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哨兵和猎手

和乡贤分别后,兰德朝大堂走去。他需要听听人们的笑声,忘记奈妮薇的话和她有可能会制造的麻烦。

大堂里塞满了人,所有的椅子和长凳都坐满了,人们一个挨一个地靠墙站着,但没有人发出笑声。汤姆又在表演了。他站在一张靠墙的桌子上,洪亮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大厅的任何一个角落。又是“寻猎号角史诗”。当然,不会有人不满意。无数号角狩猎者有无数的精彩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要连续讲完这些故事,即使是一个星期的时间也不够用。大厅里除了走唱人的朗诵声和竖琴声外,能听到的只有壁炉火焰的噼啪声了。

“……猎手们策马奔向世界的八个极点,撑起天空的八根立柱。时间之风永不停息,所有人都逃不过命运的掌握,无论是强大还是渺小。现在,最强大的猎手是陶穆尔的罗格斯,鹰眼罗格斯。帝王的宫廷中传颂着他的威名,煞妖谷的山麓里充满了对他的恐惧……”号角狩猎者们全都是伟大的英雄,永远都是。

兰德找到了他的两个朋友,佩林为他让出一条长凳的末端,他一屁股坐了下去。厨房的香气飘进大厅里,让兰德想起自己有多饿,但就算是那些面前摆着食物的人们也都没有拿起刀叉的意思。本来应该端酒送饭的女仆们都站在大厅入口处,双手抓着围裙,看着走唱人。完全没有人在意他们的失职,听故事比吃饭重要,无论那是多么好的饭菜。

“……从布丽丝出生那天起,暗帝便盯上她,要得到她。但布丽丝不会让他得逞。她不是暗黑之友,她是玛杜辛的布丽丝!强壮如同站立的梣木,轻柔如同柳树的细枝,美丽如同盛放的玫瑰。金发的布丽丝,宁折不弯的烈女子。听啊!这座城市的巨塔上回荡着号角的奏鸣,清澈又洪亮。布丽丝的使者宣布,英雄已经来到她的王廷。大鼓和铜钹的敲击如同雷鸣!鹰眼罗格斯前来致礼……”

“鹰眼罗格斯的契约”到了结束的时候。但汤姆只是停下来,用淡啤酒润润喉咙,就又开始了“莲的坚守”。随后他又朗诵了“亚莱斯罗瑞之殇”、“加达·森的利剑”和“阿拜恩的布华德最后的驰骋”。随着夜色渐浓,走唱人朗诵之间的停顿也逐渐加长。当汤姆放下竖琴,拿起长笛时,所有人都知道,今晚的故事已接近尾声。另外一名鼓手和响板琴手坐在被当成舞台的桌子旁,为汤姆伴奏。

当“摇撼柳枝的风”旋律响起时,伊蒙村的三名年轻人开始鼓掌。当然,鼓掌的并不只有他们三个人。两河人喜欢的曲子,巴尔伦人显然同样喜欢,而且还会有观众和着曲子与走唱人一同歌唱,也唱得相当不错。

我的爱已去,随风远走,

随着那摇撼柳枝的风。

这个世界已破碎支离,

屈服于吹拂柳枝的风。

但在我的心中,在我最珍惜的记忆里,

她须臾不曾与我分离。

她的力量使我的灵魂坚强,

她的深情温暖了我的心房,

我将站在我们曾经歌唱的地方,

虽然那摇撼柳枝的风仍刺骨猖狂。

第二首歌“只有一桶水”就没有什么哀伤的意味了,实际上,它听起来比平时显得更加愉快,也许这是走唱人有意而为的。人们纷纷跳起身,将桌子抬到墙边,在大厅里清出一片舞池。大家踏出各种热情的舞步,直到四周的墙壁似乎都开始不住地颤抖。第一个舞结束后,舞者们欢笑着离开舞池,立刻有人取代了他们的位置。

汤姆演奏着广为人知的“扑打翅膀的野鹅”,然后停了一下,好让人们做好起舞的准备。

“我想我要跳上几步。”兰德说着站起了身,佩林紧跟着他站了起来。麦特想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只能留在原地,看守他们的斗篷、兰德的剑和佩林的斧头了。

“记得我也要一轮!”麦特在他们身后喊道。

舞者在大厅正中组成了面对面的两排,男人在一排,女人在另一排。先是鼓声响起,响板琴随后,所有舞者同时弯曲膝盖。兰德对面的女孩将黑色长发绑成辫子,让兰德想起了家乡。她羞赧地向兰德微微一笑,然后又毫不羞涩地向兰德一眨眼。汤姆的长笛跃入旋律之中,兰德向前移步,和黑发女孩舞在一起。女孩围绕兰德旋转着,仰头发出愉快的笑声,然后向兰德身后舞去,到了下一名男子身边。

大厅里的所有人都在欢笑——兰德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在下一名舞伴身边转过身。这是一名女侍,她一边旋转,一边高高地扬起她的围裙。这时他看见一个没有笑容的人,那个男人缩在一座壁炉旁,一道伤疤从他的额角斜穿过整张脸,直到他的下巴,让他的鼻子断为两截,也将他的嘴角拉了下去。那个男人发觉兰德在看他,脸上露出怒容。兰德急忙困窘地将视线转向一旁,也许是因为那道疤,所以那个男人根本不能笑。

兰德捉住正在转身的下一名舞伴,让她围绕自己旋转了一圈。随着乐曲节奏的加快,他又经过了三名舞伴,重新与第一名黑发女孩会合在一起,完成了一整个循环。那个女孩仍然在笑着,又朝他抛来一个媚眼。

那名疤脸男人仍然在瞪着兰德。兰德的舞步有些乱,脸颊也在发热。他并不想羞辱那个人,他真的没想过要用那种眼光去看那个人。他转身去迎接自己的下一名舞伴,那个疤脸男立刻被他忘到九霄云外——被他迎入怀中的舞伴是奈妮薇。

兰德踉跄了一下,差点踩到奈妮薇的脚,而奈妮薇则用流畅灵巧的动作掩饰了他的笨拙,还给了他一个微笑。

“我记得你跳舞不是这么糟糕的。”奈妮薇在和他分开时笑着对他说。

兰德在下一个舞伴面前终于重整了自己的舞步。当他再次改换舞伴时,他看到与他连臂而舞的是沐瑞。他在乡贤面前还能感觉到自己的笨拙,而他在这位两仪师面前已经没有任何感觉了。沐瑞的舞姿轻盈优雅,长裙的裙摆随着她的舞步翩然飘飞,兰德却有两次几乎栽倒在地上。沐瑞向他报以同情的微笑,却只是让兰德的感觉更糟。直到又一次更换舞伴后,兰德才松了口气,虽然他的新舞伴是艾雯。

不管怎样,兰德现在的状态好多了。数年以来,一直都是他和艾雯一同跳舞。艾雯仍然没有绑辫子,但她用一根红色的发带将头发挽在背后。也许她不知道是该讨沐瑞的喜欢,还是该让奈妮薇满意,兰德有些郁闷地想着。艾雯的嘴唇张开了,她似乎有话要对他说,但她还是没说出口。兰德也不打算先开口。刚才他们在那间用餐房里的时候,她不是已经拒绝和他对话了吗?他们气闷地看着彼此,一言未发便分开了。

当这场跌跌撞撞的舞蹈结束时,兰德很高兴自己能回到长凳上。新的舞曲开始了,这次是快步舞。麦特急忙跑向舞池。当他离开时,佩林坐到凳子上。

“你看到她了吗?”佩林还没有坐好就问道,“看到了吗?”

“谁?”兰德问,“乡贤?还是阿莉丝夫人?我和她们两个都跳过舞。”

“还有两……阿莉丝夫人?”佩林惊呼道,“我和奈妮薇跳过舞了,我甚至不知道她还会跳舞。在家乡的时候,她从没跳过舞。”

“我倒想知道,”兰德若有所思地说,“妇议团如果知道乡贤跳舞会说些什么?也许这就是她不跳舞的原因。”

这时,音乐声、鼓掌声和歌声已经充满整个大厅,再继续交谈已经很不方便了。兰德和佩林加入鼓掌的观众人群中,有几次,他察觉到那个疤脸男人还在盯着他。那个人当然有权发火。而兰德现在觉得无论他做什么,只会让情况更糟糕,他将注意力集中在音乐上,尽量避免去看那个男人。

舞蹈和歌唱一直持续到深夜。女侍们终于记起她们的职责,兰德很高兴地吞下一些热炖肉和面包,所有人都在他们或坐或站的位置上吃着东西。在此之前,兰德又跳了三个舞,当他再次面对奈妮薇和沐瑞时,舞步也变得平稳了许多。结果乡贤和两仪师都称赞了他的舞步,而他只是结结巴巴地不知该如何响应。他也和艾雯又跳过了舞,艾雯只是望着他,神色忧郁,仿佛非常想说话的样子,但她还是没开口。兰德也和她一样沉默。只是他相信自己肯定没有表情阴沉地瞪着她,虽然当他回到长凳上时,麦特是这么说他的。

沐瑞直到午夜才离开。艾雯匆忙地看了两仪师一眼,又看了奈妮薇一眼,便跟着两仪师走了。乡贤带着不可捉摸的表情看着她们两人离开,然后故意又跳了一个舞才走,那时她的样子就如同赢了两仪师一局。

没多久,汤姆将长笛放进匣子里,虽然有许多人仍然希望他能再留下一段时间,但都被他婉言谢绝了。岚走过来叫起兰德、麦特和佩林。

“我们必须提前出发,”护法在嘈杂的噪声中靠近他们说道,“我们需要争取到一切可能的时间。”

“有个家伙一直在盯着我,”麦特说,“一个脸上有道伤疤的男人。你不会认为……他是你警告过我们要小心的那些朋友之中的一个吧?”

“是这样吗?”兰德说着,用手指斜过鼻子到嘴角比划了一下。“他也在盯着我。”他朝周围看了一圈。人们正在纷纷离开,剩下的大多数人都簇拥在汤姆周围。“他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看见了那个人,”岚说,“菲斯师傅说他是白袍众的间谍,他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也许那个人不是,但兰德看得出护法在这件事上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兰德瞥了麦特一眼,麦特的表情很僵硬,他只有在心里藏着事情时会这样。一名白袍众的间谍。伯恩哈那么想要报复我们吗?“我们要提前到什么时候离开?”他问道,也许他们可以抢在发生状况之前离开。

“出现第一缕曙光时。”护法说。

当他们离开大厅时,麦特低声哼着歌曲,佩林不时停下来,试一试他新学的舞步。汤姆兴致勃勃地加入他们之中。岚的面孔则一直没有表情。

“奈妮薇睡哪儿?”麦特问,“菲斯师傅说我们租下的是最后几间房了。”

“她有一张床,”汤姆不在意地说,“就在阿莉丝夫人和那个女孩的房间里。”

佩林从齿缝里吹出一声口哨,麦特也低声嘟囔着,“该死的!即使把凯姆林的黄金都给我,我也绝不会和艾雯换床。”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兰德希望麦特能对一件事认真思考两分钟以上了。不要说艾雯,现在他们自己的处境已经很不妙了。“我想去喝些牛奶。”他说道。也许这会有助于他的睡眠。也许今晚我不会做梦。

岚用犀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今晚有些不对劲,不要走得太远。记住,我们到时候一定会出发,即使你在马鞍上坐不稳,我们也可以把你绑在上面。”

护法迈步走上台阶,其他人跟在他身后,他们的兴致开始减弱了。兰德一个人站在走廊里,和刚刚那种欢腾的气氛相比,现在他实在是很孤单。

兰德跑向厨房,那里还有一名厨娘在工作。她从一只大瓦罐里为兰德倒了一杯牛奶。

兰德一边喝着,一边走出厨房。一个阴沉的黑色身影从走廊另一端朝他走来。随着他们距离的靠近,那个黑影伸出两只惨白的手,掀起遮住他面孔的兜帽,他的斗篷并没有随着他的动作而有丝毫移动。那张脸……一张人的面孔,但呈现出病态的白色,就好像蛆虫的颜色一样。上面没有眼睛。在油黑的头发中间,是一张如同蛋壳般圆滑的面孔。兰德被呛了一口,杯中的牛奶也洒了出去。

“你是他们之中的一个,男孩。”隐妖说道,那沙哑的耳语声如同锉刀缓缓摩擦骨骼的声音。

兰德丢下杯子,向后退去。他想要逃走,但他每次只能踉跄地迈出一步。他无法让自己的视线离开那张没有眼睛的脸,他的眼睛和肠子仿佛都已经被这怪物紧紧地抓住了。他想要喊“救命”,想要尖叫,但他的喉咙仿佛变成一块石头,吸进的空气如同沙子般让他感到疼痛。

隐妖又缓缓靠近了一些,它的步态蜿蜒摇摆,如同毒蛇致命的游动,一直覆盖到它胸口的黑色甲叶也如同蛇鳞般。没有血色的薄嘴唇弯曲成一抹残酷的笑容,而没有眼睛的苍白面孔让这种笑容只是显得虚伪。与它的声音相比,伯恩哈的声音也显得温暖而柔和。“其他人在哪里?我知道他们在这里。说话啊,男孩,我会让你活下去的。”

兰德的背撞到一片木头,他无法让自己回头去看那是墙还是门。他的脚停了下来,他也没办法让自己的双脚再离开地面。他颤抖着,看着魔达奥一点点靠近,他的颤抖也愈加剧烈。

“说吧,否则……”

从上方传来一阵快速的脚步声。魔达奥猛地转过身,而黑色的斗篷仍然一动也不动地挂在它背后。片刻之间,隐妖侧过头,仿佛它无眼的凝视能够刺穿木墙。一把剑出现在它死白色的手中,剑刃如同它的斗篷一样漆黑。走廊里的光线也仿佛因为那把剑的出现而变暗了。靴子击地的声音愈来愈响。隐妖又转向兰德。随着它仿佛没有骨骼的动作,黑刃举了起来。那两片薄嘴唇上下分开,仿佛隐妖正在发出凄厉的嚎叫。

兰德全身无力地颤抖着,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黑色的锋刃扑向他的头顶……却在中途停住了。

“你是属于至尊暗主的,”带着喘息的说话声如同指甲刮过石板,“你是他的。”

隐妖如同一团黑色的污渍,向走廊远程冲去,那里的阴影扩展开来,将它融入其中。它就这样消失了。

岚跳下最后几级台阶,手中握着佩剑。

兰德挣扎着张开口。“隐妖,”他大声喘息着,“是……”突然间,他记起自己腰中的剑。在面对魔达奥时,他从没想过用这把剑。他急忙用力抽出苍鹭徽剑,完全不去想现在是否还需要这么做。“它朝那个方向逃走了!”

岚不在意地点点头,他似乎正在倾听另外某些声音。“是的,它走了,隐遁了。现在没时间去追它,我们要离开了,牧羊人。”

更多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麦特、佩林和汤姆都拿着铺盖卷和鞍囊。麦特还在系紧他的铺盖,长弓被他笨拙地夹在手臂下面。

“这就离开?”兰德问。他收起剑,从汤姆那里接过自己的行李,“现在?在晚上?”

“你想要等半人回来吗,牧羊人?”护法问,“一次五六个?它已经知道我们的位置了。快!”

“我会继续和你们一同赶路,”汤姆对护法说,“如果你们不是很反对的话。有太多人看见我是和你们一起来的,我害怕不到明天,和你们是朋友的人就都要倒霉了。”

“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直到煞妖谷也没关系,走唱人。”岚铮的一声将剑推回鞘内。

一名马夫从他们身边跑过,出了旅店的后门,他的后面是沐瑞和菲斯师傅,然后是抱着行李的艾雯,还有同样拿着行李的奈妮薇。艾雯看起来害怕得都要哭出来了,但乡贤的脸上只有冰冷的怒意。

“你必须认真听我的话,”沐瑞对旅店老板说,“明天你这里肯定会有麻烦,也许是暗黑之友,也许是更可怕的。当有人来找我们的时候,立刻清楚表明我们已经离开,不要进行任何反抗。只要让来找我们的人知道我们趁夜离开了,他们应该不会继续打扰你,他们要的是我们。”

“您不必担心任何麻烦,”菲斯师傅热情地回答,“绝对不必。只要有人想来找我客人的麻烦……嗯,我和我的小伙子们立刻就会让他们后悔的,他们立刻就会后悔。他们绝对不会知道你们去了哪里,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们甚至不会知道你们曾经到过这里。我不是那种人,关于您的事,我不会说一个字,一个字也不会说!”

“但……”

“阿莉丝夫人,如果你们要平安离开,现在我必须去准备你们的马匹了。”他拉开沐瑞抓住他袖子的手,朝马厩的方向小跑而去。

沐瑞焦急地叹了口气:“顽固,顽固的男人,他不会听我的。”

“你认为兽魔人会到这里来猎杀我们?”麦特问。

“兽魔人!”沐瑞怒叱一声,“当然不会!我们要害怕的东西还有许多,绝不仅仅是我们见过的那些。”她没理会气恼的麦特,只是继续说道,“隐妖不会以为我们可能继续留在这里,但菲斯师傅太轻视暗黑之友了。他以为他们只是躲藏在阴影中的卑鄙小人。但所有城镇的街道和店铺里都能找到暗黑之友,即使在当权者之中也不鲜见。魔达奥也许会派遣他们来刺探我们的计划。”她说完便走出了旅店。岚紧随在她身后。

当他们向马厩院子走去时,兰德走到奈妮薇身边:“那么你也要跟我们一起走了?”明是对的。

“这里真有些什么吗?”奈妮薇低声问道,“她说的……”她突然停下来,看着兰德。

“一名隐妖,”兰德答道,他很惊诧自己竟然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话,“它在走廊里找上了我,然后岚来了。”

奈妮薇用斗篷挡住院子里吹来的寒风。“也许是有些什么在追踪你们。我要保证你们全都平安地回到伊蒙村,你们所有人。在任务完成之前,我不会离开。我不会让你们单独和她那种人在一起。”马厩里有灯光晃动,马夫们正在为马匹备鞍。

“穆克!”旅店老板在马厩门口高喊着。沐瑞正站在他身边。“把你的骨头活动起来!”他又转身面向沐瑞,仿佛是在安慰两仪师,而不是听从两仪师的吩咐,但他的确显出很谦恭的模样,不停地向沐瑞鞠躬,并时不时朝马厩里吆喝两声。

众人的坐骑很快就被牵了出来,马夫们一边还在低声抱怨着时候太晚,对他们催得太急。兰德接过艾雯的包裹,等艾雯在贝拉的背上坐稳后,便替艾雯将它们在马鞍后面绑好。艾雯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大眼睛回头看着他。至少她现在不再认为这只是一场冒险了。

兰德立刻就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惭愧,正是因为他们三个,艾雯才会身处险境,即使让艾雯单独返回伊蒙村,也会比让她继续跟着他们更安全。“艾雯,我……”

要说的话最终被他咽了回去。艾雯是个顽固的女孩,她已经说了要去塔瓦隆,绝不可能就这样回头,而且明也看到了,艾雯也是这其中的一部分。光明啊,到底是什么的一部分?

“艾雯,”最后兰德说道,“我很抱歉,我的思绪似乎不像以前那么清晰了。”

艾雯俯下身,用力抓住兰德的手,借着马厩里透出的灯光,兰德能清楚地看见她的脸。她看起来不像刚才那样害怕了。

所有人都上马之后,菲斯师傅坚持要为他们领路一直到大门口。马夫们举着灯为他们照明,圆肚子的旅店老板鞠躬为他们送行,并保证一定会替他们保守秘密,又邀请他们再来做客。穆克表情阴沉地看着他们离开,就像看着他们到来时一样。

这个家伙,兰德心想,他的心思绝不会和他的老板一样。穆克会把他们的行踪告诉任何一个向他询问的人,而且会把他认为与他们有关的信息和盘托出。在街道上走出不远,兰德回头望去,还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高举油灯,看着他们。兰德不需要看到那个人的脸,就知道他是穆克。

巴尔伦的街道在深夜的这个时候已经看不见任何行人了。只有几点微弱的灯光偶尔会从紧闭的百叶窗里透出来,缺了一块的月亮常常被风推动的云团遮住,不时有一只狗在巷子里朝他们吠叫。除此之外,他们在沉静的夜幕中只能听见马蹄声和风吹过屋顶的声音。马背上的人们都保持着沉默,用斗篷紧裹住身体,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中。

像往常一样,护法走在最前面,沐瑞和艾雯紧随其后,奈妮薇在靠近艾雯的位置上,其他人在队尾紧紧挤成一团。岚一直让坐骑以相当快的步伐走着。

兰德警觉地观察着他们周围的街道,他注意到朋友们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移动的月影让他想起旅店走廊末端的那片影子,那时它仿佛是一个活物,向外扩展,吞没了隐妖。任何从远处传来的声响,比如桶子翻倒的声音,或者是狗叫声,都会让兰德猛转过头。随着他们在黑漆漆的街道上行进,所有人都不自觉地更靠近岚的黑战马和沐瑞的白马。

在通往凯姆林的镇门前,岚下了马,用拳头敲打墙边的一座方形石砌小屋。一名面带倦容的卫兵从小屋里走出来,一边还揉搓着惺忪的睡眼。当岚说话的时候,他的睡意立刻完全消失了。他的视线则越过护法,落在其他人身上。

“你们想要出镇?”他喊道,“现在?这么晚?你们一定是疯了!”

“除非地方长官有命令禁止我们离开。”沐瑞说道。她也下了马,只是没走到卫兵面前,让卫兵无法在昏暗的灯光中看清她的面容。

“倒不是这样,夫人。”卫兵皱起眉,努力想要看清沐瑞的脸。“但镇门从日落到日出都是关闭的,没有人能在天黑之后进镇,这是命令。而且,镇外面有狼,上个星期已经有十几头母牛被它们杀死了,它们也会杀人的。”

“没有人能进来,但并没有禁止出镇。”沐瑞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你明白吗?我们并没有要求你违反长官的命令。”

岚将一些东西塞进卫兵的手里,“给你添麻烦了。”

“我想,”卫兵说话的速度变慢了,他向手中瞥了一眼,看到金光一闪,便急忙将手塞进口袋里。“我想,长官的命令里的确没禁止出镇,等一会儿。”他将头探进小屋里。“埃林!戴尔!出来帮我把门打开,有人想要出镇。别跟我争论,快给我出来。”

又有两名卫兵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们睁着惺忪的睡眼,吃惊地望着这支八个人的队伍。在第一名卫兵的催促下,他们慢吞吞地转动起提升镇门门闩的大轮子,然后用力推开镇门,提升门闩的齿轮在转动时发出一连串声响,不过认真上过油的镇门门轴在镇门被推开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还没等镇门打开四分之一,一个冰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怎么了,不是有命令,镇门直到日出时才能开启吗?”

五名穿着白斗篷的男人走到卫兵室的灯光下,他们都戴着兜帽,遮住了他们的面孔,但每个人的手都放在剑柄上,他们斗篷左胸部位的金色太阳图案表明了他们的身份。麦特低声嘟囔了一句。卫兵们则停止动作,交换着不安的眼神。

“这和你们无关。”第一名卫兵气势汹汹地说道。五个戴白色兜帽的人一齐转头望着他,他的声音立时弱了许多:“圣光之子在这里没有权力。长官……”

“圣光之子,”刚才那名说话的白袍众又说道,“有权力在任何地方管理行于光明中的人,只有暗帝黑影笼罩的地方才会遭到圣光之子的弃绝,不是吗?”他向岚转了一下头,立刻又以更加警觉的神情看了护法第二眼。

护法没有任何动作,完全是一副安闲自在的样子,但能够如此轻松地看着圣光之子的人其实并不多。有一张石头脸的岚,现在的样子却仿佛是在看着一名擦鞋童。当那名白袍众再次说话时,他的语气里已经充满了怀疑。

“在这种时候,什么样的人会想要在深夜离开城镇?现在外面的荒野中只有恶狼,以及在空中窥伺人类的暗帝造物。”他看了一眼横过岚的前额,将岚的长发系住的皮绳。“你是北方人,对不对?”

兰德在马鞍上伏低了些。人蝠,白袍众所说的暗帝造物一定是那个。如果牡鹿与狮子旅店中出现了隐妖,那么有人蝠在附近活动也不令人惊讶。但在这个时候,兰德所想的并不是这个。他觉得自己认识这个白袍众的声音。

“我们是旅行者,”岚平静地回答,“你们不会对我们的事情感兴趣。”

“所有人都是圣光之子可能感兴趣的。”

岚微一摇头,“你们是不是要给地方长官找更多的麻烦?他限制你们进入城镇的数量,甚至派人监视你们,如果他发现你们在他的家门口骚扰诚实的公民,他会怎样做?”岚转向卫兵,“为什么你们停下来了?”卫兵们犹豫着,将手放回镇门上,但白袍众的话又让他们停了下来。

“地方长官不知道他的鼻子底下出了什么事,这里有他看不到、嗅不到的邪恶,但圣光之子能看到。”卫兵们彼此看着,他们的手不停地张合,仿佛是在后悔不该把长矛留在卫兵室里。“圣光之子知道邪恶在什么地方,”那名白袍众的目光转到马背上,“我们知道邪恶的所在,会将它连根拔除,无论它要逃到什么地方。”

兰德竭力想让自己不那么显眼,但他的动作反而引起那个人的注意。

“这是什么?有人想要躲着我们?你?哈!”那个人掀起白斗篷的兜帽,而兰德已经知道那会是谁了。伯恩哈点着头,脸上满意的表情显而易见。“很显然,卫兵们,我从一场巨大的灾祸中拯救了你们,你们正在帮助的人其实是一些正要逃离光明的暗黑之友,你们的这种行为应该报告给你们的长官,以进行惩戒。或者也许应该把你们交给裁判者,以发掘你们今晚真实的企图。”他停了一下,瞥了一眼那些恐惧的卫兵,而对于卫兵的任何反应,他显然都无动于衷。“你们不会希望这样的,对不对?我要押解这些恶棍去我们的营地,他们应该接受圣光的审判,或者你们愿意代替他们?”

“你们要带我去你们的营地,白袍众?”沐瑞的声音突然同时从所有方向传来。圣光之子刚刚出现时,她就退回到夜幕中。“你们要审判我?”她向前迈出一步,阴影在她身周盘旋,她仿佛变得更加高大了。“你们要挡我的路?”

她又迈出一步。兰德惊讶地张大了嘴。她真的变高了,她的头顶已经和骑在马背上的兰德等高,黑影聚集在她的脸上,如同浓重的雷暴云。

“两仪师!”伯恩哈喊叫着,五名白袍众的佩剑瞬间从他们的鞘中蹦了出来。“去死吧!”其他人还在犹豫时,伯恩哈已经冲上前,挥剑劈向了沐瑞。

沐瑞举起手杖,迎向白袍众的剑刃。兰德不禁失声惊呼,那根雕工精细的木杖不可能挡得住钢剑的全力一击。剑与杖撞击在一起,火星四射,伯恩哈一声厉吼,被弹回自己的同伙中间。五名白袍众摔成一堆。伯恩哈的剑落在他身边的地面上,剑刃弯成了一个直角,弯折的那一点几乎要熔断了,一缕缕青烟还从那里飘起。

“你竟敢攻击我!”沐瑞的声音如同飓风的咆哮,盘旋在她身周的阴影如同为她罩上一层黑色的斗篷,现在她已经和镇墙上的瞭望塔一样高了。她低头对那些白袍众怒目而视,如同一位巨人盯着几条白色的蛆虫。

“走!”岚喊道,他以闪电般的动作抓住沐瑞的白马,纵身跃上曼塔。“快!”他命令道。曼塔如同飞出的投石器的石块,穿过刚打开一道窄缝的镇门。护法在穿过镇门的一瞬间用肩膀将两扇镇门彻底撞开来。

片刻之间,兰德仍然只是一动也不动地盯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现在沐瑞的头和肩膀都越过了镇墙,卫兵和圣光之子们都拥在一起,后背紧贴卫兵室,远远地躲避着她。两仪师的面孔在夜色中已经看不清了,但她的眼睛如同两轮满月,现在那双眼睛正看着兰德,向外释放出不耐烦和气恼的光芒。兰德费力地吞了口口水,一踢飞云的肋骨,紧随其他人跑出了镇门。

离开镇墙五十步,岚止住了众人。兰德回头望去,沐瑞黑影盘旋的身体远远高过了木墙,头和肩膀都深入到夜空之中,被藏在云层中的月亮染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在兰德惊讶的注视中,两仪师迈步跨过了镇墙,镇门开始快速地闭合起来。当沐瑞的双脚踏在镇外的地面上时,她一下子就回复到正常的体形。

“打开大门!”一个急迫的喊声在镇内响起,兰德觉得那是伯恩哈的声音。“我们必须追击他们,捉拿他们!”但卫兵们显然没有放慢关门的速度。大门猛地撞合在一起,门内随之响起门闩落下的声音,也许其他白袍众并不像伯恩哈那样渴望与两仪师作战。

沐瑞快步向阿蒂卜走来,伸手抚摸着白马的鼻子,一边将手杖挂在它的肚带上。兰德不需要去看,就知道那根手杖上不会多出任何伤痕。

“你比巨人还要高。”艾雯在贝拉的背上挪动着身体,喘息着说。其他人没有说话,但麦特和佩林都让坐骑朝远离两仪师的地方闪了闪。

“我?”沐瑞一边不经意地说着,一边坐上马鞍。

“我亲眼看见的。”艾雯坚持说。

“在夜晚影响思想的小把戏。眼睛看见的不一定就是真实的。”

“现在不是玩游戏的时候——”奈妮薇气愤地说。但沐瑞打断了她的话。

“确实不是玩游戏的时候。我们在牡鹿与狮子赢得的,也许会在这里全部失去。”她回身看了一眼镇门,摇摇头。“如果人蝠当时刚好在地上就好了。”她哼了一声,似乎觉得这个念头很愚蠢。“我还不如希望魔达奥真的没看见刚才的插曲。没关系,它们知道我们一定会走的路,但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可以抢先它们一步。岚!”

护法向东走上了通往凯姆林的大道。其他人紧随在他身后,马蹄有节律地敲击在硬土路面上。

他们让马匹保持着快速行走的步伐,这样即使没有两仪师的帮助,马也能前进数个小时不需要休息。但他们赶路还不到一个小时,麦特突然高声喊着,伸手指向他们刚刚过来的地方。

“看!”

所有人全都拉住缰绳,回头望去。

火焰照亮了巴尔伦上方的夜空,仿佛有人在那里点燃了一座足有房子那么大的火堆,空中云团的下层都被映成了红色,火星随风一直扬上了半空。

“我警告过他,”沐瑞说,“但他没有认真听我的话。”阿蒂卜踢踏着地面,它感应到两仪师的懊恼。“他就是不认真听我的话。”

“那间旅店?”佩林说,“牡鹿与狮子?你怎么能确定?”

“那么你还以为会有什么样的巧合?”汤姆问,“是地方长官的房子?不会。那也不是仓库,或者是哪一家的厨房,或者是你外祖母的干草堆。”

“也许今晚还是有一点光明照耀着我们。”岚说道,艾雯生气地转头瞪着他。

“你怎么能这样说?可怜的菲斯师傅失去了他的旅店!而且还可能有人受伤甚至丧命!”

“如果他们攻击了旅店,”沐瑞说,“也许我们离开城镇和我的……表演并没有受到注意。”

“也有可能是魔达奥希望我们这么想。”岚说道。

沐瑞在黑暗中点点头。“也许,不管怎样,我们必须前进。今晚对任何人来说都不会有多少休息时间。”

“你说得轻描淡写,沐瑞。”奈妮薇喊道。“旅店里的那些人呢?他们一定会受伤的,而旅店老板失掉了谋生的依靠,这全都是因为你!你口口声声说自己走在光明里,却丝毫不为那个旅店老板设想。他的灾祸全都是因为你!”

“因为他们三个,”岚气愤地说,“这场火,人们的伤亡,还有将来的……全都是因为这三个人。付出的代价只能证明这代价是值得付出的。暗帝想要你的这些男孩,他不顾一切地想要他们。所以我们一定要阻止他,或者你宁愿将他们丢给隐妖?”

“放轻松,岚,”沐瑞说,“放轻松。乡贤,你认为我能帮助菲斯师傅和旅店里的那些人吗?嗯,你是对的。”奈妮薇想要说些什么,但沐瑞挥手阻止了她,又继续说道,“我可以自己回去,给他们一些帮助,当然,我能提供的帮助不算多,但我的帮助会引起另一些人的注意。他们不会因为这样被注意而感谢我的,特别是当那座城镇里有圣光之子的时候,而那样就只剩下岚可以保护你们。他非常优秀,但如果一名魔达奥,或是一群兽魔人找到你们,他也难以保护你们全部的人。当然,我们可以一同回去,但我怀疑我是否有能力将我们所有人重新带进巴尔伦,却不引起任何注意。那样就会让你们暴露在点起那把火的东西面前,更不要说白袍众了。如果你是我,你会如何选择,乡贤?”

“我一定会做些什么的。”奈妮薇不情愿地嘟囔着。

“不惜让暗帝取得胜利?”沐瑞问道,“记住那是什么,他想要什么。我们是在一场战争中,就像海丹正在进行的那些战争一样,惟一的区别只有在那里战斗的人成千上万,而在这里只有我们八个。我会派人给菲斯师傅送去黄金,足够让他重建牡鹿与狮子,没有人会发觉那些黄金与塔瓦隆有关。我也会派人去帮助在那场火灾中受伤的人,比这更多的帮助只会让他们遭遇危险。你要明白,这并不容易。岚?”护法转过马头,继续沿大路走去。

兰德不时还会回头看上一眼,最后,他只能看见云层中的亮光,直到那些亮光也消失在黑暗中。他希望明是正确的。

当护法最终带领他们离开硬土大道,下马准备休息时,兰德估计距离日出已经不超过两个小时了。他们绑住马匹,但没有给马匹卸鞍,也没有生起篝火。

“一个小时。”岚对着正在用毯子裹住身体的众人说,他要为他们站岗。“一个小时之后,我们必须上路。”很快地,寂静便吞没了众人。

过了几分钟,麦特用只能被兰德听到的耳语说:“我想知道戴维对那只獾怎样了。”兰德一言不发地摇摇头。麦特犹豫着,终于,他又说道:“你知道,兰德,我本来以为我们安全了。自从我们渡过塔伦河以后,我们还没有遇到任何状况。而且我们进入了一座城市,有城墙保护着我们。我以为我们安全了。但那个梦,还有隐妖。我们还会再有安全的生活吗?”

“在我们到塔瓦隆之前应该是没有了,”兰德说,“这是她告诉我们的。”

“我们那时会安全吗?”佩林轻声问。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望向睡梦中的两仪师。岚已经消失在黑暗里,他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兰德忽然打了个哈欠,另外两个人都被他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想我们最好还是睡觉吧!”兰德说,“这样醒着回答不了任何问题。”

佩林低声说:“她真的应该做些什么的。”

没有人回答。

兰德挪了挪身子,躲开顶住他后背的一条树根,然后又从一块石头和另一条树根上翻过身。这个地方不是个好宿营地,实际上,护法一直以来还没有为他们挑选过如此糟糕的宿营地。兰德昏昏睡去时还在怀疑那些压在他肋骨上的树根是否会让他做梦。但很快地,岚就摇了摇他的肩膀唤醒了他。兰德揉着疼痛的肋骨,心中却在庆幸自己完全不知道这次睡着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做梦。

东方还看不到丝毫曙光。所有人将行李在马鞍后面系好后,岚立刻率领他们继续向东前进。当太阳升起时,他们一边骑马,一边昏昏沉沉地将一些面包、干酪和清水塞进肚子里,一边还要用斗篷挡住寒风。只有岚例外,他也在吃东西,但他没有一点迷糊的样子。他已经穿回那件变色斗篷,那件斗篷在他身后摆动着,不停地变幻成灰色或绿色。岚只是注意着不让它挂在右手的手臂上。他的脸上依然没有表情,但他的眼睛不停地在搜索周围,仿佛他们随时都会遭遇伏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