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在道中

道中的黑暗压迫着佩林杆头的油灯,让灯光的范围只能局限在他和高尔周围,马鞍皮革摩擦的声音和马蹄敲击石面的轻响似乎也无法超越灯光的范围。空气中没有味道,什么都没有。艾伊尔人轻盈地走在快步身边,小心注意着从罗亚尔那队人那儿发出的黯淡灯光,佩林拒绝称他们为菲儿的队伍。道中的环境和那些险恶的传说似乎并没有让高尔感到困扰。佩林一直都在仔细倾听,在这个无光的地方前进的两天时间里,他相信,他的耳朵能第一时间捕捉到那个代表着他们的死亡、或者是更可怕结局的声音。那种在这个永不会刮风的地方响起的风声,那不是风,而是霾辛·蜃——吞噬灵魂的黑风。他总是禁不住会想,进入道中的行为真是有些缺乏智能,或者说白一点,简直就是愚蠢至极。

前方微弱的灯光停下了,佩林拉住缰绳,停在一座外形非常古老的石桥中间,下方就是绝对的黑暗。桥栏已经损毁,路基上满是斑痕和坑洼,它很可能已经在这里屹立了三千年,但现在很像是随时都会垮掉,也许它立刻就会垮了。

驮马靠到快步身后,两匹马彼此低鸣着,不安地转动着眼睛,望向周围的黑暗。佩林知道它们的感受,有同伴在一起,总能分担一些这种无尽黑夜的重量。不过,即使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不会向前方的灯光再靠近一步,他不会再冒险重复在第一座岛屿那里发生的状况了,那时他们刚刚走进提尔的道门。佩林焦躁地挠了挠卷曲的胡子,不确定自己当时有什么样的预期,但不会是……

系在杆头的油灯随着佩林下马的动作上下震动,他牵着快步和驮马向路标走去。路标是一块高大的白色石碑,上面嵌满了草体的银色铭文,依稀让人联想到藤蔓和树叶的花纹。碑面满是坑洼,仿佛曾经有人向它泼溅过强酸。佩林看不懂碑上的文字,当然,这是罗亚尔的工作,写在上面的是巨森灵文字。

过了一会儿,他走过石碑,向前面的岛屿望去。它和佩林见过的一样,周围有一圈齐胸高的白石墙壁,墙面呈现出简单的弯曲和圆形,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墙壁的缺口处有石桥伸出,一直伸进无尽的黑暗之中。没有栏杆的斜坡或上或下,却看不到任何支撑,到处都是裂缝、蚀痕和坑洞,仿佛这些岩石正在腐烂。当马蹄敲击在地面上的时候,蹄下会传来一种粉碎的声音。高尔望向无尽的黑暗之中,脸上却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不过,艾伊尔人并不知道有什么会从黑暗中冲出来,但佩林却很清楚。

当罗亚尔和其他人到达的时候,菲儿立刻从她的黑母马上跳下来,大步向佩林走去,一双凤目直瞪着他的脸。佩林已经在后悔让她为自己担忧,但她却没有显出一点忧虑的神情,佩林只能看出女孩的表情很僵硬,却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

“你是否决定和我说话,而不是对我视而不……”菲儿朝他的脸上全力挥出一巴掌,让佩林的双眼直冒金星。“你是什么意思?”她还真吐了口水,“像头野猪一样冲进这里?你没有任何责任心,没有!”

他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我以前求过你不要这样做。”女孩黑色的凤目睁得老大,仿佛他刚刚说的话激怒了她。他正在揉着面颊,却被另一边打来的巴掌差点打掉了下巴。艾伊尔人们饶富兴致地看着他们两个,罗亚尔的耳朵低垂了下来。

“我告诉过你,不要这么做。”他咆哮道。她拳头很小,但在肋骨上的猛力一击挤走了他肺里大部分空气,让他向一旁倒去。她再次挥出拳头。随着一声吼叫,他抓住她的后颈……

嗯,这是她自己的错,是的,他已经和她说过,不要打他,是她自己的错。不过,他很惊讶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抽出她的匕首,她身上的匕首似乎和麦特的一样多。

当然,她也气极了,她朝罗亚尔发火,因为巨森灵想要阻止他们打架。非常感谢你,但她自己的事自己会管。她也朝贝恩和齐亚得发火,因为她们只是袖手旁观。艾伊尔女孩对她说,她们不认为她想要她们介入一场她挑起来的战斗,这让她感到很迷惑。当你选择战斗的时候,贝恩说,你就必须接受随之而来的结果,无论是胜利还是失败。但她似乎不再对他生气了,这让他感到很紧张。她只是瞪着他,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他的心里因此充满了罪恶感,又因为这个而开始生气。他为什么要有罪恶感?难道他必须站在原地,任由她一直打到满意为止?而她已经整好了燕子的马鞍,骑了上去,硬挺着后背,拒绝让坐姿显得小心翼翼,眼睛一直盯着他,目光里充满了让人看不懂的情绪。这让他非常紧张。他几乎希望她刚才能抽出一把匕首了,几乎。

“他们又开始移动了。”高尔说。佩林猛然从回忆中惊醒,远处的灯光正在移动,现在,它停住了。他们中有人注意到了他的灯光还没有跟上去,大概是罗亚尔,菲儿也许不会在意他是否跟丢了。而艾伊尔女子曾经两次想说服佩林与她们俩暂时单独离开一下,佩林不需要高尔微微摇头示意也知道该拒绝。他踢了一下快步,同时拉了拉驮马的缰绳。

路标上的伤痕比他见过的大多数路标都要多,但他只是瞥了那块石碑一眼,就走了过去。前面的灯光已经走下了一道向下的缓坡,他叹息一声,跟了上去。他讨厌斜坡。斜坡的旁边没有护栏,只有无尽的黑暗,这道斜坡开始弯曲,向下旋转。头顶摇晃的油灯只能照亮很小的一片地方。他觉得如果从斜坡上掉下去,随之而来的将是永无尽头的坠落。快步和驮马缓步行走在斜坡正中央,就连高尔也避免靠近斜坡边缘。更令人担心的是,当这道斜坡在另一座岛前结束的时候,他们踏上的这座岛肯定就在他们刚刚离开的那座岛的正下方。佩林很高兴看见高尔也在向上张望,很高兴他不是独自一人在寻思是什么力量支撑着这些岛屿,而这种力量是否依旧有效。

又一次,罗亚尔和菲儿的灯光停在路标前面,佩林也勒紧缰绳,这时他们刚刚离开了那道斜坡。不过,这一次,前面的人并没有移动。过了一会儿,菲儿的声音喊道:“佩林。”

佩林和高尔交换了一下眼神,艾伊尔人耸耸肩。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和佩林说话了,自从他……

“佩林,过来。”口气不算很强硬,但也不是请求。贝恩和齐亚得轻松地蹲坐在路标旁边,罗亚尔和菲儿骑在马上,紧靠在一起,挂油灯的长杆握在手中。巨森灵的手里还抓着他们驮马的缰绳,眼睛在菲儿和佩林之间来回观望,耳朵不时会抽动几下。菲儿则像是正在全神贯注地调整她的骑乘手套,那是一双绿色的软皮手套,手背处各绣着一只金色的猎鹰。她已经换了衣服,但样式与先前的相同。她穿着一件高领的连身开叉窄裙,由深绿色的锦缎织成,似乎格外凸显女孩胸部的曲线,佩林以前从没见她穿过这件衣服。

“你想干什么?”他警觉地问。

女孩抬起眼睛,看见他走过来仿佛很惊讶。她若有所思地侧过头,接着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露出微笑。“哦,对了,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学会一听见我的叫声就跟过来。”她的笑容更灿烂了,那一定是因为听见了佩林咬牙的声音。佩林摸了摸鼻子,闻到一股微弱的腐臭气味。

高尔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这就像要你去理解太阳一样,佩林,很简单,却又无法弄明白,你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但却要为此付出代价。女人也是一样。”

贝恩斜过身,和齐亚得耳语了一些什么,两个女孩都笑出声来。看到她们望向高尔和他的目光,佩林不觉得自己会因为她们的笑话而笑出来。

“根本不是这样。”罗亚尔用低沉的声音说道,耳朵有些焦躁地竖直,同时用责备的目光看了菲儿一眼。但女孩没有任何认错的意思,她甜甜地向巨森灵笑了笑,又开始摆弄她的手套,轮番端详她的每一根手指。

“抱歉,佩林,菲儿坚持一定要由她来叫你,叫你过来是因为我们到了。”巨森灵指向那座路标的基部,那里有一条宽阔的斑驳白线,白线的末端不是桥或斜坡,而是黑暗。“曼埃瑟兰的道门,佩林。”

佩林点点头,什么也没说,他不打算要求其他人跟他沿着这条线前进。让菲儿说这些话吧,如果她想成为领导者的话。他又下意识地揉了一下鼻子,那种几乎察觉不到的臭气很让人厌烦。即使可能是最明智的建议,他也不会说,如果她想领导的话,就让她说吧!但菲儿只是坐在马鞍上,玩弄着她的手套。她显然是在等着他下达命令,然后她再说些聪明的俏皮话。她喜欢俏皮话,而他偏好有话直说。他急躁地掉转快步的马头,决定不理她和罗亚尔,自己先过去。那条线直通道门,他能分辨出爱凡德梭拉的叶片,自己打开道门。

突然,他听见黑暗中传来一阵压碎地面的低沉蹄声,恶臭的气味敲击着他的神经。“兽魔人!”他喊道。

高尔迅捷地旋身一掷,将一根短矛戳入一个狼嘴兽魔人黑甲覆盖的胸口。这个兽魔人刚刚冲入灯光之中,手里还高举着镰刀剑。这位艾伊尔人以同样流畅的动作将矛尖从兽魔人的胸前拔出,侧步躲开了栽倒在地的巨大躯体。更多的兽魔人冲了过来,有着山羊的口鼻、野猪的獠牙、钩状的鸟喙和扭曲的兽角,手中握着弯剑和尖钉利斧、钩刃长矛。所有的马匹都在拼命地踢蹬、嘶鸣。

在黑暗中受到这些怪物的突袭,让佩林冒出一身冷汗。他举起挂油灯的长杆,另一只手随意抓住一件武器,砍在一张被长长的利齿所扭曲的脸上。他惊讶地发现,刚才他是把那柄铁锤从马鞍袋的皮带里拉了出来,虽然它没有斧头的利刃,但十磅精钢的重量被一名铁匠的臂膀挥出之后,那个被击中的兽魔人已经蹒跚着向后退去,一边尖叫,一边抓着它破烂的脸。

罗亚尔将手中的长杆打在一个长有山羊角的头上,油灯碎了,燃烧的火油泼溅出去,兽魔人嚎叫着跑进黑暗之中。巨森灵挥舞着长杆,虽然和他的大手相比,粗重的长杆看上去细得像一根鞭子,但它的每一击都会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骨裂。菲儿的一把匕首在长牙兽嘴上方的一只人类眼睛里爆出一团血花。艾伊尔人持矛起舞,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戴上了面纱。佩林挥击、挥击,再挥击。一阵死亡的旋风持续了……一分钟?五分钟?似乎足有一个小时。突然间,兽魔人已经全部躺在地上,没死的也只是因为死前的剧痛而无力地踢蹬着。

佩林用力将空气吸进肺中,觉得铁锤的重量似乎要将右臂拉下来,脸上有一种燃烧的感觉,肋下有一处被液体浸透了,腿上同样也有,都是受了兽魔人锋刃的打击。每个艾伊尔人灰褐色的衣服上至少都有一处暗色的湿渍。罗亚尔的大腿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深沟。佩林的目光滑过他们,他在寻找菲儿,如果她受了伤……菲儿坐在黑色母马背上,一把准备射出的匕首被她握在手中。她已经脱下了那双手套,将它们整齐地叠放在腰带后面的袋子里。佩林在她身上没看见伤口,在一片人类、巨森灵和兽魔人的血气中,他无法分辨出她是否在淌血,但他熟悉她的体香,他没有闻到她受伤的痛苦气味。明亮的光线刺伤了兽魔人的眼睛,它们无法迅速适应,这很可能是他们还活着而兽魔人却全部被杀死的原因。

这是他们仅有的时间,让他们能观察一下周围,喘一口气。随着一声如同将上百磅骨头扔进绞肉机的咆哮,一只隐妖跳入了灯光的范围,无眼的凝视中放射出死亡的气息,黑色的剑刃如同闪电一般击出。马拼命地嘶鸣,想要挣脱缰绳,逃离这里。

高尔勉强用小圆盾挡开了剑刃,小圆盾被劈开一道口子,仿佛被压紧在一起的层层鞣制牛皮只是一张薄纸。艾伊尔人刺出短矛,勉强躲开攻击,再次刺出矛锋。利箭射穿了魔达奥的胸膛,贝恩和齐亚得已经用长矛从背后的弓匣里挑出了角弓。更多的箭将半人的胸口扎得如同针垫一样。高尔掷出短矛,同样戳在半人胸前。菲儿的一把匕首突然出现在那张蛆虫般白色平滑的脸上。隐妖仍然没有倒下,仍在凶狠地释放着屠杀的欲望,只有竭尽全力的闪避才能躲开那把渴望血肉的毒刃。

佩林露出牙齿,不自觉地发出一声嗥叫,他痛恨兽魔人如同痛恨与他结下血仇的敌人,但永灭者……即使为了杀死永灭者而失去性命,也是值得的。用我的牙齿咬断它的喉咙!他不在意自己是否挡住了贝恩和齐亚得的箭,催动快步向永灭者的后背靠近,用缰绳与膝盖强迫自己褐色的坐骑前进。在最后一刻,那只暗影生物放弃了高尔,转回身。它似乎并不在意一枝矛尖从双肩之间穿入,又穿出它的喉咙下方,只是用无眼的凝视紧盯着佩林,要用恐惧吞噬他的灵魂。太迟了,佩林的铁锤落在它的头上,将怪物的头颅和恐怖的凝视击成一团碎酱。

即使已经没了头颅,跌倒在地上,魔达奥仍然在攻击,漫无目标地挥出它的萨坎鞑毒刃。快步跳跃着向后退去,神经质地打着哆嗦,突然间,佩林感觉到浑身仿佛都被冰水浸透了。那把黑剑能造成的伤口,就连两仪师也难以治愈,而他却毫不在意地冲了过去。用我的牙齿咬断……光明啊,我一定要控制住我自己,一定要!

他能听见远处黑暗中那座岛屿彼端传来低沉的声音,蹄子和靴子踏地的声音、粗重的呼吸声和模糊的兽吼声。还有更多的兽魔人,佩林不知道还有多少。可惜的是,它们和这只魔达奥并没有联系。不过,没有了魔达奥的驱赶,它们也许会犹豫是否发动攻击。兽魔人通常也是胆怯的,只有在占据强大的优势、能够轻松杀死对方时,它们才会放手一搏,但即使是没有魔达奥,它们最终也很有可能会冲上来。

“道门,”佩林说,“我们必须在它们决定没了它以后该如何行动之前出去。”他说着,用染血的铁锤指了一下仍然在挥动手臂的魔达奥。菲儿立刻催着燕子掉转马头,佩林很吃惊,他不假思索地问道:“你不打算争论?”

“在你用脑子说话时不会。”女孩飞快地说,“罗亚尔?”

巨森灵正牵着他的长毛大马。佩林让快步跟在菲儿和罗亚尔身后,铁锤仍握在手中。艾伊尔人走在他身边,现在他们手中全都换上了弓箭。黑暗中,蹄子和靴子的声音不快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其间还夹杂着人类舌头所无法发出的粗嘎语言,那些声音距离他们愈来愈近,兽魔人显然正在重新建立起勇气。

另一种声音飘进佩林耳中,就好像丝绸滑过丝绸,他顿时觉得自己的骨髓也在颤抖。那声音更大了,仿佛远处有个巨人正在呼吸,升起、落下、升起得更高。“快!”他拼命喊道,“赶快!”

“我在快了!”罗亚尔喊道,“我……那个声音!那是——光明照耀我们的灵魂,创世主的双手庇护我们!门打开了,打开了!我必须最后出去。走!走!但不要太……不,菲儿!”

佩林回头望了一眼。两扇满是树叶的大门正在打开,露出如同隔着一层雾玻璃的山峦乡野。罗亚尔已经下了马,取下爱凡德梭拉的叶子,为大门开了锁。菲儿牵着驮马和罗亚尔的大马缰绳,匆匆地喊了一声:“跟上我!快!”随后便用力猛踢燕子的腹侧,提尔母马飞速冲向打开的门。

“跟上她,”佩林对艾伊尔人说,“快!你们不能和它战斗。”他们很明智地只犹豫了一次心跳的时间,就开始迅速地撤退,高尔的手里还抓着驮马的缰绳。佩林催动快步走到罗亚尔身边。

“你能锁上它吗?封死它?”远处兽魔人粗嘎的声音边缘响起了一阵狂乱的呼声,它们也认得这个声音。霾辛·蜃来了!活下来的惟一办法就是从道中出去。

“可以,”罗亚尔说,“可以的,走吧,快走!”

佩林提起快步的缰绳,迅速向道门走去,但在他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之前,他已经猛地昂起头,开始大声嗥叫,吼声里充满了轻蔑与挑战。傻瓜,傻瓜,傻瓜!但他还是强迫自己注视着那片暗色的镜面,催促快步走出了道门。一阵冰冷的感觉浸透他每一根发丝,时间被拉长,离开道门的震撼撞击着他的身体,仿佛在全速疾驰时突然定在了原地。

艾伊尔人在转身望向道门的过程中,都已经将箭扣在了弓弦上。佩林面前是一片倾斜的山坡,周围有许多低矮的灌木和矮小的树,在强风吹拂下改变了形状的松树、冷杉和羽叶木。菲儿正从地上站起身,她显然是在离开道门时从燕子的背上摔下来了,那匹黑母马正用鼻子抚弄着自己的主人。全速冲出道门就像冲进去一样糟糕,没有摔断脖子已经算很走运了,马没有受伤,同样也只能感谢好运。罗亚尔的大马和她的驮马都在打着哆嗦,仿佛在两眼之间被猛击了一下。佩林张开嘴,却被她瞪了一眼,仿佛准备挑战他的任何评论,甚至是更糟的——安慰,结果佩林讽刺地皱了皱脸,明智地闭上了嘴。

罗亚尔突然冲出道门,他从暗色的银镜中跃出,在镜面上留下了他自己的倒影,然后又滚过地面。几乎是紧随着巨森灵,两只兽魔人出现在道门中,一个羊角兽头,另一个鹰喙羽冠,但它们的身躯只出来了一半,闪光的镜面就变成了死黑色,冒出泡沫,向外突起,重新包住了它们。

吼声在佩林的脑海中响起,一千个疯狂的声音在颅骨内拼命地抓挠。苦涩的血,那么苦涩的血。饮下那血,咬碎那骨头;咬碎那骨头,吸光那骨髓。苦涩的骨髓,甜蜜的尖叫。歌唱般的尖叫,尖叫般的歌唱。渺小的灵魂,辛辣的灵魂,吞下它们。那样甜蜜的痛苦。一个接一个。尖叫着,咆哮着,那些兽魔人捶打着周围沸腾的黑暗,抓扯着想要挣脱出来,却被黑暗愈来愈深地吸了回去,直到只剩下一只长满毛发的爪子,仍然在疯狂地四处乱抓,然后就只剩下了黑暗,仍然在向外凸伸,寻找。缓缓地,两扇道门出现,向中间合拢,将黑暗挤压了回去。

佩林脑子里的声音也终于停止了。罗亚尔迅速地冲上去,将两片,而不是一片三瓣叶按在无数的叶片和藤蔓之中,道门又变成了石头——一道雕满了细腻花纹的石墙,孤独地立在树木稀疏的山坡上,在繁复的叶片和藤蔓花纹中,生着两片爱凡德梭拉叶。罗亚尔将门里的那片叶子移到了门外。

巨森灵沉重地长吁了一口气:“我所能做的只有这样了,现在,这道门只能从外面打开。”他看了佩林一眼,目光中同时包含着忧虑和坚定:“如果不放回叶片,我可以永远封锁它,但我不会毁掉道门,佩林,我们培育道,照料它们,也许它们终有一日还能再次得到洁净。我不能毁掉道门。”

“这样就行了。”佩林对他说。兽魔人是不是有目的地要来这里?这是否只是一次偶然的遭遇?无论如何,这样就可以了。

“那是……”菲儿不安地问道,但只说了个开头就噎住了。就连艾伊尔人也在片刻间露出了动摇的神情。

“霾辛·蜃,”罗亚尔说,“黑风,到底它是暗影的造物,或者只是被污染的道自己生成的……没有人知道。我同情那些兽魔人,即使它们是暗影生物。”

佩林不确定他是否会同情它们,即使它们是这样死的。他见过兽魔人暴行之后的惨状,它们什么都吃,只要是肉,有时还喜欢保持肉食的鲜活。佩林不会容忍自己同情兽魔人。

他掉转马头,开始仔细观察所处的地方,快步转动身体,马蹄敲击着沙砾地面。

周围都是顶着云帽的高峰,高山的名字也来自于这些常年不散的云雾——迷雾山脉。在这样的高度,即使是夏天也非常凉爽,特别是和提尔相比。将近黄昏的太阳已经靠近了西方的峰顶。下方细长的山谷中,流动的河面上泛起重重粼光,那是曼埃瑟兰河,它流出这片大山,一直流到西南很远的地方。佩林就生长在这条河流过迷雾山脉南缘一段的河岸边,那一段被称为白河,他出生的地方被叫作两河,河水在那里奔涌向前,形成了不可跨越的急流。曼埃瑟兰河——高山之乡的大河。

下方山谷中和周围的山坡上裸露的岩石都如同玻璃般反射着日光,这里曾经有一座大城,覆盖了山谷和许多山峰。曼埃瑟兰,充满了高耸的尖顶和清澈喷泉的城市,同名大国的首都,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这些就是古老的巨森灵传说中对它的描述。现在,它彻底消失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惟一存留的就是这座无法被破坏的道门,屹立在曾经是巨森灵树林的地方。在两千多年以前,这里就被烧成了一片瓦砾,那时候,兽魔人战争还处在白热化的阶段,大城随着它的最后一位国王——亚以蒙·亚凯·亚索林的死亡而被至上力彻底摧毁,那是他最后一次与暗影的血战。亚以蒙之乡,人们曾这样称呼这个地方,现在被称作伊蒙村的小村子坐落于此。

佩林打了个哆嗦。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年多以前的冬日告别夜,兽魔人又一次来到这里,他、兰德和麦特被迫与沐瑞一起在黑夜中开始了逃亡。那似乎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道门既然已经锁了起来,就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现在,我要担心的是白袍众,不是兽魔人。

一对白色羽翼的鹰盘旋在远方的山谷之中,佩林的眼睛勉强能看见那一支正在飞起的羽箭。一只鹰翻了个筋斗,摔跌下去。佩林皱起眉头。为什么会有人在山里射杀一只鹰?如果是在农场,农夫们会为了保护鸡和鹅而射鹰,但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有人会来到这种地方?两河人总是会尽量躲开这些大山。

第二只鹰拢起雪翼,向伴侣跌落的地方冲去,但突然又开始拼命地爬升。一片由乌鸦组成的黑云从树林间骤然涌出,包围了那只鹰,并开始疯狂地攻击它。当那些乌鸦回到树林里的时候,鹰已经消失了。佩林经过一番努力,才让自己重新开始了呼吸。他曾经见过乌鸦和其他雀鸟攻击鹰,那只是因为鹰距离它们的窝太近了,但他无法让自己相信这次的状况和以前相同。那些乌鸦飞起的地方正是箭射出的地方。乌鸦。有时候,暗影会利用动物作为间谍,通常都是老鼠或者其他吃腐肉的生物,尤其是乌鸦。佩林清楚地记得从前逃脱那些乌鸦时的状况,它们排成一列列长线,来回搜索大地,寻找他,仿佛像人类一样拥有智能。

“你在看什么?”菲儿问,女孩用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朝山谷中望去,“是那些鸟吗?”

“只是鸟而已。”佩林说。也许真的只是普通的鸟,我不能在还没确定之前就把大家都吓坏,特别是在还没脱离霾辛·蜃的恐惧时。

他发现自己仍然握着沾满血迹的铁锤,黑色的魔达奥血液仍然反射着阳光。他用手指摸了摸脸上干结的血痂,干血将他的短须黏在一起。他爬下马背,感觉到肋下和腿上火烧般的疼痛。他在鞍袋里找到一件衬衫,用它擦净了铁锤上隐妖的血,以免它会腐蚀金属。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找出在这些高山之中有什么值得恐惧了,如果这里有非人类的敌人存在,狼会知道的。

菲儿开始解他的衣扣。

“你要干什么?”佩林问。

“处理你的伤口。”女孩干脆地说,“我不会让你一直流血到死的,你就是这样,一心只想着死掉,却要我挖坑埋你,你根本不会为别人考虑。别动。”

“谢谢。”佩林低声说。女孩看起来非常吃惊,她脱去他身上所有的衣服,只留下一条短裤。然后,她开始清洗他的伤口,从她的鞍袋中拿出药膏,为他敷伤。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割伤,不过感觉上那道伤口应该不严重,只是有些太靠近眼睛,让他觉得不舒服。但左肋下紧贴着肋骨的伤口长度超过了一手,右侧大腿还被长矛刺了一个很深的伤口,菲儿不得不用缝纫包中的针线将那些伤口缝起来。治疗过程中,他没吭一声,反倒是女孩每缝一针都要哆嗦一下。治伤的时候,她一直生气地低声嘟囔着,特别是在帮他脸上的伤口涂敷黑色药膏时,就好像这些伤口都在她身上,而且全都是因为他的错才让她受伤似的,但她为肋下和大腿缠上纱布时动作却很轻柔。女孩温柔的双手和气恼的咕哝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佩林愈来愈感到糊涂。

当他换上干净的衬衫和裤子时,菲儿站在他身边,用手指抚摸着他外衣上被割开的口子。再向右两寸,他就有可能离不开那座岛了。佩林穿上靴子,伸手向女孩要回他的外衣。菲儿将外衣甩在他的手里。

“你不要以为我会帮你缝好它,该缝的我都已经缝了!听到了吗?佩林·艾巴亚!”

“我没有要你——”

“你不要以为我会缝!就是这样!”

她大步走到一旁去帮正在彼此疗伤的艾伊尔人和巨森灵。那真是一副奇怪的情景,巨森灵脱下他宽松的裤子。高尔和齐亚得像陌生的猫一样彼此对望着。菲儿继续使用着她的药膏和绷带,并且不时会带着责难的眼神瞪佩林一眼。现在他应该怎么做?

佩林摇了摇头,得出了结论:高尔是对的,就像想去理解太阳一样。

即使是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干什么,佩林仍然不想去做,特别是在道中发生了隐妖那样的事之后。他曾经见过一个忘记了自己身为人类的男人,同样的事也可能发生在他身上。傻瓜。你活不过几天了,只要遇到白袍众,一切就都结束了。而现在,他必须知道那些乌鸦代表了什么。

他送出自己的思想,去询问那些生活在山谷中的狼。没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狼,如果它们在附近,他就能和它们交谈。狼会避开人,尽可能不和人类打交道,但它们痛恨兽魔人这种不属于自然的生物,对魔达奥更是抱着不可遏制的痛恨。如果迷雾山脉中有暗影生物,狼一定会告诉他。

但他找不到狼,一只也没有,它们应该就在这里,在这片荒野之中。他能看见漫游过山谷的鹿,也许只是没有狼在他身边而已。它们可以间隔一段距离进行交谈,但一里的距离就已经太远了。也许受高山阻隔的关系,交谈的距离必须进一步缩短才行,应该就是这样。他的目光扫过覆盖着云帽的山峰,落在山谷远程,乌鸦刚才飞起的地方。也许他明天就能找到狼了,他不想去思考还会有什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