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兽魔人猎手

清早落下的雨水仍然在不停地从苹果树的树叶上滴下,一只紫色的金丝雀在一根树枝上来回跳动。枝头的果实正在一点点成熟,今年却不会有人来采摘了。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但藏在了厚重的灰云后面。盘腿坐在地上,佩林不自觉地测试着自己的弓弦,被勒紧的涂蜡弓弦在潮湿的季节会逐渐变松。那一夜,维林招来隐藏他们的暴风雨,猛烈程度让维林自己也吃了一惊。从那时到现在的六天时间里,倾盆大雨又下了三次,佩林相信应该是六天了,从那一夜开始,他就没有真正地考虑过时间。他所注意的只是不断出现的事情,该如何对出现的状况做出反应。斧刃刺进了他的肋下,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

绿草如茵的低矮土丘标记着历代艾巴亚家人都被埋葬在这里,最古老的木刻墓碑已经破裂到几乎无法辨读了。刻在那上面的日期几乎要回溯到三百年以前,而它所代表的坟墓已经回复成为平地,让他心痛难忍的是那些被雨水冲刷平滑却还没有覆盖上绿草的坟丘。历代艾巴亚家人都被埋葬于此,但以前一定从没有过十四人同时下葬。尼恩婶婶的墓在卡林叔叔的老墓旁边,他们的两个孩子被埋在了她旁边。爱辛姑婆的墓和艾德叔叔、麦葛婶婶,还有他们的三个孩子排在一起。同样在那一排里还有佩林的父亲母亲,爱多拉、黛瑟拉和小派特。一长排没有青草的、潮湿的坟丘。佩林用手指点数着箭囊里剩下的箭,十七枝,有太多箭被损毁了,只能回收它们的钢箭头。他没有时间自己制箭,必须尽快去找伊蒙村的造箭人,布垩·多提能造出好箭,他的手艺比谭姆还精。

背后响起一阵微弱的沙沙声,他嗅了嗅空气。“情况如何,丹尼?”他说话的时候并没有转回头。

背后的呼吸声停了一下,然后,丹尼·鲁文才说道:“那位女士已经到了,佩林。”

他们都还不适应佩林不用眼睛或是在夜里也能看见他们的情形,但佩林已经不在乎他们会为什么而感到奇怪了,他皱起眉,转头望去。丹尼看起来比原先更瘦了,农人们能够提供的食物并不多,每餐饭要视狩猎的状况而定。有时会是盛宴,有时则像是度饥荒,大部分时间是在度饥荒。

“女士?”

“菲儿女士,还有路克大人,他们从伊蒙村来了。”

佩林平静地站起身,大步走去,丹尼急忙跟上了他。

佩林努力不去看那些房子,那间伴随他长大的房子现在只剩下了被烧焦的木梁和被熏黑的烟囱,但是他确实仔细审视着充当岗哨的树木,尤其是离农场最近的几株。因为靠近水林的关系,这个地方生长了许多高橡树和铁杉,还有许多高大的梣树和月桂树。茂密的树叶很好地藏起了那些年轻人,土褐色的农服也成为了很好的伪装,甚至佩林也难以辨认出他们。佩林应该好好和他们谈一谈,无论是谁靠近,他们都应该发出警报,即使是菲儿和路克。

营地被立在一片巨大的灌木丛里,他以前曾经在这里游戏,假装待在一片遥远的荒地中。营地的安设非常粗陋,毯子被撑开在矮树中间,做成了棚子,更多的毯子则分散在小营火堆之间的地面上,这里的树枝也在滴着水。营地里有将近五十人,跟随佩林的大部分人都在这里了。他们全都是年轻人,没有一个人刮胡子,他们有的是在仿效佩林,有的只是因为觉得在冷水里刮胡子很不舒服。他们都是好猎手——佩林把不擅长狩猎的人都送回家去了。但即使是他们,以前也往往只是在外面露宿一两天而已,对于佩林所要求的事,他们同样很不适应。

就在这时,他们正站在菲儿和路克周围,瞪大了双眼,只有四五个人的手里拿着长弓。其余的人长弓和箭囊都还放在被褥旁边,他们经常如此。路克正无聊地玩弄着一匹高大黑公马的缰绳,懒惰的外表上又涂抹了一层傲慢的颜色,一双冰冷的蓝眼睛根本没有看周围的人。这个人的气味也是与众不同——冰冷而孤立,仿佛他和周围的人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就连人性也不一样。

菲儿带着微笑向佩林迎来,灰丝开叉窄裙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窸窣的声音。她本身的体香里混杂着一股草药肥皂的淡淡甜香。“卢汉师傅说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你。”

他想问她来这里干什么,但他发现自己已经用双臂搂住了她,将脸埋在她的头发里,轻声说:“见到你真好,我一直在想念你。”

她将他推开,仔细端详他:“你看起来很疲惫。”

他没有响应她这句话,他没有时间感到疲惫,“你把所有人都平安送到伊蒙村了吗?”

“他们都在酒泉旅店里,”她突然笑了起来,“艾威尔先生找到一根老戟,他说如果白袍众想要他们,就一定要先过他这一关。佩林,现在大家都在村子里了,维林和艾拉娜,还有那些护法们也到了那里,当然,他们是伪装成了其他身份。还有罗亚尔,他真是太引人注目了,甚至比贝恩和齐亚得还厉害。”笑容变成了紧皱的双眉。“罗亚尔要我告诉你,艾拉娜一言不发地消失了两次,其中一次只有她一个人。罗亚尔说,伊万在发现他的两仪师独自离开的时候,显得非常惊讶,他叮嘱我不要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她望着他的脸,“这是为什么,佩林?”

“也许没什么,我只是无法确定是不是可以信任她。维林警告我要小心她,但我能信任维林吗?你说,贝恩和齐亚得也在伊蒙村?我想,这意味着他已经知道她们了。”

他猛地抬头望向路克,几个人正在向他问着不同的问题,他带着纡尊俯就的微笑对他们一一作答。“她们也跟着我们来了,”她缓缓地说,“现在她们正在你的营地周围巡查,我想,她们不会对你的哨兵有太高的评价。佩林,为什么你不想让路克知道艾伊尔人的事?”

“我已经和不少农场被烧毁的人谈过,”路克距离他们很远,不可能听到他们说话,但佩林还是压低了声音,“算上佛仑·鲁文的农场,路克曾经在五座农场被烧的当天,或者是前一天去过那里。”

“佩林,某方面而言,那个男人确实是一个傲慢的傻瓜——我听过他暗示边境国有一个王座应该是他的,尽管他对我们说他来自莫兰迪——但你不能真的相信他是一个暗黑之友,他向伊蒙村提供了一些很好的建议。当我说大家都在那里的时候,我的意思确实是指所有人都到了那里,”她有些惊讶地摇了摇头,“一批又一批几十几百的人群从北方和南方,从四面八方向那里集中,带着他们的牲口和家当,所有人都说是金眼佩林对他们提出了警告,你的小村子已经做好了保卫自己的准备。而这几天里,路克也是到处都去。”

“金眼佩林?”佩林倒抽了一口气,然后,他立刻改变了话题,“从南方?但这里就是我到过最南边的地方了,我没有和任何在酒泉以南一里之外的农夫说过话。”

菲儿笑着拉住了他的胡子:“讯息总是会四处传播的,我的好将军,我想,他们之中有一半人都在期待着你将他们组织成一支军队,将兽魔人一直赶回到大妖境去。在随后的几千年里,你的故事将在两河广为传颂,金眼佩林,兽魔人猎手。”

“光明啊!”他嘟囔了一声。兽魔人猎手。迄今为止,他只是做了很少的一点事情。

救出了卢汉夫妇等人的两天以后,维林和托马斯离开了他们,他们遇到了一处还在冒着烟的农舍废墟,那时跟着他的是十五个两河小伙子。在埋葬了从灰烬中找到的死者之后,依靠高尔的追踪能力和他的鼻子,他们很容易就找到了兽魔人的痕迹。对他来说,那股刺鼻的兽魔人恶臭还没有散去,知道他真的要去狩猎兽魔人,一些小伙子开始犹豫了。如果他们那时必须走得很远,佩林怀疑大多数人都会偷偷溜走,但他们只走了不到三里远,就在一片灌木丛里找到了那些兽魔人。兽魔人连岗哨都没有设——没有魔达奥的监督,兽魔人永远是懒惰的——而无声的潜行正是两河人所擅长的。

一共死了三十二个兽魔人,有许多都是死在它们肮脏的毯子里,往往是还没有等它们叫出一声,就被羽箭射穿了身体,更别提举起剑斧了。丹尼、班和其他人本想为这次巨大的胜利举行一场欢庆会,但当他们发现兽魔人架在营火上的大铁锅里有些什么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跑到远处不停地呕吐,不止一个人当着大家的面哭了起来。佩林自己挖掘了墓穴,他只挖了一个:已经分不清锅子里的肢体曾经属于谁了。感受着内心的冰冷,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一个人面对这副景象。

第二天,当他又发现一股兽魔人的恶臭时,没有人再有片刻犹豫。只是有几个人还在奇怪,佩林到底要将他们带向何方,直到高尔找到了比正常人的足迹巨大许多的靴印和蹄印。在另一片靠近水林灌木林里,那里有四十一个兽魔人和一个隐妖,而且它们设立了岗哨,不过大多数兽魔人哨兵都在自己的岗位上打鼾,然而,即使它们全都醒着也没什么差别。高尔如同影子一般穿过树林,杀死了那些没睡着的放哨兽魔人。这时佩林手下的两河人已经有将近三十个了,有许多人听说了那只铁锅的事,也纷纷前来加入他的队伍。他们呼吼着射出羽箭,并且很满意自己的吼声丝毫不弱于兽魔人的嚎叫。全身黑衣的魔达奥是最后一个死掉的,身上插满了箭,就如同一只豪猪一样,没有人想从它身上把箭拔出来,即使在它终于一动也不动之后。

那一夜,下了第二场雨,连续几个小时的滂沱大雨,伴随着满天乌云和刺枪一样的闪电。佩林从那以后就没有闻到过兽魔人的气味了,地面上的足迹也被大雨冲刷干净。他们的大多数时间都被用来躲避白袍众的巡逻队,所有人都说,那些巡逻队比以前出动得更频繁了。与佩林交谈的农夫都说,巡逻队对于寻找他们的囚犯和那些救走他们的人,似乎比猎捕兽魔人更感兴趣。现在,路克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他的个子很高,一头金红色的头发在其他人黑色的头发之上,显得很突出,他似乎正在宣讲什么,其他人一边听,一边不住地点头。

“让我们看看他在说些什么。”佩林冷着脸说。

两河人很快就为菲儿和他让出了一条路,但还是都把精神集中在那个说话滔滔不绝的红衣大人身上。

“……于是,村子现在就非常安全了,大量的人集中在一起保卫着它。我必须说,只要可以,我很喜欢睡在屋檐下面。艾威尔太太在旅店里为我们提供了美味的饭菜,她的面包是我吃到过的面包里最好的,新烤的面包、新鲜的奶油,再将你的脚搁在凳子上,好好地喝一杯葡萄酒或是艾威尔先生的棕色啤酒,消磨一下午,那真是无与伦比的享受。”

“路克大人正在劝说我们去伊蒙村,佩林。”肯莱·艾韩说,他用肮脏的手背擦了擦他的红鼻子,他不是惟一一个不能按他喜欢的那样经常清洁的人,也不是惟一一个伤风的人。

路克向佩林微笑着,就好像他向一只就要开始杂耍的狗微笑:“村子里现在非常安全,但那里总是会需要更多的汉子。”

“我们在猎杀兽魔人。”佩林冷冷地说,“并非每个人都离开了他们的农场,我们每消灭一群兽魔人,都意味着农场将不会被烧毁,人们会有更大的安全机会。”

维尔·亚兴干笑了一声,配上红肿的鼻头和长了六天的胡子,他已经不那么漂亮了。“我们这几天一直都没有闻到兽魔人的气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佩林,也许我们已经把兽魔人都杀光了。”人群中响起了一阵赞成的议论声。

“我不是要引起纷争,”路克坦然地摊开手,“毫无疑问,除了我们已经听说的之外,你一定又获得了许多伟大的胜利。我想,一定有几百个兽魔人被杀死了,你很有可能已经将它们全部赶走了。我可以告诉你,伊蒙村已经准备好给你们全体一个英雄式的欢迎,就连你去望山,一定也会受到这样的欢迎,戴文骑也会吧?”维尔点点头,路克带着虚假的友谊笑容拍了拍佩林的肩头:“英雄式的欢迎,毫无疑问。”

“想要回家的,就可以回去。”佩林不带表情地说,菲儿带着警告的意味朝他皱起眉。这不是将军的办法,但佩林不想让任何人违心地跟着他,如果当将军意味着必须强迫别人,他便不想当一名将军。“至于说我自己,我不认为任务已经完成了,但你们应该有自己的选择。”没有人说话,虽然维尔有些跃跃欲试,而且还有二十人双眼盯着地面,在经年落叶里蹭着靴子。

“嗯,”路克不在意地说,“如果你们没有兽魔人可以追杀了,也许你们应该将注意力转向白袍众,他们不喜欢你们两河人自己保卫自己的决定。我想,他们会特别希望吊死你们这些人,因为你们违犯了法律,偷走了他们的囚犯。”许多两河小伙子因为担忧而皱起了双眉。

这时,高尔穿过人群走了过来,贝恩和齐亚得跟在他身后。当然,艾伊尔人不需要去推开别人,其他人很快就自动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路。路克若有所思地对高尔皱起了眉,也许是对艾伊尔人很不以为然,高尔则以石刻般的目光回瞪着他。维尔、丹尼和其他人看见艾伊尔人,眼睛都是一亮,他们之中大多数仍然相信有数百名艾伊尔人正藏在森林里和灌木丛中的某个地方。他们从没问过为什么那些艾伊尔人一定要藏起来,佩林当然也不会提到这个话题,如果几百名艾伊尔援军会鼓舞他们的士气,那也不错。

“你们找到了什么?”佩林问。高尔前天就离开了,他能像骑马的人一样快速移动,在树林里的移动速度就更快,而且他能搜索到更多的线索。

“兽魔人,”高尔的回答仿佛是在报告羊群的状况,“正穿过那片名副其实的水林向南移动,数量不超过三十,我相信它们今晚要在那座森林的边缘扎营,并发动攻击。南边仍然有人留在自己的农场里。”他突然露出一个狼一般的笑容:“它们没有看见我,不会有人警告它们。”

齐亚得靠到贝恩身边,“他移动得很好,对于一名岩狗众而言,”她的耳语声很大,就连二十尺以外都能听到,“声音只比一头瘸腿的公牛大一点。”

“嗯,维尔?”佩林说,“你想去伊蒙村?你在那里能刮胡子,也许还能找个女孩接个吻,在那些兽魔人吃晚饭的时候。”

维尔的脸变成了紫红色,“今晚我会紧跟在你身边,艾巴亚。”他坚定地说道。

“只要兽魔人还在,就没有人会回家,佩林。”肯莱说。

佩林向人群扫视了一圈,看到的只有用力地点头,“你呢,路克?我们很高兴有一位号角狩猎者大人和我们在一起,你可以让我们看看号角狩猎者有怎样的风采。”

路克微微笑了笑,如同岩石裂缝般的笑纹并没有触及那双冰冷的蓝眼睛。“很抱歉,伊蒙村的防卫还需要我,我必须去保护你的乡民了。说不定会有超过三十个的大群兽魔人袭击那里,或者圣光之子也可能杀过去,菲儿女士?”

他伸出手想扶菲儿上马,但她摇了摇头:“我会留在佩林身边的,路克大人。”

“可惜,”他喃喃地说着,耸了耸肩,仿佛是说这里根本不是女人应该待的地方。戴上绣着狼头的皮手套,他跨上了黑公马的马背。“祝你好运,金眼先生,我确实希望你们都能有好运。”向菲儿欠了欠身,他卖弄地转过高大的马头,用马刺踢了一下马腹,向外跑去。骤然加速的黑马将一些围观的人逼退到一旁。菲儿望向佩林时仍然紧皱着眉头,这预示着当他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她又要好好说说他的无礼了。

他一直等到路克的马蹄声彻底消失,才转身对高尔说:“我们能超到兽魔人前面去吗?在半路上伏击它们?”

“从距离上是可以的,如果我们现在出发,”高尔说,“它们排成直线前进,速度并不快,队伍里有一个夜跑者。不过,与清醒的兽魔人作战不会像狙击毯子里的兽魔人那么容易。”他这句话指的是两河人,在他的气味中没有任何恐惧的成分。

而其他人虽然没有提出夜袭比与兽魔人和魔达奥正面作战要好,但其中一些人身上确实散发着恐惧的气息。他们立刻依照佩林的命令撤掉营地,熄灭营火,拨散火灰,收集起不多的几口锅子和他们杂驳不一的马和矮种马。加上回来的哨兵——佩林提醒自己要记得跟他们好好谈一谈——他们一共有将近七十人,袭击三十个兽魔人的队伍肯定是足够了。班·亚兴和丹尼仍然各率领一半的人马——看来这是平息纷争最好的办法——比力·亚戴、肯莱和其他几个人成为各带领十个人的小队长。维尔也是小队长之一,如果不去想女孩,他还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队伍开始向南出发,艾伊尔在最前面探路,菲儿骑着燕子走在快步身边。“你确实是一点也不信任他,”她说,“你认为他是暗黑之友。”

“我信任你、我的弓和我的斧头。”他对她说。她看上去又忧伤又幸福,但他说的是实话。

高尔引领他们向南走了两个小时,进入了水林。那是一片高大的橡树、松树和羽叶木混杂的森林,到处都是茂密的月桂树、锥形的红油松、圆形树冠的高大梣树、甜莓和黑柳。粗大的藤蔓在树木下方四处缠绕,一千只松鼠在林间四处奔窜嬉闹,画眉、金丝雀和红翼鸫啁啾不绝。佩林同样闻到了鹿、兔子和狐狸的气味。林中到处都是溪流和池塘,池塘从不到十步宽的到少数几乎有五十步宽的不等,大多数完全被树阴遮住了,不过还是有一些能见到阳光。连场大雨之后,地面吸饱了水分,每次马蹄踏下去都会挤出一些水来。

进入林地大约有两里的路程,在一座被柳树环绕的大池塘和一条三尺宽的小溪之间,高尔停住了脚步。按照兽魔人的行进路线,它们将到达这里。三名艾伊尔消失在树林中,去确认兽魔人的行踪,并在它们将要到达的时候回来报告。

佩林留下菲儿和十二个人看管马匹,然后让其他人排成一个杯形的狭窄弧线,开口正对着兽魔人行进的方向。在确认过每个人都已经妥善地藏起来,并了解自己的任务之后,佩林自己走到了杯底的位置,藏在了一棵直径超过他身高的粗大橡树底下。

松开了腰带上系住斧头的扣环,将一枝箭扣在弓弦上,等待着。一阵轻风吹过他的面颊,又转瞬而逝。他应该能在兽魔人进入视野的很长时间以前就闻到它们的气味,而它们应该是直接向这里过来的。又摸了摸斧头,他等待着。几分钟过去了。一个小时,更久的时间。还有多久那些暗影生物才会出现?在这么潮湿的环境里,如果等得太久,就需要更换弓弦了。

鸟雀突然都消失了,随后,松鼠也变得悄然无声。佩林深吸了一口气,皱起眉头,什么也没有,在这种风向下,只要动物能感觉到,他肯定也能闻到兽魔人的气味。

一阵风带给他那股恶臭的气息,如同几个世纪以前的汗垢与腐肉。他猛地转过身,大喊道:“它们在我们身后!重新整队!两河人向我靠拢!”背后,马群,“菲儿!”

喊叫声、尖叫声,凄厉的长嚎和野蛮的呼吼在所有的方向响起,一只羊头兽魔人跳到距离佩林二十步的空地里,举起一张弯曲的长弓。佩林立刻将弓弦拉到耳边,羽箭激射而出,右手立刻又伸向箭囊里的另一枝箭,阔头箭正戳在兽魔人两眼之间的地方,兽魔人嚎叫着倒在地上。

而兽魔人短枪般的箭也射中了佩林的肋下,佩林觉得自己的身子仿佛是被重锤砸了一记。

颤抖着,喘息着,他躬起身子,手中的弓箭掉落了,痛苦从那根黑色的箭杆向身体其他地方蔓延。他呼吸的时候,箭杆就随之颤动,而每一次颤动都会带来更大的痛苦。

又有两个兽魔人跳过它们死去的同伴,一个长着狼吻,一个有着山羊双角,穿着黑色甲胄的身体比佩林高出一半,宽出一倍。吠叫着,它们向他冲来,手里高高举起了镰剑。

佩林强迫自己站直身体,咬紧牙关,将拇指粗的箭杆折断,伸手拉出斧头,向它们冲去。嗥叫着,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嗥叫着,怒火烧红了他的眼睛。它们的身形对他有压倒的优势,甲胄在臂肘和肩头都立着尖钉,但他狂暴地挥动着手中的斧头,仿佛每劈出一击都要斩倒一棵大树。为了爱多拉,为了黛瑟拉。

“我的母亲!”他吼叫着,“烧了你们!我的母亲!”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劈砍地上一具满是血污的身体。咆哮了一声,他强迫自己停止了动作,接着又晃动了几下,既是因为难以停手,也是因为肋侧的痛苦。现在喊叫声变得稀疏了,除了他之外,还有人活下来吗?

“向我靠拢!两河人靠向我!”

一丛潮湿的灌木里发出高亢的喊声:“两河人!”

另一个地方也传来同样的呼喊:“两河人!”

两个,只有两个。“菲儿!”他呼嚎道,“哦,光明啊,菲儿!”

一道黑流闪过树丛,告诉佩林魔达奥来了。过了片刻,他才看清这只隐妖。蛇鳞般的黑色甲胄铺展在胸前,墨黑色的斗篷挂在背后,在它奔跑的时候没有丝毫飘摆。直到它接近佩林时,下身才出现了蜿蜒游动的切实的步伐。它知道佩林受了伤,知道他已经是唾手可得的猎物,从它苍白的脸上,无眼者的凝视带着恐惧刺向佩林。

“菲儿?”它带着嘲笑的意味说道。隐妖的声音让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烧焦的皮革被撕裂的声音,“你的菲儿——很可口。”

佩林咆哮着冲向隐妖,一把黑剑挡开了他的第一次进攻,然后又是他的第二次,第三次。怪物黏滑的白脸开始变得专注,但动作如同一条毒蛇,一道闪电。一段时间里,佩林还能逼迫它采取防御,但只是一段时间。鲜血不停地从他肋下的伤口中淌出,身体仿佛正在被炉火灼烧,他没办法坚持下去了,当他的力量减弱的时候,这把剑就会刺入他的心脏。

他的脚在靴子底下搅烂的泥地中滑了一下,隐妖的毒刃落下了——一把剑化成一片寒光,切入了那颗无眼者的头颅,怪物的头喷出黑色的血液从它一侧的肩膀翻摔下去。魔达奥盲目地戳刺,一步步蹒跚向前,在拒绝彻底的死亡同时,仍然在凭着本能努力地施行杀戮。

佩林爬着躲开了隐妖,但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正冷静地用一把树叶擦拭手中长剑的人身上,伊万的变色斗篷披在他的背后。“艾拉娜派我来找你,但你们一直在移动,我几乎和你们错过了,不过七十匹马确实会留下很深的足迹。”

这个身材细瘦的黑发护法镇定得像是正在壁炉旁点燃他的烟斗。“那些兽魔人没有连结在那个身上……”他用剑指了指魔达奥,隐妖已经摔倒在地,但仍旧挥舞着它的剑,“……确实很可惜,不过如果你能将你的人聚集在一起,没有了无脸者监督的兽魔人也许不会愿意和你们战斗。一开始,我估计应该有一百个兽魔人,现在可能会少一点。你们把它们杀了几个。”

他开始镇静地审视树下的阴影,只有他手中出鞘的长剑能表明这是非常状态。片刻之间,佩林只是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艾拉娜想见他?她派来了伊万?而且刚好及时救了他的性命。

摇晃着站起身,他提高声音喊道:“两河人向我聚拢!为了光明之爱,向我聚拢!这里!过来!这里!”

这一次,他不停地喊着,直到充满了惊骇神情的熟悉面孔逐渐靠了过来。大家都踉踉跄跄地跑过树丛,脸上不时会流出鲜血。一些人扶着另一些人,有些人的长弓已经掉了,艾伊尔也在他们中间,除了高尔微微有些跛以外,他们身上看不到有伤口。

“它们没有像我们预料的那样过来。”高尔只说了这样一句话。今晚比我们预料的冷,这里的雨比我们预料的多,他总是这样说话。

菲儿看样子保住了马群,她带回半数的马匹,包括快步和燕子,佩林留给她的十二个人里也有九个和她一起过来了。她的脸颊上有一道擦伤,但她还活着,佩林想拥抱她,却被她推开了手臂。她一边生气地嘟囔着,一边轻柔地解开佩林的衣服,开始检查那半截粗大的黑箭插在他身上的哪个部位。佩林开始查看他周围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人再过来了,但他仍然没有看见一些面孔,肯莱·艾韩、比力·亚戴、泰文·马文。他强迫自己回忆起所有不在场的人,一一数着,二十七个,有二十七个人不在这里。

“你们把所有伤者都带来了?”他沉着声音问,“有没有漏了什么人?”菲儿的手在他的肋下打着颤,她皱起眉看着他的伤口,脸上又是恨怒,又是担忧。她有权利发怒,他不该让她陷入这种危险的境地。

“只有死者被留下了。”班·亚兴的声音像他的表情一样沉重。

维尔皱紧眉头,似乎正在看着远处的某个地方。“我看见肯莱了,”他说,“他的头挂在一根橡树枝上,但身体却倒在树下,我看见了他。现在,伤风不会再让他难受了。”他打了个喷嚏,显出一副吃惊的样子。

佩林重重地叹了口气,却立刻为这个动作而感到后悔,痛楚从他的肋下暴发,直贯牙齿。菲儿将一条金绿色的丝巾握在手中,正在从他的马裤里拉出他的衬衫。不顾女孩的怒容,他推开了她的手,现在没时间处理伤口。“将伤者放到马背上,”忍过一阵疼痛以后,他说道,“伊万,它们会攻击我们吗?”森林里悄然无声,“伊万?”

护法出现在他面前,手里牵着一匹有双火烈眼睛的暗灰色阉马,佩林将问题重复了一遍。“也许会,也许不会,这要由它们来决定了。兽魔人喜欢容易得手的猎物,没有了隐妖,它们也许更愿意找一座农场,而不是一群会向它们射箭的人。确保每一个还能站住的人都拿着上箭的弓,不管他们是否还能拉开弓弦,它们也许会认为攻击要付出的代价太大,不够好玩。”

佩林打了个哆嗦,如果兽魔人真的发动攻击,它们一定会发现这里就像阳之日的舞会一样好玩。伊万和艾伊尔是惟一真正能予以回击的人了,至于菲儿,她的黑眸里闪耀着怒火,但他必须保证她的安全。

护法没有将自己的马让给伤者,这不是因为他自私,这匹马不太可能会让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骑在它的背上。而且,如果兽魔人攻来,一匹训练有素的战马在它的主人操控下,会成为一件强大的武器。

佩林想让菲儿骑上燕子,但她拒绝了。“你说过,马让伤者骑,”她轻声对他说,“你忘了吗?”

让佩林不高兴的是,菲儿坚持要他骑上快步,他希望其他人会表示反对,是他让他们大祸临头的,但没有人满足他的愿望。剩下的马匹刚好够无法行走和无法走远路的人骑乘——佩林不情愿地承认自己属于后者——所以,他最后终于坐进了马鞍里。有半数的骑马者必须趴伏在马背上,佩林坐直了身体,咬牙坚持着。

在地上行走的人,不管脚步是否还平稳,都抓着他们的弓箭,一些骑马的人也是如此,就好像弓箭代表了救赎。佩林同样拿着弓,就连菲儿也一样,只是佩林怀疑她有没有足够的力量拉开两河长弓。不过,现在只能靠伪装来保证他们的安全了。伊万时刻警戒地注意着周围,如同一根收紧的鞭子。三名艾伊尔人仍然一如既往地潜行在队伍前方,短矛插在固定背后弓匣的皮索里,上箭的角弓被他们握在手中。队伍里的其他人,包括佩林自己,都已经和一只破布袋没什么差别。先前由他率领来到这里,充满了自信与骄傲的那支队伍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伪装似乎发挥了很大的效果,他们穿过丛林的最初一里路程,风不时把兽魔人的臭气带入他的鼻孔,那些兽魔人正在暗处尾随着他们。然后,恶臭渐渐退去,最终消失了,兽魔人被他们的伪装所迷惑,留在了后面。

菲儿一直走在快步旁边,一只手握着佩林的腿,仿佛是在支撑着他。她不时会抬起头看他一眼,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但忧虑还是在她的额头上留下了皱纹。他也竭力向她回以微笑,让她相信他平安无事。二十七个,他不能阻止那些名字一一穿过他的脑海,柯力·盖伦和贾德·艾戴尔,戴尔·亚塔隆和肯·昌丁。他的愚蠢杀死了二十七个两河人,二十七个。

他们以最近的路线走出了水林,在下午的某个时刻来到平原。天空仍然铺着一层灰云,每样东西上都覆盖着浅浅的影子,所以从天色很难判断现在是什么时候。零星有几棵树木的高草牧场在他们面前向远方延伸,偶尔还能看见几只散落的绵羊,远方隐约能看见几间农舍,但烟囱里没有冒出一缕烟气。如果那些房子里有人的话,他们应该能看见炊烟的,最近的一股炊烟望过去至少在五里以外的地方。

“我们应该找一座农庄过夜,”伊万说,“需要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有取暖的火,还有食物。”他看着两河人,又加了一句,“清水和绷带。”

佩林只是点了点头,护法比他更知道该做些什么,大概就连在脑袋里装满了啤酒的老比力·康加也比他强。他只是让快步跟随着伊万的灰马。

他们刚走出一里多,一丝微弱的音乐声吸引了佩林的耳朵,是小提琴和长笛在演奏欢快的乐曲。一开始,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但很快其他人也听见了,他们交换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又都露出了放心的笑容。音乐意味着人家,而且听声音,是一群高兴的人,那些人正在进行庆祝。无论是谁,在庆祝着什么,这声音已经足以催促他们迈开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