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老朋友,新威胁

回到王后之祝福旅店,兰德靠在门框上,不住地喘息着。他是一直跑回来的,完全不在乎是否有人注意他的红色剑鞘,并且将他的逃跑当作应该追逐他的理由。当然,那时就连一只隐妖大概都追不上他。

蓝格威正坐在门旁的一张长凳上,臂弯里抱着一只斑点猫。兰德一跑过来,他就从长凳上站起身,一边搔着那只猫的耳朵,一边向兰德背后望去。看到没有任何麻烦发生,他又轻轻地坐回到长凳上,以免打扰那只猫。“刚才有些傻瓜想要偷走我们的猫,”他说道,他看了看自己的指节,又继续搔着猫耳朵。“这些日子里,猫能卖上很好的价钱。”

白色阵营的那两个人仍然待在街对面,其中一个人多了个黑眼圈,下巴也肿了起来。那个人目露凶光,一边揉搓着腰间的剑柄,一边盯着王后之祝福旅店。

“吉尔师傅在哪里?”兰德问。

“图书室。”蓝格威答道。那只猫发出了呼噜声,蓝格威笑了。“什么都不会让一只猫困扰太久,哪怕是有人要把它塞进麻袋里。”

兰德急忙跑进了旅店,穿过大厅的时候,兰德发现这里的红色阵营酒客们,并不像往常那样高谈阔论伪龙以及白袍众是否会在伪龙被押往北方的时候制造麻烦,现在已经没有人在乎洛根的事情了。他们全都知道了,王女和盖温爵士会随同押送伪龙的队伍一同前往塔瓦隆。没有人愿意他们冒这样的险。

兰德在图书室里找到了吉尔师傅,他正在和罗亚尔下棋。一只胖胖的斑纹猫坐在桌上,看着他们的手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来回移动。

巨森灵的粗手指以令人惊异的精巧放下了一枚棋子。吉尔师傅摇摇头,借着兰德出现的机会起身离开了棋盘。罗亚尔一直都是棋盘上的赢家。“我都开始担心你去了哪里,小子,我还以为你惹上了那些裹白布的家伙,或者是撞上了那个乞丐。”

片刻之间,兰德只是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他已经忘记了那个衣衫破烂的乞丐了。“我看见他了,不过没出什么事。我也看到了女王,还有爱莉达,这才是麻烦的地方。”

吉尔师傅笑着哼了一声。“女王吗?你倒不如说,加雷斯·布伦一个小时之前在我们的大厅里与圣光之子的王将大动拳脚。但想要见到女王,那可不是一般的事情。”

“该死的,”兰德吼道,“今天所有人都认为我在说谎。”他将斗篷扔在一把椅子上,身子倒进了另一把椅子,烦躁的心情让他无法坐进椅子里,只是将屁股靠在椅子边上,一边拿出一块手帕擦着脸颊。“我看见了那名乞丐,他也看见了我,我还以为……这不重要,我爬上了一堵石墙,希望能在那里看到洛根。后来我掉进墙里的花园中。”

“我几乎要相信你不是在开玩笑了。”旅店老板缓缓地说。

“时轴。”罗亚尔喃喃地说道。

“哦,真的是这样。”兰德说,“光明拯救我吧,我说的都是真的。”

随着兰德的讲述,吉尔师傅的怀疑渐渐消失了,旅店老板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身子也愈来愈向前倾,最后也像兰德一样只是靠椅子边坐着。罗亚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不时会揉搓一下宽阔的鼻子,抖动两下茸毛耳朵。

兰德讲述了发生的每一件事,只除了爱莉达悄声说的那句话,还有盖温在宫门前说的那些话。两仪师的话他不愿提起,盖温的话则与这整件事无关。我是谭姆·亚瑟的儿子,即使我并非生在两河。我是的!我是两河的后代,谭姆是我的父亲。

突然间,兰德意识到自己已经停止了讲述,完全沉陷在自己的心思里。吉尔师傅和罗亚尔都在看着他,他怀疑自己是否说得太多了,不由得感到一阵慌乱。

“嗯,”吉尔师傅说,“你不应该再这样等待你的朋友了,你要尽快离开凯姆林,顶多再耽搁两天。现在你能让麦特离开床吗?或者我该让古波大妈去做这件事?”

兰德不知所措地看了他一眼,“两天?”

“爱莉达是摩格丝女王的咨政,地位仅次于加雷斯·布伦元帅,也许权力比元帅还要大。如果她派遣女王卫兵搜索你——除非她有擅权行为,否则加雷斯爵士不会阻止她。嗯,卫兵会在两天时间里搜遍凯姆林所有的旅店。如果他们从王冠和狮子旅店开始的话,到这里还会有一些时间,但现在肯定没有时间耽搁了。”

兰德缓缓地点点头,“如果我不能把麦特拉起来,你就派古波大妈来吧!我还有一点钱,也许够了。”

“我会关照古波大妈的。”旅店老板哼哼了几声,“我想,我还可以借你们两匹马,如果你们想要走去塔瓦隆,那你们的靴子在半路上就要烂掉了。”

“你是我们的好朋友。”兰德说,“我们除了麻烦以外,什么都没能给你,但你仍然愿意帮助我们,好朋友。”

吉尔师傅显得有些困窘,他耸耸肩,清了清喉咙,视线向下落去,这让他看到了那盘残棋。他急忙又把头转向了一旁。“嗯,嗯,汤姆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他愿意为你们出手,那我也应该为你们做些事情。”

“我很想和你一起走,兰德。”罗亚尔忽然说道。

“我还以为这件事已经说好了,罗亚尔。”兰德犹豫着——吉尔师傅还不知道他们真正的危险,然后他才继续说道,“你知道有什么在等着麦特和我,有什么在追逐我们。”

“暗黑之友,”巨森灵用平静厚重的声音答道,“还有两仪师,或者是暗帝。你们要去塔瓦隆,那里有很好的树林,我听说两仪师一直在照看它。不管怎样,这个世界有比树林更值得看的东西。你真的是时轴,兰德,因缘在围绕你编织,你站在它的正中心。”

这个人站在这一切的核心。兰德感到一阵寒意,用力地说道,“我没有站在任何东西的正中心。”

吉尔师傅眨眨眼,就连罗亚尔似乎也对他的怒火感到惊讶。旅店老板和巨森灵对视一眼,然后都望向了地板。兰德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的表情和缓下来。让他吃惊的是,他找到了最近经常在躲避他的虚空,并借此平静了下来。他们不该承受他的怒气。

“你可以和我们一起走,罗亚尔。”兰德说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你想这样,但我很感激有你的陪伴。你……你知道麦特的状况。”

“我知道,”罗亚尔说,“直到现在,我在街上也只会惹来一群人叫嚷我是兽魔人,而麦特至少只是言语不客气一些,他从没有想要杀死我。”

“当然没有,”兰德说,“麦特不会这样的。”麦特不会这样的。

一阵敲门声传来,一名女侍从门外探进头,她的名字叫吉达。她紧抿着嘴,眼睛里满是担忧的神色。“吉尔师傅,请快来一下,大厅里有白袍众。”

吉尔师傅骂了一句,猛地站起身,那只斑纹猫被吓得跳起来,竖着尾巴跑出了门。“我这就来,去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到,然后离他们远一些。听到我说的吗,女孩?躲开他们。”吉达点点头就从门口消失了。“你最好留在这里。”吉尔师傅对罗亚尔说。

巨森灵哼了一声,就好像撕裂了一块帆布,“我可不想和圣光之子见面。”

吉尔师傅又看了棋盘一眼,情绪似乎好了许多。“看样子我们只好过一会儿再来一盘了。”

“不需要那样,”罗亚尔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那本布质封面的书在巨森灵的手中显得轻小了许多,“我们可以把棋放在这里等你回来,该你下了。”

吉尔师傅的脸苦了一下。“不是这件事,就是那件事。”他一边嘟囔着,一边匆匆走出了门。

兰德跟在吉尔师傅身后,但脚步慢了许多,他和罗亚尔一样不想和白袍众打交道。这个人站在这一切的核心。他停在大厅门口,在这里他能看见大厅里的状况,同时也担心自己会被大厅中的人注意到。

大厅里一片死寂,五名白袍众站在大厅正中央,其中一名白袍众在斗篷上的太阳图案下绣着一道代表低阶军官的银色条纹。桌边的酒客们都只是低头喝着闷酒。蓝格威懒洋洋地靠在前门旁的墙上,正用一把指甲刀清理指甲。另外四名吉尔师傅雇用的保镖也都靠在墙上,有意不去注意那些白袍众。而白袍众们也没表示出对任何东西的兴趣,只有那名低阶军官不耐烦地用指尖叩击着铁手套,等着旅店老板。

吉尔师傅快步走过大厅,脸上保持着谨慎的平和。“光明照耀你们,”他谨慎地鞠了个躬,不算很深,但也不至于被认为有失礼之处。“光明照耀我们的女王摩格丝,请问我有何效劳——”

“我没有时间听你的废话,老板,”白袍众军官喊道,“我今天已经搜查了二十家旅店,每一家都更肮脏可憎,我在日落之前还要再搜查二十家旅店。我在寻找暗黑之友,一个来自两河的男孩……”

吉尔师傅的面孔随着他的话沉了下来,仿佛随时都要爆发的样子,到最后,他终于爆发了,“我的旅店里没有暗黑之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忠于女王的正派人!”

“是啊,我们都知道摩格丝是什么人。”白袍众在说出女王的名字时冷哼了一声,“她和她的塔瓦隆女巫,不是吗?”

椅子碰撞地面的声音接连响起,转眼间,大厅里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酒客们像雕像一样一动也不动,但他们全都用凌厉的目光盯着白袍众。白袍众军官没有表现出在意的样子,但他身后的那四个全都在不安地瞥着周围。

“老板,如果合作的话,你会更轻松一些。”白袍众军官说道,“那些庇护暗黑之友的人通常脾气都很大,我想,门板上被画上龙牙的话,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而那样的话,你的旅店更有可能遭受火灾。”

“你们现在滚出去!”吉尔师傅平静地说道,“否则我就找女王卫兵来,把你们剩下的东西用大车推到粪堆里去。”

蓝格威的剑出了鞘,钢刃出鞘的声音立刻充满了整个大厅。几名女侍跑了出去。

那名军官仍旧带着轻蔑而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周围,“龙牙……”

“我数到五。”吉尔师傅举起一只拳头,伸出食指,“一。”

“你一定是疯了,老板,竟敢威胁圣光之子。”

“白袍众在凯姆林没有职权。二。”

“你真的相信这件事会这样了结?”

“三。”

“我们会回来的,”白袍众军官高喊一声,然后就急忙转身,装作从容不迫地向前门走去。但他的同伴们打乱了他的步伐,他们总算是没有跑起来,却也完全不掩饰急于离开这里的迫切心情。

蓝格威站在门前,手中仍然拿着剑,直到吉尔师傅用力地挥了一下手,他才让开道路。白袍众离开之后,旅店老板重重地坐在一张椅子里,用一只手揉搓着前额,然后又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很奇怪上面竟然没有汗。酒客们又纷纷坐回到桌旁,笑着聊起他们刚才的行为,有些人过来拍了拍吉尔师傅的肩膀。

当旅店老板看到兰德的时候,他立刻踢开椅子,跑到兰德面前。“我竟然会有这样英雄的行为?”他惊奇地说道,“光明照耀我。”他又哆嗦了一下,然后他的声音恢复到了几乎正常的状态。“你们必须躲起来,直到我能让你们从城里出去。”他小心地看了大厅里面一眼,将兰德推到走廊深处。“那些人会回来的,或者会有间谍戴着红色标志来刺探这里,现在他们可能已经不在乎你是不是在这里了。”

“这太疯狂了,”兰德说道,旅店老板急忙打手势示意他压低声音。“白袍众不可能有理由要抓我。”

“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理由,小子,但他们肯定是在抓你和麦特。你到底在做什么?爱莉达,还有白袍众?”

兰德想要反驳旅店老板,但又放弃了这个打算,毕竟他也听到那名白袍众的话。“你呢?白袍众即使找不到我们,也一定会找你的麻烦。”

“不要担心这个,小子,虽然女王卫兵容忍那些背叛者在街上耀武扬威,但他们仍然捍卫着法律。到了夜里……嗯,蓝格威和他的朋友们也许要减少睡眠了,但我几乎要可怜那些在我的门板上打主意的人。”

吉达出现在他们身旁,她向吉尔师傅行了个屈膝礼,“老板,有……有一位女士在厨房里。”她显然觉得这样的描述很不合适,“她在问兰德先生,和麦特先生,她知道他们的名字。”

兰德和旅店老板交换了一个困惑的眼神。

“小子,”吉尔师傅说,“如果你真的让伊兰女士来到了我的旅店,那我们可能就都要上断头台了。”吉达听到旅店老板提到了王女,立刻尖叫一声,瞪圆了眼睛看着兰德。“去做你的事情吧,女孩,”旅店老板严厉地说,“对于你所听到的一切都要守口如瓶,这不关你的事。”吉达又飞快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就沿着走廊跑掉了,最后还回头瞥了兰德几眼。“再过五分钟……”吉尔师傅叹了口气,“她会告诉她的伙伴们,你是一位伪装的王子,到天黑时,整个新城都会知道你了。”

“吉尔师傅,”兰德说,“我从没有向伊兰提到过麦特,那不可能……”突然间,他的脸上绽起了微笑。他拔腿就向厨房跑去。

“等等!”旅店老板在他身后喊道,“等搞清楚状况再说,等等,你这个傻瓜!”

兰德用力拉开厨房门,眼前的情景和他所希望的完全一样。

沐瑞用一双宁静的眼睛看着他,没有半点惊讶。奈妮薇和艾雯笑着跑过来抱住了他。佩林挤在她们后面。三个人拍着他的肩膀,仿佛要确认他是真的。在通向马厩院子的门口,岚悠闲地靠着门框,一条腿踩在门框上,同时注意着屋里和院子里的情况。

兰德抱住两个女孩,又握住了佩林的手,手臂和笑声交织在一起。而奈妮薇又想摸摸他的脸,看他有没有发烧。他们看起来所受的苦不只是在路上的颠簸,佩林的脸上还带着青肿,而且一直尽量低垂着目光,他以前从没有过这样。但他们还都活着,而且都在一起。兰德感到喉咙发紧,甚至让他难以说出话来,“我一直害怕再也看不见你们了。”

“我知道你还活着。”艾雯靠在他的胸膛上,“我一直都知道,一直。”

“我可不知道。”奈妮薇有些气愤地说道,但她的语气很快又和缓下来,而且还向兰德露出了微笑。“你看起来还不错,兰德,至少没有暴饮暴食,好吧,感谢光明。”

“嗯,”吉尔师傅在兰德身后说道,“我猜你认识这些人,他们就是你在找的朋友?”

兰德点点头,“是的,我的朋友。”他为他们做了介绍,甚至也告诉了吉尔师傅岚和沐瑞的真名。他们两个人全都用犀利的目光瞪了他一眼。

旅店老板微笑着向所有人问好,岚作为一名护法显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面对沐瑞的时候,他更是吃惊不小。毕竟,知道有一位两仪师在帮助这些男孩是一回事,在自己的厨房里亲眼看到她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向沐瑞深深地鞠了个躬,“欢迎你们光临王后之祝福旅店,两仪师。我还以为你会去王宫,接受爱莉达的款待,和那些擒获伪龙的两仪师们会合。”他又鞠了个躬,但他飞快地看了兰德一眼,目光中流露出忧色。他从不讨厌两仪师,但这并不代表他希望一名两仪师睡在自己的屋檐下。

兰德安慰地向他点点头,竭力向他表明这不会有任何问题。沐瑞和一言一行都和凶狠迫人的爱莉达不一样。你确定吗?你确定她们真的不一样?

“我想我在凯姆林停留的短暂时间里,会在此歇宿。”沐瑞说,“请你一定允许我付给你食宿费用。”

一只杂花白猫从走廊里蹓跶进来,在旅店老板的脚踝旁绕来绕去,而另一只灰色长毛猫从桌子下面跳了出来,弓起后背,发出嘶嘶的叫声。杂花猫蹲起身,发出威胁的吼声,灰猫飞一样从岚身边跑过,窜进了院子里。

吉尔师傅一边为猫的事道歉,一边说沐瑞光临王后之祝福旅店是他的荣耀,他很理解沐瑞为何不愿去王宫,而且他希望沐瑞能接受他最好的房间作为一份礼物。他的言辞有些凌乱,但沐瑞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他的失态。她只是弯下腰,搔着那只有橘黄色花斑的白猫。它已经离开吉尔师傅,跳到两仪师脚旁。

“我在这里已经见到了五只猫,”两仪师说,“你好像很为老鼠感到头痛?”

“是的,两仪师沐瑞,”旅店老板叹了口气,“这是个可怕的问题。你知道,我一直很努力地清洁旅店,但现在人太多了,城里全都是人和老鼠。不过我的猫干得很好,我向你保证,老鼠不会带给你困扰的。”

兰德飞快地和佩林对视了一眼,佩林立刻又垂下了目光。佩林的眼睛有点奇怪,而且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佩林说话确实总是慢一步,但他现在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这里全都是人。”兰德说。

“如果你允许的话,吉尔师傅。”沐瑞说道,“让老鼠远离这座旅店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运气好的话,那些老鼠甚至不会知道它们被挡在这间旅店以外。”她的口气仿佛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

吉尔师傅皱了一下眉,但他还是一鞠躬,接受了沐瑞的提议。“如果你确定不想住在宫里的话,两仪师。”

“麦特在哪里?”奈妮薇突然问道,“沐瑞说他也在这里的。”

“他在楼上,”兰德说,“他……身体不太好。”

奈妮薇向上望去,“他病了?让沐瑞去照顾老鼠好了,我去照顾麦特。带我去看他,兰德。”

“你们全都上去吧!”沐瑞说,“我过一会儿去找你们。我们把吉尔师傅的厨房挤得水泄不通了,我们最好都另找一个地方,平静一下。”她的声音里有另外一番意味。不要让别人注意到,现在还不是公开身份的时候。

“来吧!”兰德说,“我们从后面上去。”

伊蒙村人簇拥在兰德身后,向后楼梯走去,离开了两仪师、护法和吉尔师傅。兰德仍然在为朋友们重相聚首而激动不已,那种感觉就像是又回到了家乡,他的脸上一直带着情不自禁的笑容。

其他人的身上也都散发着欣慰,几乎是欢喜的情绪。他们都低声笑着,不停地伸手握住兰德的手臂。佩林的声音仍然很低,而且他也一直在低着头,但他毕竟开始和他们一起说话了。

“沐瑞说她能找到你和麦特,她真的找到了。我们进城的时候,这里的人群、建筑,一切的一切,简直让我们三个目瞪口呆。”佩林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她实在是太大了,有那么多人。有些人一直在看着我们,高声喊着‘红色还是白色?’好像这很重要一样。”

艾雯碰了碰兰德裹着红布的剑,“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兰德说,“没什么重要的。我们正要去塔瓦隆,还记得吗?”

艾雯看了他一眼,但没有再问下去。“我们一直在找你们,但沐瑞什么都没有看。她只是带着我们走过一条条街道,就像狗在寻找气味。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们的时候,她忽然走进了一条街,随后我所知道的就是我们将马交给了这里的马夫,我们则一直走进了这家旅店的厨房。沐瑞甚至没有问你们是不是在这里,她只是请求一名正在打奶油的女孩去告诉兰德·亚瑟和麦特·考索恩,有人想要见他们。然后你就……”说到这里,艾雯笑了起来,“像那位走唱人手里的彩球一样凭空冒了出来。”

“那位走唱人在哪里?”佩林问,“他和你在一起吗?”

兰德心中一寒,和朋友们重逢的快乐消失了许多。“汤姆死了,我想他是死了,那时一只隐妖……”他没有办法再说下去。奈妮薇摇摇头,悄声说了些什么。

众人陷入了沉默,笑声也消失了,直到他们走到楼梯顶端。

“确切来说,麦特没有生病。”兰德说,“那是……你们看看就知道了。”他打开自己和麦特卧室的屋门,“看谁来了,麦特。”

麦特仍然蜷在床上,就像兰德离开他的时候一样。他抬起头,盯着他们。“你怎么知道他们不是别人装扮的?”他的嗓音沙哑,面色殷红,皮肤紧绷,上面泛着一层汗光,“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伪装的?”

“没生病?”奈妮薇不以为然地看了兰德一眼,然后推开他走进房间,一边从肩膀上解下背包。

“所有人都在改变,”麦特恼怒地说,“我怎么能知道?佩林?是你吗?你已经变了,不是吗?”他的笑声听起来更像是干咳,“哦,是的,你已经变了。”

令兰德惊讶的是,佩林瘫坐在另一张床边上,双手抱头,眼睛盯着地板。麦特干哑的笑声仿佛刺穿了他的心。

奈妮薇跪在麦特床边,伸手掀起他的包头巾,麦特傲慢地躲开她,眼珠烁烁放光。“你在发烧,”奈妮薇说,“但如果是发烧的话,你不该出这么多汗的。”她的声音中不觉流露出深深的忧虑。“兰德,你和佩林去拿些干净的布,还有尽量多的凉水,我先要让你的体温降下来,麦特,然后……”

“漂亮的奈妮薇,”麦特轻蔑地说道,“乡贤不应该将自己当作女人,对不对?不应该是个漂亮的女人。但你确实很漂亮,不是吗?你没办法让自己忘记你是个漂亮的女人,而这让你害怕。所有人都变了。”奈妮薇的脸随着麦特的话愈来愈苍白。兰德不知道那是因为愤怒还是别的什么。麦特邪笑了一声,热病般的眼睛滑向了艾雯,“漂亮的艾雯,”他哑着嗓子说道,“像奈妮薇一样漂亮。现在你和她分享着另一样东西,是不是?其他的梦想。现在你梦想的是什么?”艾雯从床边后退了一步。

“现在我们不必再担心暗帝的眼线了。”沐瑞一边说一边走进了房间,岚跟随在她身后。一进门,两仪师的目光就落在麦特身上,她倒吸一口气,仿佛手指被火烧到一样。“离开他!”

奈妮薇没有挪动半分,只是惊讶地瞪了两仪师一眼,沐瑞快行两步,抓住乡贤的肩膀,像扯麻袋一样将她拉到了房间的另一侧。奈妮薇挣扎着,但沐瑞直到把她拉到距离麦特很远的地方才松开手。乡贤站稳身体,愤怒地整理着衣服,大声抗议沐瑞的行为。但沐瑞完全无视她的任何举动,似乎两仪师的眼睛里只剩下了麦特。她盯着麦特,好像盯着一条毒蛇。

“你们全都离他远一些,”沐瑞说道,“保持安静。”

麦特以同样的专注盯着两仪师,他龇着牙,更紧地缩起身体。两仪师缓慢而轻柔地将一只手放在麦特抵在胸前的膝盖上。被两仪师的手掌碰到的时候,麦特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全身都在痉挛,但他突然伸出一只手,紧握着那柄红宝石匕首向沐瑞的脸上刺去。

一直站在门口的岚突然出现在沐瑞身边,他抓住了麦特的手腕。麦特的手停住了,仿佛被嵌进了石头里。麦特的身体仍然蜷缩着,只有那只手臂因为竭力要移动而筋脉贲张。麦特的眼睛紧盯着沐瑞,里面燃烧着憎恨的火焰。

沐瑞同样动也不动,那把距离她面孔只有几寸的匕首甚至没有让她颤动一下。“他怎么会得到这个的?”沐瑞用钢一样坚硬的声音说道,“那时我问你们,魔德斯是否给了你们什么东西,我警告过你们,你们说过他没有。”

“魔德斯是没有,”兰德说,“他……这是麦特从宝库中捡来的。”沐瑞看着兰德。两仪师的眼睛像麦特的一样,仿佛喷出了火焰。在她将目光转回到麦特身上之前,兰德差一点后退了一步,“直到我们分开之后,我才知道他拿了把匕首。”

“那时你的确不知道。”沐瑞审视着麦特。麦特仍然是双膝紧抵着胸口,凶狠地瞪着沐瑞,挣扎着要摆脱岚的控制。“你们带着它,还能走这么远,这真是个奇迹。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那种邪恶,那是魔煞达的碰触。但一只隐妖在几里外就能感觉到它,即使它不一定能感觉到它确切的位置。魔煞达会吸引它的灵魂,它也绝不会忘记,正是这股邪恶曾经吞没了一支军队——惊怖领主、隐妖、兽魔人,无一逃脱。一些暗黑之友可能也会感觉到它,那些真正交出自己灵魂的人,他们只是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刺激,但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寻找它。它吸引着他们,就像磁石吸引铁屑。”

“我们确实遇到了暗黑之友,”兰德说,“不止一次,但我们设法逃开了。我们在到达凯姆林的前一晚还遇到了一只隐妖,不过它没有看见我们。”兰德清了清喉咙,“有谣言说,这座城外在黑夜里有奇怪的东西,那可能是兽魔人。”

“那是兽魔人,小子。”岚冷冷地说,“有兽魔人的地方,必定有隐妖。”护法握住麦特的手也爆起了青筋,但他的声音中没有丝毫紧张。“它们竭力隐藏行踪,但我已经连续两天看到了它们的痕迹。我也听到了农夫和村民们议论在夜晚出现的怪物。魔达奥完全不被察觉地袭击了两河,而现在它们所处的地方已经有军队可以猎捕它们了,但它们仍然没有罢休,牧羊人。”

“但我们是在凯姆林,”艾雯说,“它们不可能找上我们——”

“它们不可能?”护法打断了艾雯的话,“隐妖正在城外集结力量,如果你知道该怎样去看,你就能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城外至少已经有十二群兽魔人,它们的数量超过了监视每一条出城道路的需要,当它们的力量足够强大的时候,它们会进城来找你们。这个行动有可能会激起半数的南方军队向边境国进军,但它们显然愿意冒这个险,它们迫切要抓到你们三个。看样子,你们已经为凯姆林带来了一场新的兽魔人战争,牧羊人。”

艾雯惊惶地抽噎了一声。佩林摇摇头,仿佛是要否认这一切。兰德一想到兽魔人会出现在凯姆林的街道上,就感到一阵恶心。现在这座城市里的人都在勾心斗角,彼此为敌,却一直没有发觉真正的威胁正在城墙外蠢蠢欲动。当他们突然发现兽魔人和隐妖出现在人群中,杀戮他们的时候,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兰德能看见那些高塔在燃烧,火焰穿过穹顶,兽魔人在内城的蜿蜒街道和美丽景色中大肆烧杀,王宫变成了一片熊熊烈火。伊兰、盖温,还有摩格丝……都死了。

“现在还不晚。”沐瑞心不在焉地说,她仍然在专注地看着麦特,“如果我们能找到方法离开凯姆林,半人就不会对这里感兴趣了。当然,现在‘如果’的事情太多了。”

“我们最好全都死了。”佩林突然说道,兰德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他的脑子里也出现了同样的想法。佩林仍然盯着地板——现在几乎是瞪着它了,他的声音异常地苦涩。“无论我们去哪里,都会带去痛苦和灾难。如果我们死了的话,也许对于所有人都会好些。”

奈妮薇转过身看着他,乡贤的表情半是愤怒,半是担忧的恐惧。但沐瑞在她之前先开了口。

“你想从你的死亡里得到什么?为了你自己和其他所有人?”两仪师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也严肃得可怕,“如果坟墓之王像我害怕的那样获得了足够的自由,甚至已经能够碰触因缘,那么死亡的你将比活着的你更容易被他掌握。如果你死了,你就帮不了任何人,你也辜负了帮助过你的人,以及你的朋友和亲人。暗影正在笼罩世界,你们的死亡并不能阻止它。”

佩林抬起头看着沐瑞。兰德愣住了——佩林的虹膜显示出更多的黄色,而不是应有的棕褐色,加上他蓬松的毛发和明亮的目光,他就好像……兰德想不出自己的朋友像是什么。

佩林用一种比吼叫更加沉重的冰冷声音说道,“我们活着也无法阻止它。我们能吗?”

“我以后会找时间和你讨论这个问题。”沐瑞说,“你的朋友现在需要我。”她向旁边闪了一步,让他们全都能看清楚麦特的样子。麦特仍然凶狠地瞪着沐瑞,身体没有丝毫挪动,汗水在他的脸上流淌,扭曲的嘴唇没有半点血色。他的力气似乎全都被灌注到那只握着匕首的手上。“难道你忘记了?”

佩林困窘地一耸肩,摊开了双手。

“他怎么了?”艾雯问。奈妮薇也问道:“这种病会传染吗?我可以治疗他。我似乎不会被传染上任何疾病。”

“是的,它是会传染的。”沐瑞说,“而你的……防护能力救不了你。”她指了指那柄嵌着红宝石的匕首,同时小心地不让自己碰到它。那把匕首一直在麦特的手中颤抖着。“它来自煞达罗苟斯,那座城市里的任何一颗石子也都受到了污染,只要被带出来就会造成巨大的危险,而这远不止是一颗石子。杀死煞达罗苟斯的邪恶就孕育在其中,现在也渗入了麦特体内。他的心中充满了怀疑和憎恨,即使是和他最亲密的人也会被他看成是敌人。当这种意念深植入他的骨髓时,他能想到的将只有杀戮。将这把匕首带出煞达罗苟斯的城墙,他也就让邪恶的种子离开了束缚它的地方。他一直在自己的心中和魔煞达作战,但现在这场战斗几乎要结束了,而他也濒临失败的边缘。如果他没有因此而死亡,那么他会四处播散这股邪恶,如同播散一场瘟疫。到那时,只要被这把匕首划伤一点,也足以感染这种邪恶,并因此而毁灭。即使只在麦特身边停留一会儿也将是致命的。”

奈妮薇的脸色变得惨白,“你能做些什么吗?”她无力地问道。

“我也希望如此。”沐瑞叹了口气,“为了这个世界,我希望我来得还不算太晚。”她将手探进腰间的荷包里,拿出那件被丝布裹住的法器。“离开我,你们要聚在一起,找一个不会被别人看到的地方。我现在要看看还能为他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