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之女

佩林发现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舱房是哪一间。他朝几间舱房里探头望了望,里面都是漆黑一片,而且两侧舱壁的窄床上都各睡着一个人。惟一一间舱房里只有一个人,那是罗亚尔,他坐在两张床之间,也占满了两张床之间的所有空间。他正借着支架上一盏油灯的照明,在他的布面书里写着什么。巨森灵很想和佩林说说今天的事,但佩林要咬紧牙关才能克制住自己打哈欠的欲望。他觉得这艘船一定已经到了很下游的地方,他现在可以安全地睡一觉,可以安心地入梦了。而那些狼,它们就算是全力奔跑,也跟不上水流和船桨的双重推动。

最后,佩林找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舱房,里面没半个人。这很适合他,他现在正想一个人待着。一个名字的巧合,就是这样,在他点亮墙上的油灯时,他还这么想着。不管怎样,她的真名是萨琳。但那个有着细巧颧骨、黑色凤眼的女孩并没有占据他太多思绪,他将长弓和其他行李放在一张窄床上,把斗篷扔在上面,坐在另一张床上,脱下了他的靴子。

艾莱斯·马奇拉找到了适合他的生存之道,他和佩林一样,也是一个与狼联系在一起的人,但他并没有疯掉。仔细想来,佩林相信艾莱斯在和他相遇之前一定已经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了许多年。他想要这样的生活,不管怎样,他接受它。这不是解决的办法。佩林不想这样生活,佩林不想接受。但如果你只有一根能制成刀子的铁条,你就要接受它,把它制成一把刀子,即使你想要的是一把斧子。不!我的生活不该仅仅是一块等待锤打成形的生铁。

他小心伸展他的意识,去感觉那些狼。他找到了。一片空旷,哦,在远处某个地方,有一些模糊的狼影。但即使在他去碰触它时,它也不断在淡化。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他变得孤单了,幸福的孤单。

吹熄油灯,他躺在床上,这是近以来第一次能这么放松。光明啊,罗亚尔怎么能在那么小的地方躺下?疲惫地放松了肌肉,那些几乎完全没有睡眠的夜晚压倒了他。他努力地将艾伊尔人赶出脑海,然后是那些白袍众。光明抛弃的斧头!烧了我吧,但愿我从没有见过它。这是他陷入沉睡前最后的念头。

灰色的迷雾包围了他,厚重而低沉,让他看不见自己的靴子,也模糊了他周围的每一个角落,让他分辨不清十步之外的任何东西。他身边肯定是空无一物的,一切的一切都沉陷在雾气中。这团迷雾很不寻常,没有一点湿润的感觉。他将一只手放在腰带上,想确认自己能保护自己,想寻求一点安慰,但得到的只是一个冷颤,他的斧头不见了。

有什么东西在雾气中移动,一个灰暗中的漩涡,正朝向他移动。

他绷紧了身体,不知道该逃走,还是徒手与之战斗,也不知道该和什么战斗。

一团灰影喷涌、绽开,显出一匹狼的影子,它的毛色几乎和浓雾的颜色融为一体。

飞跳?

狼在犹豫,然后走到了他身边。正是飞跳,他确信这一点。但在它站立的姿态里,在它朝他凝望的黄眼睛里,有着无声的要求,那要求从思想和身体上表达出来。那双眼睛要求他跟随着它。

他将一只手放在狼背上,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飞跳开始往前走,他让自己跟着它。掌心下的皮毛浓密而蓬松,那种感觉很真实。

雾气在变厚,直到只有他的手还能感受到飞跳就在身边,直到低头时,他再看不见自己的胸口。只有灰色的雾,一切就像是被新剪下的羊毛埋住了身体。他什么都听不见,这让他感到惊讶,即使是自己的脚步声也无法传到耳边。他活动着脚趾,感觉到靴子的束缚,才稍稍放心一些。

灰色变得阴暗,他和狼逐渐走入一片漆黑。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却看不见那只手,同样的,他也看不见自己的鼻子。他试着闭上眼睛,觉得这和睁开眼时并没有任何差别。依然没有声音。他的手感觉到飞跳背上粗糙的皮毛,但他无法确定自己脚底能感觉到什么。

突然,飞跳停了下来,他也急忙煞住脚步,向四周看去,然后立刻用力闭上眼睛。现在,他能感受到这里和之前不太一样,奇怪的感觉让他的肠胃抽搐、纠结,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向下望去。

他看到不该出现的情景,除非他和飞跳正站在半空中。他完全看不见自己和那匹狼,仿佛他们根本就没有身体,这个想法几乎在他的肠子上打了个结。但在他们下方,仿佛是被千盏明灯照亮般那样清晰,无数排列整齐的镜子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看上去,它们只是悬挂在黑暗的背景中,却像摆放在一片平地上那样整齐,在所有的方向上,它们都延伸到了佩林视力范围以外的地方。但就在佩林脚下有片空地,一些人正站在那里。突然间,佩林听见他们的声音,清晰的程度就如同他站在他们中间一样。

“大君,”其中一个人喃喃说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向周围看了一圈,望着镜子里反射出几千个自己,瑟缩了一下,急忙收回目光,定定地望着前面。其他挤在他身边的人看起来都很害怕。“我还在塔瓦隆睡觉,大君,我是在塔瓦隆睡觉!这是什么地方?我疯了吗?”

他周围的人群中,有些穿着满是刺绣的华丽外衣,有些则衣着简朴,还有一些人身上一丝不挂,或者只穿着内衣。

“我也在睡觉。”一个赤裸的男人几乎是在尖叫,“在提尔,我记得我正躺在妻子身边!”

“我在伊利安。”一个穿着金红色衣服的男人说,他的声音一直在颤抖,“我知道,我在睡觉,但现在这不像是在睡觉啊!我知道我在做梦,但这肯定不是梦。这是什么地方,大君?您真的召唤我了?”

面对他们的那个黑发男人穿着黑衣服,在领口和手腕周围装饰银缎,他不时会将一只手掌放在胸口,仿佛那里有疼痛在困扰着他。下面所有的地方都有光,却看不到光源,只有佩林正下方的这个人完全处于阴影之中。黑暗在他周围翻滚,仿佛在拥抱、抚慰着它的爱人。

“安静!”黑衣人的声音并不大,他不需要提高声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抬起了头,他的眼睛和嘴巴仿佛是三个通向狂炽烈火的窟窿,在那里面,灼目的火焰喷发出暴怒的光芒。

佩林这时知道是他了。巴尔阿煞蒙,他正亲眼看着巴尔阿煞蒙本尊。恐惧击穿了他,仿佛钉入他身体的长钉,他想逃跑,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双脚。

飞跳弓起身体,佩林感觉到它浓密的兽毛,便用手紧紧抓住。这是真实的。他希望有比他所看到的更真实的东西,但他知道,狼和巴尔阿煞蒙,都是真实的。

聚集在一起的人们都露出畏缩的神情。

“你们被安排了任务。”巴尔阿煞蒙说,“其中一些,你们完成了;而另一些,你们失败了。”他的眼睛和嘴巴不时会消失在喷出的火焰中,周围的镜子反射着火焰,变得更加明亮。“那些被标记上死亡的人一定要死,那些被标记上俘获的人一定要向我鞠躬,辜负了至尊暗主的人不能被饶恕。”火舌从他的眼里射出,他周围的黑暗开始翻滚、旋转。“你。”他的手指向那个说出过塔瓦隆的人,那是一个穿着好像商人的家伙,他的衣服剪裁很朴实,质料却是一流的。其他人立刻远远地躲开他,仿佛他得了黑热病。人群瞬间让出一片空地,只有他站在空地中心。“你让那个男孩逃出了塔瓦隆。”

那个人尖叫着,凄厉的声音如同一把锉刀正在锉磨一块铁砧,他的身体变得虚幻,他的尖叫声也愈来愈微弱了。

“你们都在做梦,”巴尔阿煞蒙说,“但发生在这个梦里的都是真的。”尖叫的男人变成一团人形薄雾,他的叫声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随后,这片薄雾也消散了。“恐怕他永远也醒不过来了。”他笑着,嘴里喷出呼啸的火舌,“你们剩下的人不能再失败了。滚吧!醒过来,并遵从我!”其他人也消失了。

片刻间,下面只剩巴尔阿煞蒙了,突然,他面前出现一个女人,全身穿着白色和银色的衣服。

惊骇抽击着佩林的神经。他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她曾经出现在他的梦中,劝诱他去获取荣耀。

一把纹饰华丽的白银座椅出现在她背后,她坐了下去,小心地整理着她的丝裙,不让上面有任何皱折。“在我的地盘上为所欲为。”她说。

“你的地盘?”巴尔阿煞蒙说,“你说那是你的?你不再侍奉至尊暗主了?”他周围的黑暗在一瞬间变得浓厚,似乎是在沸腾。

“我侍奉,”她飞快地说,“我侍奉黄昏之王很长时间了,长到我让自己落入了侍奉的监牢,落入了一个没有尽头、没有梦的沉睡。只有灰人和魔达奥否认梦境,就连兽魔人都会做梦。梦永远是我的,它为我而用,伴我而行。现在,我又自由了,我会善加利用属于我的一切。”

“什么是你的。”巴尔阿煞蒙说,黑暗在他四周形成漩涡,显得很是愉快,“你总是把自己想得比真实的你更伟大,兰飞儿。”

这个名字如同一把新磨的利刃,切在佩林身上。出现在他梦中的原来是一名弃光魔使。沐瑞是对的,有些弃光魔使已经重获自由了。

浑身素白的女人站起来,座位消失了,“我的伟大如同我的存在。你的计划又怎么样了?三千多年来,只是不停地在别的耳朵边嘀嘀咕咕,用丝线操控王座上的傀儡,就像个两仪师一样!”在说到“两仪师”这个词时,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轻蔑。“三千年,路斯·瑟林又来到了这个世上,那些两仪师已经在他的脖子上套好了绳索。你能控制他吗?你能转变他吗?在那个满头稻草的丫头伊琳娜看见他之前,他是我的!他还会是我的!”

“现在,你是开始效忠自己了吗?兰飞儿?”巴尔阿煞蒙的声音并不大,但火焰不停地从他的眼睛和嘴里喷出,“你背叛了你对至尊暗主所立下的誓言?”有那么一瞬间,黑暗几乎淹没了他,只剩下闪耀的火焰从其间穿出。“它们可不像你背弃的光之誓言那么容易被打破,你在使者殿堂向你的新主人宣誓,你的主人就永远拥有你,兰飞儿。你将选择对我效忠,还是没有尽头的痛苦,没有解脱的死亡?”

“我选择效忠。”尽管这么说,她仍旧笔直地站着,浑身充满了挑衅的意味,“我向至尊暗主效忠,而不是别的,永远!”

巨大的镜子开始消失,仿佛被一片黑色的浪涛席卷,黑浪向中心卷去,最后掩盖了巴尔阿煞蒙和兰飞儿。空间中顿时只剩下黑暗。

佩林感觉到飞跳在动,他很高兴地跟了上去,掌心对皮毛的触觉成了他惟一的指引。直到他开始移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还能动。他竭力想从刚才的情景中找出一些线索,却没有任何结果。巴尔阿煞蒙和兰飞儿。他的舌头顶住了上颚。出于某种原因,兰飞儿比巴尔阿煞蒙更让他觉得可怕,也许是因为在山中时,她曾经出现在他的梦里。光明啊!一名弃光魔使出现在我的梦里!光明啊!除非他有所误解,兰飞儿确实在否定暗帝。他从小接受的教导就是,如果你否定暗影,暗影就没有力量压倒你。但一名暗黑之友——不仅仅是暗黑之友,而是弃光魔使!——怎么会否定暗影?我一定是疯了,就像西米恩家的兄弟一样。这些梦把我逼疯了!

缓缓地,黑暗重新淡化成雾气,雾气逐渐稀薄,直到他和飞跳从中走出,来到一片阳光明媚、绿草如茵的山坡上,鸟雀在山脚处的灌木丛中放声歌唱。他回过头,一片丘陵起伏,点缀着丛丛绿树的草原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任何地方都见不到一丝半缕的雾气。灰色的大狼直视着他。

“那是什么?”他问着,努力在思绪中将他的问题转成能让狼理解的意念,“为什么你要让我看那个?那是什么?”

情绪和影像涌入他的思维,他的思想将它们转变为言辞。这是你必须见到的,年轻的犊牛,这是个危险之地。保持警觉,要如同一只幼狼狩猎箭猪一般。实际上,狼所说的猎物更接近于“小而背多刺”,只是佩林将它转化成为人类所使用的名词。你太年轻,经验不够。

“那是真的吗?”

全部都是真的,你所看见的,以及你没看见的。这似乎就是飞跳的答案。

“飞跳,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看见你死了,我感觉到你死了!”

全部都在这里,所有的兄弟姐妹,所有曾经的兄弟姐妹,所有将来的兄弟姐妹。佩林知道,狼不会笑,至少不是人类笑的那种方式,但在这一瞬间,他有一种感觉,飞跳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这里,我像鹰一般高飞。狼纵身跃起,直入苍穹。它愈来愈高,直到身影变成了碧空中的一个黑点。最后一个思绪传入佩林的脑中——高飞。

佩林直直地凝望着它,禁不住张大了嘴。它做到了。他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阵微热,他清了清喉咙,擦了一下鼻子。再有这种事,我会像女孩一样哭出来的。没有再去想飞跳,他向四周看了一看,确定是否有人看见了他这副样子。很快,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

他站在一个山头上,周围全是模糊、阴暗的水面和波浪,它们很快就消退在远方。兰德站在他下面,兰德。才一眨眼工夫,佩林看见兰德周围就站了一圈魔达奥、男人和女人。远方传来狗叫声,佩林知道,它们是在追猎着什么。魔达奥的气味和燃烧的硫磺臭气充满整个空间。佩林颈后的毛发竖直起来。

环绕在兰德周围的魔达奥和人们开始向兰德走近,但他们的姿态倒不如说像是在梦游。兰德开始屠杀他们,火球从他的掌心迸出,吞噬了两个身影;闪电从空中落下,将肉体劈成焦炭;电光如同白热的钢流,以他的拳头为中心,扑向更多的人。但只要是还活着的,就会继续朝他缓缓前行,仿佛他们根本没见到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死掉,直到周围再没有一个活物。兰德双膝跪倒,气喘吁吁,佩林并不确定兰德是在笑还是在哭,又似乎两者都有。

有新的身影出现,更多的人,更多的魔达奥,全都以兰德为目标。

佩林将双掌拢在嘴边:“兰德!兰德,有更多东西过来了!”

兰德仍旧蜷缩着身体,只是抬头望着他,嘴里发出阵阵咆哮。汗水在兰德的脸上点点闪烁。

“兰德,他们要——!”

“烧了你!”兰德吼道。

光明刺伤了佩林双眼,他的全身各处都感觉到烧灼的疼痛。

佩林呻吟着,身体在窄床上蜷成了一团,虽然紧闭着眼睛,但眼珠仍然能感觉到强光照射的痛苦。他觉得胸口如火烧一般疼,他伸手朝胸口摸去,立刻又颤抖着将手掌甩到一边。在胸口的衬衫底下,有一块烧伤,一个银币大小的伤口。

一点一点地,他强迫自己放松绷紧的肌肉,将双腿伸直,平躺在昏暗的船舱里。沐瑞,这一次,我必须告诉沐瑞。不过,还是先等疼痛退去后再说吧!

但疼痛渐渐消退时,疲倦又占据他的身体。他才想到应该要起来,却又重新成为睡魔的俘虏。

等佩林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正直挺挺地躺在一道道光柱之中。从舱门顶和底部的缝隙中射进来的光线告诉他,现在已经是上午了。他将一只手放在胸前,想让自己相信昨晚只是幻想,但这个幻想是如此真实,他确实摸到了那块烧伤……

他的手指找到了伤口。不是我想象的。他还模糊地记得其他几个梦,但当他努力去回想的时候,那些梦却都消逝无踪了。那些只是一般的梦。佩林甚至觉得自己是安然睡了一晚,而他现在还能再睡上一个好觉。这就是说,他能睡觉了。不管怎样,只要那些狼不在就行。

他还记得在飞跳的梦之后,自己在片刻的清醒间做了一个决定,而且他认为这是个正确的决定。

佩林一共敲了五扇门,在其中两扇门前挨了骂,另外两扇门后的船客显然是到甲板上去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沐瑞,沐瑞衣装整齐,盘腿坐在窄床上,正在灯光下阅读她的笔记。佩林能看见沐瑞正在看的是很久以前的纪录,那一定是她没有去伊蒙村前就记下来的。岚的物品整齐地摆放在另一张床上。

“我做了个梦。”佩林开口道,随后,他把梦中所有的一切告诉沐瑞。他甚至掀开衬衫,让沐瑞看了他胸口上的小伤痕。那是一片红色的环状伤痕,另外还有长短不一的红线以它为中心,向外散射而出。以前,佩林一直对沐瑞隐瞒自己的事情,现在他依然怀疑自己不该什么都说。但这一次,事情太严重了,他觉得不能再对沐瑞有任何隐瞒。一把剪刀上最小的部分是连结两把刀刃的铆钉,也是最容易打造的部分,但没有它,剪刀就是一件废物。佩林讲完之后,就站在那里,等待着。

沐瑞面无表情地望着他,那双黑眸仿佛在告诉佩林,对于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在检验,在估量,在揣度,在透过光亮去看。现在,她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坐姿,只是她所检验、掂量、透过光亮去看的,变成了佩林本人。

“嗯,这是不是很重要?”佩林最后问道,“我想,它属于你告诉过我的那些狼梦,我相信它是,它一定是!但只是知道这一点,并不能让我看到什么是真实的。只是,你说过,也许有些弃光魔使获得了自由,而他称她为兰飞儿,还有……这是不是很重要?或者我只是站在这里做傻事?”

“有些女人,”沐瑞缓缓地说,“在听到我刚刚听到的事情之后,会竭尽全力驯御你。”佩林的肺似乎冻僵了,他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失去了呼吸的能力。“我不是说你能够导引,”沐瑞继续说道。听到这句话,佩林体内的冰块才开始稍稍融解,“也不是说你有能力去学会导引。驯御不会伤害你,不过这并不包括红宗两仪师在她们发现错误之前所对付你的粗暴手段。有导引能力的男人非常稀少,即使在红宗两仪师的全力搜捕之下,在过去的十年里,她们找到的也不超过三个。至少,在伪龙兴起之前是这样。我要向你说明的是,我不认为你会突然之间就拥有使用至上力的能力,你不必害怕这一点。”

“嗯,很感谢你的这番话,”佩林的声音有些苦涩,“不过你也不必先把我吓得半死,再告诉我根本不必害怕吧!”

“哦,你确实有理由害怕,或者,至少是要小心,就像狼提醒你的那样。红宗两仪师,或者是其他人,也许会在发现你并不需要驯御之前就杀了你。”

“光明啊!光明烧了我吧!”佩林皱起眉,双眼紧盯着沐瑞,“你想牵着我的鼻子走,沐瑞,但我不是一只小牛,我的鼻子上也没有鼻环。如果不是我的梦里有些是真实的,无论是红宗两仪师或者是任何其他人都不会想到要驯御我。这真的意味着弃光魔使逃出来了?”

“我以前告诉过你,他们之中的一部分可能是自由了。你的……梦出乎我的意料,佩林,梦卜者记录过狼的事,但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嗯,我想,那是真的,我想我看见了一些真实发生的事情,一些我不想见到的事情。”也是你一定要见到的。“我想,至少兰飞儿是自由了。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我要去伊利安,然后,我要去提尔,希望能赶在兰德之前到达那里。我们离开瑞门时太过仓促,岚没时间确定他是渡河而去,还是顺流而行。不过,我们应该能在到达伊利安之前确定这件事。如果他也是走这条路,一定会留下痕迹。”她瞥了一眼手中的书本,仿佛是想重新开始阅读。

“这就是你要做的?兰飞儿已经跑出来了,天知道还有多少弃光魔使也自由了!”

“不要质疑我,”沐瑞冷冰冰地说,“你还不知道该问什么样的问题。即使我给你答案,你能理解的也不会超过一半,而我还不能告诉你这些答案。”

佩林在沐瑞的注视下挪了挪他的脚。情况已经很清楚,沐瑞不会再说什么了。佩林的衬衫摩擦着他胸前的伤口,引起阵阵疼痛。它看起来还不像是个很糟糕的伤口——至少不是被闪电直接击中!不过这让佩林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唔……你能治疗这个伤口吗?”

“那就是说,你不再反感被至上力碰触了,佩林?不,我不会治疗它。它并不严重,而它会提醒你小心谨慎。”佩林知道,他要小心的是不要再给她施加压力,以及小心他的梦境,还有不要让这些事被别人知道。“还有别的事吗,佩林?”

佩林望向门口,停了一下,“没事了,如果你认识一个名叫萨琳的女人,你觉得这和她会有什么关系?”

“光明在上,为什么你会问这样的问题?”

“一个女孩,”佩林有些笨拙地说,“一个年轻女人,我是昨晚碰到她的,她也是一名船客。”佩林要让沐瑞自己去发现萨琳知道她是两仪师,还有她以为跟着他们就能找到瓦力尔号角的事情。他不会隐瞒任何他认为是重要的事,但如果沐瑞要一直隐瞒某些事,他也不会让步。

“萨琳,这是个海丹名字,没有女人会帮女儿取这个名字的,除非她认为女儿将是一个美丽无比,却终会落得一场悲剧的人。那是一个躺在宫廷的软垫上,被仆人和求婚者环绕的女人。”她浅浅地微笑着,却显得饶有兴致,“也许你有新的事情要小心了,佩林,如果有一个叫萨琳的船客在你身边的话。”

“我会小心的。”佩林对她说。至少,他知道萨琳为什么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它一点也不像是个圣号角狩猎者的名字。只要她不管自己叫“猎鹰”就行。

当佩林走上甲板的时候,他看到了岚,而萨琳正坐在栏杆附近的一卷绳索上,一边打磨匕首,一边看着他。巨大的三角帆已经完全展开,被绳子拉得紧紧的。雪雁号向下游飞速而去。

萨琳的视线一直跟着佩林,直到他经过她身边,走到船头。船首两侧的水面不停地向外翻卷,如同犁头掀开的土地。佩林一直在回想他的梦和艾伊尔人,明的描述和猎鹰,他的胸口感到一阵疼痛。生活从未如此混乱过。

兰德从令他精疲力竭的睡眠中惊醒,坐起身,大口地喘着气,被他当成毯子盖的斗篷已经掉在地上。他感觉到肋下的疼痛,在法美镇所受的旧伤一直折磨着他。点起的营火只剩下几朵摇曳的火苗,但它们仍旧足以产生晃动的阴影。那是佩林,一定是他!这不是一场梦,我差点杀死他!一定要小心啊!

他颤抖着拣起一根橡树枝,打算将它丢进火煤里。这里是莫兰迪丘陵,离曼埃瑟兰不远,树木变得稀少了,但兰德还是能找到足够的枯枝来堆起营火。他的伤口已经拖了很久没有治疗,不过也还没溃烂。没等到树枝碰到煤块,他忽然停住了。有马匹正朝这边过来,十到十二匹,速度很慢。一定要小心,不能再犯错了。

马匹的目标是那堆渐渐熄灭的营火,它们走进昏暗的火光中,立定了脚步。阴影模糊了马背上的骑士,不过兰德还是能够看出来,他们几乎都是面容凶悍的男人,带着圆形的头盔,穿着嵌满鳞状甲片的无袖长皮衣。他们之中有一个是女性,她有着灰白的头发和一副脱俗的面容,她的黑色衣裙质料只是普通的羊毛,却有着最好的织工,上面装饰着一枚狮子形状的银胸针。一个商人,这就是她给兰德的印象,在去两河收购烟草和羊毛的商人中就有这样的穿着。一个商人,和她的卫兵。

我一定要小心,兰德一边想着,站起了身。不要犯错。

“你找到了一处不错的宿营地,年轻人。”她说,“在去瑞门的路上,我经常在这里歇宿,附近有一处小泉水,我相信你不介意我们和你分享这里吧?”她的卫兵已经纷纷下马,束紧他们佩剑的腰带,同时放松了马的肚带。

“我不介意。”兰德对她说。要小心。向前走两步,他跃入半空。旋叶断。火焰的苍鹭徽剑出现在他手中,女人脸上还没来得及显示出半点惊讶,她的头已经离开了身体。她是最危险的。

人头滚下马背的时候,兰德已经落在地上。卫兵们呼喊着,全都伸手去拔佩剑,当他们看清兰德的剑上喷出火舌时,呼喊变成了尖叫。兰德在卫兵中舞蹈,那是岚教他的战法。他知道,使用普通的钢刃,他也能把这些人全都杀掉,但他挥舞的这把剑是他的一部分。最后一个卫兵倒下了,一切都变得像是他在演练招式时的样子。最后,兰德差点要以折扇式将火剑收入剑鞘里。直到此时,他才记起腰间根本没有剑鞘,即使有,火剑也会将它烧成一堆灰烬。

兰德让火剑消失,转身去检查那些马匹。大多数的马匹都逃走了,不过有一些跑得并不远,而那个女人的大阉马还站在原地,转动着眼睛,不安地嘶鸣着。女人无头的尸体已经倒在地上,手却仍然紧握着缰绳,把马头拉得低垂了下来。

兰德拉开那两只手,将他不多的几样东西收好,便跨上马鞍。我一定要小心,他又看了一眼那具死尸,不能犯错。

至上力仍然充盈在他体内,阳极力的流动比蜂蜜更甜美,比腐肉更恶臭。突然间,他开始导引体内的至上力,虽然他并不真正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的,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至上力立刻发挥了作用,尸体被凭空举起,兰德将它们排成一条直线,让它们面朝着他,跪倒在地,面孔贴在泥土中。那些已经没有头的,则都直直地向他跪倒。

“如果我是转生真龙,”他对它们说,“就应该这样,对不对?”松开阳极力非常困难,但他还是做到了。如果我吸收太多,我该怎么摆脱疯狂?他苦笑着,或者现在已经太晚了?

皱起眉头,他望向那条线。他确定男人只有十个,但那条线里跪着十一个男人,其中一个没有穿任何甲胄,但手里却握着一柄匕首。

“你选择了错误的同伴。”兰德对那个人说。

抓紧缰绳,兰德用脚跟在阉马的肋骨上狠狠一踢,那马立刻以可怕的速度冲入夜色。到提尔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兰德要走最接近直线的路程,即使他要杀马、偷马也在所不惜。我会在那里找到一个结果。那些辱骂,那些诱惑。我要让它们有一个结局!凯兰铎。它在向他发出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