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逃离白塔

艾雯和伊兰在白塔中匆匆前进,不断向她们遇到的每一位女子点头致意。今天有很多外面的妇女进入白塔,艾雯认为这是件好事。两仪师和见习生根本没有足够的精力照看这么多人。她们或者独自一人,或者结成小团体,打扮有穷有富,穿着来自许多不同地方的衣服,有些人身上还能明显见到一路的风尘。她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着,希望能向两仪师提出她们的问题,或者呈上她们的恳求。有一些女贵族、女商人,或是商人的妻子还带着她们的女仆。前来陈情的甚至还有几个男人,他们远离人群,单独站在一起。威严的白塔和周围的女人都让他们感到非常不自在。

奈妮薇走在一行人的最前头,她的双眼直视前方,披肩飘扬在身后,坚定的步伐仿佛在告诉周围的人们,她知道要去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事情,没有人能够阻挡她们,她们有充分的权力去做。当然,实际上的情况和她装出来的样子完全相反。她们现在穿在身上的都是她们来塔瓦隆时所穿的衣服。所以,放眼望去,她们也都只是些外来客。她们每个人都穿上了她们最好的衣服——裙子是专门为骑马而设计的,精致的羊毛披肩上绣满了繁复的图案。她们一路上尽量避免被别人认出身份。靠着人群的掩护,她们已经躲过了不少认识她们的人。艾雯认为照这样下去,她们便可以顺利地离开塔瓦隆。

“穿这身衣服,我们不该赶去托门首,而是应该在贵族花园里野餐。”奈妮薇面无表情地说着,而艾雯正帮她扣好灰绸衫上松开的钮扣,这件衣服上布满了金线绣花,珍珠花饰从奈妮薇的胸前一直延伸到袖口。“但这样我们就不会被别人注意了。”

艾雯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披肩,抚平了身上穿的金绣绿丝裙子,又回头看了伊兰一眼,金发王女穿的是蓝丝绣的奶油色衣裙。艾雯现在只希望奈妮薇的计划是正确的,至今为止,沿途的每个人还都只是把她们看成外来的陈情者、贵族,或者至少是有钱的女子。但艾雯自己总是无法适应这种情况,她很惊讶地发现,在穿了几个月的初阶生素白衣裙之后,她现在的这身华服让她感觉很不舒服。

她们经过一小群村妇身边,那些妇女都穿着结实的褐色羊毛外衣。看见奈妮薇等人的贵妇装扮,她们纷纷屈膝行礼。

她们一走过那些村妇,艾雯就回头去看明,明依旧穿着她的裤子和宽松的男式衬衫,棕色的斗篷和外衣也都是男孩们穿的,一顶老旧的宽边帽完全遮住了她的短发。“我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仆人。”出发的时候,她笑着对大家说,“像你们这样穿着的女士,没有仆人是很奇怪的。等到逃跑的时候,你们就会羡慕我的裤装了。”不过,现在她的肩上却扛着四个被寒衣撑得鼓胀的鞍袋。冬天肯定会在她们回到塔瓦隆之前来临的。鞍袋里还装了不少她们从厨房里偷来的食物,足够支撑到下一个居民点了。

“我不能帮忙拿一些吗,明?”艾雯轻声问。

“它们只是显得很粗笨,”明对她一笑,“其实不重。”她看起来认为这只是一个游戏,或者她是假装这么想。“人们肯定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像你这么高贵的女士会自己拿着鞍袋。放心,过不了多久,你就能自己扛鞍袋了,也许还有我的。如果你想的话,等我们……”她的笑容消失了,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急促,“两仪师!”

艾雯急忙向前望去。一位黑发如水、玉面无瑕的两仪师正从阶梯上走下来,一边还在倾听一位身穿乡村粗布衣的妇人不停地说着些什么。那位两仪师还没有看见她们,不过艾雯已经认出了她——塔其玛,褐宗两仪师,她曾经教授艾雯她们白塔和两仪师的历史。她的特长就是能在一百步外认出自己的学生。

奈妮薇一步不停地转向另一条侧廊,但立刻就有一名又高又瘦的见习生拉着一名初阶生的耳朵,从她们身边跑了过去。见习生双眉紧皱;初阶生则满脸通红。

艾雯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话来。“那是伊芮拉,还有爱丝,她们有没有注意到我们?”她不敢回头去看那两个人。

“没有。”明过了一会儿才回答,“她们只看见了我们的衣服。”艾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同时也听见了奈妮薇松了一口气的呼气声。

“不用等我们走到马厩,我的心就要蹦出来了。”伊兰低声嘀咕着,“艾雯,冒险就是这样的吗?心脏快跳到你的嘴里,胃却快坠到脚底下?”

“我想是吧!”艾雯缓缓地说。她发现自己似乎从没有渴望过冒险,从没有想过要像故事中的那些英雄一样,去做各种危险和令人兴奋的事情。现在,她觉得只有在经过一些事情之后,回头去看,才能感受到其中令人兴奋的那个部分,而真正的故事里,总是有着许多令人难过的地方。她把这种感受告诉了伊兰。

“但是,”王女顽固地说,“我以前从没经历过任何令人兴奋的事情。只要母亲还在干涉我的每一件事情,我想我的生活里也不会有什么能让我兴奋的事。但在我坐上王位之前,她大概永远都会那样干涉我。”

“你们两个安静一点。”奈妮薇说。她们正走到一个岔路口,除了她们四个之外,周围看不见半个人影。奈妮薇指着一段向下的窄阶梯说,“我们应该走这条路,如果我还没被拐弯和转角弄糊涂的话。”

奈妮薇嘴里虽然这么说,走下去的时候却没有片刻的犹豫,其他人也跟随在她身后。果然,阶梯尽头的小门外就是南马厩的泥土院子。初阶生的坐骑全被养在这里。不过,除非是晋升为见习生,或者被遣送回家,一般的初阶生都不会用到这些马匹。光芒闪烁的白塔这时已经耸立在她们身后,白塔周围的院子占据了许多地方。它的院墙比一些城墙还要高。

奈妮薇仰着头走进马厩,仿佛她是这座马厩的主人。这里弥漫着一股清新的干草和马鬃气味。从马厩上方的隔窗透进来的栅栏形光束,照亮了阴影中的两排畜栏。令人有些奇怪的是,长毛的贝拉和奈妮薇的灰母马就在门边的畜栏里。贝拉将鼻子探到畜栏外,朝艾雯轻声叫着。她们只看见了一名马夫,那是个长相讨人喜欢的中年汉子,上唇的小胡子里已经有了不少白丝。女孩子们看见他的时候,他正嚼着一根稻草。

“给我们的马上鞍。”奈妮薇用自己最具威严的嗓音对他说,“这两匹。明,伊兰,去找你们的马。”明放下鞍袋,拉着伊兰向马厩深处走去。

马夫望着走进马厩的两个女孩,皱起眉头,慢慢将稻草从嘴里拿开。“这一定有什么误会,女士,这些牲口——”

“是我们的。”奈妮薇坚定地说,她将双臂抱在胸前,刻意露出那枚巨蛇戒。“你现在就为它们备鞍。”

艾雯屏住了呼吸,这是她们计划中的最后手段。如果有什么人试图阻止她们,就由奈妮薇假扮两仪师去处理,当然这个办法对付不了两仪师和见习生,甚至连初阶生也瞒不过去。但一名马夫……

马夫朝奈妮薇的戒指眨了眨眼,随后又把目光转回到奈妮薇的脸上。“我接到的命令是准备两匹马。”最后,他用公事公办的口气向奈妮薇说道,“一位见习生和一位初阶生,而不是你们四个。”艾雯苦笑了一下。莉亚熏当然不会以为她们能自己把马偷出来。

奈妮薇看起来很是失望,但她的声音却变得更加严厉。“你快把那些马牵出来,为它们备鞍。或者你想让莉亚熏为你疗伤?当然,首先要她愿意。”

马夫念叨着莉亚熏的名字,但看见奈妮薇的目光,他马上就转过身,嘴里仍说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然后急急地向畜栏走去。当他勒紧第二匹马的肚带时,明和伊兰刚好牵着她们的坐骑回来。明的坐骑是一匹高大的斑点阉马;伊兰的则是一匹有着天鹅般弯曲长颈的枣红色母马。

当她们上马的时候,奈妮薇再次盯着那个马夫。“你肯定被告诫要对这件事保密。无论我们是两个人,还是两百人,在这一点上没什么差别。如果你想把这件事说出去,那就想想莉亚熏吧!”

当她们策马离开的时候,伊兰向后扔出一枚硬币,低声说道:“给你添麻烦了,你做得不错。”走出马厩外时,她发现艾雯正望着她,对她微笑。伊兰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母亲说,棒子和蜂蜜的效果总比只有棒子好。”

“希望我们不必用这两样东西去对付看门的卫兵。”艾雯说,“但愿莉亚熏也向他们下达了命令。”

不过,在白塔南边的塔罗人之门,她们并没有机会确定那些卫兵是不是接到过这样的命令。士兵们只是向她们匆匆鞠了个躬,就挥手让她们过去,甚至懒得多看她们一眼。卫兵的职责是把危险排除在白塔之外,而不是把什么人留在白塔里。

当四个女孩让坐骑缓步走过城中的街道时,从河面上吹来的凉风让她们赶紧戴上披肩的兜帽。马蹄敲击石板路面的声音,完全被人群的喧嚣和建筑物中传来的乐声所淹没。人们身上的衣着体现着各地的风情,从灰暗阴冷的凯瑞安衣装到鲜艳多彩的旅族服饰,可谓是一应俱全。四个女孩因为衣着华丽,又骑着高头大马,所以人们都会主动为她们让出道路。尽管如此,她们行进的速度还是快不起来。

艾雯根本没心思去欣赏那些高耸入云,又在云端以天桥相连接的巨塔;那些仿佛超级巨浪、风蚀悬崖,或是巨型贝壳的岩石建筑。两仪师经常会来到城中,在这样拥挤的人群里,很可能会有两仪师一直走到她们面前,而她们却毫无察觉。她发现同伴们也都和她一样紧张。直到巨森灵树林映入艾雯的眼帘,她才算稍稍松了口气。

巨树远远凌驾于那些建筑物之上,它们舒展健壮的树冠高度都在百幅以上。高大的橡树、榆树、羽叶木和冷杉与它们相比,都成了小矮子。树林周围有一圈长度超过两里的围墙,说是围墙,其实那只是一串连绵不绝的螺旋形岩石拱门。每道拱门都有五幅高,十幅宽。在围墙外边的街道上,挤满了马车、载货车和来往的行人,墙里却是一片生机勃发的青葱翠绿。树林既没有花园里那种人工化的呆板气氛,也不像荒野密林那般混乱幽深。它就好像是理想中的自然,它是最完美的草木组成的最美丽的森林。有一些树叶已经变色,星星点点的黄色和红色点缀在晶莹的绿色中,让艾雯觉得那就应该是秋木的样子。

林中有一些人在漫步,不过并没有人会注意这四个匆匆赶路的女孩。塔瓦隆城很快就从她们的视野中消失了,城中的噪音在这里也变得柔和许多,再向里走,噪音就完全被树林挡在了外面。只是走了十几步,她们似乎就已经和身边的城市离开了好几里的距离。

“她说的是小林的最北端。”奈妮薇喃喃地说着,不断向四周观望。“这里已经是最北……”两匹马突然从灌木丛中蹿出来,打断了奈妮薇的话。那是一匹浑身皮毛如同黑色绸缎的母马和一匹驮了许多东西的浅色驮马。莉亚熏正骑在黑色母马上。

莉亚熏猛地勒紧缰绳,黑马高扬起前蹄,停在原地。两仪师的面孔因为盛怒而扭曲,“我告诉过你们,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任何人都不行!”艾雯注意到驮马背上的提杆灯笼,觉得非常奇怪。

“她们都是朋友。”奈妮薇面不改色地说。这时,伊兰却插口说道:“请你原谅,两仪师莉亚熏,她们没有对我们说过,是我们听来的。我们并没有故意想听到什么我们不该知道的事情,但我们还是听到了。我们也想帮助兰德·亚瑟,当然,还有另外那两个男孩。”

莉亚熏紧盯着伊兰和明,将近傍晚的阳光从枝叶间斜射进来,让她们的脸深陷进兜帽的影子里。“那么,”莉亚熏终于开了口,她的眼睛仍旧盯着两个女孩,“我本来已经安排好别人照顾你们。但既然你们到了这里,四个人和两个人也不会有什么差别了。”

“照顾?两仪师莉亚熏,”伊兰说,“我不明白。”

“孩子,人们都知道你和另外那个女孩是她们的朋友。难道你以为她们离开之后,不会有人探问你们?你相信黑宗会因为你将要继承王位而对你温柔一些?如果你们还留在白塔里,你们有可能根本活不过今夜。”这番话让众人沉默良久。而莉亚熏已经掉转马头,向她们喊道,“跟上我!”

两仪师带领她们驰入树林深处。她们很快就见到一排高耸的铁栅,结实粗大的铁条紧密地排列在一起,栅栏顶端则是一列锋利的生铁矛尖。栅栏有一个向外的微小弧度,似乎它包围了很大的一片区域,因为树木的掩映,她们看不见栅栏向两边延伸到了什么地方。栅栏上有一道门,门上挂了一把大锁。莉亚熏从斗篷里拿出一把大钥匙,将锁打开。等所有人都进入栅栏之后,她又把锁重新锁上,随后,立刻又催马向前赶去。一只松鼠趴在她们头顶的树枝上,向她们吱吱叫了两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啄木鸟叩击树木的咚咚声。

“我们要去什么地方?”奈妮薇问。莉亚熏没有回答。奈妮薇带着气恼的神色转头望向伙伴们。“我们为什么要跑到这片树林里头来?我们应该找一座桥过河,或者找条船。这样,我们才能离开塔瓦隆,而这里根本没有桥和船……”

“这里有。”莉亚熏说道,“那个栅栏,它把所有人挡在外面,以免有人在这里伤害自己。但我们今天有特别的需要。”她的手指向前面一座又高又厚的石碑一样的东西,那个东西的一面雕刻着茂密的藤蔓和叶片。

艾雯的喉咙突然紧绷起来。她开始明白,为什么莉亚熏会带灯笼来,但艾雯一点也不喜欢她明白的那些事。她听见奈妮薇低声说:“道门。”她们两个都清楚地记得那次在道中的经历。

“我们曾经进去过一次,”艾雯也像奈妮薇一样对自己说道,“我们就能再进去一次。”如果兰德和其他人需要我们,我们就必须帮助他们。就是这样。

“那是真的……”明差点说不出话来。

“一座道门。”伊兰喘息着说,“我以为道已经无法再被使用了。至少,我不认为我们会被允许使用它。”

莉亚熏已经跳下马,从密密麻麻的植物浮雕中取下了爱凡德梭拉三瓣叶。两扇大门在颤抖的藤蔓叶片中缓缓开启,显露出昏暗的银色镜面,艾雯在镜中看见了她们的影像。

“你们不必跟我来。”莉亚熏说,“你们可以在这里等着我,在铁栅的保护下,直到我来找你们,或者是等抢先找到你们的黑宗两仪师。”她的微笑让人感觉不到丝毫的愉快,在她身后,道门已经完全开启。

“我没有说我会留在这里。”伊兰说。但她还是回头望了一眼阴影中的森林。

“既然我们已经做出了决定,”明的嗓音变得有些嘶哑,“那就让我们做到底吧!”她双眼紧盯着道门,艾雯以为自己听到了她的喃喃自语。“光明烧了你,兰德·亚瑟。”

“我必须最后一个进去,”莉亚熏说,“你们走在前面,我会跟着你们。”她也开始打量四周的森林,似乎以为会有人跟踪她们。“快!快点!”

艾雯不知道莉亚熏在害怕什么,但任何人如果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她们都很可能无法再使用道门。兰德,你这个羊毛脑袋的白痴,她想道,为什么你在惹麻烦的时候,不能让我逃过充当英雄的命运?

她用脚跟轻踢贝拉的腹侧,平常总是很稳健的长毛母马,这回却有些暴躁地向前蹿去。

“慢一些!”奈妮薇喊道,但已经太迟了。

艾雯和贝拉冲向暗镜中映射的自己,两匹长毛马的鼻子对到了一起,开始彼此融入。艾雯在冰寒的颤栗中也进入了她自己的镜像。时间似乎被延长了,刺骨的寒冷在一瞬间吞没了她,而每一瞬间都持续了数分钟之久。

突然间,贝拉在黑暗中被绊了一下,正迅速前冲的母马差点跪倒在地上,但贝拉最后终于还是颤抖着稳住了身体。艾雯急忙跳下马,试着去抚摸母马的前腿,想看看贝拉是否受了伤。她几乎有些感谢这片黑暗掩盖了她通红的面孔。她知道,这里的时间和空间与道门外完全不同。她就这样闯进来,实在太冲动了。

在她的身边,只有黑暗和敞开的道门的矩形轮廓。从这边看过去,道门就像是一个用雾玻璃挡住的窗口。没有光线能穿透它,黑暗似乎直接压在那个窗口上。但透过它,艾雯还是能看见其他人,她们用最慢的速度移动,仿佛是梦魇中的幻影。奈妮薇坚持要点亮那些灯笼,莉亚熏则有些气急败坏地接受了奈妮薇的主张。她显然正在要求其他人加快速度。

当奈妮薇催赶她的灰母马,缓缓通过道门的时候,艾雯几乎想扑上去抱住她。不过,她的注意力至少有一半都放在了奈妮薇带进来的那盏灯笼上。灯笼的光晕要比正常情况下小很多,黑暗在压迫光明,竭力想将它挤回灯笼里去。而艾雯已经开始觉得黑暗在挤压她了,就好像那黑暗是有重量的。但她只是对奈妮薇说:“贝拉没事,我也没摔断我的脖子,虽然那可能是我应得的下场。”

道曾经是光明的所在,但在它形成的时候,污染就已经开始了。暗帝对阳极力的污染,使道也无法逃脱腐败的命运。

奈妮薇将灯笼的提杆交到艾雯的手里,又从鞍袋旁拿起另一只灯笼。“只要你知道这是你自作自受就好了。”她嘟囔着,“只要知道,不要成真就好。”突然间,她轻声笑了起来。“有时候,我觉得乡贤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能创造许多谚语和俗话。你看,我又想出一个:你把脖子跌断,我把它接上,结果只能让它再跌断。”

艾雯发现自己也在笑,直到她想起自己正待在什么地方。奈妮薇为她带来的愉悦并不能持续很久。

明和伊兰迟疑地穿过道门,她们都牵着马,另一只手提着灯笼,她们显然是在害怕有怪物等在道里。等看到身边除了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两个女孩总算松了一口气。但黑暗的压迫很快就让她们紧张得有些不知所措。莉亚熏将爱凡德梭拉叶片放回原位,催马赶过了正在闭合的道门。驮马被她牵在身后。

不等道门完全关闭,莉亚熏一言不发地将驮马的缰绳扔给明,一边让自己的坐骑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她的灯笼照出地面上的一条白线,一行人就在她的带领下,沿着这条白线开始前进。地面看上去是石头的,上面布满了坑洼缺损,似乎是被强酸腐蚀过。艾雯匆忙地催赶着贝拉,但她并不能比其他跟在莉亚熏身后的同伴快多少。这个世界里,除了马蹄下的粗糙地板外,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有。

白线如箭一般直指前方,连接到一块巨大的石碑上,石碑表面镶嵌着白银铸成的巨森灵铭文。地面上的腐蚀痕迹同样能在这些铭文上看到。

“一块路标。”伊兰喃喃地说道。她在马鞍上坐直身子,不安地望向四周。“爱莉达曾经教过我一些关于道的事。但她并没有说很多,不够让我理解这些,”她又喃喃地说道,“也许是太多了。”

莉亚熏镇静地将路标和手上的一份羊皮纸卷相比对,艾雯想看看那份文件里写了些什么,两仪师却已经把它放回斗篷的口袋里。

两仪师带领众人离开路标,继续前进。她们面前似乎出现了一道黑色的墙壁,灯笼的光亮在碰到那面墙壁时都突兀地消失了,但艾雯还是能看见面前出现了一道粗厚的石栏杆。栏杆的很多部分都已经损毁。她们正在一座岛上,伊兰是这么称呼它的。黑暗的环境让艾雯很难确定这座岛的大小,但她认为脚下的这一片地面应该能扩展到一百步以外的地方。

有几座石桥和坡道从栏杆的开口处向外延伸,每个开口的边上都有一根石柱,上面雕刻着一行巨森灵文字。拱形的桥面没入黑暗,不知通向什么地方。坡道有的向上,有的向下,但艾雯只能看见它们开头很短的一段路。莉亚熏在每一根石柱前都会停留一段时间,仔细观察上面的铭文。最后,她选择了一条向下的坡道,带领众人走了下去。很快的,她们放眼所及,除了坡道和黑暗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一种压抑的寂静覆盖了每样东西。艾雯有一种感觉,就连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也无法传到灯光范围以外的地方。

坡道一直向下,又不断出现反向转折,它的尽头是另一座岛。艾雯看见了同样破损的栏杆、桥梁,还有坡道。莉亚熏又抽出羊皮纸卷,开始比对这里的路标。和第一座岛一样,这座岛看上去也像是一整块岩石形成的。艾雯希望第一座岛不会正悬浮在她们的头顶上。

奈妮薇突然说出了艾雯心中的想法。她的声音还算稳定,但在一段话里,她还是停顿了几次。

“这……这有可能。”伊兰的声音显得有些虚弱。她微微向上抬起头,又马上把头低了下去。

“爱莉达说,自然法则不允许道的存在,至少,在外面的法则是不行的。”

“光明啊!”明喃喃地说道,随后,她提高声音,“你到底要我们在这里待多久?”

两仪师淡金色的辫子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向前甩去。“直到我把你们带出去。”她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愈是打扰我,你们留在这里的时间就愈长。”说完这句话,她又转过头,开始研究手中的文件和面前的路标。

艾雯和其他人再没有说一句话。

莉亚熏从一座路标前进至另一座路标,带领众人走过一道又一道悬浮在无尽黑暗中的桥梁和坡道。两仪师很少会留意跟随她的几个人,艾雯很怀疑,如果她们之中有人脱了队,莉亚熏是否会回头去找一找。其他人也许都抱着相同的想法,所以她们都紧紧地聚在了一起,拼命地跟在黑母马的身后。

艾雯很惊讶地发现,她仍然能感到阴极力的诱惑,真源女性的部分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让她产生接触它、导引它的渴望。她本以为道中暗影的污染会将阴极力挡在外面。她能感觉到那种污染,只是那种感觉很模糊,而且和阴极力没有半点关联。但她确信,在这里接触真源就像是让她赤裸着胳膊,经过一层肮脏、油腻的液体,探入一杯净水。无论怎么做,她都会被污染。几个星期以来,艾雯第一次毫无困难地抵御住了阴极力的吸引。

当道以外的世界应该已经进入深夜的时候,她们来到一座岛上。莉亚熏突然跳下马,告诉众人,她们需要吃晚餐以及睡觉,在驮马背负的包裹里有食物。

“把包裹打开。”她只是笼统地说了这么一句,并没有详细地指派分工,“我们要用两天时间才能到达托门首。如果你们这些傻瓜忘记带食物,我也不能让你们连续饿上两天时间。”说完,她为自己的坐骑卸下马鞍,系上绊足,然后就坐在马鞍上,等待其他人为她拿来吃的东西。

伊兰将硬面包和干酪递给莉亚熏。两仪师显然不想和其他人一同用餐,所以四名伙伴就在离她远一些的地方开始吃她们的面包和干酪。女孩子们将马鞍摆成一圈,挤在一起。微弱灯光之外的黑暗让每个人都食不知味。

过了一会儿,艾雯说:“两仪师莉亚熏,如果我们遇到黑风该怎么办?”明有些茫然地重复着“黑风”这两个字,而伊兰则尖叫了一声。艾雯接着说道:“两仪师沐瑞说黑风是无法被杀死的,我们甚至无法伤害它。我能感觉到,这个地方的污染正在等待着我们运用至上力,那时,它就会吞掉我们。”

“除非我让你去做,否则你不能去想真源。”莉亚熏严厉地说,“如果你在道里试图导引,就很可能像男人一样疯掉。你没有经过训练,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那些男人造成的污染。如果黑风出现,我会对付它。”她绷紧双唇,盯着手中白色的奶酪。“沐瑞知道的事情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多。”话毕,她将奶酪扔进嘴里,唇边露出一丝微笑。

“我不喜欢她。”艾雯嘀咕道。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所以两仪师应该没听到。

“如果沐瑞能跟她合作。”奈妮薇低声说,“我们也能。我不喜欢她,也同样不喜欢沐瑞,但如果她们再次插手兰德和……”她闭上嘴,拉了拉披肩,黑暗的道中温度并不算低,但大家都感到一阵无法抵挡的寒意。

“黑风是什么?”明问。伊兰向她解释,其中还夹杂了一大堆“爱莉达说”、“母亲说”之类的东西。听到最后,明叹了一口气,“因缘有无穷的谜团,我不知道有哪个男人值得我这么做。”

“你不必来的。”艾雯提醒她,“你本可以在任何时候离开,没有人会阻止你离开白塔。”

“哦,也许我是一时鬼迷心窍。”明语带挖苦地说,“就像你和伊兰一样。因缘并不在乎我们想要什么,艾雯。你即使找到他,又能怎么办?兰德如果不跟你结婚该怎么办?如果他娶了别的女人,比如伊兰,比如我,那又该怎么办?”

伊兰咯咯地笑着说:“我母亲绝不会同意的。”

艾雯半晌没有说话。兰德也许不会有命娶任何女子。而如果他……她无法想象,兰德会做出害人的事情。如果他疯了呢?她必须有所作为,去阻止这件事,改变这件事。两仪师知道那么多东西,能实现那么多奇迹。如果她们能阻止这件事,为什么她们不去做?惟一的答案,就是她们不行。这正是她最害怕的。

艾雯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些。“我可没说过我会跟他结婚,你要知道,两仪师很少会结婚。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把心放在他身上。还有你,伊兰,我可不认为……”艾雯突然说不出口,她急忙用一阵咳嗽掩饰了过去。“我不认为他会结婚,但如果他真的想要女人,那对我来说,谁都可以。即使是你们,也无所谓。”艾雯觉得自己没有透露出真实的想法。“他就像一只骡子那么倔,犯了错也不会承认,但他很温柔。”她的声音开始动摇,她急忙用笑声来掩饰。

“无论你怎么说你不在乎。”伊兰说,“我想你会比我母亲更反对我和他的结合。他很有趣,艾雯,比我见过的任何男人都更加有趣。即使他是一个牧羊人,那也没什么。如果你真的蠢到抛弃他,那等我把你和母亲的意见踢到一边的时候,你就只能怪你自己了。他绝不是安多第一个平民王子。不过你不会那么傻的,所以,不必掩饰你的想法了。毫无疑问,你会选择绿宗,让他成为你的护法。据我所知,绿宗里只有一名护法的两仪师,都是那位护法的妻子。”

艾雯立刻开始满口胡言,说什么如果她成为绿宗两仪师,一定会要十名护法。

明望着她,双眉微蹙。奈妮薇则望着明,若有所思。她们这时从鞍袋里拿出适合旅行的衣服,开始默默无言地换装。在这种地方保持高昂的情绪并不容易。

艾雯很晚才睡着,即使睡着了,也是半睡半醒,不断做着噩梦。她没有梦到兰德,而是梦到了那个眼里喷火的男人。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戴着面具,露出了脸上无数条可怕的烧伤。他只是大笑着紧盯着艾雯。后来的梦更加可怕,艾雯梦见自己永远迷失在道中,黑风在追逐她。当莉亚熏用穿马靴的脚踢着她的肋骨,叫她起来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感谢这位两仪师。一夜过去,艾雯觉得自己根本没有睡觉。

第二天,莉亚熏更加严厉地驱赶她们。灯光成了代表白天的太阳。直到女孩们开始在马鞍上打盹,莉亚熏才命令这些昏暗的太阳落下。她们躺在石地上不到几个小时,就会被莉亚熏踢醒,在两仪师的喝骂声中迷迷糊糊地爬上了马背。坡道和桥梁,浮岛和路标,除了黑暗之外,艾雯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看见它们,直到最后无法再计算经过了多少这种东西。而小时和日夜对她来说,早已失去了意义,莉亚熏只是为了进食和让马儿休息,才会允许短暂的停留。黑暗更是压得她们抬不起双肩。女孩们像装粮食的麻包一样倒在马鞍上。只有莉亚熏仍然神采奕奕,两仪师似乎根本不受疲惫和黑暗影响,她仍然像在白塔时那样精力充沛,也像那时一样冰冷如霜。她不让任何人看一眼那份被她用来比对路标的文件,有一次,奈妮薇问到那份文件,她只是头也不回地扔过来一句:“你们不会懂的。”

当艾雯快要支撑不住沉重的眼皮时,莉亚熏又带领她们离开了一座路标,但这次她们的目标不是桥或坡道,而是一条坑洼不平的白线,白线的尽头,仍是一片黑暗。艾雯望向朋友们,她们都忙着跟随在两仪师身后。借助些微的灯光,艾雯看见两仪师似乎凭空拿了什么东西下来。那是爱凡德梭拉的三瓣叶。

“我们到了,”莉亚熏笑着对众人说,“我终于把你们带到了你们该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