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戒指的代价
艾雯离开维林的房间没多远,就遇到雪瑞安。初阶生师尊紧皱眉头,似乎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
“如果不是有人记起维林要见你,我也许就找不到你了。”两仪师的声音里稍稍带着一些怒气,“过来,孩子,你拿着不少东西!那些纸张是什么?”
艾雯将它们握得更紧了一些,她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顺而充满敬意:“两仪师维林认为我应该对它们进行研究,两仪师。”如果雪瑞安要求看看这些文件该怎么办?她能用什么样的理由拒绝一位两仪师?她又该怎样解释一份关于十三名黑宗两仪师和所有失窃特法器的纪录档案?
不过雪瑞安似乎根本没有在意艾雯拿着什么,“没关系,你要赶紧过来,大家都等着呢!”她抓住艾雯的胳膊,迫使她用更快的步伐前进。
“等我?两仪师雪瑞安?等我做什么?”
雪瑞安恼怒地摇了摇头:“你难道忘记了,你要被提升为见习生了吗?明天你走进我的书房时,你就要戴上巨蛇戒了。不过我怀疑这是否会让你高兴一些。”
艾雯有一种停下脚步的冲动,但两仪师一直在催促她加速前进。她们一路小跑地绕过图书馆外墙的螺旋窄楼梯。“今晚?已经决定了?但我现在困得一点精神都没有,而且全身脏兮兮的,还有……我想我应该……还有几天时间,做好准备,好应付一切。”
“时间不等人,”雪瑞安说,“时光之轮按照它的意愿进行编织,而且,你还要准备什么?你已经知道了应该知道的一切,甚至比你的朋友奈妮薇知道的还要多。”她将艾雯推过楼梯末端的一道小门,带她跑过一段走廊,又踏上一条不断向下的螺旋斜坡。
“我听过课,”艾雯不情愿地说,“我记得学到的内容,但……我就不能先睡一觉吗?”螺旋斜坡似乎根本没有尽头。
“玉座的决定不能等待。”雪瑞安侧头给了艾雯一个微笑,“她说,‘只要你决定收拾一条鱼,就不需要等它烂掉的时候再动手’。这时候,伊兰已经通过拱门了,玉座认为你也应该在今晚走过拱门,虽然我也不认为需要如此匆忙。”她似乎是在对自己说话,“但只要玉座下达命令,我们就要遵守。”
艾雯陷入了沉默,无奈地被拖下斜坡,她觉得自己的肠子似乎被打了一个结。奈妮薇对于在成为见习生的过程中所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深恶痛绝,她从没有告诉过艾雯到底发生了什么,艾雯得到的只是她带着扭曲的面容说出的一句:“我恨两仪师!”当斜坡终于结束,露出一段宽敞的走廊时,艾雯不禁打了个哆嗦。这里是白塔的地下深处,整个岛的岩基。
走廊朴素而缺乏装饰,灰白色的岩石被劈开,抛光,随后就保持了它们原始的风貌。大厅只有一扇乌木门,如同堡垒的大门一样宽大朴实,不过木门板非常平滑,严谨地镶在门框里。两扇巨大门板的平衡非常好,雪瑞安轻轻一推,就打开了其中的一扇。随后,她将艾雯拖进了一间相当宏伟的穹顶大厅。
“迟到了!”爱莉达哼了一声,她披着她的红色流苏披肩,站在放着三只大银杯的桌子旁边。
高架上的灯火照亮了整座大厅。在穹顶中心的正下方,立着三座圆形的银拱门,其高度刚好能让一个人走过去。拱门的基座是一个巨大的银环,三座拱门也在银环处相接。每一个拱门接点的前方,都有一位两仪师盘腿坐在岩石地面上。三位两仪师都披着代表自己宗派的披肩。艾雯认识其中绿宗的艾拉娜,但她不认识另外两位黄宗和白宗的两仪师。
三位两仪师都定定地望着拱门,全身被阴极力所包围。在拱门环绕的中央,一团白光响应似的不停闪烁,并且愈来愈强。这三道拱门就是一件特法器,它在传说纪元被建成时应该有别的用处,而现在,它是让初阶生通过以成为见习生的测试工具。在拱门之中,艾雯将面对她最恐惧的事情,一共三次。拱门中的白光此时已经不再闪烁,它静止在原地,似乎已经完全稳定了。拱门中的空间完全被这团白光所充满,变得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不要着急,爱莉达。”雪瑞安平静地说,“我们很快就可以完成了。”她转身面对艾雯,“初阶生会得到三次机会进行这个测试。你可以在前两次拒绝进入,但如果你在第三次拒绝,你就会被永远送出白塔。一般情况就是这样的,所以你有权利拒绝,但我不认为有人会对你的拒绝感到高兴。”
“她根本就不应该有这次机会。”这是爱莉达铁一般的声音,她的面容也同样坚硬冰冷,“我不在意她有什么潜质,她应该已经被赶出了白塔才对,即使留下来,也应该让她在十年之内只做擦地板的活儿。”
雪瑞安严厉地瞪了这位红宗两仪师一眼:“你对伊兰就没有这样苛刻,你之所以被要求参与这场仪式,也许正是伊兰的原因。对这个女孩,你同样要尽到你的职责,就像你被要求的那样,否则,你可以离开,我会再找一位姐妹代替你。”
两位两仪师彼此对视,直到艾雯惊讶地看见至上力的光晕包围了她们。最后,爱莉达猛一甩头,重重地哼了一声。
“如果一定要这样,那就让我们进行吧!给这个可怜的女孩一个拒绝的机会,然后结束一切。已经很晚了。”
“我不会拒绝的。”艾雯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但她平稳住自己的呼吸,高高地仰起头,“我想进行测试。”
“很好,”雪瑞安说,“很好,现在我要告诉你两件事,两件只有站在这里的女人才能知道的事。你一旦开始,就必须一直进行到底,在过程中的任何时候拒绝,你都会被送出白塔,就如同你拒绝了第三次测试。第二,你要搜寻,要奋斗,但你更要知晓危险。”听她的语气,她仿佛已经将这段话重复过很多次。在她的眼睛里有一丝同情在闪烁,但她的面容却像爱莉达一样冷硬。只是,艾雯觉得那同情的目光比冰冷的面容更令自己害怕。“有些女子走了进去,就再没有出来过。当这件特法器平静之后,她们——已经——消失了,没有人再见过她们。如果你想活下来,你就必须坚定自己的心志,踌躇、退缩,还有……”雪瑞安的表情说出了她没有说出的话。艾雯开始颤抖。“这是你最后的机会,现在拒绝,你只是拒绝了一次,还有两次机会。如果你现在接受,就没有回头路了。拒绝并不可耻,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没有勇气敢进行尝试。选择吧!”
她们再也没有出来?艾雯哽了一下喉咙。我想成为两仪师,那么我首先就要成为见习生。“我接受。”
雪瑞安点点头:“那么,做好准备。”
艾雯眨眨眼,开始回忆关于这个仪式的内容:她必须不穿衣服走进拱门。她弯下腰,将维林给她的文件放好,又犹豫了一下。如果她把这些留在这里,雪瑞安或者爱莉达就会在她进入特法器时查看它们。她们还会在她的口袋里找到那件小特法器。如果她拒绝进行仪式,她就能把它们藏起来,也许可以把它们交托给奈妮薇。她停住了呼吸,我不能现在拒绝。我已经开始了。
“你已经选择拒绝了吗,孩子?”雪瑞安问道,同时皱起了眉头,“你知道现在拒绝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拒绝,两仪师。”艾雯飞快地说。她急忙脱下衣服,将衣服叠好,放在那堆文件上头。已经没有选择了。
在那件特法器旁边,艾拉娜突然说,“有某种……共鸣。”她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拱门,“差不多是一种回音,我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有问题吗?”雪瑞安急促地问,她的声音里也透露出惊讶,“如果有意外,我绝不会让任何人走进去的。”
艾雯渴望地盯着自己的衣服堆。光明啊,出现一个意外吧!出现一个让我能藏起这些纸,又不至于拒绝测试的理由。
“没有,”艾拉娜说,“就像是你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偏偏有一只蚊子在你的头顶来回盘旋,发出嗡嗡的声音,不过这并不会干扰什么。我本不应该提出这件事的,只是以前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罢了。”说着,她摇了摇头,“现在它消失了。”
“也许,”爱莉达面无表情地说,“这样的小事不值得被说出来。”
“让我们继续。”雪瑞安的声音说明她不再允许有任何打扰出现,“开始吧!”
艾雯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和藏在衣服下面的文件,然后跟随她向拱门走去。坚硬的岩石如寒冰一样刺痛了她赤裸的足底。
“姐妹,你将谁带至此地?”爱莉达用吟唱的嗓音问道。
雪瑞安继续迈着稳定的步伐,一边回答道:“一个想成为见习生的人,姐妹。”围绕特法器的三名两仪师没有任何动作。
“她已有所准备?”
“她已决定抛弃过往,跨越她的恐惧,成为见习生。”
“她是否了解自己的恐惧?”
“她还没有面对过这些,但她情愿一试。”
“那么,就让她面对自己的恐惧吧!”即使用如此形式化的语调,爱莉达的声音里还是透露出一股满足的情绪。
“第一次,”雪瑞安说,“代表过去,回来的路只会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艾雯深吸了一口气,向前迈步,穿过拱门,走进那片光芒。白光刹那间将她完全吞没了。
“杰姆·高莱刚刚路过这里,那个卖货郎从巴尔伦带来了奇怪的消息。”
艾雯从正在被她摇动的摇篮上抬起头,看见兰德站在门口。片刻之间,她的目光连打了几个转,从兰德——我的丈夫——到摇篮中的孩子——我的女儿——又回到兰德身上。她的心中充满了讶异。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这不是她自己的思想,她分不清这种不真实的声音是来自外面还是来自她的脑中,是男还是女,它没有感情,充满了未知。但她对它并不陌生。
惊讶的时刻很快就过去了,现在惟一还让艾雯感到奇怪的是,她的脑子里怎么出现了这么多详细的情景。当然,兰德是她的丈夫,她英俊、可爱的丈夫;还有吉尔雅,她的女儿,两河最美丽、最甜蜜的小女儿。谭姆是兰德的父亲,他出去放羊了。兰德被留下来,本来是要在谷仓工作的,但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了和吉尔雅嬉戏上。今天下午,艾雯的母亲和父亲会从村子里过来。奈妮薇可能也会来,她要检视一下成为母亲的艾雯是否耽误了乡贤的学业。终有一天,艾雯会代替奈妮薇成为伊蒙村的乡贤。
“有什么消息吗?”艾雯问,她重新开始晃动摇篮。兰德走过来,向襁褓中的小娃娃露出笑容,艾雯也温柔地笑着。他对这个女儿太投入了,以至于别人说的话,他有一半都听不见。“兰德?有什么消息吗?兰德?”
“什么?”他的笑容消失了,“奇怪的消息,战争,爆发了大规模的战争,全世界大部分地方都在打仗。杰姆是这么说的。”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消息,关于战争的传闻很少会流传到两河流域,除非战争持续了太长的时间。“他说,所有的人都在和沙金人战斗,或者是沙辰人,或者是类似的什么名字,以前我从没听说过的名字。”
艾雯知道那是什么,她认为她知道。而且她认为,他们已经走了。
“你还好吗?”他问,“不用担心,亲爱的,战争从没侵扰过两河流域。我们距离任何地方都很远,没有人会在意我们的。”
“我不是担心,杰姆还说了其他什么事情吗?”
“都是不可思议的事,他说话就像科普林家的人。他说,游商们告诉他,那些沙辰人在战场上使用两仪师,他还说,沙辰人宣布,如果有谁能将一名两仪师交给他们,他们就会赏给那人一千枚金币,他们杀死所有隐藏两仪师的人。当然,这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嗯,没什么会干扰到我们的,这里太偏僻了。”
两仪师。艾雯的头向后枕去。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她注意到兰德把一只手放在了头上。“头痛?”她问。
兰德点点头,他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紧张,“奈妮薇注入我体内的那种力量这几天好像失去效果了。”
艾雯的心中开始踌躇。兰德的头痛一直困扰着她,这个病症每次出现,都会更厉害一些。而且她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一件事,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注意到,因为这件事似乎比其他问题更加糟糕。当兰德头痛的时候,就会有奇怪的事情随之发生:闪电从晴空中劈落,击中了他和谭姆用了两天时间都没能从新田中挖出来的巨大橡树根;奈妮薇不曾预测到的风暴,还有林中的野火。他的疼痛愈剧烈,随之而来的灾害就愈严重。其他人并没有将这些事和兰德联想在一起,即使奈妮薇也没有,这算是惟一让艾雯感到欣慰的事情了。她并不想认真思考这种现象意味着什么。
想这些是十足的愚蠢,艾雯这样告诫自己,我必须知道的是我能不能帮助他。因为她也有自己的秘密,一个她一直在苦苦寻求答案,又一直令她非常害怕的秘密。奈妮薇教会了她草药学,教会了她作为乡贤所需要的知识。奈妮薇的治疗往往会有奇迹般的效果,伤口完全愈合,只留下一道疤痕,重病患者被从坟墓的边缘挽救回来。但至今为止已经有三次,艾雯治好了奈妮薇无能为力的病人。那三次都是她在最后关头紧握住病人的手,随后便眼看着病人从灵床上坐起来。奈妮薇私底下曾问过她是如何做到的,她用了什么草药,是怎样配药的。迄今为止,艾雯都没有勇气说出来,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做。我一定做了什么。一次也许是偶然,但连续三次……我必须弄清楚,我一定要了解这种能力。这个念头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里,回响在她的脑海中。如果我能对他们做这样的事,我也就能帮助我的丈夫。
“让我试试,兰德。”她说着,站起身。这时,在敞开的屋门外,她看见了一座银色的拱门,一道充满了白光的拱门。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她向门口走了两步,却又停在原地……
她转回头,看见吉尔雅在摇篮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兰德依然用手捂住头顶,望着她,仿佛在纳闷她要到什么地方去。“不,”她说,“这正是我想要的,正是我想要的!为什么我不能同时拥有这些?”她不明白自己说这些话的意思。当然,这些正是她想要的,她也拥有这些。
“你想要什么,艾雯?”兰德问,“如果是我能得到的,你知道,我就一定会帮你得到它;即使我得不到,我也会为你把它做出来。”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她又迈了一步,这时她的身子已经在门口了。银色的拱门在召唤她,门的另一侧有什么在等着她。那对她来说是胜过这个世界一切的东西,她必须为之努力的东西。
“艾雯,我——”
她身后传来砰的一声重击,她一回头,看见兰德双膝跪倒在地上,双手捂头,蜷缩成一团。那种头痛从没有如此严重地伤害过他,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
“啊,光明啊!”兰德粗重地喘息着,“光明啊!痛啊!光明啊,比以前每次都痛!艾雯?”
坚定你的心志。
它在等待着,那是她必须为之努力的东西。必须。艾雯迈出一步。这很难,比她一生中迈出的任何一步都要难。向外走,向那道拱门走。在她身后,传来了吉尔雅的笑声。
“艾雯?艾雯,我不能——”沉重的喘息打断了兰德的话。
坚定。
她挺直背,继续向前走去,但她无法克制泪珠落下。兰德的呻吟声化作一阵阵尖叫,淹没了吉尔雅的笑声。从眼角,艾雯看见谭姆来了,他正竭尽全力向这边跑过来。
他什么也做不了,艾雯想着,泪珠变成了不可抑止的啜泣。他帮不上忙,但我可以,我能。
艾雯走进白光,被吞没了。
打着哆嗦,啜泣着,艾雯走出拱门,周围的情景一如她刚才进去的时候。面对着雪瑞安,真实的记忆如瀑布般涌流而返。爱莉达将一只银杯在她的头顶缓缓倾侧,冰冷而清澈的净水洗刷掉她的眼泪,但她的脸上很快又挂上了新的泪水。艾雯不认为自己的泪水会有终结。
“你由此而得到洁净。”爱莉达开始诵唱,“你做的错事,你受的伤害,都将离开你。你的罪,为你而犯的罪,都在此时随水流去。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
光明啊!当净水流过身体的时候,艾雯心想,就只是这样吗?水能洗净我所做的吗?“她的名字是吉尔雅,”她在啜泣之间对雪瑞安说,“吉尔雅,没有任何东西比得上我刚刚……我……”
“成为两仪师是需要代价的,”雪瑞安回答,但那种同情仍然蕴含在她的眼里,而且比刚才更强烈了,“总要有代价的。”
“那是真的吗?我只是在做梦吗?”啜泣声吞没了她想说的。我真的就那样任由他去死吗?我丢下了我的孩子吗?
雪瑞安用一只胳膊环绕住她的肩膀,引领她绕过拱门之环。“我照看下的每个女子在走出这里时都会问这样的问题。答案是,没有人知道。有一种推测,认为那些没有回来的人也许是找到了更快乐的地方,所以才会选择留在那儿。”她的声音又变得严厉,“如果真是这样,她们的滞留是出于自己的选择,那么我只希望她们的生活将与快乐毫无瓜葛。我对于那些逃离自己责任的人从来就没有同情。”说完这番话,她的语气终于轻柔了一些:“至于我自己,我相信那不是真的,但危险是存在的,记住这一点。”她停在下一道被白光充盈的拱门前,“准备好了吗?”
艾雯挪动了一下双脚,点点头,雪瑞安抽回了她的胳膊。
“第二次代表现在,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艾雯哆嗦了一下。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比上一次更糟了,不会了。她走进光芒之中。
她低头望着身上的衣服,蓝色的丝绣点缀着珍珠,不过已经污渍斑斑,破烂不堪。她抬起头,看到身边环绕着一座巨大的宫殿废墟。这是凯姆林,安多的皇宫,她知道这里,而她现在只想尖叫。
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这不是她想要的世界,她无法克制自己想哭的感觉,但她所有的眼泪早已哭干,而这个世界也呈现着它应有的样子。她心里知道,自己能看见的应该只是废墟。
小心翼翼地避免自己的衣服再被撕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比老鼠走路更大的声音,艾雯爬上一座瓦砾堆,向内城曲折的街道望去。每一个方向,在她目光所及的范围内,都只有废墟和荒凉,仿佛被疯子撕裂的建筑物,从仍然在燃烧的火堆中升起一股股浓烟。街道上还有人迹,一对对武装士兵来回巡逻,搜查着什么。还有兽魔人。人类遇到兽魔人的时候,总会躲到一旁;兽魔人则向他们大声吼叫、哄笑,那种笑声其实和野兽的咆哮并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它们显然是彼此认识的,而且在共同工作。
一名魔达奥走进街道中央。狂风吹起一团团尘土和垃圾,它的黑色斗篷只是随着它的步伐微微晃动,人类和兽魔人都在它没有眼睛的瞪视中匍匐在地。“继续搜索!”它的声音仿佛是死囚在长时间等待时最后的嚎叫,“不要趴在这里打哆嗦!找到他!”
艾雯尽量无声地滑下乱石堆。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她停下脚步,害怕这句低语来自那些暗影生物。不过,不知为什么,她确信这句话不是它们说的。她回头看了一眼,心中不由得一阵惊悸,那名魔达奥就站在她刚刚所在的地方。她跑进宫殿的废墟,爬过一根根倾倒的梁柱,从倒塌岩块的缝隙间挤过。有一次,她踩到了一只女性的手臂,那只手臂从一堆曾经是宫殿内墙或天花板的石膏和砖块中伸出来。艾雯没有注意到这只手臂,更没有注意到它手指上的巨蛇戒。她已经学会不去看凯姆林废墟下由兽魔人和暗黑之友所造成的尸体,她对这些逝者无能为力。
艾雯努力挤过一道因为坠落的天花板而形成的窄缝,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塌陷了一半的房间里。兰德躺倒在地上,一根粗大的屋梁正压在他的腰上,他的双腿被埋在了充满半个房间的瓦砾堆里,灰尘和汗水覆盖了他的脸庞。当艾雯走近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
“你回来了。”他用嘶哑的声音努力挤出这几个字,“我还怕……没关系,你一定要帮我。”
艾雯无力地坐倒在地上:“我用风之力能够轻松地移开这根屋梁,但只要它一动,所有其他东西都会落在你身上,落在我们两个身上。我举不动那么重的负担,兰德。”
他的笑容充满了痛苦和辛酸,几乎刚刚开始,就被巨大的疼痛切断了。新的汗水在他脸上反射出微光,他用力说道:“我自己可以举起这根梁,你知道的。我可以将这根梁和所有这些石头都举起来,但那样的话,我就必须任由我自己做这件事,而我信不过,我信不过……”他停下来,艰苦地喘息着。
“我不明白,”艾雯缓缓地说,“任由你自己?你信不过什么?”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她不耐烦地用手搓了搓耳朵。
“疯狂,艾雯,我……实际上……正在……拼命……克制。”他喘息般的笑声让艾雯直起鸡皮疙瘩,“但要做到这一点,我就必须用尽全力。可是只要我放任自己,哪怕是一点点,哪怕是一瞬间,疯狂就会占有我,那时,我将无法控制自己。所以,你必须帮我。”
“怎么帮,兰德!我已经试过了我知道的所有方法。告诉我该怎么办,我会去做的。”
兰德的手无力地垂下,掉落在尘灰里的一柄匕首旁边。“匕首,”他低声说道。他的手吃力地指着自己的胸口,“这里,对准心脏,杀了我。”
艾雯凝视着他,凝视着那把匕首,仿佛那是一条毒蛇。“不!兰德,我不会的,我不能!你怎么能要我做这样的事?”
缓缓地,他的手向那把匕首挪去,但他的手指却碰不到它。他绷紧身体,呻吟着,竭力想用指尖勾住它。还没等他做出再次的尝试,艾雯已经将匕首踢得老远。兰德整个人软了下来,低声啜泣着。
“告诉我为什么,”她问道,“为什么你会要我……要我杀死你?我能为你治疗,我会不惜一切把你从这里弄出来,但我不能杀死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们会转变我,艾雯。”他每吸一口气都像是在接受一项酷刑,艾雯只希望自己不必再强忍眼泪。“如果他们捉到我……那些魔达奥……那些惊怖领主……他们会把我转向暗影。如果疯狂控制了我,我就无法和他们战斗,我不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但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将无法挽回。当他们找到我的时候,即使我的体内还残存着一点生命的火星,他们依然能利用我。快,艾雯,为了对光明之爱,杀死我。”
“我……我不能,兰德,光明助我,我不能!”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她回头望去,一道充满光亮的银色拱门出现在碎石瓦砾间的空地上。
“艾雯,帮我。”
坚定你的心志。
她站稳脚步,向拱门迈出一步。它就在她面前,只要再有一步,然后……
“求求你,艾雯,帮我,我拿不到它。为了对光明之爱,艾雯,帮我!”
“我不能杀你,”艾雯喃喃地说,“我不能。原谅我。”她向前走去。
“帮我,艾雯!”
光芒将她烧成了灰烬。
踉跄着,艾雯走出了拱门。她没注意到自己的赤裸,也不再注意这件事,一阵颤栗涌过她的身体,她用双手捂住嘴。“我不能,兰德。”她轻声说着,“我不能,请原谅我。”光明帮助他,求光明帮助兰德。
冷水倾注在她的头顶。
“你的虚荣随水流去,”爱莉达吟唱着,“你的野心随水流去。你走向我们,以你纯净的身,纯净的心,纯净的魂。”
等到红宗两仪师站到一旁,雪瑞安轻柔地搂住艾雯的肩膀,引领她走向最后一道拱门,“还有一次,孩子,最后一次,然后就结束了。”
“他说,他们会把他转向暗影。”艾雯喃喃地说,“他说魔达奥和惊怖领主会这么做。”
雪瑞安踉跄了一步,飞快地向四周望了一圈。爱莉达已经回到了桌子旁边,围绕特法器的两仪师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特法器,似乎对此之外的一切东西都不曾理会。“这件事不应多谈,孩子。”雪瑞安轻声说,“来吧,再一次。”
“他们会吗?”艾雯依然在问。
“按习惯,”雪瑞安说,“发生在特法器之中的事都不应该随便谈论,女人的恐惧是自己的事情。”
“他们会吗?”
雪瑞安叹了一口气,又看了其他两仪师一眼。然后悄声对艾雯耳语道:“孩子,即使在白塔里,关于这方面的事情也只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你现在还不能了解这些,也许以后有机会吧!但我要告诉你,导引的能力中……有一个弱点。我们学会向真源打开自己,我们也就向其他东西打开了自己。”艾雯听到这里,开始不住地颤栗。“镇静,孩子,这么做并不容易。就我所知,自从兽魔人战争以来,这件事就再没有发生过,光明不会让它发生!那场战争以前,世界上出现过十三个惊怖领主,有导引能力的暗黑之友与十三名魔达奥融合在一起。你明白吗?这并不容易。今天,世界上已经没有惊怖领主了,这是白塔的秘密,孩子。如果其他人知道了,我们就没办法让她们相信她们是安全的。只有能导引的人才会遭到如此的转变,这是我们力量的弱点,其他所有人在这方面都像被堡垒围护一样地安全,只有他们自己的行为和意愿会让他们转向暗影。”
“十三个,”艾雯虚弱地说,“也是白塔脱逃者的人数。莉亚熏,还有其他十二个人。”
雪瑞安的表情变得严厉。“这与你无关。你应该忘记这些。”她的声音又提高为正常的音量,“第三次代表将来,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艾雯盯着闪光的拱门,望向它后面某个遥远的地方。莉亚熏和其他十二个,十三个能够导引的暗黑之友。光明帮助我们。她走进白光之中,光芒充盈着她。它在她周围闪耀,燃烧着她的骨头,炙烤着她的灵魂。她在白炽的光中摇曳。光明助我!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光明,还有阵阵灼痛。
艾雯盯着面前的立镜,不知道让她吃惊的是她不受岁月侵蚀的面容,还是挂在脖子上的纹彩圣巾。那是玉座的圣巾。
代表将来。回来的路只会出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十三。
她摇晃了一下,抓住那面镜子,差点要和镜子一起跌倒在更衣室的蓝色地板上。有问题,她心想。这问题与她突然的头晕无关,或者至少感觉上那不是问题的所在。那是因为其他一些事情,但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有一位两仪师扶住了她的臂肘,那是一位像雪瑞安一样有着一双高颧骨的女子,不过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专注的眼睛也是和雪瑞安不同的棕色,一掌宽的撰史者圣巾披在她的肩头。她不是雪瑞安,艾雯以前从没见过她,但艾雯确定自己知道她,正如同她知道自己。带着犹豫的心情,艾雯将一个名字与眼前这位女子重合在一起——柏黛恩。
“您生病了吗?吾母?”
她的圣巾是绿色的,这意味着她来自绿宗。撰史者总是和玉座来自同一个宗派,这意味着,如果我是玉座……如果?……那么,我也来自绿宗。这个想法让艾雯感到震撼。不是因为她来自绿宗,而是因为她的这番推论。光明啊,我有问题。
回来的路只能……那声音在她的脑海里愈来愈淡,最后变成一串模糊的嗡嗡声。
十三名暗黑之友。
“我还好,柏黛恩,”艾雯说,这个名字在她的舌尖上显得非常陌生,但她又好像已经把这个名字叫了许多年。“我们不能让他们等待。”让谁等待?艾雯不知道。她只是觉得,在等待结束的时候,会有无穷的悲伤,所以她绝不情愿结束这场等待。
“他们会逐渐失去耐心,吾母。”柏黛恩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犹豫,仿佛她有着与艾雯一样的不愿,但那应该是出于另一个原因。除非艾雯猜错了,在外表的平静下,柏黛恩其实很害怕。
“既然这样,我们最好不要耽搁了。”
柏黛恩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才走过地毯,拿起她的手杖,那根手杖顶端镶着雪莲色的塔瓦隆之焰。柏黛恩靠门板站着,“我想,我们必须去,吾母。”她一只手拄着手杖,另一只手为艾雯推开了房门,随后便在艾雯之前赶了出去——撰史者是玉座的前导。
艾雯没怎么在意她们走过的走廊,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正前方。我要去做什么事?为什么我记不得了?为什么有那么多……我记得是有问题的东西?她摸了摸肩上的七色圣巾。为什么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初阶生?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这一次,那个声音非常突兀地消失了。
十三个黑宗两仪师。
这句话让她踉跄了一下。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念头,但让她浑身发颤的原因并不是这个。真正的原因是……她好像只有一个人。她想要尖叫,逃走,躲藏起来,她觉得有人在追她。不要胡思乱想,黑宗已经被消灭了。这似乎又是一个奇怪的念头。她隐约记得一个被称作“大肃清”的事件,但她的另一部分思想却坚信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柏黛恩一直望着正前方,并没有注意到艾雯的失态。艾雯不得不加大步伐,好跟上撰史者。面前的这名女子每走一步似乎都要打一下哆嗦。她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柏黛恩停在一扇高大的门前,两扇乌木大门上各镶着一只银质的塔瓦隆之焰。她将手掌在裙子上搓了搓,仿佛那上面沾满了汗水般。随后,她推开门,引领艾雯走上一段向上的坡道。建造这段坡道的石材都取自与塔瓦隆的闪亮之墙同样闪烁着银光的白石,即使在这个没有外来照明的地方,这些石块依旧闪耀着光亮。
坡道延伸至一座巨大的圆形房间,房间的半球形穹顶至少有三十步高。一圈升起的平台构成了房间地面的外缘,只留下这条坡道上和另外两处出入口与地面的其他部分等高,三个出入口将平台等分为三段。塔瓦隆之焰被立在房间正中央,周围都环绕着代表七宗派的七彩螺纹。艾雯看见房间最深处有一张沉重的高背椅,上面用代表七宗派的颜色绘制着华丽而繁复的藤蔓与叶片。
柏黛恩用力在地板上敲击手杖,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无法克制的颤抖:“她来了,封印的守护者,塔瓦隆之焰,玉座猊下,她来了。”
随着一阵裙子的磨擦声,戴着披肩的女子们从平台上的椅子里站起来。二十一张椅子被排成三组,每张椅子和椅垫的颜色都和椅子主人披肩的流苏有着同样的颜色,每种颜色在三组之中各有一把椅子。
这就是白塔评议会,艾雯在走向她的座椅时如此想道,她的椅子就是玉座。全部都在这里了,白塔评议会,宗派的守护者们。我来到过这里上千次。但她记不得眼前的任何一个人。我来白塔评议会做什么?光明啊,她们的目光就足以剥掉我的皮了……她不知道她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目光,她只是在祈祷,她们不要真的剥掉她的皮。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
回来的路只能……
回来的路……
黑宗在等待着。至少,这句话是完整的,它从所有的地方传来,为什么其他人似乎都没听见?
坐进玉座之中,艾雯发现自己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其他的两仪师等她坐下之后,也纷纷坐回自己的座位上。只有柏黛恩还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她拄着手杖,站在艾雯身边,一边还在紧张地微微喘息着。她们似乎都在等待艾雯有所行动。
“开始吧!”艾雯最后说道。
这似乎就足够了。一位红宗两仪师站起来,艾雯有些惊讶地发现,她是爱莉达。与此同时,她知道了爱莉达是红宗守护者中地位最高的,也是最痛恨她的敌人。爱莉达的目光越过大厅,投射到艾雯身上,让艾雯的内心感到一丝震颤。那是强硬而冰冷的目光,而且充满了胜利的傲慢,它代表着让人不敢想象的事情。
“带他进来。”爱莉达大声说。
从一条坡道上——不是艾雯进来的那条坡道——传来了靴子敲击地面的声音。有人出现在大厅门口。是十二名两仪师包围着三个男人。其中两个男人是在胸口上饰有泪滴状塔瓦隆之焰的粗壮卫兵,他们手中的锁链锁在第三个男人的身上,而那个人走路摇摇晃晃,似乎不是很清醒。
艾雯猛地从椅子里站起身。被锁住的人正是兰德,他的眼睛半闭着,头无力地垂在胸前,看上去似乎是睡着了。他一步步被锁链拖拉着向前走。
“这个男人,”爱莉达高声说道,“自称为转生真龙。”大厅里响起一片厌恶的窃窃私语,听众们似乎并不因爱莉达的发言感到惊讶,而是觉得她们想听的并不是这些。“这个男人导引了至上力。”窃窃私语声愈来愈大了,厌恶中又搀杂了恐惧的成分。“对此的处罚只有一个,所有的国家都知道并认可这种处罚,但它只能在这里,在塔瓦隆,在白塔评议会被宣布。我要求玉座宣布,驯御这个男人。”
爱莉达望着艾雯,眼里显露凶光。兰德。我做了什么?光明啊,我做了什么?
“为什么您会犹豫?”爱莉达问,“这样的宣判是三千年来一直遵守的,为什么您会犹豫,艾雯·艾威尔?”
一位绿宗两仪师站起身,外表的平静无法掩饰住她内心的愤怒:“真是羞耻,爱莉达!不要忘记对玉座猊下的尊敬!对吾母的尊敬!”
“尊敬?”爱莉达冰冷地响应道,“在胜利时便不再需要了,对不对,艾雯?终于,你表现出你的虚弱,你的不称职了吗?你不会对这个男人做出宣判吗?”
兰德想抬起头,但失败了。
艾雯挣扎着站稳身子,高仰起头,竭力想记起她是有权力指挥所有这些女人的玉座。而她的心里却又有一个声音在向她高喊,她只是一个初阶生,她不属于这里,所有的这些事情都有着要命的问题。“不,”她颤抖着说,“不,我不能!我不会——”
“她背叛了自己!”爱莉达的喊声淹没了艾雯想开口说话的努力,“她亲口判了自己的罪行!捉住她!”
当艾雯再次开口的时候,柏黛恩移步到她身后,撰史者的手杖击中了她的后脑。
黑暗。
最先的感觉是头部的痛楚,然后是背部的坚硬与冰冷。有人的声音,喃喃低语声。
“她还在昏迷吗?”声音粗糙刺耳,如同锉刀磨着骨头。
“不用担心,”一个女子的声音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显得不安、害怕,却又竭力掩饰着。“她会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受到处理,然后,她就是我们的了,我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使唤她。也许,我们会把她送给你去热热身。”
“在你们使用过她之后。”
“当然。”
遥远的声音逐渐变得更远了。
她将手放在腿上,碰到了赤裸光滑的皮肤。她猛地睁开眼睛。她是赤裸的,浑身瘀伤,躺在一张粗糙的木桌上,周围似乎是一间废弃的储藏室。木屑的尖刺戳伤了她背后的皮肤,在她的嘴里,有一股鲜血的腥味。
有几个两仪师站在屋里的一边,正在谈论着什么,声音很低,但还是能听得出来,她们在争吵。头部的疼痛让思考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但她还是坚持数清了她们的人数——十三个。
另外一队披着黑色斗篷和兜帽的男人加入了这群两仪师,两仪师显出畏缩与惧怕,却又竭力表现出强势的样子。一个男人转过头,向桌子望过来,兜帽中,死白色的面孔上找不到眼睛。
艾雯不用思考,就知道这是魔达奥。十三名魔达奥,十三名两仪师。没有再多想,纯粹的恐惧让她发出凄厉的号叫,尽管恐惧之心几乎撕裂了她的骨骼,她还是联系了真源,死命地扑向阴极力。
“她醒了!”
“不能这样!还不能!”
“封锁住她!快!快!切断她和至上力的联系!”
“太迟了!她太强大了!”
“捉住她!快!”
许多只手伸向她的手臂和腿。渗透着黏液的苍白的手,后面是苍白而没有眼睛的面孔,如果这些手碰到她的肌肤,她知道,她一定会疯的。至上力在刹那间充满了她的身体。
火焰在魔达奥的皮肤上跳跃,凝结成仿佛实质的火匕首般,刺穿了黑色的衣服。半人尖叫着,跌倒在地,如同浸油的纸张般猛烈燃烧。拳头般大小的石块从墙壁上射出,呼啸着穿过房间,将血肉打成碎末。空气开始抖动,摇摆,咆哮着聚拢成一股旋风。
缓慢而痛苦地,艾雯离开了桌面,旋风吹起了她的头发,让她行走起来更加困难,但她还是继续催动着这股旋风,跌跌撞撞地向门口走去。一名两仪师出现在她面前,她全身都是瘀青或流血的伤口,但至上力的光晕已经包围了她,她的黑眼睛里闪动着死亡。
艾雯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名字——吉尔丹,爱莉达最亲密的朋友,她们总是隐身在角落里,低声交谈,在夜晚秘密地相会。艾雯紧闭双唇,将石块和旋风抛在一边,她举起拳头,用尽全力挥击在吉尔丹的双眼之间。红宗两仪师,不,是黑宗两仪师蜷缩成一团,仿佛她的骨头都已经融化了。
揉了揉指节,艾雯向走廊里蹒跚而行。谢谢你,佩林,她想,是你告诉我怎样做到这件事。但你没有告诉我,这样做的时候会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关上屋门,用旋风将门板顶住,艾雯再次导引至上力。门框周围的石墙开始抖动,碎裂,覆盖住门板,重新凝结。这无法将他们困住太久,但只要能为她争取到多一分钟的时间,也是值得的。这个时候,时间就意味着生存的可能。聚集了一下体内的力气,艾雯强迫自己开始奔跑。迈步的幅度很小,也不稳定,但她现在至少在奔跑。
她决定,一定要找到一些衣服,一个穿着衣服的女人要比一个裸体的女人更具威势,而她现在需要充分利用每一股威势。她们首先会去她的房间寻找她,但她在自己的书房里留下了另一套衣服和鞋子,还有另外一条圣巾;书房离这里并不远。
快步跑过一条条空旷的走廊,令人感到身心俱疲。白塔不再像以前那样人数众多了,但走廊中总应该有几个行人才对。而现在,她能听到的最大的声音只有她赤裸的脚掌拍击在地面上的响声。
她跑进书房,直接朝内室奔去。在这里,她终于找到了一个人,柏黛恩坐在地板上,双手捂脸,泪如雨下。
艾雯小心地停下脚步,望着抬起头的柏黛恩布满红丝的眼睛。撰史者的四周并没有出现阴极力的光晕,但艾雯还是保持着警戒,以及坚定的心神。当然,她看不见自己四周的光晕,但至上力就在她的体内涌动,特别是当她使用了她的秘密之后。
柏黛恩用手掌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我只能这样,您一定要理解,我只能这样,她们……她们……”她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气,毫不停顿地喊了出来,“三天前的晚上,她们在我睡觉时捉住了我,对我施行了静断。”她的声音几乎变成了尖叫,“她们静断了我!我再也不能导引了!”
“光明啊!”艾雯感到透不过气来,但阴极力的涌流总算让她免于昏厥,“光明会帮助你,并安抚你,女儿。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她立刻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她知道,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您会怎么做?做什么?什么也不能做!您没有办法。但她们说,她们能将它还给我,只要借用……借用暗帝的力量。”她突然瞪大了眼睛,任由泪水从眼眶中一滴滴流出。“她们伤害了我,吾母,她们让我……哦,光明啊,她们伤害了我!爱莉达告诉我,她们能让我重新完整,让我能再次导引,只要我服从她们,所以我……我只能这样!”
“那么,爱莉达无疑是黑宗了。”艾雯狠狠地说。墙边立着一个小衣柜,那里面挂着一套绿色的丝衣,那是为了预防她没时间回房更衣时准备的,一条七色圣巾就挂在衣服旁边。她开始快速地将它们穿戴在身上。“她们对兰德做了什么?她们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了?回答我,柏黛恩!兰德·亚瑟在哪里?”
柏黛恩蜷缩成一团,嘴唇颤抖着,眼神涣散,但最后,她还是竭力开口说道:“叛逆者之庭,吾母,她们带他去了叛逆者之庭。”
颤抖侵袭了艾雯的全身,是因为恐惧的颤抖,也是因为愤怒的颤抖。爱莉达没有等待,她连一个小时也等不及了。叛逆者之庭只有三个用途:死刑、对两仪师的静断,以及对有导引能力男子的驯御,但只有玉座的命令才能开启它。那么,现在会是谁戴上了圣巾?她确信,那会是爱莉达,但她怎么能让她们如此迅速地接受她?没有我的测试与宣告,就绝不能有另一个玉座出现,除非我已经被剥夺了圣巾和手杖。她们会发现,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光明啊!兰德!她的目光笔直地射向房门。
“您能做什么,吾母?”柏黛恩哭喊道,“您能做什么?”艾雯不知道她是在说兰德,还是在说她自己。
“超过任何人所能想象的,”艾雯说,“我还没握住过誓言之杖,柏黛恩。”她离开了房间,跟随在她身后的,是柏黛恩吃惊的喘息声。
艾雯的记忆仍然和她玩着捉迷藏的游戏。她知道,没有任何一名女子在得到披肩和巨蛇戒之前,能够不必握住誓言之杖,立下三誓。而誓言之杖作为一件特法器,可以强迫立誓者坚守这些誓言,一如它们在她出生时就已经铭刻在她的骨头上。没有它们的束缚,任何女人都不能成为两仪师,但她仍然知道,因为某种原因,她的记忆中没有这样的经历,她没做过这样的事。
她的鞋随着她的奔跑发出一连串轻微的敲击声。至少,她现在知道为什么走廊里空无一人。除了被她关在储藏室里的那些之外,每一个两仪师,每一个见习生,每一个初阶生,以及所有的仆人都会聚集在叛逆者之庭,亲眼见证塔瓦隆的意愿被实行。
护法们将包围整个庭院,以防有人会试图抢走将遭到驯御的男人。桂尔·亚玛拉桑的残余军队曾尝试过这种抢劫,从而导致了第二次龙之战争,那场战争就发生在亚图·鹰翼的崛起震撼塔瓦隆之前。在更早的时代,罗林·灭暗者的追随者们也做过同样的尝试。她不记得兰德是否有追随者,但那些护法一定记得,也一定在小心守卫。
如果爱莉达,或者其他什么人真的戴上玉座的圣巾,护法们就很可能不会承认艾雯在叛逆者之庭的权威。艾雯知道,她能强行闯进去,如果要这样做,就必须快。在她与护法纠缠时,兰德很可能已经遭到驯御了。但如果她真的将闪电、烈火抛到护法的头顶,让他们脚下的大地裂开,即使是护法也会死亡。烈火?她纳闷这是什么。不管怎样,援救兰德不应该伤损塔瓦隆的力量,实际上,她两者都要救。
就在离叛逆者之庭不远的地方,她转了个弯,爬上朝上的台阶,走过一段段愈来愈狭窄的台阶和坡道。她推开一道暗门,爬上一座倾斜的白色塔顶。从这里,她能望见其他的屋顶,一直到叛逆者之庭宽大的天井。
叛逆者之庭里拥挤不堪,只在中心处还留有一片空地,庭院周围的窗户里人头攒动,阳台和屋顶上也挤满了人。但艾雯还是能看到那个人,看到他因距离而缩小的身影,看到他在那片空地中间,在锁链中摇摆。兰德。十二名两仪师包围着他。而另一个,虽然艾雯看不清楚,但她确定那个人戴着七色圣巾,站在兰德面前。爱莉达。一句句冰冷的言语爬进艾雯的脑海,那一定是爱莉达的话。
这个男人,背弃了光明,他妄自碰触阳极力,因此,我们捉住他。最令人无法容忍的是,这个男人在知道阳极力已经被暗帝污染的情况下,仍然无度地导引它。阳极力受到污染是因为暗帝,更是因为男性的狂傲,男性的罪孽。因此,我们将他锁缚在此。
艾雯用力将剩下的话语推出脑海。十三个两仪师。十二个两仪师加上玉座,这是驯御一直沿用的人数,也是……她又赶走了这个想法。她没时间考虑其他事情了,她现在甚至连该怎么做都还没想好。
在这个距离,艾雯认为自己可以将兰德用风举起来,将他拉出两仪师的包围,并将他带向自己身边。但即使她能集中这样的力量,即使她没有在半路上让他掉下来摔死,这也会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而兰德无疑将成为弓箭手最好的目标,且阴极力的光晕也会向所有两仪师指出她所在的位置,而且……魔达奥也会看到她的光晕。
“光明啊,”她喃喃地说道,“除了在白塔中引发战争,再没有其他办法了。但为了救他出来,我也不会惧怕战争的。”她凝聚起至上力,又将它们分散成一束束能量。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她愣了一下,自从她上次听到这句话以来,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不知不觉间,她在塔顶上向下滑了一段,眼看就要滑到屋檐了,地面在她脚下三百尺的地方。这时,她转回头,向上望去。
在塔尖处,陡坡稍稍平缓的地方,立着一道被白光充盈的银色拱门。拱门闪烁着,不停地摇动,愤怒的红色和黄色光芒在白光中来回穿梭。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拱门在一瞬间变得几乎透明,转瞬间又恢复了像固体一般的质感。
艾雯狂乱地望向叛逆者之庭。她需要时间,她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更需要时间。只要几分钟,也许要十分钟,还有足够的运气。
声音钻入她的脑海,不是那种虚幻的,不知源头的,警告她要坚定心志的声音,而是实实在在的女人的声音。
——坚持不了多久了,如果她现在不出来——
坚持住!坚持住,烧了你吧,否则我就像对付鲟鱼一样开了你的膛!
——已经失控了,吾母!我们不能——
对话消退成一阵嗡嗡声,很快就趋于平寂了。那句不知源头的话再次响起。
回来的路只能显现一次,坚定你的心志。
成为两仪师要付出代价。
黑宗在等待着。
随着一声愤怒的尖叫,艾雯在那道拱门快要淡成一片薄雾的时候扑向它。她几乎希望自己会错过那道门,投入自己的死亡。
光明将她撕成一束束光纤,将光纤分裂成细丝,将细丝湮灭成虚无。一切都在光明中漂流,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