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秘密
没有理会她的同伴,艾雯·艾威尔站在马镫上,挺直身体,希望能在远方看见塔瓦隆的些许形影,但她能看见的只有晨光中一些模糊、闪烁的白色影像。那一定是那座岛上的城市。那座起起伏伏的孤立山峰被称为龙山,它从遍布低矮丘陵的平原上拔地而起,在昨天下午略晚的时候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它的山脚下就是流经塔瓦隆的艾瑞尼河。龙山,一只突出大地的獠牙,是这里的地标,从好几里外就能轻易地看到,也能轻易地避开;即使是那些对塔瓦隆没有敌意的旅者,也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它。
龙山是路斯·瑟林·弑亲者死去的地方,至少传说里是这么说的。关于这座山,有着各种各样的传说、预言和警告,人们有着无穷的理由远离这座黑色的山脊。
但她有着不能远离这里的理由,而且不止一种,她只有在塔瓦隆才能获得她所必须接受的训练。我永远也不要再被罪铐铐住!她推开那些思绪,但它们最后总是会转回来。我永远也不要再失去自由!到了塔瓦隆,爱耐雅会重新探测她的梦。那位两仪师必须这么做。虽然她还没找到确实的证据,证明艾雯是一个梦卜者,但爱耐雅认为这一点可能性相当高。自从离开阿摩斯平原之后,艾雯的梦里一直充满了困扰。除了关于霄辰的梦之外(那些梦依然时常让她在惊醒时发现自己已经全身汗湿),她愈来愈常梦到兰德。兰德在逃亡,逃向某个东西,也在逃离某个东西。
她努力地望向塔瓦隆。爱耐雅会在那里等她,也许,还有加拉德……她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她急忙将这个念头完全赶出自己的脑海。想想现在的天气,想想其他的东西,光明啊,但我真的觉得有些温暖……
这是一年的开始,冬季只是昨日的回忆。白雪依旧笼罩着龙山的顶峰,但从山腰开始,积雪已经融化,早春的幼芽从棕褐色的枯草中钻出。零散分布的山丘上,点缀着稀疏的树木,第一朵红花也已经高挂枝头。她们整整旅行了一个冬天,有时会因整日不停的暴风雪而被堵在村舍或帐篷中;有时积雪一直积到马腹那么高,让她们在日出与日落之间只能前进一小段路程,比她们平时一个上午所走的路还要短。现在能看见春天的迹象,艾雯觉得非常高兴。
将厚羊毛斗篷拢在身后,艾雯跳下马鞍,不耐烦地理了理裙子。她的黑眸里充满了厌恶。这一路上,她一直穿着这套衣服,为了方便骑马,她还得把裙子裁成两片,再用针把它们缝成裤腿。这套衣服已经穿太久了,而她惟一的另一套衣服又比这套更加污秽不堪。最可恨的是,这些衣服全都有着和罪奴服一样暗灰的颜色,从好几个星期前,她们开始赶往塔瓦隆的时候,她就只能穿着这种灰暗的衣服。
“贝拉,我发誓,永远也不再穿灰色的衣服了。”她对着自己的长毛母马说,一边伸手拍了拍它的脖子。等我回到了白塔,也不会有什么选择,她心想。在白塔里,所有的初阶生都要穿白色的衣服。
“你又在自言自语了?”奈妮薇骑着她的枣红马来到她身边。这两名女子的身高大致相当,穿的衣服也一样,只是她们各自的坐骑让伊蒙村的前乡贤高出了一个头。奈妮薇紧皱着眉头,不停地揪着拢在肩侧的浓密黑发,她只有在非常担心、烦躁,或者是极端固执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动作。一枚巨蛇戒戴在她的手指上,代表她已经获得见习生的身份。不过她现在还不是两仪师,只是比艾雯更靠近这个位置而已。“你最好更留意一下前面。”
艾雯本想争辩说她一直在寻找塔瓦隆,但她最后忍住了。难道她以为我站在马镫上,是因为不喜欢马鞍吗?奈妮薇总是忘记她已经不是伊蒙村的乡贤,而艾雯也不是个小孩子了。但她带着那枚戒指,而我没有。是的,现在还没有!这意味着我们的关系并没有改变!
“你想知道沐瑞是如何对待岚的?”艾雯故作甜蜜地问。看到奈妮薇痉挛似的猛拉了一下头发,她不禁感到一阵快慰。但这种愉悦很快就消失了,她并不是真的喜欢说伤人的话,而且,她知道奈妮薇对那名护法的感情正如同小猫掉进毛线篮子,把毛线弄得一团糟。但岚不是小猫,而奈妮薇必须对那个男人做些事情,以免他顽固而愚蠢的高傲让她疯狂到杀死他。
她们一共是六个人,为了防止在沿途的村镇过于招摇,六个人都穿着非常普通的衣服,但在卡拉兰草原上,这支队伍还是显得有些突兀。她们之中有四名女性,而剩下的两名男性中,还有一名躺在由两匹马所负载的吊床上,挂吊床的马背上放着简单的行李,以及她们在村镇之间旅行所需的补给品。
六个人,艾雯想,有着多少秘密?她们分享着不止一个秘密,其中有一些甚至在白塔里也不能轻易泄露。在家乡时的生活真的比现在简单多了。
“奈妮薇,你认为兰德还好吗?还有佩林?”她匆忙地说道。她无法再装作有一天她会嫁给兰德了,现在,这件事情只剩下了表面的伪装。她不喜欢事情会变成这样,她也不是完全愿意这样,但她知道,事情已经是这样了。
“你的梦?它们又在困扰你吗?”奈妮薇的声音里满是关心,但艾雯没有心情接受这种同情。
她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平常一样,像她能控制自己的时候一样。“我们听到了许多传闻,我不确定到底出了什么事,那里面有着各种荒谬和错误的事情。”
“自从沐瑞走进我们的生活以来,每件事都变得错误了。”奈妮薇粗声粗气地说,“佩林和兰德……”她犹豫了一下,表情有些奇怪。艾雯觉得,奈妮薇坚信兰德身上所有的变化都是沐瑞一手造成的。“他们现在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恐怕我们要先为自己担心,我能……感觉到出了些问题。”
“你知道什么?”艾雯问。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场风暴。”奈妮薇的黑眸审视着早晨的天空。清亮的碧空中,只有几缕飘散的细云。她又摇了摇头,“就像是一场即将到来的风暴。”奈妮薇总是能准确地预测天气,她们称这种能力为听风解语,每个村庄的乡贤都应该有这样的能力;但实际上,有很多乡贤并没有这种能力。自从离开伊蒙村以来,奈妮薇的能力一直在增强,也发生了改变,有时,她感觉到的风暴变成了关于男人的,而不再是关于风的。
艾雯咬着下唇,思考着。她们不能停下来,或者放缓脚步,她们已经走了那么远,离塔瓦隆已经这么近。麦特的状况已经无法再拖延。她的理智也许会告诉她,自己远比一个乡村丫头重要得多,不应该只想着自己儿时的玩伴,但她似乎无法这么理性。她望向其他人,想知道他们有没有注意到什么东西。
两仪师维林,矮矮胖胖的,穿着棕色的衣服。她骑在马上,显然又陷入了沉思,斗篷上的兜帽罩住了她整个脑袋,只露出一部分脸颊。她走在领头的位置,却只是放任坐骑按它自己的步伐前进。她是褐宗两仪师,而褐宗两仪师常常会把全副精力放在寻觅知识的真理上,对自己周遭的世界却不闻不问。不过艾雯不确定维林是否真的有这种超然的心态,维林对这个世界的事件相当的熟悉。
伊兰和艾雯的年纪差不多,同样也是一名初阶生,她的金发碧眼和艾雯的完全不一样,她走在驮着麦特和吊床的两匹马身侧。麦特一直处在不省人事的状态,身上也穿着与艾雯和奈妮薇同样的灰色衣服。所有人都能觉察到伊兰眼中担忧的目光。至今为止,麦特已经连续昏迷了三天。那个瘦削的长发男人走在两匹马的另一侧,他看上去正努力地搜索别人不会注意到的地方,脸上的皱纹也因专注而显得更加的深。
“修林。”艾雯喊了一声,奈妮薇点点头,她们放慢了马速,让后面的人能跟上她们。维林仍旧在前面一颠一颠地走着。
“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修林?”奈妮薇问道,伊兰也将目光从麦特身上抬起,脸上神情专注。
被三名女子盯住,瘦削的男人不安地在马鞍上耸了耸肩膀,揉搓着自己的高鼻子。“麻烦,”他的声音模糊而不情愿,“我想,也许……是麻烦。”
身为效忠夏纳国王的一位嗅罪人,修林并不像夏纳战士那样在头顶束发,但他腰间的短剑和锯齿匕首早已经过无数次战斗的磨洗。多年的经验让他有能力嗅出恶人的行迹,特别是那些动用暴力的人。
在旅途中,他曾经两次建议离开她们刚刚到达的村庄。第一次,伙伴们全都反对他的建议,因为她们太疲惫了。但在她们歇宿的那个晚上,旅店老板和村子里的另外两个男人企图将她们杀死在床上。幸好这三个男人不是暗黑之友,只是普通的盗贼,只因觊觎她们的马匹和行囊,才犯下这样的恶行。但其他的村民都知道这三个人的身份,他们显然将陌生人视为可以随意劫掠的对象,这让六名旅者不得不被迫在一群挥舞手斧和干草叉的暴徒面前仓皇逃跑。第二次,修林一说出有危险,维林就命令她们尽快催马离开那个村子。
这名嗅罪人在和同行的女士们说话时总是很小心,只是在麦特还能说话的时候,他们两个倒是能聊得很开心。他们常常会互相开玩笑,一起掷骰子,不过,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都会离女人们远一些。艾雯认为现在只剩一个人的修林可能会觉得很不舒服,毕竟,他的身边围着一位两仪师和三名正在接受两仪师训练的人。有些男人会认为面对两仪师要比面对一场战斗更困难。
“什么样的麻烦?”伊兰问道。
她的语气很轻松,但却有不得不回答的意味,且必须是详细而毫不含混的回答。修林只得开口道:“我闻到了——”他突然停住话头,惊讶地眨了眨眼,目光逐一扫过面前的每一位女子,“只是一种感觉,”他最后说,“一……大群,我看到了一些足迹,昨天看到了,今天也有。许多马匹,二十或三十匹,都在这条路上,这让我感觉很奇怪,其实只有这些而已。那只是一种感觉,但我想,那应该是麻烦。”
足迹?艾雯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些。奈妮薇尖刻地说:“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令人不安的地方。”奈妮薇一直以自己不输给任何男人的追踪能力而自豪。“这些脚印已经有好几天了,你怎么会认为它们是麻烦?”
“我只是这么想。”修林缓缓地说,仿佛他还想多说些什么。他垂下目光,揉搓着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自从我们上次遇到村庄,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他喃喃地说道,“有谁会知道法美镇的消息,又赶在我们前面?我们也许不会得到什么美好的欢迎。我一直觉得,这些人可能是土匪、杀手,我们应该谨慎行事。如果麦特还能站起来,我很想向前搜寻一下,但现在我最好不要把你们丢下。”
奈妮薇扬起眉毛:“你认为我们没办法保护自己?”
“如果有人对你们发动突袭,至上力是来不及发挥作用的。”修林伸手按住了马鞍前端,“请原谅,但我想,我……我去两仪师维林身边走一会儿吧!”他用脚跟踢了一下马腹,抢在女孩子们说话之前赶到了前方。
“这让人感到吃惊。”伊兰看着修林在褐宗两仪师身后不远处放慢了马速。维林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就像她没有注意到其他任何人一样,而他也因为能躲开她们的问题而感到满意。“自从离开托门首以后,他一直尽量远离维林,他总是看着她,仿佛害怕她会对他说些什么。”
“尊敬两仪师并不代表害怕她们,”奈妮薇停了一下,又不情愿地补充了一句,“我们。”
“如果他认为会有麻烦,我们就应该派他出去看看。”艾雯深吸了一口气,用尽量平静的目光望了另外两个人一眼,“如果有什么麻烦,我们保卫自己的能力会比他带着一百名士兵还要强。”
“他不明白,”奈妮薇语气平淡地说,“我不打算告诉他,或者任何人。”
“我能想象维林会对此说些什么,”伊兰的声音里透出忧虑,“真希望我能弄清楚她到底知道多少。艾雯,我不知道,如果玉座发现了,我甚至不知道妈妈是否能帮助我,更不要说你们两个了。”伊兰的母亲是安多的女王。“在离开白塔之前,她对至上力的了解并不多,尽管她总是表现出一副已经晋升为正式两仪师的样子。”
“我们不能把希望放在摩格丝身上,”奈妮薇说,“她在凯姆林,而我们要去塔瓦隆。不,我们私自离开白塔,也许已经为我们带来足够的麻烦了。无论我们再带什么样的麻烦回来,都难逃责罚。我们最好保持低调,行事谦恭,不要再吸引更多的注意力。”
听到奈妮薇要假装谦恭,艾雯本以为自己会笑出来,她已经不止一次因为这件事而想笑了。在这件事上,即使是伊兰,也能比奈妮薇做得更好一些。但现在这个时候,她却没有任何愉快的感觉。“如果修林是对的呢?如果我们真的会遭受攻击?他不能在二十或三十个男人面前保卫我们。如果我们只是等待维林有所行动,我们会死的,奈妮薇,你说你感觉到了一场风暴。”
“真的?”伊兰问,当她摇头的时候,金色的发卷也随之来回摇摆。“维林不会喜欢我们……”她的声音渐渐变弱,却又突然转强,“不管维林喜不喜欢,我们也许必须采取行动。”
“我会做必须去做的事,”奈妮薇厉声说道,“只要我应该做的。不过,如果有状况发生,你们两个应该先逃走,白塔会因为你们的潜力而重获生机的。但不要以为她们不会静断你们两个,这全要看玉座或白塔评议会如何决定。”
伊兰艰难地哽了一下喉咙,“如果她们会为这件事而静断我们,”她的声音显得很虚弱,“她们也会静断你的。我们要一起逃走,或者一起战斗。修林以前没有出过错,如果我们想要活着去面对白塔里的麻烦,我们也许必须……必须做我们要做的事。”
艾雯哆嗦了一下。静断,切断和阴极力的联系,很少有两仪师会招致这样的惩罚,但静断的案例在白塔的确发生过。初阶生都被要求记住每一位遭受静断的两仪师的名字,以及她们的罪行。
她现在总是能感觉到真源,就在她的视野之外,如同正午的太阳,将光与热洒在她的肩头。即使她经常会在努力接触阴极力时一无所获,她仍然想去碰触它,碰触它的次数愈多,就愈想去碰触它。初阶生师尊、两仪师雪瑞安曾经不止一次强调过,过于喜好感受至上力是很危险的,但她现在几乎已经对这样的警告置若罔闻了。被切断与阴极力的联系,仍然能感觉到阴极力,却永远不能再碰触它……
同伴们看上去也都不想再说什么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颤栗,她从马鞍上躬下身,去探视轻轻摇摆的吊床。麦特的毯子因为摇摆而变得凌乱,露出了一把插在黄金鞘里的弯曲匕首,匕首的握柄被麦特握在手中,一枚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嵌在握柄顶端。艾雯用毯子盖好麦特的身体,同时小心不让手碰到那把匕首。麦特只比艾雯大一岁多,但他憔悴的双颊和灰暗的皮肤使他显得苍老了许多。虽然呼吸的声音沙哑沉重,但他的胸口几乎看不到什么起伏。一只肥大的皮袋就放在麦特的脚边,艾雯也把那个袋子盖在毯子里面。我们必须把麦特送到白塔去,她心想,还有那只袋子。
奈妮薇也将身子靠过来,伸手摸了摸麦特的前额。“他烧得更厉害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如果我有一些无忧根和克热草就好了。”
“也许,如果维林能再对他进行治疗……”伊兰说。
奈妮薇摇摇头,她梳理了一下麦特的头发,叹了口气。随后便直起腰说道:“她说,现在她只能勉强维持他还活着,我相信她的话。昨晚,我曾经尝试着想医治他,结果一点作用都没有。”
伊兰倒抽了一口气:“两仪师雪瑞安说过,我们绝不能尝试进行医疗,直到我们被一步一步地教导过上百次之后。”
“你可能会杀了他。”艾雯气恼地说。
奈妮薇重重地哼了一声:“我想到自己去塔瓦隆之前,就是个疗者,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能力哪!只是现在我需要药剂的帮助,要是我有克热草就好了。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也许只有几个小时。”
听着奈妮薇的话,艾雯觉得她很不高兴,为了对自己能力的认知而不高兴,为了麦特而不高兴。这让艾雯不由得又开始为奈妮薇为什么会选择来塔瓦隆接受训练而感到好奇。奈妮薇是在不知不觉之间学会导引的,虽然她还不能自如地控制这个能力,但她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在这段时期,如果没有两仪师的指导,有导引能力的女性中,四个人会有三人死去。奈妮薇说自己想学得更多,但在大多数时候,她就像一个不愿吃下羊蕨根的孩子那样不愿去碰它。
“我们要尽快把他送到白塔去,”艾雯说,“她们能在那里治好他。玉座会照看他的,她会安排好每件事情。”她没有去看麦特脚边被毯子盖住的袋子,另外两名女伴也故意不让目光落在那上头。那里有一些她们可以放心传播的秘密。
“骑兵。”奈妮薇突然说道,不过艾雯已经看见他们了。二十几个男人出现在前方一个低矮的山坡上,他们正策马飞快地向这里赶来,身上的白袍被强风吹起在他们身后。
“圣光之子,”伊兰说道,那语气就像是一句咒骂,“我想,我们已经找到了你所谓的风暴,还有修林所说的麻烦。”
维林勒住马缰,并伸出一只手,按住了修林想要拔出短剑的胳膊。艾雯碰了碰驮着吊床前面的那匹马,让它停在丰满的两仪师身后。
“让我来对付他们,孩子们。”两仪师平稳地说,她掀开自己的兜帽,露出略带灰丝的头发。艾雯一直都无法确定维林到底有多大年纪,她总像是一位老祖母般对待她们,但两仪师两鬓不多的灰发似乎是惟一能代表她年岁的痕迹。“无论你们要做些什么,首先要记住的是,不要让他们激怒你们。”
维林的面容如同她的声音一样平静,但艾雯觉得自己看见了两仪师正用眼角的余光测量这里到塔瓦隆的距离。现在,塔瓦隆城中高塔的尖顶已经映入她们的眼帘,一座高大的拱桥跨过河床,连接着河岸与城市所在的岛屿,桥拱的弧度也足够让堆满货物的商船从下方驶过。
看是能看见,艾雯心想,不过这个距离,根本逃不掉。
片刻之间,她确信正在冲过来的白袍众就要向她们发动突击了,但他们的首领抬起一只手,所有的白袍众猛地一拉缰绳,就停在距离她们不到四十步的地方,马蹄扬起大片的尘土。
奈妮薇恼怒地低声咒骂着。伊兰坐直身体,举手投足间充满了高傲,仿佛正在以自己的表情斥责白袍众的无礼。修林的手仍然放在短剑的握柄上,看上去无论维林说什么,他都会让自己挡在女士们和白袍众之间。维林在脸前轻轻挥了挥手,挥去扑面而来的尘土。白袍众骑兵将队伍延展成弧形,封锁住她们前进的道路。
他们的胸甲和圆锥形的头盔被擦得闪闪发亮,即使是手臂上的链甲也闪烁着银光,每个人的胸口都镶着放出火焰状光芒的金色太阳。他们之中,有人手持着弓箭,只是还没有将弓拉开。他们的首领是一名年轻男人,在他的斗篷上,金色阳光的图案下面,还有两个代表军阶的金色结饰。
“两名塔瓦隆女巫,我有没有猜错?”他做出一个绷紧的微笑,似乎将他的瘦脸捏得更窄了。傲慢的火焰在他眼中跳动,仿佛他知道某些愚蠢的人们无法洞察的事实。“还有两个傻蛋,一对跟班,一个病了,一个老了。”修林差点忍不住气就要发作,却被维林制止了。“你们从什么地方来的?”白袍众问道。
“我们从西边过来,”维林不动声色地说,“不要挡在前方,我们还要赶路。圣光之子在这里没有权威。”
“圣光所及之地,就是光之子行使权威的地方;圣光无法照耀的地方,我们将送去圣光,女巫。回答我的问题!还是要我将你们带到营地去,让裁判团来对付你们?”
麦特必须立刻送去白塔进行治疗,不能再耽误了,而更重要的是,她们不能让那个袋子里的东西落入白袍众的手中。一想到此,艾雯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已经回答你了,”维林依旧保持着平静,“而且比你所应得的更加礼貌。你真的相信你们能挡住我们吗?”一些白袍众举起了弓箭,他们显然认为她的话是一种威胁。但维林并没有停下,她的声音也没有变得更加急迫。“在某方面,也许你们的恫吓还值得考虑,但不会是这里。在塔瓦隆的视野中,你真的相信,你可以被允许冒犯两仪师?”
军官不安地在马鞍上挪动了一下身体,仿佛突然开始怀疑他是否能实践自己的言辞。然后,他回头看了自己的人一眼,可能是想从他们那里寻得支持,也可能是因为他记起了他们正受到监视。随后,他恢复了对自己的控制:“我不会畏惧你们这些暗黑之友的行径,女巫,回答我,或者随我去见裁判团。”但他的声调不像原来那么强势了。
维林张开嘴,脸上仍旧保持着闲聊的神情,但还没等她说话,伊兰突然冲到队伍前面,用命令的口吻厉声说:“我是伊兰,安多的王女,如果你不立刻闪开,你就要去见摩格丝女王了,白袍众!”听到她的话,维林恼怒地吸了口气。
白袍众看上去稍稍退缩了一下,但他立刻又干笑了两声:“你是这么想的?也许你会发现,摩格丝已经不再那么热爱女巫了,女孩。如果我把你从她们身边带开,还给女王,她可会因此而感谢我呢!艾阿蒙·瓦达指挥官会很想和你谈谈的,安多王女。”他举起一只手,艾雯不知道他对那些白袍众发出了什么信号,只见部分白袍众迅速提起了缰绳。
没有时间等待了,艾雯心想,我不要再被锁链铐住!她打开了自己和至上力的联系。这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在长时间的练习之后,她已经没有第一次尝试时那么地生涩了。就在一次心跳的时间里,一切东西都从她的思绪里消失,一切的一切,除了一朵飘荡在虚空中的玫瑰花蕾。玫瑰花向光明绽放,向阴极力绽放,那是真源中女性的力量。至上力奔涌过她的身体,要将她冲走,她感觉到身体被光明充满,与光明融为一体,那是令人眩迷的感受。她挣扎着不被至上力所吞没,同时将精神集中在白袍众军官马前的地面上。只针对那一小块地面,她不想杀人。你捉不到我!
那个男人还没来得及将手放下,他面前的地上发出一阵咆哮,一束泥土和岩石高高喷起,转瞬间便超过了他的头顶。他的马匹尖叫着人立而起,他则像一袋谷子般跌落马鞍。
在他跌落地面之前,艾雯已经将注意力转向其他白袍众。地面上又出现了一次喷涌。贝拉向一旁跳去,但艾雯没费多大力气,就用缰绳和膝盖控制住了她的坐骑。虽然处于虚空的包围之中,但她还是因为看到第三处土地的崩裂而感到惊讶,那不是她造成的,紧接着,在远处又发生了第四次崩裂。她这时发现奈妮薇和伊兰都被包覆在一团光晕之中。这种光晕说明她们也拥抱了阴极力,并被阴极力所拥抱。除了能够导引的女子外,没有人能看见这样的光晕;但至上力所造成的结果是任何人都能看见的。爆炸在白袍众周围不断发生,将土石倾泻在他们身上,巨大的鸣响使他们心神动摇,他们的马匹开始不停地狂野腾跃。
修林大张着嘴,四处张望,显然和白袍众一样被吓坏了,但他还是竭力控制住驮着吊床的马匹和自己的坐骑,不让它们因惊慌而逃开。维林因为惊讶和气恼而睁大了眼睛,她的嘴飞快地开合着,但不论她说了什么,都被雷鸣般的爆炸声给淹没了。
白袍众们很快就四散奔逃了,其中还有一些惊惶地扔掉了手中的弓箭,他们拼命地催马,仿佛暗帝本尊正紧追在他们身后。只有那名年轻的军官没有露出慌乱的神色,他从地上爬起来,紧绷肩膀,两眼直瞪着维林,眼白里迸出条条血丝。他的白色斗篷和他的面孔上满是尘泥,但他看上去丝毫也不在意。“杀了我吧,女巫。”他的声音颤抖着,“来呀!杀了我,就像你杀死我父亲一样!”
两仪师没有看他,她的注意力完全落在身边的旅伴们身上。那些白袍众都逃过了刚才他们经过的那座小山,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逃跑的过程中,没有人回头看上一眼,他们似乎把自己的指挥官给忘记了,就连这名军官的马也随着他们逃走了。
在维林怒气冲冲的注视下,艾雯缓慢而不情愿地松开了阴极力,让它离开总是那么困难。奈妮薇四周的光晕也在缓缓消失,速度比艾雯还要慢。奈妮薇这时正皱眉紧盯着她们面前这名长脸的白袍众,仿佛他还会耍什么诡计。伊兰看上去正因自己刚才所做的事而震惊不已。
“你们所做的——”维林只说了半句话,又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她的目光覆盖了这三个女孩子,“你们所做的事情相当恶劣!恶劣至极!两仪师只有在对抗暗影生物和危急时刻保卫自己生命时才会将至上力作为武器使用,那三个誓言——”
“他们就是要杀死我们,”奈妮薇毫不示弱地打断了维林的话,“杀死我们,或者对我们施以刑罚。他接到的命令就是这样的。”
“这……这不算是将至上力作为武器,两仪师维林。”伊兰扬起下巴,但声音还是止不住地颤抖,“我们没有伤害任何人,甚至连马也没有受伤,所以——”
“不要狡辩!”维林断喝一声,“当你们成为真正的两仪师——如果你们能够成为两仪师的话!你们必须遵守三誓,但即使是初阶生,也要全力奉行这三个誓言。”
“那他呢?”奈妮薇伸手指着那名白袍众军官。他依然站在原地,显出一副震惊的样子。她的表情绷紧得像鼓皮一样,看上去几乎和两仪师一样生气。“他要囚禁我们,而麦特现在如果不立刻回白塔去接受治疗,就会有生命危险,而且……而且……”
艾雯知道奈妮薇不能说出的事情。我们不能让那个袋子落入别人手中,必须把它平安送回玉座那里。
维林厌倦地看着那名白袍众:“他只是想吓一吓我们,孩子,他知道他无法强迫我们去我们不想去的地方,他无法承受因此而惹上的麻烦,这里是塔瓦隆的势力范围。我可以说服他让开道路,只需要一点时间和一点耐心,哦,如果他躲在阴影里,他很可能会试图暗杀我们。但即使是这些羊脑袋的白袍众,也不会试图伤害一个知道他们形迹的两仪师。看看你们做了什么!这些人会传出什么样的谣言,这会对我们造成什么样的伤害?”
当维林提到躲藏在阴影中的话语时,军官的脸猛地变红了。“不从正面冲击崩毁世界的力量并不代表怯懦。”他忿忿地说,“你们这些女巫想让世界再次崩毁,你们这些暗帝的走狗!”维林疲倦而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艾雯希望能对自己造成的损害有所补救。“我对我做的事情感到抱歉。”她对那名军官说。她很高兴自己还不必像真正的两仪师那样,遵守那个不可说不实之言的誓言,现在她说的话里能有一半是真实的就很不错了。“我不该这么做,对此,我向你道歉,两仪师维林一定能治好你的伤。”那名军官却向后退了一大步,仿佛维林会活剥了他的皮。维林响亮地哼了一声。“我们走了很长的路才到这里,”艾雯继续说道,“我们从托门首来,如果我不是如此疲倦,我绝不会——”
“安静,女孩!”维林急忙喝道。这时,那名白袍众发出了更大的吼声,“托门首?法美镇!你们去过法美镇!”他踉跄着又退后一步,将自己的佩剑抽出了一半。从他脸上的表情,艾雯看不出他是否会发动攻击,或者只是要自卫。修林催马靠近了那名白袍众,一只手放在锯齿匕首的握柄上。那个长脸男人仍然在吼叫着,怒不可遏,口沫横飞:“我的父亲死在法美镇!是贾瑞特告诉我的!你们这些女巫为了你们的伪龙杀死了他!你们不得好死!你们会被烧个精光的!”
“冲动的孩子们,”维林叹了口气,“口无遮拦,几乎像男孩子一样糟糕。愿光明伴随你,孩子。”她最后这句话是对那名白袍众说的。
没有再说一个字,维林引领众人绕过了那个男人,但他的吼声依然在她们身后追赶着:“我的名字是戴恩·伯恩哈!记住,暗黑之友们!我会让你们害怕我的名字!记住我的名字!”
等戴恩的喊声在她们身后消失,一行人在沉默中策马奔驰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艾雯漫不经心地说:“我只是想让情况有所改善。”
“改善!”维林喃喃地说道,“你必须学会择时而言,有时要说出所有事实,有时就要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舌头。这是你要学的最基本的一课,却也是最重要的一课。学会它之后,你才有可能活着披上两仪师的披肩。你从没想过,关于法美镇的消息会在我们之前散播开来吗?”
“她为什么要想到这件事?”奈妮薇问,“我们遇到的人都只是听到了一些谣言,而我们上个月就已经赶到了谣言的传播范围之外了。”
“所有的消息都只能沿着我们经过的道路传播吗?”维林反问道,“我们曾经以非常缓慢的速度前进。谣言是生着翅膀的,有一百条路,它就能走一百条路。孩子,永远都要为最坏的情况做好准备。能做到这一点,你的所有意外就都会变成好事了。”
“他刚才提到我母亲,那是怎么回事?”伊兰突然问,“他一定是在说谎,我母亲永远也不会反抗塔瓦隆的。”
“安多的女王们一直都是塔瓦隆的朋友,但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维林的表情依旧平静,但她的声音里却流露出紧张的情绪。她在马鞍上转过身,望着他们——三个女孩和修林,还有吊床里的麦特。“世界是不可预料的,所有的事情都会改变。”她们这时走上了一道山脊,一座村落出现在她们面前,黄色的瓦片屋顶簇拥着通向塔瓦隆的大桥。“现在,你们必须真正地小心了,”维林对他们说,“真正的危险刚要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