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时光之轮所讲述的

兰德飞快地奔跑着,心脏剧烈地跳动。他惊惶地盯着这片包围他的荒凉丘陵。这里的荒凉不是因为春天的迟来,春天从没来过这里。冰冷的冻土在他的靴子底下碎裂,里面连一片苔藓都看不到。兰德爬过一块块有他两倍高的巨大砾石,黄土将它们覆盖,仿佛上面从未碰触过一点雨丝。血红色的太阳如同一个肿胀的圆球,比盛夏正午的太阳更加耀眼,放射出的阳光几乎要刺瞎他的眼睛。铅灰色的天空中,纯黑和亮银色的云团在剧烈地翻腾着,一直延伸到四周的地平线。但这些翻滚的云团中却透不出一丝微风吹过地面。而在如此强烈的阳光下,周围却仿佛深冬时一样冰寒刺骨。

兰德一边跑,一边回头望向身后,但他看不见追踪他的人。到处都只有荒凉的山丘和犬牙交错的断岩,许多岩石上冒起丝丝缕缕的黑烟,汇入到天空中翻滚的云团里。虽然他看不见那些猎杀自己的东西,但能听见背后传来的一阵阵嗥吼,吼声中充满了杀戮的兴奋和获取鲜血的喜悦。是兽魔人。它们距离他愈来愈近,而他的力气几乎已经耗尽。

在绝望的挣扎中,兰德爬上一座刀刃般的山脊顶端,随后便呻吟一声,跪倒在地上。在他面前是一片壁立千仞的悬崖,悬崖外是宽阔无际、深不见底的幽谷。烟雾覆盖着谷底,形成一道厚重的灰色湍流,缓慢而毫无停顿地撞击着山壁。这片灰色烟雾上不时会透出几块红色的亮斑,仿佛下面突然爆发了大火,又突然熄灭。谷底传来隐隐的雷鸣声,闪电在灰雾中穿行,有时会一直击入苍空。

但让兰德失去所有力量、只剩绝望的并不是这道深谷。在这片狂暴的气体中央,耸立着一座尖峰,比他在迷雾山脉见过的任何高山都更高。山峰的颜色是失去所有希望的黑,一根阴冷的岩石尖柱,一把刺入苍穹的匕首,那是他哀凄的源头。他从没见过它,但他认得它。关于它的回忆像水银般在他的脑海中流动,他想要碰触时,却又从他的指缝流走,向四周散去。但他知道,那些记忆是存在的。

看不见的手指碰触了他,抓住他的手臂和双腿,要将他朝那座山拖去。他的身体抽搐着,准备服从,他的手臂和双腿是僵硬的。他以为自己能用手指和脚趾抓住石缝,实际上却做不到。幽魂般的丝线缠绕在他的心上,拖着他,唤他前往那座尖峰。泪水流下他的脸颊,他瘫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意志如同破桶中的水般汩汩外流。再过一会儿,他就会放弃所有反抗,去到他被召唤前往的那个地方。他会服从,就像他被命令的那样。突然间,他发现了另一种情绪:愤怒。推他,拉他,他不是要被赶进羊圈里的羊。愤怒打成了一个坚硬的结,他紧紧抓住那个结,如同在洪水中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侍奉我,一个声音在他沉寂的意识中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如果他竭尽全力去听,他应该能认出那个声音。侍奉我,他摇着头,想要将那个声音赶出脑海。侍奉我!他朝黑色的山峰挥舞拳头。

“光明扑灭你,撒丹!”

死亡的气息突然紧裹住他。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渐渐清晰。那个人身上的斗篷颜色如同干涸的血液。那张脸……兰德不想去看那张正在俯视他的脸。他不愿想到那张脸。那张脸烧灼着他的思绪,让他痛苦不堪。一只手向他伸过来。兰德不在乎自己是否会跌落悬崖,只是拼命地向远处退去。

他必须离开,远远地离开。他跌落下去,在空中翻滚着。他想要喊叫。为此,他用力地吸进空气,但他完全无法呼吸。

突然间,他已经不在那片死寂的土地上,不再向下跌落。他的靴子踩着冬日的枯草,他却觉得仿佛碰触到了柔软的花朵。看见零星立在周围的乔木和灌木,他几乎要欣喜得笑了起来。现在他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有些起伏的平原。远处立着一座孤山,它的峰顶破碎尖峭,但并不让人感到害怕和绝望。那只是一座山,只是怪异地孤立在平原上,并不与其他任何山脉相连。

一条宽阔的河流从那座山边流过。在河中间的一座岛上矗立着一座城市——一座只应该出现在走唱人传说中的城市。高大的城墙在温暖的阳光下闪烁着白色和银色的光彩。兰德带着放松和喜悦的心情向那座城市走去。曾经有人告诉过他,他在那里能找到安全和平静。

随着和那座城市之间的距离缩短,他逐渐看清楚那些凌空高耸的尖塔,纤细精巧的步桥悬在半空,连接彼此。河两岸都有宽大的拱桥连接城市所在的岛屿。即使在很远的距离之外,兰德也能看到桥面上精致的石雕花纹。那些桥墩看起来是那么细巧,兰德甚至怀疑它们怎么能承受住如此湍急的河流。在桥的另一端就是安全,是庇护所。

一阵寒意突然袭过他的骨髓,他的皮肤上覆盖了一层冰冷的黏滞感,周围的空气变得恶臭阴寒。他没回头便跑了起来,要逃离那个用冰冷手指抓挠他的后背、扯拉他的衣服的追踪者,逃离那个吞噬光明的人,那张脸……他无法回忆起那张脸,留在他脑海中的只有恐惧。他不想回忆起那张脸。他奔跑着,地面在他脚下向后退去,起伏的丘陵,平坦的原野……他像一只发疯的狗般想要吠叫。那座城市离他愈来愈远。他跑得愈快,光亮的白墙就以更快的速度远离他。庇护所愈来愈小,直到只剩下地平线远方一个黑点。追踪者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衣领。他知道,如果那些手指碰到自己的皮肤,自己一定会疯掉,甚至更糟,更可怕。就在可怕的结果即将到来时,他踉跄了一下,摔跌下去……

“不——!”他尖叫着……

……跌在石板路上,他痛得哼了一声,肺里的空气全被挤了出去。他满心狐疑地站起身,刚才他在远处看到的那些宏伟大桥,现在就在他的面前。面带微笑的人们不停地从他身边走过。那些人穿着色彩各异的服装,让他恍若身处于一片盛开着各色花朵的园圃中。他们之中有人在对他说话,他听不懂,却又觉得自己仿佛应该明白这些辞句。这些面孔都很友善,人们招手让他向前走,走过那座精美华丽的桥,朝那面有一道道银色斑纹的城墙走去,一直走到城墙里面,走向在那里等待他的安全庇护。

他加入川流不息的人潮中,跨过大桥,走进高大的城门。城门里简直是一片仙境,即使是最平庸的建筑也如同尘世间的宫殿一样华美。这些建筑物虽然是用石块砖瓦筑成,却仿佛同样拥有生命的气息。任何一幢房屋、一座纪念碑都会让他瞪大眼睛,吃惊不已。音乐沿着街道飘扬,它们由上百首不同的歌曲组成。乐声和城市里无数人发出的嘈杂声和谐地融为一体,形成一种盛大的、充满欢愉的气氛。空气中弥漫着芬芳的香水气味、刺鼻的香料味、甘美的食物香气和令人适意的花香,全世界所有美好的气息可能都聚集在这里了。

这座城市的街道宽阔异常,路面都用灰色的石板铺成,笔直的街道一直朝城市中心延伸而去。街道的尽头屹立着一座新雪般的白色高塔。那座塔就是安全所在之地,也是他寻求答案的地方。但这座城市是他做梦也没想过要拜访的。如果他耽搁一点时间,不那么急着奔向那座高塔,应该不会怎么样吧?他转向一条狭窄些的街道,那里有许多小贩在兜售各种奇异的水果,还有不少杂耍艺人在表演各种节目。

在他面前,街道尽头处是一座雪白的高塔。还是那座塔。等一会儿,他想道。随后他转过另一个街角,在街道的尽头同样是那座白塔。他又转过一个街角,再一个街角。每一次,那座美丽的高塔都会映入他的眼帘。他转身逃走……却突然停住脚步,白色的塔就在他面前。他不敢回头,害怕在那里看到同样的巨塔。

包围他的面孔仍然友善,但那些友善中充满着破碎的希望,被他摧毁的希望。人们仍然在招手让他向前,那些是恳切的招手——走向那座塔。他们的眼睛闪烁着极端的渴望,只有他能满足他们,只有他能拯救他们。

那好吧!他心想。毕竟那座塔正是他想去的地方。

他朝那座高塔迈出了第一步,失望的表情立刻从包围他的那些面孔上消失了。那些脸上洋溢着微笑。他们和他一同前行,小孩子们将花瓣撒在他的路上。他困惑地回头张望,想知道这些花瓣是为谁而撒的。但他身后只有更多微笑的人向他打着手势。他们一定是为我这么做的,他心想。这个念头刚出现,所有这些在他的眼中都不再奇怪了。这种变化甚至让他吃了一惊。但这种怪异感很快就消失了,一切都已经理所当然。

那些人之中有一个唱起了歌,然后另一个人也加入其中,渐渐地,所有人都放开歌喉,似乎是在齐声诵唱起一首辉煌的赞美诗。他仍然不懂得他们的辞句。但他知道,这首由十几个不同旋律融合在一起的动人歌曲,是在为喜悦和救赎发出的欢呼。乐手们加入流动的人群中,用大小各异的长笛、竖琴和小鼓为歌唱者们伴奏。他以前听到过的所有歌曲都完美无瑕地融入这首赞歌中。少女在他周围舞蹈,将散发着芬芳气息的花环挂在他的脖子上。她们对他微笑。每前进一步,她们就显得更加快乐。他不禁也朝她们报以微笑。他的双脚跃跃欲试地要加入她们的舞蹈之中。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起舞了。他的脚步完美地踏在节拍上,仿佛他从出生起就知道这些旋律。他仰起头,大声欢笑。他的脚步从未如此轻盈过,伴着……他记不起那个名字,但这并不重要。

这是你的命运。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中悄悄响起,如同突然出现在这一片赞歌中的一根丝线。

仿佛巨浪顶端的一根树枝,他被人潮裹挟着走进城市中心一座巨大的广场。这时他才看清,那座白色高塔的基座是一座由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巨大宫殿,或者,看起来更像是从一整块白石中雕刻出来的,呈曲线形的墙壁和穹顶,纤巧的尖塔直指天空。盯着这座宏伟的建筑,他不由得张大了嘴,心中充满惊愕与敬畏。宽阔的石砌阶梯从广场通向这座宫殿。在阶梯底下,人们停住脚步,而他们的歌声更加高亢嘹亮。高涨的歌声托起他的脚步。你的命运。那个声音又在低响,只是更加坚持,充满渴望。

他不再舞蹈,也没有停步。他毫不犹豫地踏上阶梯,这里是他所属于的地方。

蔓草花纹覆盖在阶梯顶端的大门上,那些花纹是如此精致繁复。他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刀刃能刻出这样的花纹。大门向两旁洞开,他走了进去。随着雷鸣般的震响,大门在他的身后闭合。

“我们一直在等你。”魔达奥嘶声说道。

兰德猛地坐起身,大口喘着气,颤抖着,双眼瞪着前方。看见谭姆仍然安稳地睡在床上,他才渐渐平缓了呼吸。燃烧到一半的原木在壁炉中喷吐着火焰,炉膛里平整地铺着一层木炭,有人在他睡着时添过柴火。一条毯子堆在他的脚边,那一定是他醒来时落在地上的。那副简陋的担架也不见了。他和谭姆的斗篷都挂在门板的挂钩上。

兰德用仍然在颤抖的手擦去脸上的冷汗,一边思忖着,在梦中叫出暗帝的名字是不是会像在现实中称呼他的名讳一样引起他的注意。

窗外已是夜幕低垂,又圆又大的月亮出现在天边,星星在迷雾山脉上空闪烁着。他已经睡了一整个白天。他揉着肋侧的酸痛处,显然他熟睡时剑柄一直顶在那里。除了这个之外,他的胃到现在都还是空的,怪不得他会做噩梦。

听到肚子咕噜的响声,他立刻站起身,走到艾威尔太太留下的那只托盘旁,掀开白布。虽然他睡了那么久,牛肉汤却还是温的,硬壳面包也是。艾威尔太太一定换过了托盘。只要她认为你应该吃一顿热饭,她就不会放弃,直到暖热的食物进入你的口中为止。

兰德急忙喝下一些肉汤,在两片面包里夹了些肉和奶酪,就迫不及待地将手中这堆食物都塞进嘴里。他一边大口咀嚼着,一边又回到父亲身旁。

艾威尔太太显然也照顾过了谭姆。他的衣服已经被脱了下来,整齐地叠好,放在床边的桌子上,一条毯子一直盖到他的下巴。兰德摸了摸父亲的额头,谭姆睁开眼睛。

“是你啊,孩子。玛琳说你在这里,但我甚至没力气坐起来看看你。她说你太累了,不该吵醒你。她决定的事,就连布朗也得听。”

谭姆的声音很虚弱,但目光却清亮而坚定。兰德知道,两仪师是对的,只要经过足够的休息,父亲就能像以往一样健康。

“你能吃些东西吗?艾威尔太太在这里放了些吃的。”

“她已经喂过我了……如果那算是喂的话,只让我喝了一点汤。如果一个男人的胃里只有一点汤,他又怎么能不做噩梦……”谭姆从毯子下面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兰德腰上的剑。“看来,那并不是一个梦。玛琳说我生了重病,我那时还以为自己只是……但只要你没事就好。农场怎么样了?”

兰德深吸一口气。“兽魔人把羊都杀死了,牛可能被掳走了。房屋需要好好清理一下。”他虚弱地笑了笑,“我们比另一些人要幸运。它们烧光了半个村子。”

兰德把一切都告诉了父亲,或者至少是大部分情况。谭姆仔细听着,不放过儿子任何含糊的地方。兰德不得不讲述了从树林中返回农场,杀死兽魔人;奈妮薇确认谭姆必死无疑,依靠两仪师的力量才将他救活的所有细节。谭姆睁大了眼睛——伊蒙村有一位两仪师。不过兰德还是没说出从农场走到村里的过程、他的恐惧,以及路上的那名魔达奥,父亲在高烧中说的呓语和他在床边做的噩梦更是只字未提。现在还不行。但他不能回避沐瑞对他说过的那些话。

“现在这个故事已经足以让走唱人四处传诵了,”听完儿子的叙述后,谭姆喃喃地说道,“兽魔人想要你们这些男孩做什么?光明拯救我们,或者是暗帝想要你们?”

“你认为她在说谎?艾威尔师傅也证实了只有两座农场遭到攻击,还有卢汉师傅和考索恩师傅的房子首先遭到火焚的事。”

谭姆沉默了一段时间才说道,“把她向你说的话复述一遍,不要错过她说的每一个字。”

兰德只能努力照父亲的吩咐去做,谁能记得自己听到过的每一个字?他咬着嘴唇,搔着头,一点一点地把沐瑞说过的话背诵出来,竭力不漏掉任何一个字。最后他说,“我想不起来还有别的了。其中有一些我不太确定是她原本说的那样,但应该很接近。”

“应该可以了。我们必须这样。你要明白,小子,两仪师擅长各种诡谲伎俩。她们绝不说谎,但两仪师口中的事实并不总是你所想象的事实。你一定要小心。”

“这些我也知道,”兰德不服气地说,“我不是小孩。”

“你不是了,不是了。”谭姆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烦恼地一耸肩。“但我还是应该和你一起走的。两河外面的世界和伊蒙村并不一样。”

这是个好机会,可以向父亲询问外面的世界和他过去的事情。但兰德却没抓住这个机会,他吃惊地张大了嘴:“就这样?我还以为你会劝我不要跟她去。我以为你会用一百个理由说服我不应该离开。”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希望谭姆能给他一百个这样的理由,或者只是一个也好。

“也许没有一百个,”谭姆喷了一下鼻息,“现成的理由的确有几个,只是它们都不算什么。如果兽魔人在追猎你们,你们在塔瓦隆肯定比在这里更安全。一定要记住,在那里要非常小心。两仪师只为了她们自己的理由而做事情,她们的理由和你所想的不会总是一样的。”

“走唱人也这么说。”兰德缓慢地说道。

“那么他就是个有理智的人。你要仔细听,认真想,紧紧管住你的舌头。这些是在两河以外的任何地方都要谨记的,尤其是在对付两仪师的时候,还有那些护法。无论告诉岚什么,沐瑞都会知道。护法和两仪师之间肯定有约缚,就像太阳肯定会升起一样。他不会向两仪师隐瞒多少秘密,或者根本就不会有任何隐瞒。”

兰德对于两仪师和护法之间的约缚所知甚少,但他听到过所有关于护法的故事里都有这种约缚,而且它通常都会在故事里起很大的作用。那是一种和至上力有关的东西,一件两仪师赠与护法的礼物,或者是他们之间的某种交换。故事里的护法都因为约缚而获得许多能力。他们的伤口愈合速度比普通人快;即使没有食物、饮水和睡眠,他们也能旅行很长一段路程;兽魔人和其他暗帝的生物和他们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们就能察觉到。大概因为这样,岚和沐瑞才会在兽魔人袭击之前就向村民们发出警告。至于两仪师从约缚中得到了什么,故事中完全没提到过,但兰德相信她们绝不会毫无所获。

“我会小心的,”兰德说,“我只是希望知道这一切是为什么,但至今我也理不出一个头绪。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们?”

“我也很想知道,孩子。该死的,真希望能知道答案。”谭姆重重地叹了口气。“嗯,破开的蛋无法再塞回到蛋壳里。你还能留在村里多久?我再过一两天就能站起来了。我们能再繁育出新的羊群。奥伦·多提有一些不错的羊愿意出让,他的牧草已经不多了。还有琼·赛恩也是。”

“沐瑞……两仪师说你必须卧床休息一两个星期。”谭姆开口要说话,但兰德继续说道,“她已经和艾威尔太太谈过了。”

“哦,嗯,也许我能说服玛琳。”但谭姆的语气显然没什么信心。他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儿子。“你这么吞吞吐吐的,你是不是很快就要离开?明天?今晚?”

“今晚。”兰德平静地说。谭姆伤心地点点头。

“是的,如果一定要这样,最好不要耽搁。但你以后就知道我会不会真的躺上‘一两个星期’了。”他恼怒地拉了一下毯子,却没表现出多么有力的样子。“也许我在一两天之后就能追上你们,在大道上与你们会合。就让我们看看玛琳能不能把我捆在床上吧!”

一阵敲门声响起,随后门口出现岚的身影。“快点道别吧,牧羊人,然后赶快过来,下面有麻烦。”

“麻烦?”兰德说。护法只是不耐烦地说了一声。

“快点!”

兰德急忙抓起斗篷,又伸手去解剑带,但谭姆制止了他。

“留着这把剑,你比我更需要它。光明保佑,但愿我们两个都用不着它。小心点,小子,听见了吗?”

兰德不顾岚的催促,弯腰用力抱住父亲:“我会回来的,一定会。”

“你当然会。”谭姆笑着,他也虚弱地抱了一下兰德,又拍了拍儿子的背。“我知道,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会有两倍的羊要你去照顾。现在,走吧,不要让那家伙生气了。”

兰德竭力想再多留一会儿,想要寻找一些词汇,好说出那个他说不出口的问题。但岚已经走进房间,抓住他的手臂,把他向走廊里拖去。护法穿着一件灰绿色的鳞片甲,他的声音中满是怒意。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你不明白麻烦是什么意思吗?”

麦特正等在房间外面,他穿好了外衣和斗篷,拿着长弓,一只箭囊挂在他的腰间。他不安地在双脚之间来回移动着身体,一边用流露着不耐烦和畏惧神情的目光向楼梯瞥去。“这和故事里的不太一样,兰德,是不是?”他用有些沙哑的嗓音说道。

“什么样的麻烦?”兰德问。但护法已经跑在前面,一步两阶地下了楼梯。麦特紧跟在护法身后,一边还焦急地向兰德招着手。

兰德披上斗篷,跟随他们跑下楼梯。大堂里的光线很弱,半数蜡烛已经燃尽,其余的也所剩不多。除了他们三个之外看不到别人。麦特站在一扇前窗旁,向外面窥看着,仿佛是害怕被外面的人发现。岚将旅店大门打开一条缝,也向院子里望去。

兰德很好奇他们在看什么,便走到护法身边。护法压低声音提醒他小心,但还是将门缝开大一点,让兰德能看到外面的情形。

一开始,兰德还不确定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约三十几个村中的男人聚集在被烧成焦壳的卖货郎马车旁边,其中有几个人手里举着火把,照亮了夜色。沐瑞面朝着他们,背对旅店,姿态轻盈地靠在手杖上。哈里·科普林和他的兄弟达奥,还有比力·康加一同站在最前面。森布也在人群中,一副很不自在的样子。兰德惊讶地看到哈里竟然在向沐瑞挥舞拳头。

“离开伊蒙村!”那名农夫气急败坏地喊道。人群中也传出几个应和他的喊声,只是显得有些犹豫,而且没有人向前踏出一步。他们也许更愿意聚在一起和两仪师交涉,而不是站出来和两仪师单独对峙。况且这位两仪师如果被他们的行为激怒,也是理所当然的。

“是你带来的那些怪物!”达奥吼道。他在头顶摇晃着一支火把。人群中也传来喊声,“你带它们来的!”、“这是你的错!”带头叫喊的正是他的表亲比力·康加。

哈里用手肘顶了顶森布。老茅屋匠咬住嘴唇,瞥了他一眼。“那些怪……那些兽魔人在你来之前根本就没出现过。”他嘟囔着,声音小得刚好能被听见。然后他就开始左顾右盼起来,仿佛是希望自己能待在别的什么地方,或者是正想这么做。“你是两仪师。我们不想让你这种人到两河来,两仪师的背后总是跟着灾祸。如果你留在这里,你只会带来更多灾祸。”

森布的演讲没有在村民中引起反应,哈里挫败地皱起眉。突然间,他抓起达奥手中的火把,用它指向沐瑞。“出去!”他喊道,“否则我们就烧了这里,把你逼出去!”

人群陷入一片死寂,惟一能听到的只有一些人后退时拖着脚步的声音。两河人在遭受攻击时会奋力反击,但暴力在这里并不被认可,威胁恐吓别人对两河人来说更无法接受。大家在气愤至极的时候顶多只是相互挥挥拳头。现在森布、比力·康加和科普林兄弟已经被丢在人群前面。比力看起来仿佛也想后退的样子。

哈里不安地看了一眼士气不足的人群,但他很快又恢复过来。“离开这里!”他继续喊道。达奥和他一起叫喊着,比力也加入其中,只是喊声弱一点。哈里瞪了其他人一眼,村民们却纷纷躲开他的目光。

布朗·艾威尔和哈兰·卢汉跑了过来,站在两仪师和人群之间。村长手里轻松地拎着他用来给酒桶敲上塞子的大木槌。“有人要烧我的旅店吗?”他轻声说道。

科普林家的两个人后退了一步,森布慢慢拉开和他们的距离,比力·康加则钻进人群里。“不是的,”达奥急忙说,“我们绝对没这么说过,布朗……呃……村长。”

布朗点点头。“那么也许我听到你说要伤害我旅店里的客人?”

“她是两仪师——”哈里气愤地说,但他看到哈兰·卢汉的动作,立刻闭上了嘴。

铁匠不过是伸懒腰般地举起双臂,将两只硕大的拳头握了一下,骨节中发出咯咯的响声。看哈里的样子,仿佛那双拳头已经来到他的鼻子下面了。哈兰将双臂抱在胸前。“请原谅,哈里,我不是要打断你的话,你要说什么?”

哈里只是缩起肩膀,一副要钻进空气里消失掉的样子,显然已经不想再说任何话了。

“你们让我很吃惊,”布朗仍旧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帕特·亚卡,你儿子昨晚腿断了,但我今天看到他在好好地走路。尤德·坎德文,昨晚你背后被砍了一刀,让你只能像死鱼一样趴着,直到她将双手放在你身上,现在这一切仿佛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你背上几乎连一道伤疤都没有。还有你,森布。”正在往人群里钻的森布在布朗的瞪视下不得不停住脚步。“村议会的任何成员如果出现在这里都会让我大吃一惊,对于你尤其如此。如果不是她,你的手臂只能没用地挂着,你身上还会有一大堆烧伤和瘀伤。即使你不感激她,难道你没有一点羞耻心吗?”

森布半举起右手,又恼怒地将头转向一边。“我不能否认她所做的事,”他的确是有些惭愧地嘟囔着,“但她是两仪师,布朗,如果那些兽魔人不是因为她才来的,那还会是为了什么?我们不想让两仪师出现在两河,不要把她们的灾祸带给我们。”

一些躲在人群里的人这时喊道,“我们不要两仪师的灾难!”“让她走!”“赶走她!”“如果不是因为她,它们为什么会来这里?”

布朗的脸上显出怒容,但还没等他说话,沐瑞忽然将手杖高举过头,用双手将它飞快地旋转起来。兰德和村民们全都吃惊地盯着她。两束白色的火焰从手杖两端喷射而出,如同两枝雪亮的矛尖随手杖飞旋。就连布朗和哈兰也开始从沐瑞身前退开。沐瑞猛地将双臂在面前伸直,双手平端手杖,白色的火焰仍然在杖端喷射,比火炬还明亮。人们一边后退,一边抬手遮挡耀眼的白光。

“亚以蒙的血脉已经落到这般田地了吗?”两仪师的声音并不大,但压倒了所有其他声音,“只是吵嚷着要像兔子一样躲起来?你们已经忘记了你们是谁,忘记了你们的历史,但我希望你们至少还能继承一点祖先的血统,一些浸润在血液骨髓中的记忆。也许这点血统和回忆将支撑你们度过即将到来的长夜。”

没有人说话。科普林家的两个人已经失去任何开口的欲望。

布朗说:“忘记了我们的历史?我们一直都是这样,最诚实的农夫、牧羊人和工匠,两河人。”

“南方的那条大河,”沐瑞说,“这里的人称它为白河,但在远离这里的东方,人们仍然在用它原来的名字称呼它——曼埃瑟兰河。古语中,它的意思是高山家园中的水,那波光粼粼的水流曾经流淌在一片勇敢与美丽的土地上。两千年以前,曼埃瑟兰河边的高山上屹立着一座宝石般瑰丽的城市,即使是巨森灵石匠也会因为她的绝美而流连忘返。现在被你们称为阴影森林的地方,曾经遍布美好的庄园和肥沃的耕田。所有居住在那里的人都视自己为高山家园的子民,曼埃瑟兰人。

“他们的国王是亚以蒙·亚凯·亚索林,卡奥之子,索林之孙。艾瑞恩·爱伊莲·爱卡兰是他的王后。无畏的亚以蒙,任何赞颂的言辞都无法说尽他的勇气,即使在他的敌人之中,也会称赞勇士为拥有亚以蒙之心。美丽的艾瑞恩,鲜花会为了她的微笑而绽放。勇敢与美丽的人,他们的睿智赢得诸国的敬服,他们的爱即使是死亡也无法分隔。哭泣吧,如果你们还有心的话,你们应该为了失去他们而哭泣,为了失去对他们的回忆而哭泣。哭泣吧,为了他们血脉的失落。”

沐瑞恢复了沉默,但没有人再说话。兰德和其他人一样,仿佛陷入了她的魔法,当她再次开口时,兰德也和其他人一样,完全被她吸引住了。

“将近两百年的时间里,兽魔人的战火在诸国肆虐。但无论战争在哪里爆发,曼埃瑟兰的红鹰旗都会出现在战场的最前线。曼埃瑟兰人是暗帝足底的荆刺、手心的棘针。歌颂吧,为了曼埃瑟兰,永不向暗影低头;歌颂吧,为了曼埃瑟兰,不能折断的利剑。

“那时,曼埃瑟兰的战士还在遥远的战场上,在博卡平原,血之沃野。他们得知兽魔人的军队正在袭击他们的家乡,他们来不及回援,只能眼看着家乡沦亡。暗帝的军队要杀尽他们的亲人,要斩断这株参天巨木的根脉,彻底将其伐倒。远离家乡的他们,只能为亲人们哀悼。但他们是高山家园的子弟。

“没有犹豫,没有考虑漫长的路途,他们从胜利之地出发,身上还覆盖着尘泥血汗。他们见到过兽魔人施暴后的凄惨景象,所以他们夜以继日地行军,心中惦念着遭受威胁的家园,没有人能合眼打一个瞌睡。他们的脚上仿佛生出了翅膀,前进的速度超越了亲友的期望和敌人的畏惧。这次行军本身就是一场恢弘的颂歌。当暗帝的军队杀到曼埃瑟兰时,高山家园的战士们已经站在它们面前。战士们的背后就是塔伦蒂勒河。”

一些村民发出赞叹的惊呼,沐瑞却仿佛毫无知觉般地继续讲述着,“邪恶势力漫无际涯,即使是最勇敢的心也会因之而战栗。大乌鸦染黑了天空,兽魔人覆盖着大地,数十万暗黑之友作为兽魔人的帮凶,惊怖领主们指挥着这场杀戮。夜幕降临的时候,黑暗军队的营火让星辰暗淡无光,黎明的阳光被巴尔阿煞蒙的旗帜遮蔽。巴尔阿煞蒙——黑暗之心,谎言之父从远古时起就有了这个名字。暗帝逃不出煞妖谷的监牢,但他的力量却非人类所能匹敌。惊怖领主将邪恶注入他的旗帜,再经由那些旗帜散布到整个战场,阴毒的恨意侵蚀着战士们的心灵。

“但战士们知道自己的责任。他们的家乡就在河对岸。他们必须阻挡邪恶大军,使黑暗的力量不能进入高山家园。亚以蒙派出信使,盟军传回讯息,只要他们能在塔伦蒂勒坚守三日,救援就会到达。敌人的力量只需一小时就能淹没他们,但他们却要坚守整整三天。血战开始,战士们奋勇厮杀,他们坚持住第一个小时,第二个、第三个小时——三天时间,他们没有让敌人前进一步。大地浸透了鲜血,塔伦蒂勒却仍然清澈。第三个夜晚降临,援军却迟迟未至,甚至不见任何信使。他们只能孤军奋战。过去了六天,过去了九天,到第十天,亚以蒙清楚背叛的苦涩。没有援军会来,他们将无法守住家乡的河流。”

“他们要怎么做?”哈里问。火把的火焰在寒冷的冬夜中瑟缩着,但没有人想到要拉紧斗篷。

“亚以蒙渡过塔伦蒂勒,”沐瑞告诉他们,“毁掉河上的桥梁。他向国内传去命令,要国民离家逃亡,曼埃瑟兰终于难以保全。命令下达时,兽魔人已经开始渡河。曼埃瑟兰的战士们重新投入血战,用自己的生命为亲人争取时间。在曼埃瑟兰城,艾瑞恩率领老幼进入位于森林最深处、山峦环抱的要塞中。

“但并非所有人都加入逃亡的队伍。从每一个乡村,每一座城镇,人们如涓滴汇成溪流,溪流聚为洪涛,他们没有奔向安全的地方,而是要为自己的家园战斗。牧羊人举着长弓,农民扛着草叉,樵夫扛着板斧。女人们也和男人并肩前行,手里拿着她们能找到的各种武器。他们的心里全都清楚,这一次征途再也没有生还的可能。但这是他们的家园,这片土地属于他们的祖先,也将属于他们的子孙。守护她是他们的责任,任何一寸土地都不会被放弃,直到鲜血将它浸透。但到了最后,曼埃瑟兰的军队终被击退,一直退到这里,这个现在被你们称为伊蒙村的地方。在这里,兽魔人的军队包围了他们。”

沐瑞的声音里似乎流淌着冰冷的眼泪。“兽魔人死伤狼藉,人类叛徒的尸体堆积成山,但敌人仍然源源不绝地爬过一层层尸堆,如同永无休止的死亡浪潮。只能有一种结局。破晓时站立在红鹰旗下的男人和女人们,在夜晚将临时都已倒下。不能折断的利剑被粉碎了。

“在迷雾山脉中,空旷的曼埃瑟兰城里,艾瑞恩孤身一人,感觉到了亚以蒙的死亡。她的心已随亚以蒙而去。现在充斥在她体内的只有复仇的渴望,为了她的爱复仇,为了她的人民和家园复仇。极度的哀痛驱使她扑向真源,将至上力倾泻在兽魔人的头顶。惊怖领主——那些暗帝的将军们,无论是在它们的秘盟中会谈还是在部队中指挥作战,都在同一瞬间命丧当场。火焰吞噬了它们的身体,恐惧吞噬了它们刚刚得胜的军队。

“兽魔人像是在遍布森林的大火中奔逃的野兽一样,向北方和南方逃窜。没有了惊怖领主的力量,成千上万的兽魔人淹死在塔伦蒂勒河中。在曼埃瑟兰河,它们因为畏惧紧追在背后的死亡,毁了过河的桥梁。随后它们遭遇了人类,便又开始烧杀,但逃跑的欲望已经紧紧抓住它们的心。最后,曼埃瑟兰的土地上再没有剩下一个侵略军,它们像被风暴卷过的沙土般散落各处。最终的复仇来得很迟,但没有半点遗漏,诸国的军队将那些邪恶残余逐一肃清。曾经在亚以蒙之乡施暴的凶手们最终无一逃脱。

“但曼埃瑟兰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艾瑞恩吸收了任何人类都无法单独承受的至上力。当惊怖领主们全被杀死的时候,她也失去了生命。淹没她的大火吞噬了曼埃瑟兰城,就连筑城的大石也被烧毁,重新融入山岩之中。但这里的人民获得了拯救。

“他们失去了农田、村庄、宏伟的城市,也许有人会觉得他们已经一无所有,只能逃往他乡,另谋生路,但这不是他们的想法。他们已经为了他们的土地付出那么多鲜血和希望,现在他们和这片土地之间的联系比钢铁更加牢固。在今后的岁月中,还会有其他战争继续伤害他们,直到最后,世界的这个角落将会被遗忘,而他们也会忘记战争和战争的方式。曼埃瑟兰终于陷入沉寂。她高耸的尖塔和华美的喷泉成为她的人民脑海中渐渐褪色的梦,但这些人一代又一代继续耕耘着这块土地,就像他们的祖先一样。漫长的岁月洗去他们的记忆,却无法让他们离开自己的家园。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在这里生息,那就是你们。哭泣吧,为曼埃瑟兰,为了永远失去的美好哭泣吧!”

沐瑞杖端的火焰一闪而逝,她将手杖收回身侧,仿佛那根手杖的重量有上百磅。很长一段时间里,寒风的呼啸是惟一的声音。然后,帕特·亚卡从科普林兄弟中间挤了出来。

“我不知道你的故事,”这名长下巴的农夫说,“我不是暗帝足底的荆刺,我也不想变成那样。但我的维尔是因为你才能重新行走的,所以我为自己站在这里而感到羞愧。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原谅我,不管怎样,我要走了。对我而言,只要你愿意,就可以留在伊蒙村,随便多久都可以。”

他几乎像鞠躬一样飞快地点了一下头,随后便推开人群走掉了,其他人也纷纷嘟囔着表达了自己的惭愧和歉意,离开了人群。科普林兄弟只能阴沉着脸,紧皱眉头看着村民们一个个消失,甚至连话都不跟他们说一句。比力·康加甚至也从自己的表亲面前逃掉了。

岚将兰德拉回来,关上店门。“我们该出发了,孩子,”护法朝旅店后门望去,“你们两个跟我来,快!”

兰德犹豫着,和麦特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眼神。当沐瑞讲述那个故事时,即使是艾威尔师傅的杜兰马也不能将他拖走,而现在又有另外一些事情拖住了他。这将是真正的开始,离开旅店,跟随护法走进黑夜。兰德绷紧了肌肉,想要坚定自己的决心。他没有选择,只能离开这里,但他一定会回伊蒙村来,无论这次旅行要去多么远的地方。

“你们在等什么?”岚从大厅的后门问。麦特愣了一下,拔腿向他跑了过去。

兰德一边试图说服自己正在开始一场伟大的冒险,一边跟随在他们身后,走过黑漆漆的厨房,来到马厩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