时正在走廊里,麦特似乎只是恰巧和她同路的样子。他紧皱着眉头,头发乱糟糟的,仿佛他刚刚用手指在那里乱挠了一气。有那么一两次,他的目光悄悄地溜到了艾雯这一边,但他始终都没有说话。经过的仆人都向他们鞠躬或是行屈膝礼,偶尔经过的男女贵族也会向他们行礼,只是动作明显缺乏热情。如果不是艾雯在,麦特向他们翘起的嘴角一定会惹来麻烦,哪怕他是真龙大人的朋友。

这种沉默不像是麦特,她记忆中的那个男孩,只是他身上那套精致的红色外套还带着他原来的样子——那件衣服皱得就像他曾经穿着它睡觉。不过,他们两个现在肯定都变了。艾雯能感觉到,他的沉默中带着深深的不安。最后,她开口问道:“昨晚你是不是有过麻烦?”

他踉跄了一下:“你知道了?嗯,你会知道的,不是吗?不要打扰我,不要再说这件事了,毕竟它已经过去了,已经结束了。”

她装作相信他的样子。“奈妮薇和我很少见到你。”这真是个很蹩脚的掩饰。

“我一直很忙。”麦特嘟囔着,不耐烦地耸耸肩,向四处张望着,有意让目光避开艾雯。

“玩骰子?”艾雯不以为然地问。

“牌。”一个肥胖的女仆捧着一堆毛巾,向他们行了个屈膝礼。她偷偷瞧了艾雯一眼,显然以为艾雯没看她,然后向麦特眨眨眼。麦特向她笑了笑。“我一直在忙着玩牌。”

艾雯的眉毛顿时竖了起来。那女人足足要比奈妮薇大上十岁。“我知道,玩牌一定很耗时间,所以你没什么工夫来看看老朋友。”

“上次我去看你们的时候,你和奈妮薇用至上力把我绑得像市场上的一头猪,然后就把我的房间整个翻过来。朋友不会偷朋友的东西。”他苦着脸说道,“还有,你们总是和那个把鼻子翘上天的伊兰在一起,还有沐瑞,我不喜欢……”他清了清喉咙,向艾雯瞥了一眼,“我不喜欢占用你们的时间。我听说,你们一直在忙着审问暗黑之友。我可以想象,你们在做很多重要的事情。你知道,那些提尔人认为你们是两仪师,对不对?”

艾雯悲伤地摇了摇头。麦特不喜欢两仪师,即使他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也不会改变这一点。“收回借出的东西,并不算是偷窃。”她对他说。

“我不记得你说过什么关于借贷的话,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我有一封玉座签发的信?就是那封信让我惹上了麻烦。不过,你们还是应该先问过我。”

艾雯想说,她们已经问过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不想要一场争辩,也不希望不欢而散。麦特当然是不会承认的,这一次,她不想和他争辩。“嗯,很高兴你还愿意和我说话,或者,这是因为今天有什么特殊原因?”

麦特抓了抓头发,低声嘀咕几句。他需要让他母亲揪住他的耳朵,好好和他长谈一番。艾雯告诫自己要耐心。如果她愿意,她就会很有耐心,在他说话前,她不会说一个字,现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

走廊的一侧从墙壁变成了白色大理石的廊柱,透过石柱可以俯瞰提尔之岩中不多的几座花园之一。大片的白花覆满了几株细小的蜡叶树,散发出比红玫瑰和黄玫瑰还要芬芳的气息。吹过一阵迟缓的微风,连悬挂在内墙上的旗子都无法吹动,但它确实减弱了随着白日逐渐在增长的湿热。麦特坐在宽阔的栏杆上,背靠着一根廊柱,一只脚踩住面前的栏杆,向下面的花园望去。过了许久,他才说道:“我……需要一些建议。”

他想得到她的建议?艾雯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低声说:“我会尽我所能。”麦特转过头望着她,艾雯竭力做出和两仪师一般平静的表情:“你想要什么样的建议?”

“我不知道。”

从栏杆到下面的花园有三十尺的距离,玫瑰园中有几个人正在清除杂草。如果她把他推下去,他也许会落在一名园丁身上。“那我该怎么给你建议?”她用轻细的声音问。

“我正……想做出决定,该如何去做。”麦特看起来有些困窘。她觉得这时候的他应该是这种样子。

“我希望你没有在想着要离开,你知道你有多么重要,你不能在这个时候逃走,麦特。”

“你以为我不知道?即使沐瑞对我说,我可以离开,我想我也不会。相信我,艾雯,我哪里也不会去。我只是想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声音变得更加紧张,“下一步会怎样?有什么在我记忆中的那些窟窿里?我生命中的许多部分都消失了,仿佛它们从未发生过!为什么我会发现自己总是在不停地胡言乱语?人们说那是古语,但我只是觉得不寒而栗。我想知道,艾雯,在我变得像兰德一样疯狂之前,我必须知道。”

“兰德没有疯狂,”她不假思索地说道。麦特没有试图逃走,这确实是个惊喜,他一直不像是能委以重任的样子,但他的声音中却存在着苦恼和担忧。麦特从没有担忧过,至少是从没有让别人看到过他在担忧。“我不知道答案,麦特。”她温和地说,“也许沐瑞……”

“不!”他一跃站在地上,“不要两仪师!我是说……你不同,我认识你,你不是……她们在白塔里有没有教过你这方面的知识,一些办法,或是其他什么能派上用场的东西?”

“哦,麦特,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的笑声让艾雯想起他们小时候。那时,当他最大的期盼陷入困境的时候,他就会这样笑。“啊,嗯,没关系,如果你不知道,我猜也许办法还在白塔,我不是说你什么都没学到。”这个麦特,曾经因为手指上的一个伤口而呻吟不止,也曾经在腿摔断之后若无其事,他就是这个样子。

“也许有个办法,”艾雯缓缓地说,“如果沐瑞允许的话,她真的会允许也说不定。”

“沐瑞!你没有听我说的话吗?我最不想要的就是沐瑞插手我的事,什么办法?”

麦特总是那么鲁莽,不过,艾雯也和他一样急于想知道所有这些事的答案,只是他应该有一点理智和警觉。一个经过的提尔贵妇将黑发编成的辫子盘在头顶,肩膀裸露在黄色的亚麻连身裙子上。她向他们微微屈膝一下,看着他们的时候,脸上毫无表情,随后,她挺直后背,飞快地走开了。艾雯看着她,直到确定她已经无法听到他们说话,柱廊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视线所及,除了麦特之外,她只能看见下方三十尺处正在劳作的园丁,而麦特正满怀期待地盯着她。

最后,她告诉他关于那件特法器的事,那道扭曲的门,答案就在门的另一边。她刻意强调它的危险,愚蠢的问题将会导致的后果,在那里触及暗影所产生的危险,连两仪师也难以预料。他会来请教她,她确实感到深受恭维,但他必须理智一点。“你一定要记得这些,麦特,如果你真的使用它,轻佻的问题会杀死你,你一定要严肃对待它可能给你带来的转变。而且你一定不能问出关于暗影的问题。”

麦特听着艾雯的话,脸上的疑云愈来愈重。当艾雯说完时,他喊道:“三个问题?我想,你大概就像比力一样,在那里过上一夜,出来时已经是十年后,身上还带着一个永远都装满了金子的钱袋……”

“一生里只能进去一次,麦特·考索恩,”艾雯厉声打断他的话,“不要像傻瓜一样说话,你很清楚,特法器不是童话。你必须小心其中的危险,也许你要寻找的答案就在里头,但你一定要得到沐瑞的允许才可以进行这种尝试。答应我,否则我就把你像吊在钓丝上的鲑鱼一样提到沐瑞面前去,你知道,我做得到。”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无论沐瑞会说些什么,如果我真的去试,那我就是个傻瓜。走进一个该死的特法器!我不想和该死的至上力发生关系,你把这件事从你的脑子里丢出去好了。”

“这是我惟一知道的一个机会,麦特。”

“与我无关。”麦特坚定地说,“毫无希望也比这个好。”

尽管男孩的声音里充满了抗拒,但艾雯还是想用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肩膀,却又想起他笑话她、吓唬她的样子。从一出生,他就已经是这样无可救药了,但他正在向她寻求帮助。“抱歉,麦特,你要怎么做?”

“哦,我想,应该是玩牌,如果还有人愿意跟我玩的话。和汤姆下下棋,在酒馆里玩玩骰子。至少,我还能到城里去。”他的目光飘向一名经过的女仆,那是一个身材苗条的黑眼睛女孩,和麦特的年纪差不多。“我会找些事情打发时间的。”

艾雯差点就甩了他一耳光,不过,她还是压抑下火气,谨慎地说:“麦特,你真的没想过要离开,对吗?”

“如果我想过,你会告诉沐瑞吗?”麦特伸出手,挡住想要说话的艾雯,“没事的,你不需要说什么。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走。我不会假装不希望离开,但我不会,这样够了吗?”他的面孔因沉思而出现了皱纹。“艾雯,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家?会不会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这个问题从麦特口中蹦出来,真的很令人吃惊,但艾雯知道自己的答案:“不。即使发生过这么多事,也不会这么想,你呢?”

“那么,我就是个傻瓜了,对不对?”他笑了,“我喜欢那些大城,也喜欢现在这座城,我会喜欢它的。艾雯,你不会把这些告诉沐瑞,对不对?关于我向你寻求建议和所有这些事?”

“为什么不能告诉她?”艾雯狐疑地问。毕竟,他是麦特。

他局促不安地耸耸肩:“我现在与她更疏远了……不管怎么说,我要留在安全的地方,特别是当她想给我洗脑的时候。她也许以为我正变得软弱,所以我更要保持警觉。你不会告诉她,对吧?”

“我不会的,”艾雯说,“如果你答应我,你不会在没有她的允许之下走近那个特法器,我真不该把那东西告诉你。”

“我答应你。”麦特笑了笑,“除非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我不会走近那东西。我发誓。”他搞笑地假装一本正经的样子。

艾雯摇了摇头。不管有多少事已经改变,麦特永远也不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