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向根结之塔

夜色已经临近,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在道门附近的山坡上宿营。他们建了两个营地,菲儿坚持要这样。

“已经结束了。”罗亚尔用不高兴的嗡嗡声对菲儿说,“我们已经离开了道,我遵守了我的誓言,这种情况应该结束了。”

菲儿摆出一副顽固的神情,昂起下巴,将双拳抵在腰上。“随她去吧,罗亚尔,”佩林说,“我要在那里安帐篷。”罗亚尔瞥了菲儿一眼。菲儿一听佩林竟然表示赞同,立刻就转头走到两个艾伊尔女孩中间去了。巨森灵摇摇头,仿佛是想加入佩林和高尔,但佩林示意他回到女孩们那里,他不想让那些女孩注意到自己的动作,所以只给罗亚尔打了一个很小的手势。

他宿营的地方距离女孩们的营地并不远,不超过二十步。道门也许已经被锁上了,但这里又出现了乌鸦,这并不是好兆头,他想尽量离女孩们近一些。如果菲儿抱怨,就随她去抱怨吧!但他还是会依他的想法扎营,而不去在意她说些什么。但菲儿实际上什么都没说,这反而让他感到很是苦恼。

不去理会肋下和腿上的刺痛,他卸下快步的马鞍和驮马背上的行李。绑好两匹马,在马颈上挂上饲料袋,饲料袋里放进燕麦和几把大麦。这个地方肯定不会有牧草,但,说到这里会有什么……他将长弓上好弦,把它和箭囊都放在营火旁边,又将斧头从马肚带上解了下来。

高尔和他一起生了营火,他们吃了一顿面包、奶酪和干肉的晚餐,两人一言不发地吞下所有食物,用清水把它们冲下肚。太阳已经滑到了群山背后,清晰地映衬出山峰的轮廓,将云层下面染成了血红的颜色,阴影覆盖了山谷,空气开始变得干冷。

拍掉手上的食物残渣,佩林从鞍袋里找出绿色羊毛斗篷,也许他比自己想象的更适应提尔的湿热。女孩们显然没有像他们一样安安静静地吃饭,他能清楚地听见她们在另一堆营火周围发出一阵阵笑声,只是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就已经让佩林耳根发热了。女人总是什么都说,不知道应该有所顾忌。罗亚尔坐到尽量远离她们的地方,但还是在火光里,他正竭力想把自己埋到书本里。那些女孩也许根本没意识到她们让巨森灵感到很难堪,也许以为她们说话的声音已经很低了,罗亚尔不会听到她们在说什么才对。不高兴地低声嘟囔了几句,佩林坐到营火旁,高尔的对面。艾伊尔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寒冷的天气。

“你知道什么有趣的故事吗?”

“有趣的故事?我一下子还想不到。”高尔的眼睛半转向不停发出笑声的那堆营火,“如果我能讲,我就会讲的,那个太阳,还记得吗?”

佩林放声大笑,故意提高声音,好让另一堆营火边的人也能听见。“记得。女人嘛!”另一堆营火边的说笑声停顿了一会儿,但很快又重新响了起来。这应该就够了,让她们知道别人也是可以笑的。佩林郁闷地盯着面前的营火堆,他的伤口又开始痛了。

过了一会儿,高尔说:“这个地方看起来更像是三绝之地,而不是那些湿地,但水还是太多了,树木还是太大、太密,不过这里毕竟不像那些被称为森林的地方那么奇怪。”

因为曼埃瑟兰亡于火焰,所以土地很贫瘠,分散在荒野中的树木矮小而长满了孔洞,被风吹成了弯倒的怪异形状,没有一棵树超过三十尺高。佩林觉得这里是他见过最荒凉的地方。

“我希望有一天能见见你们的三绝之地,高尔。”

“等我们结束了这里的事情之后,也许你会有机会。”

“也许。”当然,这样的机会不大,实际上,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佩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艾伊尔人,但他现在不想谈论这个话题,也不想去思考它。

“这就是曼埃瑟兰曾经屹立的地方?你是曼埃瑟兰的血脉?”

“这里曾是曼埃瑟兰,”佩林回答,“我想,我拥有曼埃瑟兰的血脉。”很难相信,两河流域这样一个小村庄,这些静谧的农田中,保留着曼埃瑟兰最后的血脉。但沐瑞是这样说的,她说古老的血脉在两河人的血液中仍旧浓烈。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高尔,这里不是伟大的国家,我们是农夫和牧羊人,不是伟大的武士。”

高尔微微笑了笑:“尽管你这么说,但我见过你的枪矛之舞,还有兰德·亚瑟,和那个叫做麦特的。随便你怎样说吧!”

佩林不安地动了一下身体,自从离开家乡之后,他已经有了多大的改变?他、兰德,还有麦特?不是指他的眼睛,那些狼,或者是兰德的导引。他想到的不是这些。他们的内心还有多少没有改变?麦特是惟一一个看起来还像是他自己的人,尽管他也不像原来那么单纯了。“你知道曼埃瑟兰?”

“我们对你们世界的了解得比你们想象的要多,但比我们相信的要少。在我越过龙墙之前很久,我就阅读过卖货郎带来的书籍,我知道‘船’、‘河’和‘森林’,或者我以为我知道。”高尔说出这些词的时候,语音显得很生硬,“这就是我想象中的‘森林’。”他指着那些零散的矮树说,“相信一件事并不能让它变成真的。夜跑者和枯叶者要干什么?你会相信它们出现在道门附近只是出于偶然吗?”

“不,”佩林叹息了一声,“我看见了乌鸦,就在下方的山谷中。也许它们只是普通的乌鸦,但我不想心存侥幸,特别是在看到那些兽魔人之后。”

高尔点点头:“它们可能是暗影的眼睛。如果你做了最坏的打算,所有的出乎预料就都是值得高兴的事了。”

“我能应付一个惊喜。”佩林再次伸展思绪去感觉狼,再次毫无收获。“今晚,我也许能找出一些线索,也许。如果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你可能要踢我才能叫醒我。”他意识到自己这么说会让别人感到奇怪,但高尔只是点了点头。“高尔,你从没提到过我的眼睛,甚至没有多看过它们一眼,任何艾伊尔人都没有这样做过。”佩林知道,在火光的照耀下,现在自己的这双眼睛已经变成了闪烁的金黄色。

“世界正在改变。”高尔平静地说,“鲁拉克,和我自己的部族首领哲朗,还有智者,他们在派遣我们越过龙墙寻找随黎明而来之人时显得很不安,虽然他们试图掩饰这一点。我想,也许这种改变和我们一直相信的并不一样,我不知道那会有什么不同,但一定是有所不同的。造物主将我们放在三绝之地,为了惩罚我们的罪行,也为了塑造我们,但塑造我们的目的又是什么?”他突然悲伤地摇了摇头,“热泉堡的智者珂琳达告诉我,以岩狗众的身份而言,我想得太多了,而沙拉得艾伊尔最年长的智者柏尔威胁我,要在哲朗死后派我去鲁迪恩,无论我是不是想去。佩林,出了这么多事情,一个人眼睛是什么颜色又有什么关系?”

“我希望所有的人都会这样想。”另一堆营火边的嬉笑声终于停下了,一个艾伊尔女孩开始值第一班夜哨,佩林不知道是哪一个,因为她背对着火光。其他人都躺下睡觉了。这是令人疲倦的一天,入睡应该是很轻易的事,而他需要梦。他在火边伸展开肢体,用斗篷裹住身子。“记住。如果有需要的话,踢醒我。”高尔还在点头的时候,睡眠已经抱住了他,梦立刻就来了。

时间是白天,他一个人站在道门旁边,道门看起来就像一道刻满优美浮雕的墙壁,与荒芜的山壁格格不入。除此之外,这片山坡上再没有人类涉足的痕迹了。天空明亮而清净,从山谷中吹来一阵轻风,为他带来鹿、兔子的气味,鹌鹑和鸽子的气味,水、土地、树的气味,上千种独特的气味。这是狼梦。

片刻之间,成为一匹狼的感觉涌遍他的全身。他长出了爪子,然后……不!他用双手在身上拼命地摸索,直到确认身体并没有变化才松了一口气。他还穿着外衣和斗篷,腰上仍然围着那条宽腰带,只不过原来系住斧头的皮环里插进的是铁锤的锤柄。

他看着那个皮环,皱起双眉。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在一片闪烁中,斧头代替铁锤出现在那里,只是仍显得虚幻而模糊;突然间,它重新变成了铁锤。他舔了舔嘴唇,希望就停留在这种状态。斧头也许是一件更好的武器,但他宁愿选择铁锤。他不记得以前出过这种事,有什么改变了,但他对这个奇怪的地方所知甚少——如果这里能被称为一个地方的话。这是狼梦,会发生奇怪的事情,就像普通的梦一样奇怪。

仿佛想到奇怪的事情就会引发这样的事情发生,山峰上方的一片天空突然变黑了,仿佛成了一个通往其他某个地方的窗口。窗口中,兰德站在旋转的风暴中间,高举双臂,狂野地大笑,好像已经疯了。有小的形体驰骋于狂风之上,金色和红色的形体,如同真龙旗上那个奇怪的图案一样。隐藏的眼睛在窥望兰德,佩林无法确定兰德是否知道。奇怪的“窗口”闪动了一下,消失了。

但在更远的地方又出现了新的窗口,奈妮薇和伊兰小心地走在一片狂乱而扭曲的世界里,在阴影幢幢的建筑物之间,她们正在追捕某种危险的野兽。佩林不明白他自己怎么会知道那野兽是危险的,但他确实知道。窗口消失了,新的黑色斑块开始在天空中伸展。

麦特站在一处岔路口前面,他弹起一枚硬币,迈向了岔路中的一条,突然间,他戴上了一顶宽边帽,拄着一根顶端插有短剑的手杖,向前走去。另一个“窗口”中,艾雯和一位留着白色长发的女子正以惊讶的目光盯着他,在她们身后,白塔开始一块石头接着一块石头地塌落。然后,它们全都消失了。

佩林深吸了一口气。以前,他见过这样的情景,就是在狼梦中,他觉得这些景象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真实的,或者蕴含着某种意义。无论这些景象代表什么,狼群从来也看不到它们。沐瑞曾经暗示,狼梦就是那个被称为特·雅兰·瑞奥德的世界,但除此之外,她什么也不肯多说。他曾经偶然听见艾雯和伊兰谈到梦,但艾雯已经知道了太多他和狼的事情,也许和沐瑞一样多。他没办法谈论这样的事情,即使是和她也不行。

有一个人,佩林可以把一切都告诉他。佩林希望自己能找到艾莱斯·马奇拉,那个将他介绍给狼的人,艾莱斯一定知道这些事情。当佩林想到这个人的时候,他似乎听到风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但当他仔细倾听的时候,耳中回响的只有风声。那是一个孤独的声音,而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飞跳!”他在自己的心中喊道。飞跳!那匹狼已经死了,但在这里并没有死,狼在死后都会来到狼梦里等待重生。对于狼来说,这并不是狼梦的全部,它们似乎在清醒的时候也能以某种方式知觉到狼梦。对它们来说,这个世界也许像另外那个世界一样真实。

“飞跳!”飞跳!但飞跳没有来。没有用,他到这里来是有原因的,他也许应该继续完成他的任务。如果要走到乌鸦飞起的那个地方,至少需要几个小时。

他迈出一步,身边的景象突然开始晃动。他的脚落在一条狭窄的小溪旁,矮小的铁杉和山地柳掩映着溪水,浮云覆盖的山峰出现在高处很远的地方。片刻之间,他只是迷惑地盯着眼前的一切。他已经到了远离道门的谷底,实际上,他就在自己思想里想要到达的地点,那个乌鸦飞起的地方,那枝箭杀死飞鹰的地方,以前这种事情从没有发生过。是因为他对狼梦有了更多的了解——飞跳总是说他无知——还是因为这次的梦和以前不同了?

他更小心地迈出了第二步,但这次只是普通的一步。这里既没有弓箭手,也没有乌鸦,没有足迹,没有羽毛,没有气味。他不确定自己想找到些什么,除非那些事情也发生在梦里,否则他就什么都不会发现。但如果他在梦里找到了狼,它们一定能帮助他找到在清醒世界中的兄弟姐妹,那些狼能告诉他,这片山脉中是否有暗影生物。也许如果他在更高的地方,它们就能听见他的呼唤。将目光定在谷地边最高的山峰上,刚好在云层下方,他迈出步子。世界在晃动,他站在山坡上,在头顶不到五幅以上的地方,就是不停翻滚的白色巨浪。尽管有些害怕,他还是笑出了声,这真的很有趣,向下望去,谷地的全貌尽收眼底。

“飞跳!”没有回答。

他跳向山峰,高喊着,然后是下一座,再下一座,向东,一直朝向两河。飞跳没有回答。更让人烦恼的是,佩林一直没有感觉到任何狼。在狼梦里总会有狼的,总会有的。

从山峰到山峰,他在晃动的世界中高喊着,寻觅着。山脉空旷地在他的脚下延展,能找到的只有鹿和其他动物,偶尔会有人的痕迹,古代的痕迹。他有两次看见几乎占满整片山坡的巨大雕像,另一座山崖上雕刻着棱角分明的陌生字母,字母足有两幅高,位于非常陡峭的崖面上,人类根本不可能爬到那里。因为风雨的磨蚀,雕像的面容已经模糊了,如果没有佩林那样锐利的目光,也不可能将那些字母从自然风化的痕迹中分辨出来。高山和悬崖变成了沙砾丘,连绵起伏的巨大土墩上稀疏地覆盖着低矮的野草和粗壮的灌木,在世界崩毁之前,这里曾经是一片大海的海岸。突然,在一座沙丘顶端,佩林看见了另一个男人。

那个人距离佩林还很远,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是高个子的黑发男人,肯定不是兽魔人或其他什么怪物。他穿着一件蓝色外衣,背着一张弓,他正在弯腰看着地面上被矮灌木挡住了的什么东西。佩林对他有种熟悉的感觉。

有风吹过来,佩林闻到了那个男人微弱的气息。一种冰冷的气息,这是惟一能形容它的方法。冰冷,并不是真的人类。突然间,长弓出现在佩林的手中,是他自己的长弓,上面还扣着一枝箭,一只装满的箭囊系在了皮带上。

那个男人抬起头,看见了佩林,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开始飞奔,将一座座山丘甩在身后。

佩林跳向他刚刚站立的地方,凝神去看刚才那个男人观察的东西。他只瞥了一眼,就不假思索地向那男子追了上去。那是一具被剥了半层皮的狼尸。狼梦里的一头死狼,这是无法想象的。有什么会在这里杀死狼?一定是邪恶的力量。

他的猎物一直在他面前几里以外的地方,也像佩林一样用跳跃的方式逃跑,但总是处在佩林的视野边缘。他们跑出了丘陵地带,跑过茂密的西林和周围零散的农场,大片农田,一片片围篱场和小灌木林,一直跑过望山。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在茅草顶村舍覆盖的山丘上,街道上却没有一个行人,所有的农舍似乎都被遗弃了。但佩林的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前面逃跑者身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追逐,不再为一次跳跃让他到了塔伦河的南岸、下一次跳跃又让他出现在没有草木的光秃山丘上而感到奇怪了。他向北和向东飞奔,越过溪流、道路、村庄和大河,一心只想追上前面的那个男人。地面变得平坦而多草,零星分散着大丛灌木,没有任何人类的迹象。这时,有什么东西在前方闪烁着,在太阳之中闪烁着,一座金属的高塔。他的猎物径直向那座塔跑去,消失在那里。佩林又跳跃了两次,也到了那里。

塔足有两百尺高,四十尺粗,像被抛光的钢铁一样闪烁着光泽,样子就像是一根金属的圆柱。佩林绕着它转了两圈,没有看见任何出入口,连一道缝隙、一个斑痕都没有,他看见的只有平滑的钢铁墙壁,但那种气息在这里非常强烈,冰冷的、非人的臭气。那个人(如果他是人的话)的痕迹在这里结束了,他用某种方式进入了塔内。佩林必须找出他进去的方法。

停下!一股痛楚的意识流进佩林的思想里。停下!

佩林转过身,看见一匹齐腰高的灰色大狼,身上的灰色皮毛里布满了伤痕。它正落在地上,仿佛刚刚从空中跳下来。它应该就是从空中来的,飞跳总是很羡慕飞翔的鹰,在狼梦中,它也能飞翔了。黄色的眼睛望向了黄色的眼睛。

“为什么我要停下来,飞跳?他杀死了一匹狼。”

人类杀过狼,而狼也杀过人。为什么这一次,愤怒像火焰般抓住了你的喉咙?

“我不知道,”佩林缓缓地说,“也许是因为这样的事发生在这里。我不知道在这里狼也是会被杀死的,我以为狼在梦中是安全的。”

你在追踪杀戮者,犊牛。他待在这里,活生生地,他有杀戮的能力。

“活生生?你是说,不止是梦?他怎么可能以肉体待在这里?”

我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只留下模糊的记忆。和许多其他事情一样,它又回来了。现在,暗影的造物在梦中横行,它们由心牙制造出来,这里不再安全了。

“嗯,现在,他在那里面。”佩林继续研究这座毫无特点的高塔,“如果我能发现他是如何进去的,我就能把他了结掉。”

愚蠢的幼崽,你正在把鼻子探进黄蜂巢里。这是邪恶的地方,大家全都知道,你追踪邪恶进入邪恶之中,杀戮者会杀死你。

佩林停了下来,他注意到飞跳所说的“杀死”,“飞跳,死在梦里的狼会怎样?”

那匹狼沉默了一段时间。如果我们在这里死了,我们就永远死去了,犊牛。我不知道你是否也会这样,但我相信你会的。

“一个危险的地方,弓箭手,根结之塔对人类来说是一个可怕的所在。”

佩林急转过身,半抬起手中的长弓,这才看见几步以外的那名女子。她的金色头发被编成一根粗辫子,一直垂到腰际,辫子的风格几乎就像两河女子一样,只不过编得更加精巧细致。衣服样式很奇怪,一件白色的短外套,下面是一条宽松的浅黄色薄布裤子,裤脚在脚踝处收紧,脚上是一双短靴。她的暗色斗篷似乎遮挡住了在她体侧一个亮银色的物品,她挪动了一下身体,那种闪烁的金属色泽消失了。

“你有双锐利的眼睛,弓箭手,我想,我是第一次看见你。”她观察他有多久了?被她潜入到背后这么近的地方却毫无察觉,实在是件令人羞愧的事。至少飞跳应该警告他的。那匹狼正躺在齐膝的深草里,将鼻子放在前爪上,看着他。

佩林对这女子有一种模糊的熟悉感,虽然他相信,如果自己以前见过她,就一定能把她记起来。她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狼梦里?这里真的是沐瑞所说的特·雅兰·瑞奥德?

“你是两仪师吗?”

“不,弓箭手。”她笑了,“我只是不顾规定来警告你,在人类的世界里,一旦走进根结之塔,就很难再走出来,而在这里,想离开是完全不可能的。你有旗手的勇气,但有时候又难免会失于鲁莽。”

不可能离开?那个家伙——那个杀戮者——肯定是进去了。如果他不能离开的话,为什么他会这样做?

“飞跳也说那里很危险,根结之塔?那到底是什么?”女子睁大了双眼,她向飞跳瞥去。那匹狼仍然躺在草地上,只是看着佩林,毫不在意那名女子。

“你能和狼交谈?那是一种早已遗失在传说中的能力了,看来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我早该知道的。那座塔?那是一条信道,弓箭手,从它可以进入埃斐英和易斐英。”她随口说出这两个名字,仿佛佩林应该知道它们。

看见佩林眼中茫然的神情,她又说道:“你曾经玩过蛇与狐狸的游戏吗?”

“每个小孩都玩过,至少两河的孩子们都会玩这个,但只要长到足够大就不再玩这个游戏了,因为这个游戏根本不可能赢。”

“除了打破规则之外,”她说,“‘勇气对力量,火焰对盲目,音乐对晕眩,钢铁对绑缚。’”

“这是那个游戏中的一段话,我不明白它的意思,这和这座塔有什么关系?”

“这是赢得蛇与狐狸的方法。游戏是为了纪念一些古老的事情,只要你远离埃斐英和易斐英,就不必在意这些。它们的邪恶并不属于暗影,但也许和暗影一样,都与人类存在着极大的差异。它们是不可信任的,弓箭手,不要进入根结之塔。如果可以,就避开梦的世界,这里到处都有黑暗的东西。”

“黑暗的东西?就像我追踪的那个人一样吗?那个杀戮者?”

“用这个名字称呼他很合适。这个杀戮者并不老,弓箭手,但他的邪恶来自于很久以前。”她似乎轻轻靠在了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上,也许就是那个佩林一直没有看真切的银色东西。

“我似乎告诉了你许多事情,首先,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跟你说话。你是时轴吗?弓箭手。”

“你是谁?”她似乎知道许多关于这座塔以及狼梦的信息。但知道我能够和飞跳交谈的时候,她还是非常吃惊。“我想,以前我在某个地方见过你。”

“我已经打破了太多的规定,弓箭手。”

“规定?什么规定?”一片阴影落在飞跳身后的地面上,佩林迅速转过身,因为再次没有注意到来者而感到气恼。那里没有人,但他确实看见了一个男人的影子,有两把剑的剑柄从他的肩头伸出,这个影子勾起了他的一丝回忆。

“他是对的,”女人在佩林背后说,“我不该和你说话。”当佩林转回身的时候,她已经消失了,他能看到的只有草地和稀疏的灌木,还有那座闪耀金属光泽的高塔。

他朝飞跳皱起眉,狼终于从它的爪子上抬起了头。“你没有遭到过花栗鼠的攻击可真是个奇迹。”佩林嘟囔着,“你怎么看她?”

她?一头母狼?飞跳站起身,环视四周。在哪里?

“我刚才在和她说话,就在这里,就是刚才。”

你一直在风里自言自语,犊牛。这里没有什么母狼,只有你和我。

佩林焦躁地挠了挠胡子。她确实在这里,他刚才不是在自言自语。“这里总是会发生奇怪的事情,”他对自己说,“她和你的意见一样,飞跳,她告诉我不要走进这座塔。”

她很明智。传来的思绪中有一种狐疑的成分,飞跳仍然不相信这里有“母狼”出现过。

“我已经离开始的目标太远了。”佩林喃喃地说。他告诉飞跳自己为什么要在那片山里和两河流域找到狼,也告诉它乌鸦和道中的兽魔人的事。等他把一切都描述完毕,飞跳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再说话,毛发浓密的尾巴僵硬地低垂在身下。最后……避开你的故乡,犊牛。佩林思想中被称为“故乡”的影像是一片由一群狼所标记的土地,现在那里没有狼了,那里没逃走的狼全都死了,杀戮者走进了那里的梦中。

“我必须回家,飞跳,我必须。”

小心,犊牛,最后的狩猎日正在临近,我们会在最后的狩猎中共同驰骋。

“我们会的。”佩林悲伤地说。如果他在死后能到这里来,那也很好,有时候,他似乎已经有一半是狼了。

“现在我必须走了,飞跳。”

愿你识得好的猎场,犊牛,愿你的幼崽繁多。

“再见,飞跳。”

佩林睁开眼睛,看见山坡上将熄的炭火正闪动着微弱的光芒。高尔蹲在火光的另一边,抬眼望着夜色。另一座营地那边,菲儿坐起了身,正在值夜。月亮悬在山峰上方,为云朵染上了珍珠色的影子。佩林觉得自己大约睡了两个小时。

“我来守一会儿夜。”他说着掀起了斗篷。高尔点点头,躺倒在地上。

“高尔?”艾伊尔抬起头,“两河的情况可能比我预想的更严重。”

“事情经常是这样,”高尔低声回答,“这就是生活。”艾伊尔人平静地将头枕回地上,开始睡觉。

杀戮者。他是谁?他是什么?道门里的暗影生物,迷雾山脉中的乌鸦,还有那个被称为杀戮者的人出现在两河。这些事会同时发生不应该是偶然的,虽然他真的很希望它们之间没有任何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