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霄辰

杰夫拉并没有注意到房子燃烧时发出的烧焦味和遍布街巷的尸体。贾瑞特和一支一百骑的白袍骑兵队紧跟在他身后,进入了这个村庄,现在他手边的人马有一半都在这里了。他的军团过于分散,这并不符合他的想法,但裁判团带来太多的命令。而他的命令则非常简单:完全依照裁判团的命令行事。

这个村庄一定进行过抵抗,不过那些抵抗也一定非常微弱。只有几幢房子上冒起了浓烟,村中的旅店依然完好无损。就像阿摩斯平原中其他地方一样,这座石砌的旅店墙上也粉刷着白色的石膏。

杰夫拉在旅店门前勒住缰绳。他的目光扫过被士兵们监押的囚犯,他们都聚集在村中的水井周围。在他们旁边,高大的绞刑架完全破坏了村中的草地。绞刑架搭建得很草率,只有一根长杆被横架在半空,但那上面已经挂了三十具尸体,他们的衣服被风吹得飘飘摇摇。在成年人的尸体之间,还夹杂着小孩的尸体。看着这些死尸,就连贾瑞特也显露出不悦之色。

“穆达!”贾瑞特高声喊叫。一名头发灰白的男人从看管囚犯的队伍中跑了出来。穆达曾经落入暗黑之友手里,他满脸的伤疤就连强者看了也会望之却步。贾瑞特向他喝问道:“穆达,这是你干的?还是霄辰人干的?”

“都不是,指挥官。”穆达的声音嘶哑而低微,这是暗黑之友留给他的另一个印记。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闭上了嘴。

杰夫拉皱起眉头,“这肯定不是那些人干的吧!”他说着,伸手指向那些囚犯,由他率领穿越塔拉朋的圣光之子算不上是衣着整洁,但和那些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人相比,他们简直可以组成仪仗队,参加阅兵式了。那是一些根本看不出样貌的男人,他们一个个衣不蔽体,身上偶尔还能看见盔甲的残片,面色全都阴沉而憔悴。他们本属于塔拉朋派出来守卫托门首,抵抗入侵者的部队的,但这支部队现在就剩下他们这些人了。

穆达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说:“指挥官,这里的村民们说,干这件事的人都穿着塔拉朋人的袍子。这些被吊死的人里有一个大个子,他有着灰色的眼睛和长胡子,听起来,他的长相和光之子艾尔文一样。还有一个小伙子,他用左手战斗,而且总是把他俊俏的面孔藏在一堆黄胡子里,听起来和光之子乌安一模一样。”

“是裁判团干的!”杰夫拉怒喝一声。艾尔文和乌安是由他押解到裁判团指挥部的,他知道裁判团的行事作风,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被绞死的儿童。

“这是你说的,指挥官。”穆达的声音里明显地表露出赞同的意思。

“把他们放下来,”杰夫拉语带倦意地说,“把他们放下来,让村民知道,不会再有屠杀了。”除非有哪个要在女人面前逞威风的傻瓜闹事,让我不得不杀一儆百。他跳下马,又看了那些囚犯一眼。而穆达这时已经跑去找人搬梯子了。杰夫拉认为自己必须对裁判团的过分热心进行多一层的考虑,但他也希望自己不用再想起那些裁判团了。

“他们没有进行什么正经的战斗,指挥官。”贾瑞特说,“这些塔拉朋人和剩下来的阿拉多曼人都一样,他们就像是被逼到墙角的老鼠般四处乱咬,但只要被咬上一口,他们就会落荒而逃。”

“让我们研究一下该如何对抗那些入侵者,贾瑞特。我们先问问这些人吧,明白了吗?”这些囚犯的脸上覆盖着一种溃败后的惨淡神色,杰夫拉知道,这不是他的手下造成的。“让穆达为我们挑一个出来。”穆达的面孔完全可以摧毁大多数人的意志。“最好是一名军官,一个样子够聪明,能告诉我们实情的家伙。不过年纪也不要太大,年纪大的人总是不好控制。告诉穆达不要对他们太客气,明白了吗?让那个人相信,除非他对我说实话,否则他的下场是他连做梦都想不到的。”杰夫拉把缰绳扔给一名光之子,朝旅店走去。

旅店老板站在门口迎接他,脸上布满了狐疑、谄媚和点点冷汗,他的脏衬衫紧紧地绷在肚子上,绣在上面的红色蔓叶花纹似乎都快被撑开了。杰夫拉挥手示意他离开。他模糊地看见有一名女人和几个孩子挤在门边,不过肥胖的旅店老板马上就把他们给带走了。

杰夫拉脱下铁手套,坐在一张桌子旁边。他对这些陌生的侵略者知之甚少,几乎每个人都说他们是侵略者,更有许多人把他们和亚图·鹰翼胡乱连在一起。杰夫拉知道,他们自称为霄辰,或海力奈。他也知道,在古语里,“海力奈”的意思是“曾到来者”或“先行者”的意思。他们还自称为瑞雅盖尔,也就是归乡之人,并不断宣扬着一个词:可伦奈,也就是回乡的意思。这些几乎足以让他相信传说中的亚图·鹰翼的军队又回来了。没有人知道这些霄辰人来自何方,人们只知道,他们驾船从大海对面过来。杰夫拉要求海民向他提供信息,但这个要求至今也没有回音。阿玛多对亚桑米亚尔始终都没什么好感;而海民则向圣光之子还以更加敌对的态度。向他提供关于霄辰情报的人,全都像蜷缩在门外泥地里的那些人一样,破烂、颓丧,且一提到霄辰,就会恐惧地睁大双眼,一脸冷汗。他们说,那些霄辰人在战场上骑的不是战马,而是各种怪兽,他们还会驱策各种怪兽为他们战斗,让两仪师撕裂敌人脚下的大地。

门口处传来的脚步声让他立刻换上了一副凶狠的面孔,但随同贾瑞特前来的并不是穆达和他要审问的囚犯。站在贾瑞特身边的圣光之子腰背挺直,臂弯里夹着头盔,他是杰罗,杰夫拉原以为他还在百里之外的地方。在这名年轻人的甲胄外,罩着一件阿拉多曼式的蓝袍,而不是圣光之子的白袍。

“穆达现在正和一名年轻人谈话,指挥官。”贾瑞特说,“光之子杰罗刚刚带着一封信赶来此地。”

杰夫拉抬手示意杰罗说话。

那名年轻人仍然紧绷着身体。“贾西姆·卡林丁向你致意,”他高仰着头,目视前方,“他指引圣光之手——”

“我不需要裁判团的致意。”杰夫拉毫不客气地盯着年轻人惊诧的双眼。杰罗毕竟还年轻。看到他仓皇失措的样子,贾瑞特的神色也显得有些不自在了。但杰夫拉对此丝毫不以为意。“把他要说的事情告诉我,明白吗?不要逐字逐句念,除非我这样要求你,否则你只需要告诉我他想要什么就行了。”

对面的光之子张开嘴,先咽了咽口水,才高声说道:“指挥官,他……他说你让太多的人过于接近托门首。他说,阿摩斯平原的暗黑之友必须连根铲除,所以你要……请原谅,指挥官……你要立刻回头,朝平原的腹地进军。”年轻人说完就继续僵直地站着,等待杰夫拉的回复。

杰夫拉只是不住打量着他,平原上的尘土覆盖在杰罗的脸上、罩袍上和靴子上。“去吃点东西。”杰夫拉对他说,“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这里找水清洗一下。一个小时后回来找我,我会给你回信。”他挥手示意年轻人出去。

“裁判团也许是对的,指挥官。”杰罗离开后,贾瑞特对杰夫拉说道,“平原地带分散着许多村子,而那些暗黑之友——”

杰夫拉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打断贾瑞特的进言:“什么暗黑之友?在他命令我进行搜查的那些村子里,我只看见一些害怕被我们烧死的农夫和手艺人,还有那么几个照顾病患的老妇人。”贾瑞特脸上没有显露出什么表情,似乎他正在思考指挥官的话,他总是比杰夫拉更注重暗黑之友的存在。“还有那些孩子。贾瑞特,小孩子会成为暗黑之友吗?”

“他们母亲的罪行将延续到第五代子嗣,”贾瑞特说,“而父亲的罪行将延续到第十代。”贾瑞特口中虽然这么说着,却显得很不安。即使是他,也不曾杀害过未成年的儿童。

“贾瑞特,难道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贾西姆是否已经改变了我们旗帜的颜色?你看见那名裁判团派来的人身上的袍子了吗?就连裁判团自己也脱下了白袍。这说明了什么?明白了吗?”

“他这么做是有原因的,指挥官。”贾瑞特缓缓地说,“裁判团总是有他们的考虑,即使他们不会告诉我们这些人。”

杰夫拉提醒自己,贾瑞特是一名优秀的士兵。“前往北方的光之子穿上了塔拉朋的袍子,贾瑞特,而那些前往南方的则穿上了阿拉多曼的袍子。我不喜欢这种行为所表达的意义。这里有暗黑之友,但在平原之外的法美镇也有。杰罗不可能是惟一的信差。立刻向我们能找到的每一支光之子队伍传令,我要带领这支军团前往托门首,贾瑞特,我要看看那些真正的暗黑之友,那些霄辰人。”

贾瑞特看起来很是困扰,但没等他开口,穆达已经带着一名囚犯出现在门口。这名战战兢兢的年轻男子胸前仍然挂着一块纹饰华丽,却破烂不堪的胸甲,他偶尔会用眼角瞥一下穆达可怕的面孔,随后又立刻带着惊恐的神色低下头去。

杰夫拉抽出匕首,用它的尖锋剔着自己的指甲。他从来就不懂,为什么这个动作会让某些人感到紧张,但他每次都不会忘记摆出这副架势。然后,他露出老祖父一般慈祥的笑容,这让那名囚犯的脸色更加苍白了。“现在,年轻人,你会告诉我关于那些陌生人的所有事情,明白了吗?如果你需要想想该说些什么,我会让光之子穆达带你回去,让你好好想一想。”

囚犯睁大双眼,飞快地看了穆达一眼。招供的言辞立刻从他嘴里源源不绝地喷涌出来。

爱瑞斯洋长长的浪花让喷沫号不停地上下颠簸,但贝尔张开的两条腿让他像站在平地上一样安稳。这位船长正以长筒望远镜仔细观察追赶他们的大船,那艘大船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愈拉愈近。吹动喷沫号的海风并没有处于最好的角度,也不算很强,但后面那艘船正用高耸的船头将海浪撞碎成一团团小山似的雪花。它的船帆显然鼓满了劲风。托门首的海岸线在东方时隐时现,黑色的悬崖和狭窄的沙滩都显得非常模糊。贝尔一直没有让喷沫号太靠近海岸,现在,他怀疑自己要为这个疏忽付出代价了。

“船长,那些是什么人?”亚林的声音显露出他的紧张,“我们以前没见过这种船吧?”

贝尔放低了望远镜,但他的眼里似乎仍充满了那硬直线条的船形和古怪的龙骨排列。“霄辰。”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也听到了亚林的呻吟。他在栏杆上叩击自己的粗手指,转头望向舵手,“让喷沫号靠近陆地,那艘船不敢进入喷沫号能够航行的浅水。”

亚林大喊着发出命令,水手们急忙收窄船帆。舵手转动舵轮,让船头指向海岸线,喷沫号的速度逐渐放缓。随着航向的改变,更多的海风从船头吹来。但贝尔确信,他能赶在后面的船追来之前进入浅水区。即使喷沫号满载,它还是能在浅水里航行,但那么大的船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喷沫号现在的吃水线比刚离开坦其克时更低了一些。在坦其克,有三分之一船舱的烟火卖给了托门首沿岸的渔村。但在和渔民们交易的过程中,贝尔也听到了让人害怕的消息,那些渔民不断地提起长箱形的巨大船只和船上的入侵者。当霄辰船只停泊在岸边的时候,很多村庄的村民都试图保卫自己的家园。随着入侵者乘坐小船上岸,一道道闪电从天而降,将那些村庄轰得粉碎,大地也在村民们脚下崩裂,有火焰从地缝中喷出。贝尔原先根本不相信这些东西,但他很快就看见许多原本该是村庄的地方都变成了荒芜破烂的焦土,这让他无法再对那些关于入侵者的消息产生怀疑。霄辰士兵的身边都带着怪物,它们所向无敌,甚至有人说,那些霄辰人本身就是怪物,它们都长着巨大的昆虫头颅。

在坦其克,没有人知道这些入侵者是什么来头,那些塔拉朋人甚至相信他们的军队已经将这些陌生的敌人赶回了大海。但在沿海城镇里,贝尔听到了截然不同的说法。霄辰人告诉困惑的沿海居民,这些居民必须重新立下已被他们抛弃的誓言,但霄辰人从没说过他们什么时候抛弃了那个誓言,以及誓言的内容是什么。他们把能找到的年轻女子都带去进行检查,有些姑娘被带到了船上,再也没有回来。有些年长的女子也失踪了,而她们大部分都是引领者和治疗者。霄辰人在他们占领的地方指定了新的地方官员和议会。对妇女接受检查和失踪提出异议的人,往往会在某天的早晨被发现吊死在家里,或者被突然冒出的火焰烧成灰烬,或者莫名其妙地就不见了。到最后,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终日,再没人敢说什么了。

当被占领区的居民们被彻底驯服之后,当他们浑浑噩噩地跪倒发誓,愿服从这些先行者,等待回归之日的到来,愿意为归乡之人永世效忠之后,那些霄辰人就会扬帆起航,而且经常是再也不曾回去。据说,法美镇是他们惟一固守的城镇。

有一些村庄在他们离开之后,居民们尝试着想恢复原来的生活,也有些人开始谈论重新选举议会;但更多的人会神经质地望着大海,然后面色苍白地反对重新选举。他们宣称,既然已经立下誓言,就要认真遵守,虽然他们连誓言的内容都不知道。

贝尔不想和霄辰人打交道,如果避得掉的话。

他再次举起望远镜,想看看接近中的霄辰船上有些什么人。一声轰鸣,在离喷沫号左舷不到百步的地方,海面上爆起一片水与火的喷泉。贝尔的惊呼声还没有出口,另一团火焰已经在喷沫号的另一边撕裂了大海。目瞪口呆的贝尔眼睁睁地看着第三团火焰就在船头前方爆开。火焰消失后,飞溅的水花一直拍到喷沫号的甲板上。发生爆炸的海面上仍然是泡沫翻腾,一团团蒸气不断涌向半空。

“我们……我们会在他们靠近之前到达浅水区。”亚林有些结巴地说。他低下头,竭力不去看沸腾的海水和在空中凝结成云的水雾。

贝尔摇了摇头。“他们这么做,就是在告诉我们,他们随时能把我们炸成碎片,即使我们进了浅水区也无济于事。”他回想起那一团团在波浪中爆裂的火焰,不禁哆嗦了一下,因为喷沫号的船舱里还有不少的烟火。“不知道算不算运气,我们也许用不着等到淹死。”他紧揪着自己的胡须,又用力揉搓光滑的上唇。他不愿意发出那道命令,这艘船和船上的货物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惟一的财产,但最后,他还是开口说道:“逆风停船,亚林,放下风帆。赶快!不要让他们以为我们还在逃跑。”

当船员们跑去放下三角帆时,贝尔转身去看靠近的霄辰船。喷沫号随着波浪一起一伏,船头不再有浪花溅起。追来的船只显然要高过它许多,船首和船尾都建有高大的木制城堡,穿戴盔甲的人站在那些城堡的垛口后面,样式奇特的船帆和帆索上不断有人爬来爬去。一艘长艇从大船上放下来,由十支船桨推动,迅速向喷沫号驶来,艇上坐着一些穿戴盔甲的人。贝尔有些惊诧地皱起眉头,在艇尾的位置,蜷伏着两名女子。不等他再想些什么,长艇已经靠上了喷沫号。

第一位登上喷沫号的是一个穿戴盔甲的人。看到他,贝尔才明白为什么那些村民会说霄辰人本身就是怪物。那个霄辰人的头盔很像是某种丑怪昆虫的脑袋,细长的红色羽毛高高挑起,仿佛虫子的触角;一对锐利的眼睛仿佛透过下颚向外窥视,头盔上的漆画和镀金更增强了这种效果。他的甲胄上也布满了同样风格的漆画和镀金,包覆全身的甲叶被描绘上黑色和红色的线条。镀金覆盖了他的胸膛,一直延伸到前臂和大腿,他的铁手套手背的部分也是金红两色的。在他身上没有覆甲的地方,露出黑色的皮革。他的背上背着双手大剑,弯曲的剑刃插在鞘内,剑柄上裹着黑红两色的皮革。

这名霄辰人在甲板上站定之后,脱下了自己的头盔,贝尔又被吓了一跳,是个女人。她黑色的头发被剪得很短,她的面孔线条刚硬,但她无疑是一位女子。除了艾伊尔人以外,贝尔从没听说过女性战士,而艾伊尔人根本就是未开化的疯子。另一点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他一直以为霄辰人的面孔一定与众不同,而她的面容正如他想象的那样,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她的眼睛是蓝色的,皮肤极为白皙,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惊人的特点。如果这个女人穿上女装,没有人会看她第二眼。贝尔凝视着她,逐渐注意到她的特质。那对冰冷的目光和结实的双颊,让她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是一个普通人。

这时,其他士兵也陆续登上甲板。他们之中有一些人也脱下了奇形怪状的头盔,贝尔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些人都还有着人类的面孔。他们黑色和棕色的眼睛如果出现在坦其克和伊利安,绝对不会有人注意。贝尔的脑海中勾勒出一支由持剑的蓝眼女人组成的大军,用剑的两仪师,他又回忆起刚才海面上的爆炸情景。

霄辰女子用傲慢的眼神巡视了一遍喷沫号。她看见贝尔和亚林身上与别人不一样的衣服,又看到亚林闭着眼,低着头,不断嘀咕着什么,好像正在向贝尔报告。于是,她很快就确定贝尔是这艘船的船长。她的目光最后停在贝尔身上,这让贝尔感觉仿佛有两枚冰铸的钉子钉在自己身上。

“你的船员和乘客里面有没有女人?”缓慢而柔和的声音从她的唇间吐出,她的面孔似乎也变得柔软了,但她的声音里同样透出一种果断,让听者觉得必须向她做出回答。“说话,男人,你是船长吧!如果你不是,就叫醒其他的傻瓜,让他们把船长找来。”

“我就是船长,女士。”贝尔小心地说。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他不想让自己的舌头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这艘船上没有乘客,我的船员里也没有女人。”贝尔想到那些曾被他们抓走的女孩和妇人,又开始思量这些人要她们做什么。

两名穿着女装的女子也离开长艇,来到喷沫号上。贝尔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前面的女子用一根银色的长索拖着另一名女子,这根长索连接着第一名女子腕上的手镯和第二名女子颈上的项圈。贝尔无法确定那根长索是一根编织物,还是一根环扣的链条,它好像是这两者的混合物。但很明显,项圈、长索和手镯是完整的一体。当戴项圈的女子爬上甲板之后,第一名女子就将长索收紧,盘绕在手上。戴项圈的女子穿着朴素的深灰色衣服,双手交叠在腹前,站在戴手镯女子的身后,低头眼望船板。戴手镯的女子则穿着蓝色的衣服,以大红为底色的银色枝状闪电从她的胸口一直延伸到裙子侧面,最后在靴子上离脚踝不远处结束。贝尔看着这个女人,心中感到一阵阵不舒服。

“说慢些,男人。”蓝眼睛的女子依旧操着她和缓的腔调。她走过甲板,来到贝尔面前,虽然贝尔个子比她高,但他却觉得自己似乎要抬头仰视,才能看到她。“我是艾格宁队长,你的话比弃光之地那些遗孑还要难以理解。我不想诉诸暴力,至少不是现在,等到回归之后……”

贝尔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尽量放慢语速。随后,他又说道,“我是一个和平的贸易者,队长。我无意伤害您,我也不会参与针对你们的战争。”就在说这话的同时,他仍禁不住要去偷看那两名被长索连在一起的女人。

“和平的贸易者?”艾格宁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那就是说,你在宣誓之后,就可以离开了。”她注意到贝尔闪烁不定的目光,便也望着那两个女人,露出骄傲的微笑,仿佛她们是她的私有财产。“你在欣赏我的罪奴吗?她花了我不少钱,但她值那么多钱。除了贵族以外,没有什么人能拥有罪奴,而大多数的罪奴都是王室财产。她很强大,贸易者,如果我愿意,她可以将你的船炸成碎片。”

贝尔呆望着那两个女人和那根银索。他本以为刚才的爆炸是那个衣服上装饰有闪电的女人干的,并在心里确信她是一名两仪师,但艾格宁的话才让他明白,那场爆炸是来自那名被项圈束住的女人。没有人能对……“她是两仪师?”贝尔怀疑地问。他的脸上突然挨了一记重击。贝尔接连踉跄了几步,嘴唇上被艾格宁的铁手套打出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绝对不许提起这三个字,”艾格宁柔和的声音里透出刀锋般的危险。“这里只有罪奴,那些负铐者,现在她们总算是实至名归了。”她的眼睛似乎比冰还要寒冷。

贝尔咽下口中的鲜血,双手紧攥住体侧的衣服,他知道,即使自己手里有一把剑,他也不会带领船员对抗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但让自己的声音维持谦恭确实花费了他许多力气。“我无意冒犯您,队长,只是我并不了解您的习惯。如果我行为失当,一定是因为我的无知,我不是故意的。”

艾格宁看了他一会儿,才说道:“你们都是无知的,船长,但你们要偿付你们祖先的债务。这片土地是我们的,现在它还是我们的。随着回归之日的到来,我们将重新拥有它。”贝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会是说,那些关于亚图·鹰翼的事情是真的吧?但他并不敢说出这个想法。“你要把船驶向法美镇。”贝尔想出言反对,但艾格宁的目光让他保持了沉默。“你和你的船将在那里接受检查。如果像你说的,你只是和平的贸易者,那么你就可以在立誓之后恢复自由。”

“立誓?队长,立什么誓?”

“服从,等待,效忠。你的祖先应该把这个誓言流传下来。”

她让一名穿着普通盔甲的男人留守喷沫号,随后就召集其他的霄辰人回到长艇上。贝尔看见留下的那名士兵向离去的艾格宁队长深深鞠了个躬,他便断定那人的职衔不会很高。当喷沫号上的水手们扬帆启航的时候,留在船上的那名霄辰士兵并没有发布什么命令,他只是盘腿坐在甲板上,开始打磨自己的佩剑。看起来,他并不害怕孤身一人待在一群陌生大汉之间。当然,如果有哪个水手敢对那名士兵意图不轨,贝尔会亲自把他扔到海里去。虽然喷沫号仍然航行在岸边的浅水里,但那艘霄辰船就在深水中紧跟着她,两艘船之间大约有一里的距离。贝尔知道他们逃不掉的。在那名士兵回到艾格宁身边之前,贝尔必须照顾他平安无事,就像母亲照顾臂弯里的婴儿一样。

到法美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一路上,贝尔终于从这名霄辰士兵口里套出几句话。他是个黑眼睛的中年男人,在他的双眼上方和下巴上,各有一条旧伤疤,他称自己为卡班。对于爱瑞斯洋这一边的人,他所表达的只有完全的蔑视。和他说话时,贝尔不时会因为思考而停下来。也许他们真的……不,这太疯狂了。卡班说话的样子像艾格宁一样缓慢而有些模糊,不过艾格宁的声音像丝绸滑过铁块,而他的则像皮革摩擦岩石。他所说的大都是一些关于战争、饮酒和女人的事情。有一半的时间,贝尔无法确定他是在说现在这里的事情,还是在回忆他所来的地方,但不管怎样,他绝不会泄露贝尔想知道的事情。

有一次,贝尔问起了罪奴的事情,坐在舵手前面的卡班立刻用剑尖指着贝尔的喉咙。“小心你的舌头,否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这是关于王之血脉的事,不是你们这种人应该知道的,就连我也与此无关。”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咧嘴笑了一下,随后便继续用一块石头打磨他沉重、弯曲的佩剑。

贝尔抹了一把从领口流出的鲜血,决定再也不问这个问题了。

两艘船愈接近法美镇,贝尔就愈频繁地看见巨大的霄辰方形船,其中有一些船也在扬帆航行,但更多的都已经下锚停泊在岸边。每艘船都有悬崖一般高直的船首和船上城堡,就连海民的巨船也无法和它们相比。他也看到了几艘本地船,这些船头尖削的三角帆船,飞快地穿梭在绿色的波浪中,也给了贝尔一定的信心,让他相信艾格宁所说的会让他们离开的话是真的。

当喷沫号进入法美镇所在的岬角时,停在港湾中的霄辰大船着实让贝尔吓了一跳。他数到一百艘的时候,发现自己所计算的还不到总数的一半,而来来往往的船只早已让他眼花缭乱,他只好放弃了。他在伊利安、提尔和坦其克也见过这么多船同时停泊在港湾,但那些船都要小得多,其中有很多甚至是小渔船。贝尔沉着脸嘀咕了几句,命令喷沫号靠岸。那艘霄辰船像只牧羊犬般,一直紧盯着他们。

法美镇位于托门首半岛的顶端,从它再向西,就是一望无际的爱瑞斯洋了。高耸的悬崖将港口夹在中间,西侧的悬崖扼守着船只入港的必经之路,波涛守望者的塔林就矗立在那里。在其中一座高塔的外侧,悬挂着一只笼子,一个男人颓丧地坐在里面,双腿悬在笼子的铁栅外面。

“那个人是谁?”贝尔问。

卡班终于收起了一直在打磨的佩剑,实际上,贝尔一直怀疑他是不是要把这把剑磨到能刮胡子为止。霄辰人朝贝尔所指的地方瞥了一眼。“哦,那是第一守望者,当然,不是那个我们第一次到来时坐在那把椅子里的人。每次他死了,他们就会再选一个人出来,我们再把选出来的人放进笼子里。”

“为什么?”贝尔问。

卡班咧开大嘴,几乎露出全部的牙齿。“因为他们在守望错误的东西,忘记他们应该记住的事。”

贝尔将目光从这个霄辰人身上移开。喷沫号滑过最后一重波浪,进入港湾中平静的水域。我是一名贸易者,这与我无关。

法美镇就在岩石港湾后方的山坡上。贝尔说不出这座由黑岩砌成的建筑群,应该被看作一座大镇,还是一座小城市。不过他确信,这里没有一座建筑物能和伊利安最小的宫殿相比。

他指引喷沫号停靠在码头里的一个泊位上。当船员们将缆绳系在码头的木桩上时,这位船长又开始寻思,能不能把他的烟火卖给这些霄辰人。其他的都与我无关。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艾格宁也带着一队随从乘长艇来到了这个码头。那名罪奴依然跟在她身后,只是戴手镯的女人换了一个,和原先那个女人一样,她也穿着装饰红色条纹和闪电的衣服。那名罪奴依旧是低垂着头,愁容满面,只有别人和她说话时她才会抬一下头。在艾格宁的命令下,贝尔带领所有船员离开喷沫号,坐在码头上,由两名士兵监视着。艾格宁其他的手下则开始对喷沫号进行搜查,那名罪奴也加入了搜船的队伍。除此之外,艾格宁并没有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所以贝尔也没有说什么话。

这时,码头上出现了一个东西,贝尔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它。那是一只肥大的生物,身上覆盖着粗厚坚韧的灰绿色皮肤,楔形脑袋上伸出一支猛禽的长喙,以及三只怪异的眼睛。它在一个男人身边笨重地移动着,那个男人的甲胄上也画着三只眼睛,样子和怪兽的三只眼睛并无二致。穿着粗布衬衫和长背心的本地码头工人与水手立刻跪倒在地,并在那一人一怪经过的时候纷纷向后退去,但霄辰人却没有理会他们的到来。带领怪兽的男人看起来是用手势指引怪兽前进。

他们很快就消失在码头外的建筑群里,只剩下呆愣在原地的贝尔和他身后不住窃窃私语的船员。两名霄辰看守只是面带冷笑看着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不关我的事,贝尔提醒自己,他只需要照顾好自己的船就行了。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咸水和沥青味,阳光炙烤着贝尔的皮肤,让他感觉很难受。他不知道那些霄辰人要在他的船上找什么,这让他忧心不已。为什么在搜查的时候还要带上那个罪奴?海鸥在港口上方盘旋鸣叫。贝尔觉得海鸥的叫声里搀杂着笼子里那个人的哀嚎。不关我的事。

最后,艾格宁带领手下回到码头上。这个霄辰队长的手里多了一件用黄色丝绸裹住的东西。贝尔看在眼里,立刻提高警惕。那东西很小,一只手就可以完全拿住,但她却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住。

贝尔缓缓地站起来,他害怕自己的动作会刺激看守他们的士兵,不过那两名士兵只是用和卡班一样的轻蔑眼神瞧着他。贝尔对艾格宁说:“你看,队长,我确实只是个和平的贸易者。也许你的人需要买些烟火?”

“也许吧,贸易者。”艾格宁的语气里透出一种压抑的兴奋。这让贝尔感到一阵不安。她随后的话又增添了贝尔的这种感觉,“你跟我来一趟。”

她让那两名负责看守的士兵也跟她一起走,其中一名士兵推了贝尔一把,逼迫船长迈步前行。那名士兵的动作还不算粗野,贝尔曾见过农夫们用相同的方法催促耕牛向前进。他咬咬牙,跟上了艾格宁。

鹅卵石铺成的街道沿山坡一直向上,将海港的味道留在了后面。随着贝尔的前进,用石板铺顶的房屋变得愈来愈高大。街道上来来往往的都是本地居民,不时会有一顶放下帘幕的轿子由赤裸上身的轿夫抬着,从街上匆匆而过,反倒是身为侵略者的霄辰士兵却很少出现在街上。法美镇的人们看起来和没有被霄辰人占领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当有轿子或霄辰士兵通过的时候,无论是身穿脏破衣服的穷人,还是衣服上能看见一些装饰的普通平民都会鞠躬敬礼,直到经过的霄辰人消失了踪影,他们才敢把头抬起来。被看押的贝尔也受到了这样的敬礼。而艾格宁和她的士兵们根本没理会那些毕恭毕敬的本地人。

贝尔突然发现有些本地人带着匕首,甚至有不多的几个人还带着长剑。他对此感到非常惊讶。所以,他想也没想便脱口问道:“有些人是你们这一边的?”

艾格宁回头望着他,双眉紧锁,其间掠过一抹疑惑的神情。她没有放缓脚步,只是顺着贝尔的目光看了一眼街边的那些人,然后点点头。“你是说那些带武器的人,他们是我们的人,他们已经立下了誓言。”她突然停住脚步,用手指着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说:“你。”那个男人的衣服比别人华丽一些,他的腰间挂着一把长剑。

那个男人刚刚迈出一步,艾格宁的喊声让他悬在半空的脚蓦然定在那里,动也不动。畏惧的神情出现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线条刚硬的脸,但现在那张脸上只有想要逃跑的神色,但他仍转过身来,恭敬地一鞠躬,双手垂在膝侧,眼睛注视着艾格宁的靴子。“队长有何吩咐?”他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紧张。

“你是个商人?”艾格宁问,“你已经立过誓了?”

“是的,队长。是的。”他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艾格宁的双脚。

“当你驾着四轮马车进入内陆的时候,你对那里的人都说些什么?”

“他们必须服从先行者,等待回归之日,效忠归乡之人。”

“你是否曾想过用你的剑对抗我们?”

那个人的双手紧抓住膝盖,指节变得泛白,他的声音开始不住地颤抖。“我立下誓言,队长,我会服从、等待,还有效忠。”

“看见了吗?”艾格宁说着转向贝尔,“没有必要禁止他们携带武器。我们需要对外贸易,而商人必须有能力抵挡强盗的攻击。我们允许人们按照他们的意愿往来,只要他们能服从、等待和效忠就行了。他们的祖先打破了誓言,但这些人显然比他们的祖先聪明一点。”她回过头,继续向山坡上走去,士兵们则推着贝尔跟在她身后。

贝尔回头望了望那个商人。艾格宁已经走出了十几步,他却仍然保持躬身的姿势,待在原地。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直起身,朝街道的另一个方向跑去。

当一队骑马的霄辰人驰过他们身边,向山上赶去的时候,艾格宁和她的卫兵们并没有转头看上一眼,只有贝尔被吓了一跳。那些士兵的坐骑是一些有战马那么大的猫形生物,但它们身上又布满了闪烁着青铜光彩的蜥蜴鳞甲,生有长爪的四足紧抓着地上的鹅卵石。当骑兵队经过贝尔身边时,一只怪物坐骑额头上的三只眼转向贝尔,似乎正在打量他,而且,那目光中流露出的神情,仿佛是知道贝尔息事宁人的心思。贝尔接连打了几个哆嗦,几乎要栽倒在地。街上的法美人都尽力靠在身后的建筑物上,有些人还闭起了眼睛。霄辰人并没有对他们多加留意。

贝尔开始明白,为什么霄辰人会给予这些居民完全的自由。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胆量违抗这些霄辰人。罪奴,怪物。贝尔不认为从这里到世界之脊之间,有什么能阻挡这些侵略者的步伐。与我无关,他拼命提醒自己,并开始寻思在将来的贸易中要如何躲开霄辰人。

他们一直走到山坡的顶端,这里是小镇的边缘,再往前就是荒野丘陵了。小镇没有围墙。贝尔看见这里有一座招待内陆贸易者的旅店,旅店外有一座停放马车的大院子和马厩。这一片建筑差不多和伊利安的小贵族庄园差不多了。在最大的一座屋子门前有霄辰士兵守卫,屋前立着一面蓝色旗帜,旗子中央绣着一只双翼伸展的金色巨鹰。艾格宁带着贝尔走到这幢屋子前面,她先交出了自己的佩剑和匕首,才带领贝尔走进去,士兵们则被留在屋外。贝尔的额头开始冒冷汗。在这里,他能闻到大人物的气味。在大人物的地盘上和大人物打交道,总不会遇到什么好事情。

艾格宁将贝尔带到屋里的前厅,对一名仆人说了些什么。从那名仆人衬衫的袖子和胸口的螺旋形刺绣判断,他应该是本地人。贝尔相信自己听到了“大君”这个词。那名仆人急忙跑开了,过了一会儿,他跑回来,将他们带到了这座屋子的主厅。这里没有任何家具,连地毯都没有,打磨抛光的石头地板闪烁着微暗的光泽,墙壁和窗户全都用可以折叠的屏风遮住,屏风上则绘制着奇怪的鸟雀。

艾格宁一走进屋子,就停下了脚步,贝尔想问问他们目前身在何处,又为什么会在这里,但艾格宁只是扔给他粗暴的一瞥和一声低吼。贝尔哆嗦了一下,立刻闭上了嘴。不过艾格宁自己也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她的双手一直捧着那件从喷沫号上拿下来的东西,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掉了似的。贝尔一直在想那会是什么,但始终也想不出来。

突然间,一声轻微的锣响,艾格宁马上跪倒在地,将那个丝绸包裹小心地放在身边。贝尔看了她一眼,也屈膝跪下。大人物总是有奇怪的癖好,贝尔怀疑这位霄辰的大人物会比他知道的那些更为古怪。

两个男人出现在屋子另一端的门口。其中一名男子左侧的头发被刮得干干净净,而剩下的黄头发则被编成了一根辫子,从耳后垂下去,一直到了肩膀。他穿着深黄色的袍子,袍子的长襟下露出黄色的拖鞋和他的脚趾。另一个人穿着蓝色的丝袍,下摆一直拖到身后的地面上,袍子上装饰着织锦的鸟雀。他的头发完全被剃光了,而手上的十根指甲至少有一寸长,食指和中指的指甲还涂成了蓝色。贝尔不知不觉张大了嘴。

“你们见到的是图拉克大君。”黄发男人说道,“他率领先行者,实现回归之日。”

艾格宁放下双手,将身体蜷伏在地上,贝尔急忙学她的样子低头叩拜。即使是提尔大君也不会让别人这么做,他心想。从眼角的余光里,他看见艾格宁正在亲吻地面。他咬咬牙,心想,就算是效仿也要有个限度。反正他们也看不到我是不是做了。

艾格宁突然站起身。贝尔也想站起来,但他刚刚抬起一侧膝盖,从艾格宁喉咙里传来的怒喝和结辫子男人脸上不悦的神色立刻又让他跪了下去。他只得双眼紧盯着地面,嘴里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嘀咕着。就是面对伊利安的国王和全体九人议会,我也不会这样。

“你的名字是艾格宁?”那一定是蓝袍男人的声音。他舒缓的话语中就像是包含着歌唱的旋律。

“我在受剑日那一天得到这个名字,大君。”艾格宁谦恭地回答。

“这是个很好的样本,艾格宁,非常罕见。你想要一份酬劳吗?”

“大君的快慰就是我最好的酬劳。我为您而生,大君。”

“我会把你的名字告诉女皇,艾格宁。在回归之日后,王之血脉将获得新的名字。好好表现吧!也许你能获得一个更高于艾格宁的名字。”

“我的荣光从您而来,大君。”

“很好,你可以退下了。”

跪在地上的贝尔只能看见她的靴子退出屋门外,又在门口停了一下,贝尔猜她是在鞠躬。随后,屋门就关上了,此刻屋里一片沉寂。贝尔看见汗水从他的额头流下,滴在地面上。这时,图拉克突然开口说话:

“你可以起身了,贸易者。”

贝尔站起身,看见图拉克的长指甲间拿着的东西。是那块碟形昆达雅石。贝尔能清楚地看见上面的古代两仪师封印。贝尔想起艾格宁在他提到两仪师时的反应,冷汗立刻湿透了全身。不过,在大君黑色的眼睛里并没有仇恨与憎恶,他只是稍微有一点好奇。不管怎样,贝尔从不信任大人物。

“贸易者,你知道这是什么?”

“不知道,大君。”贝尔的回答像石头一样坚定。不能把谎话说得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自然的贸易者全都活不久。

“但你把它秘密地收藏起来。”

“我喜欢收集古董,大君,如果不好好收藏,它们很容易就会被别人偷走。”

图拉克望着手中黑白两色的石碟。“这是昆达雅石,贸易者,你知道这个名字吗?它比你心中所想的还要古老,跟我来。”

贝尔小心地跟着那个男人。他现在有点放心了,据他对大人物的了解,如果他们要召唤卫兵的话,也不必等到现在了。但依照他对霄辰人有限的了解,他们和其他人的思维方式并不一样。想到这里,他只好先摒除杂念,在脸上摆出一副坦然真诚的样子。

他被领进了另一个房间,这里的家具一定都是图拉克从霄辰船上带下来的。屋子里充满了曲线,贝尔看不到任何平直的地方。家具的木材全部经过抛光,上面布满了样式怪异的漆木纹。屋子的地板上铺着绣有花鸟图案的丝织地毯。地毯上则是一个环形的大橱柜、一把椅子,还有遮挡墙壁的折叠屏风。

结辫子的男人打开橱柜门,露出里面放置物品的隔窗,还有隔窗里各种古怪的小雕像、杯子、碗、瓶子。贝尔大致数了一下,差不多有五十多件,这些东西里,没有任何两件有相似的地方。当图拉克将那个碟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和它一模一样的碟子旁边时,贝尔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昆达雅石,”图拉克说,“这就是我要收集的,贸易者。只有女王本人有一个更好的收藏品。”

贝尔的眼睛几乎要蹦出眼眶。如果这个橱柜里的每样东西都是昆达雅石做成的,那仅仅是这个橱柜就能换取一个王国了,任何一个国王都会眼也不眨地达成这笔交易。他急忙把微笑堆在脸上。

“大君,请接受它,作为我献上的礼物。”贝尔不想失去那个碟子,但他更不愿意惹恼这个霄辰人。也许那些暗黑之友现在就会转而追踪他了。“我只是一名贸易者,我想要的只是往来贸易。让我走吧,我保证——”

图拉克的表情一直没有改变,但结辫子的男人却一声怒喝,打断了贝尔的话,“不削发的癞狗!你竟敢把艾格宁队长拿来的东西说成是你的!你以为,大君是……是商人吗!我们应该用九天时间剥去你的皮,癞狗——”图拉克伸出一根手指,他立刻安静下来。

“我不允许你离开我,贸易者。”图拉克说,“这块遍布破誓者的土地已经被暗影覆盖,我在这里找不到一个能交谈的人。你是个收藏家,也许你能说出些有趣的东西。”他慵懒地躺进房中惟一一把椅子里,双眼望着贝尔。

贝尔希望自己脸上的微笑能自然一些:“大君,我确实只是个普通的贸易者,一个普通人。伟大的大君屈尊和我说话是很不值得的。”

结辫子的男人对贝尔怒目而视,但图拉克似乎并不在意。这时,从一扇屏风后方闪出一位苗条俊俏的年轻女子,她迈着细碎的步子,飞快地走到大君身旁,双膝跪下,捧起一个漆木盘子,盘子上放着一只圆滑细长的杯子,杯中盛着的黑色液体不断腾起一团团蒸气。女子浑圆的面孔和深色皮肤让人模糊地想起海民。图拉克小心地用长着长指甲的手指拿起那只杯子,深吸一口杯子上的蒸气,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那女子一眼。贝尔看了那个女孩一眼,立刻把头转向一边,嘴里呼出粗重的气息。她白色的丝袍上绣着精致的花朵,但那件丝袍什么都遮不住,贝尔能直接看见女孩完全赤裸的身躯。

“卡芙的香气,”图拉克说道,“就像它的味道一样令人愉悦。现在,贸易者,我已经知道这里的昆达雅石比霄辰还要稀有。告诉我,一个普通的贸易者怎会拥有一片昆达雅石呢?”他浅啜杯中的液体,等待贝尔回答。

贝尔深吸一口气,心里寻思着该用什么谎言让自己逃出法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