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共同的案件 Chapter 6

不知莱蒙特会不会把档案拿出来,更不知我自己会怎么做。可能我会挑选另外一个候选人去当镜子魔法师。

不过我们没有机会做此事。

一开始我注意到莱蒙特的脸色有所变化。他盯着一个方向看,马路的方向。

接着便听到了马达的轰鸣,我应声转过头去。

一辆白色的厢式轻便车从马路上飞驰而来,一个急转弯,轻而易举地撞垮了象征性围起莱蒙特别墅的木头栅栏,碾过泥土和卵石,在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中刹住了车。

车的后门事先已经拆掉。两个人从里面跳出来,第三个人留在车里,用固定在枪架上的机枪开了火。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福马。汽车刚驶进花园他就建起了防护盾。也许他并没有把它罩上?也许这只不过是保护咒语——他早就设好了的,以防类似的侵袭发生?

机枪轰隆,枪声在车厢里产生共鸣,像被一个巨大的铁喇叭给放大了,直朝我们这边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子弹。不过它们都没飞到我们跟前,半途就软绵绵地止住了,像枪战片里的特效一样在空中悬了一秒钟,然后落到地上。

从车上跳下来的两位都带着黑色面罩,他们躲到汽车一侧,端着冲锋枪射击。车里暂时没有其他人冒出来。

他们怎么回事?都是白痴啊?

谢苗挥了几下手,我发现他施用了不伤人的“摩尔甫斯”和快速起效的“鸦片”,前者让攻击者还有十秒钟的时间能继续进行这场战争游戏。可咒语没起作用,枪击还在继续,子弹依旧在中途就卡在了空气当中。我仔细一瞅,不,他们都不是他者,只是普通人。不过每个人的胸口都有一个护身符在闪烁。

“别杀他们啊!”看到我抬起手,莱蒙特喊道。我身上只挂了两把能快速起效的三刃刀——怎么也没料到会碰上这样的麻烦。第一把从旁边飞了过去,第二把击中了目标,将武器变成了一堆细碎的废钢破铁。枪声变小了,只剩下冲锋枪,而且声势渐弱,好像碰到了无形的屏障。这样就不错了。每个防护措施都有一定的局限,如果是机枪子弹,那它即刻就能把这个防护措施摧毁。

袭击我们的是普通人!普普通通的人,不过他们戴有护身符。这样的行为不仅从未有过,而且显得特别愚蠢。用远程遥控武器伏击魔法师当然是另外一回事,可这样面对面地开枪,三个射手对抗三个魔法师……他们能指望什么呢?

只可能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我非常及时地转过头,瞥见一股白烟朝我们袭来。炮弹是从距离我们不到一公里的高层建筑楼顶上射出的。它显然受到了遥控,径直朝亭子飞来。

“福马!”我叫了一声,用“速冻术”把这枚花饰炮弹随便往旁边一挡。不知是实施临时冷冻的咒语没有击中目标,还是炮弹具有免受魔法干扰的威力,这招未能奏效。

“进黄昏界!”莱蒙特大喊。

有时服从命令比琢磨一些独出心裁的方法更好。我跨入黄昏界,立即进到第二层。旁边是莱蒙特——他也觉得第一层还不够可靠。但令我吃惊的是,福马并没停留在第二层中,他手一挥,进到了更深的地方。虽然我不太理解,但还是跟着他到了第三层。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实世界中的剧烈爆炸能波及到第一层,不过无论如何也涉及不到第二层……如果福马担心的是最可怕、最不可思议的情形,那么核能总归可以摧毁任何世界的任何层级。

白色的火焰照亮了灰色的雾霭。脚下的地面发出微颤。虽说很轻,但确实在抖动。

“谢苗在哪儿?”我叫了一声。

莱蒙特只是双手一摊,他也无从知晓。我们又等了一小会儿,以便现实世界中的弹屑能落地,火焰能熄灭,冒烟的碎片能从半空中掉下来。

接着我们便迈了出来。

莱蒙特漂亮别墅的玻璃全被震垮了,整栋房子都蒙上了一层灰。二楼的窗户上插着一根粗大的树枝,它是从旁边一颗树上被震下来的。

汽车侧翻在地,旁边两具僵硬的尸体一动不动。第三个人正拖着不能动弹的双腿朝栅栏缓慢地爬去——不知是机枪手还是及时从车里跳出来的司机。

我对他没什么同情可言。他就是一个歹徒,是用来转移我们对炮弹的注意力的。他知道自己这样干的后果。

亭子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不大的坑,里面满是白花花的木屑。扑克牌正旋转着从头顶上飞落下来——在这场蹊跷的激战当中它们没被烧掉,而是被掀到了空中。

谢苗原来就在汽车旁。他被包在一个闪闪放光、像是由水晶制成的透明球体当中。球体慢慢滚动,谢苗伸展着手脚也跟着在里面旋转。这个姿势很好笑,就像在模仿名画《黄金分割》,让我忍俊不禁。矮矮壮壮、短胳膊短腿的谢苗怎么看也不像达·芬奇笔下肌肉强劲的壮汉。

“这是个非常难受的咒语,”莱蒙特松了口气。“尽管它很可靠。”

水晶球开裂并化成了一团烟气,此时谢苗正好是脑袋朝下,不过他灵活地把身体翻转了过来,双脚着地。他用手掏掏耳朵:

“莱蒙特先生,你们这里每周六都这样?还是专门为我们到访特别安排的呢?”

对这一直接而刻薄的问话莱蒙特丝毫没有理会,他侧过头,像是在倾听某种声音,然后便皱起了眉,而且越皱越紧。

紧接着他迅速在自己面前建起了亮光闪闪的隧道入口,并对我们说:

“各位,跟我来。恐怕这只是为了吸引我们的注意力。”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打算如何处理翻倒在地的汽车、被毁掉的亭子、匍匐前进的歹徒以及马路上逐渐聚拢的邻居,第二条隧道就已经出现在我的面前——他者一个接一个地从里面跳了出来。

他们不只是守夜人巡查队的光明使者,他们都穿着警察制服和防弹背心,戴着头盔,手持冲锋枪准备射击。

托马斯·里弗马奇,你可真能瞎说!低估了科技手段!我可是看到你怎么低估科技手段的了……

莱蒙特跨进隧道。我稍微磨蹭了一会儿,想等等谢苗。可他却突然止住了步子,盯着一个干瘦的栗发男人,大喊一声:

“凯文!你这个老家伙!”

“西蒙!你这个傻帽儿!”栗色头发的男人也欣喜地叫了起来。“你去哪里?等一下!”

他们互相拥抱,然后猛拍对方的肩膀,劲头就像电池广告里那两只兴高采烈的小兔子。

“等一会儿,等一会儿我们再好好聊,”谢苗一边挣脱凯文的拥抱,一边嘀咕。“瞧,隧道马上就要消失了……我给你带了塞瓦斯托波尔的葡萄酒,记得吗?麋香味的带沫葡萄酒!”

我啐了一口唾沫,摇摇头。这都是些什么话啊——“等一会儿,等一会儿……。”电影里如果主人公对老朋友这么说,那他很快将必死无疑。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不是枪战片里的主人公。

我跨进了隧道入口。

四周一片奶白色的光晕。宇航员才能体验到的轻盈。普通人无法企及的秘密之路。

接下来身着警察制服的他者将在那里做些什么呢?抹去偶然之间成了证人的邻居们头脑中的记忆,消灭激战留下的所有痕迹,审问袭击者——如果他们能活下来的话,诸如此类的杂事。实际上这些事正是巡查队的日常工作。

谁竟敢这么干?袭击巡查队队员已经是很疯狂的举动了,这次袭击的对象竟然是巡查队的头儿,还有两个外国魔法师——简直闻所未闻。而且在这一过程中还利用了普通人……

我突然间恍然大悟,自己在“地洞”里碰到的那个法国佬也是个普通人。不是什么在我面前隐藏了身份的高级魔法师,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可他非常机灵、冷静,富有表演天分。不像那些去送死的歹徒,他们都被当成了棋子来使唤。不会是那个小伙子朝我们发射的炮弹吧?

还有吸血鬼。难道真是科斯佳?难道他真的活下来了?

此外,歹徒身上带有能让他们赢得一些时间的护身符。吸血鬼不会造护身符。这是魔法师、巫师和女巫才有的本事!

我们究竟在跟谁交手?谁会闯进黄昏界去找梅林遗留下来的东西呢?

他能否进到第七层去……

隧道照旧在突然之间就终止了。白色光晕缩成一团,我迈入其中,顿时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抓住了并且被使劲地往左下一拽——我被弄进了临时设置的防栅底下,它是由几张掀翻了的桌子拼接而成的。

真及时!头顶上已经有子弹飞过。

我则身处“苏格兰地洞”当中了。在最前面的一个房间里。

旁边是躲在防栅中的莱蒙特,而我是被一个黑皮肤的一级他者拽到地上的。根据“挂”在他手指上的咒语数量判断,他是作战魔法师。

枪声再次响起。从敞开着的通往隔壁房间的门后射过来。

“福马,怎么回事?”我迷惑地看看他。“我们干嘛躺着?该罩上防护盾……”

莱蒙特连动都没动弹一下,门前就出现了屏障,把门塞得严严实实。我还没来得及对苏格兰魔法师的愚蠢表示惊讶,对自己的明智表示得意,紧接着又是一阵子弹袭来。子弹呼啸着从我们的头顶飞过——屏障无法截住它。

“对不起,我太急躁了……”我轻轻地说。“进黄昏界如何?”

“跟刚才躲炮弹一样,有危险,”莱蒙特解释说。“被施了魔法的子弹能到第二层。”

“我们穿过第三层!”

“第三层有障碍!”莱蒙特提醒说。我惭愧地闭上了嘴巴。

黑皮肤的魔法师欠起身,朝着走廊抛出几个咒语。我看到有“速冻术”、“鸦片”和“幽灵”。接着又响起一阵回应的枪声,依旧节奏单一,缺乏变化……

“莱蒙特,那是冲锋枪!”我迅速作出判断。“莱蒙特,跟那天朝我射击的冲锋枪一样。”

“所以啊,简单的咒语没法制伏它。你想扔几个火球过去,制造一场大火,让大桥坍塌下来压在我们上面?”

不,托马斯·里弗马奇没乱阵脚,也没绝望。显然,他在竭力想招。或许他已经有想法了,只不过我一刻也不愿拖延……

谢苗从仍旧悬在空中的隧道里走出来,然后立刻蹲下身子朝防栅挪去。是的,经验有时比能量更为重要……

从远处——墙和门的后面——传来一阵喊声,撕心裂肺的人声,断续而尖利。

……狂暴有时比经验更重要。

我滑入黄昏界。

第一层。布置得就像现实世界。石膏纸板和塑料板的墙面变成了石头墙,脚下的干草沙沙作响。也许,黄昏界的空间是由普通人的想象来构建的——太多的人到过游乐场,他们真心遵守游戏规则,设法让自己相信地洞。

相信地洞和蛇怪。

小小的蛇怪身上竖着红色的鳞片,它倚靠在石拱门上,挡住了我的去路。蛇怪齐我的肩高,它用双爪和螺旋状的长尾巴支撑着身体,带蹼的翅膀在背上急躁地煽动,两只复眼闪烁着光芒,直勾勾地瞪着我,然后突然张开嘴,喷出一股火焰。

瞧,你这个“射手U”在黄昏界就是这副模样啊……

我向墙边一跃,朝蛇怪抛出火球,很小的火球,以免引起现实世界的震动。

我自己则进到了第二层。

地洞没有变化。蛇怪在这一层当中变得黝黑而高大。眼睛圆鼓鼓的,不再发光,还出现了向外撇开的耳朵。鳞片变成了一层坚硬的短毛,或者说是紧贴皮肤的一层针状角质。它的嘴向前凸起,翅膀则成了小爪子,微微地抖动。我觉得,切布拉什卡和鳄鱼戈纳的杂种看上去就该是这个样子。

蛇怪张开嘴,一束蓝色火星朝我袭来。

我在躲闪之中朝前迈了几步,向黄昏界的第三层冲去,又忘记了还有障碍存在。

起初我觉得像是撞到了墙壁上——柔软、有弹性但却无法穿透的墙壁。不过这只是一时之感。

转瞬之间我便到了第三层。

我立即明白为什么刚才会传来一阵普通人临死前的惨叫。

有家伙又突破了障碍,靠一个普通人的鲜血突破的。

不过这里没有蛇怪。

我沿着走廊飞奔,没有去想歼灭机器人射手的事——毫无疑问,莱蒙特自有办法。于我而言,更重要的是要抓住凶手,无论他是谁——吸血鬼、魔法师还是巫师,无论他是我不认识的家伙还是老相识……

这大概就是“地洞”的中心。能量的交集地、漏斗的中枢、锁孔。还是那条“血河”,只不过在这里它看上去像一条溢满黑浆的河沟,跟蜡一样浓稠。一张闪光的黑色桌子,上面有一具尸体,裹在溅血的白色长袍里。

看来,这次丧命的是爱丁堡守夜人巡查队雇用的一个普通人,替莱蒙特工作的解剖学家或者其他某个领域的专家。

难道莱蒙特没在地洞里布置可靠的护卫队?没为歹徒设下埋伏?难道他忍心让信任自己的普通人任由命运宰割?

我朝现实世界一瞥就全都明白了。

他布置了护卫队,也设下了埋伏。

不过他低估了敌人的力量。

我在房间里发现了六具尸体。其中三个是外来分子,他们身穿不代表任何部队的防制军服,带着冲锋枪,子弹夹散发着弹药所附魔咒的暗光。一个是一级光明使者,他被近距离发射的冲锋枪子弹射中,身体几乎被打成了两半。未耗尽的能量就像一团白色雾光,慢慢地从魔法师身上升腾起来。还有两个被枪杀的是普通人——守夜人巡查队的雇员。没能救他们一命的护身符在胸口上闪着火花。他们死的时候都抓着武器——即使死了手里还握着枪。

袭击者一共多少个?又有几个进到了比第三层更深的地方?

还没容我想明白,黄昏界中又快速闪过一团灰影,从第一层朝着我所在的第三层涌来。布鲁斯出现在我的面前。

吸血鬼大师看上去状态不佳。胸口满是弹孔。他呼吸沉重,嘴里的獠牙熠熠发光。

“啊哈!”我惊诧地大叫一声,布鲁斯立即明白我在想什么。

“等一下,光明使者!”他喊道。“我是你们这边的!莱蒙特请我来的!”

“谁朝你开的枪?”

“走廊里的机器人!”

我眯缝起眼睛扫视了一遍“吸血鬼之路”。的确,从“地洞”入口开始,走廊沿线都有布鲁斯的脚印。血战不是他搞的。

瞧,这就是莱蒙特指望用以制伏机器人射手的勇士。即使是上了魔咒的子弹也难以对已死的家伙再起作用。

“他是谁?”我没把问题说得太明白,不过布鲁斯听懂了。

“不知道!不是我们的人!外来分子!他带着二十来个手下,全死了。莱蒙特的护卫队也死光了!”

“我们跟着他!”我下了命令。

布鲁斯踌躇不动,朝还在淌血的尸体望了一眼——跟其他几具死尸不同,此人不久之前刚刚断气。他的死亡气息顿时散布到了黄昏界的各层当中。死亡是非常强大的魔法……

“你想都别想。”我警告他。

“他又没用了,”布鲁斯低声回答。“他已经一无是处,可我还不知道要跟谁搏斗呢!”

这么说挺卑鄙的,但的确是事实。可是,用战死的同事去喂吸血鬼……

“如果你喝了血,障碍就会再次出现,”我找到一个有利的证据。“走吧,忍着点儿。”

布鲁斯撇撇嘴,但没表示反对。他把头埋得低低的,像是作好了朝障碍物猛冲过去的准备。他冲进了第四层。

我跟着他滑了进去。

布鲁斯站在那儿,手捂胸口,浑身发抖。眼里的恐惧显而易见。除了布鲁斯,这里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人、任何物体。地洞消失了,只有沙子散落一旁——既有灰色的也有五彩的,这边则是黑色巨石……粉白色的天空中没有太阳。

“安东……我不能走得更深了。”

“你到过第五层吗?”

“没有!”

“我也没到过。走!”

“我没法进去!”吸血鬼喊道。“妈的,没见我都快死了!”

“你早就死了!”

布鲁斯狂怒,狠命地摇脑袋,就像要把它从脖子上甩掉似的。

如果我有一丝怀疑,觉得他只是在装模作样,我肯定会强迫他继续走。当然,强迫或者劝说。

不过,进入第四层显然已经耗尽了他的最后一股能量。

“跟着莱蒙特!”我命令。

布鲁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朝着来时的方向跑去,就像奄奄一息的潜水员从死亡深处飞快地冲回了水面。

我开始在沙子上寻找自己的影子。

它肯定在。我不能把它扔掉。我一定要找到它。

否则不幸就可能会降临。

例如,梅林会从死尸堆里冒出来。而镜子魔法师会来协助遭受惨重损失的爱丁堡守夜人巡查队。他可是要竭尽全力保持平衡的。

魔术师叶戈尔。

这将是他最荣耀最闪亮的时刻。在他消失并融化于黄昏界之前,将被原始能量无情地化为虚有。

难道我们不习惯雇用普通人吗?

我大吼一声,朝前迈了一步。不该在沙里找影子,要在内心深处找。

冷风抽打着我——我跃入黄昏界第五层。

脸朝下,扎到绿草地上。

阵阵凉风袭过,太阳光透过空中漂浮的紫云浸润下来,云彩厚重,像雪堆一般。冈峦起伏的平原朝着天边铺展开去,地上长满了多刺的杂草。远处雷声轰鸣,闪电忽明忽暗——恰好相反,响雷从地上传到空中,射进紫色的云朵里。

我站起身,咽了一口唾沫——我的耳朵有些发聋。黄昏界常见的压迫感、不断积聚的疲惫感以及渴望尽快回到现实世界的愿望统统消失殆尽。能量在第五层当中得到平衡。等双眼习惯了环境之后,我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周围的色彩仍然不够生动。草是绿的,不过毫无光泽。云彩更像是灰蓝色的,而不是紫色的。就连闪电也暗淡得不会刺痛视网膜。

不过……在这里好像还可以生存。

我环顾四周,在被压得不太平整的草地上看到了护卫者。

它由黏土制成,靠魔法激活。这种怪物非常少见,早就不生产了。它是中世纪的机器人,有时被用于劳作,不过更多的时候被当作护卫。

只有传统类型的怪物才具人形。它们靠塞入特殊洞孔的文字被激活(魔法师们的幽默方式通常都挺拙劣的)。

这个庞然大物的样子是条蛇,就像一条用黏土捏成的水蟒,有十来米长,跟普通人的躯干一样粗,身体的一头一尾都长有龇着牙的脑袋。它的皮灰中带红,颜色就像烧制得不成功的砖头。黏土巨怪双眼大睁……它的眼睛让我最感恐惧。跟人眼一模一样。

的确,既然它是梅林造出来的,干嘛还说“一模一样”呢……

蛇身的正中央很细,上面有个巴掌大的凹槽,里面放着一块方形的灰色石块,石块上的克尔特文字依稀可辨。

奇怪的黏土巨怪。碑文没有激活它,而是把它杀了。

或者说让它动弹不得——如果从它恶狠狠的眼神来判断的话。

我又朝四周张望了一番。除了我和一动不动的黏土巨怪以外没有其他人。盗墓的家伙进到更深的地方去了。

好吧!

我从记忆中调出作战咒语——我所获得的力量最强的咒语。我把它们调至“迅速反应”状态。随时准备投入战斗。当然,如果我能进得更深的话……

“等一下,安东!”

空气中出现了三个家伙——莱蒙特、谢苗和我不认识的黑人。谢苗和那个黑人是被莱蒙特拉着手硬拖进来的。他的确强大,非常强大……

“多美啊!”谢苗环顾四周,禁不住发出感叹。“喔……我们这是到……”

看到黏土巨怪,谢苗收住了话头。他走近它,小心翼翼地踹了一脚,然后摇摇头。

“喔……好猛的野兽……安东,你把它给撂倒的?”

“恐怕它没那么容易被撂倒。”我暗示那是碑文所为,然后转过身对福马说:“莱蒙特先生,咱们继续走吧?”

“你行吗?”

“试试吧。”

莱蒙特怀疑地摇了摇头,又瞟了黑人手下一眼。

“你无法再继续前进了。我把你拉进来是因为……这头野兽。不过再往前就没你的路了。你等得了多久就等多久,等不了就回去吧。”

黑人深深地叹了口气,消失在空气中。

我朝前迈了一步。

没反应。

第二步,第三步。

“不行?”谢苗同情地问。

怎么回事?我可是冲到了第五层的啊,一切都挺正常的,为什么我没办法再往前冲了呢?

一步,再来一步。我的影子在哪儿?

“安东……”谢苗摇摇我的肩。“安东,等等。你在白费力气。”

“我能行,”我低声说道。“我必须得……”

“你不用做任何事。莱蒙特的经验更丰富。他自己能应付。”

我使劲甩甩头,想让自己放松。我靠着怒气冲到了这里……或许,我能借助平静往下走?我面前无非就是一条分水岭。世界与世界之间有一层紧绷的“薄膜”,生命能量在这层界限之外开始积聚。第一层几乎一片死气沉沉、干瘪贫瘠。第二层稍微有些活力了。第三层、第四层与现实世界已经有些相似之处。第五层……在第五层里基本上可以生存。这里五彩斑斓,气候凉爽但又不至于把人冻僵;这里小草繁茂;这里有风有雨,还有怪异的雷声。第六层会是什么样呢?我得明白自己将去向何处。是一个寒冰升腾、荒凉凄清、毫无生机的世界?是一个难以呼吸、行走困难、连说话都很吃力的地方?

不。第六层应该是另外一番景象。比第五层更明亮,更鲜活,更接近现实世界。

我暗自一笑。

然后便从第五层迈入了第六层。

这里是夜晚。也许不是夏天的夜晚,但挺温暖。在头顶的天空中我一颗星星都没见到,不过有月亮。不是第一层的天空中那条灰色尘埃的带子,也不是第二层里三个闪亮的彩色小月亮,而是最平常、普通人看起来最真实的月亮。

可是没有一颗星星。星星不属于他者。

在月亮的白色光晕笼罩下世界显得十分真实。树木像真的一样,活生生的,叶子随风沙沙作响。能闻到一股青草的味道,其中还混着煳味儿……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在黄昏界中感觉到味道。如果嚼一嚼草叶,大概还能尝出汁水的苦涩……

煳味儿?

我转过身,见到了莱蒙特。不过他已不再是那个身板硬朗、上了年纪的男人,而是摇身一变,显现出自己在黄昏界中的模样。

托马斯·里弗马奇变成了一个将近三米高的浅发巨人,皮肤散发着暗淡的乳白色光芒。他从空气中抓出一股股白色和蓝色的火焰,放在巨大的手掌中揉搓,就像捏雪球似的,接着便朝远处扔去。我的视线紧跟着它们而去——火焰卷成团,嗖嗖地从平原上飞过,击打着途中为数不多的树木,最终在渐渐远移的深色云彩当中熄灭。燃烧的树木表明了偏离的方位。

“福马!”我喊道。“我来了!”

巨人摩挲着手里那个巨大的火团,咳了一声,朝着深色云彩扔了出去,然后转过身。

他的脸令人诧异:既古老又现代,既和善又凶狠,既帅气又恐怖。

“年轻的魔法师克服了障碍,”托马斯一阵咆哮。“年轻的魔法师急着赶来帮忙……”

他现在感觉不太自在——所有他者在激战当中变成黄昏界的模样之后都是如此。

托马斯只用了几步就跨到我跟前。我甚至觉得连大地也被他的步伐所震动了。

“他们没得逞,我的朋友……”老乐师把铁铲一般的巨手放到我的肩膀上,“他们到第六层就戛然止步了。托马斯把他们赶回去了,是的,托马斯把他们赶回去了,就跟赶走了几只胆小的狗崽子一样。”

莱蒙特把脸靠近我,神秘兮兮地说:

“不过敌人没有应战。他们在这里花了很多时间,明白自己无法进到黄昏界的第七层中去。”

“托马斯,他们一共几个?”

“三个,我的朋友。三个。很合理的数字。”

“你看清楚他们了吗?”

“模模糊糊地看了看。”托马斯摇摇头。在这里是无法识别生物电场的,不过托马斯基本上还是看清楚了。一个黑暗力量的他者,是吸血鬼;一个光明力量的他者,是巫医,还有一个他者是宗教裁判官,同时也是作战魔法师。三个家伙一起出动来抢夺梅林遗留的东西。他们差一点就进去了。三个高级他者。不过即使是高级他者也无法到达黄昏界的第七层。

“黑暗使者、光明使者和宗教裁判官?”我大为惊讶。“他们一起?”

“梅林的遗产对大家都有吸引力,光明使者也不例外。你怎么想,年轻的魔法师,为什么托马斯不想让巡查队知道你来了?”

“他们全是男的?”我问。

“全是男的?全是女的?托马斯怎么知道!托马斯又没碰他们。托马斯只是稍微瞅了瞅他们的生物电场……”

“托马斯,我们也该离开此处。”我望了庞然大物一眼。“托马斯,该回去了,回家去。”

“为什么?”庞然大物吃惊地问。“这里挺好的啊,年轻的魔法师。可以在这里生活下去。神奇的土地,仙女和魔法师的王国……托马斯可以搬到这里来。托马斯可以在这儿找到栖身之处……”

“托马斯·莱蒙特,你可是守夜人巡查队的头儿!整个苏格兰都在你的庇护之下!女巫、吸血鬼、妖尸……你不会让他们胡作非为的吧?”

托马斯没说话,一时之间我感觉他不会赞同我的提议,感觉他已经找到了仙灵王国。据说,他四百年前就到过此地。

当然,黑暗使者不会肆无忌惮地行事,英格兰、爱尔兰和威尔士都会派援,在欧洲和美洲也能找到光明使者,他们会扶持没了首领的苏格兰巡查队。

可是,莱蒙特的消失会不会促成叶戈尔变成镜子魔法师呢?

“走吧,我年轻的朋友,”莱蒙特说。“你是对的,你是对的,我太着急了……还不是时候……不过,你听听,年轻的魔法师!听听这里是多么安静啊,蛐蛐儿在草丛里唱歌,小鸟在夜空中扑闪着翅膀……”

不知是他有意让我听到,还是这一切当真如此,反正我透过巨人沉重的呼吸既感受到了宁静,又听见了各种声响。

“你看看,火焰燃烧得多么旺盛,银色的树叶拥揽着月光,脚下的小草色泽深幽……”莱蒙特喃喃自语。“可以留在这里的……”

我全都看到了。

“很少有他者能在生前到达这里……”莱蒙特叹息了一声。“我们只有在死后才能到这里来,你知道吗?来了就永远回不去了……”

我的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想起了巡查队里死去的同事。伊戈尔、小虎、安德烈……

“你知道会是这样吗?你以前就知道吗?”

“所有到过第五层的高级魔法师都知道。”托马斯的嗓音中透着忧伤。“不过,知道这个太危险了,年轻的魔法师。”

“为什么?”

“不需要知道你死后将会怎样。托马斯知道,所以他感到苦闷。托马斯想到这里来。远离普通人,他们残酷而贪婪。远离人类的善与恶。居住在他者的世界里多么甜蜜啊……”

“居住?”

“是的,年轻的魔法师……在这里就连吸血鬼也不需要鲜血。这里完全不同,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一切都遵循规矩。这里才是真正的世界……第五层、第六层和最高的第七层。在这里,智者的象牙塔直冲云霄,他们研究宇宙的奥秘;城市洋溢着活力,充满了光明和黑暗;独角兽在原始森林里逡巡,蛇怪保卫山洞。我们要到这里来……我早些,你晚些……朋友们会出来迎接我们。我也会高兴地迎接你,年轻的魔法师……”

巨人的手搂住我的肩,就跟抱了个小孩儿似的。福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接着说:

“不过还不是时候……如果我能到第七层……我就不回来了。可在这里我的能量就已经不够了。你的也不够了,年轻的魔法师。”

“我还不急,”我嘟囔了一句。“我有……”

有什么?妻子和女儿?他们都是他者,高级他者。我们可以一起去。到光明和黑暗的城市去,阿利莎和伊戈尔在那儿幸福地生活,那里不会有谁再提起蠢笨的人类……

我打了个冷颤。是幻觉还是我真的长高了?或者是莱蒙特在变矮。

“福马,我们走吧!”

“等一等。你瞧这个。”

我们的头顶上方晃动着白色的火花。福马伸出大手,指了指藏在我们脚下草地里的一块板材,它由透明的红色石头制成。这是什么?托盘大小的红宝石?

我蹲下身,用手摸了摸光滑的表面。瞅了瞅上面的一串克尔特字母。

“福马,写的是什么?”

“这是梅林写的,”从莱蒙特的话中听得出他在思索。“这是梅林写的,它既是锁孔也是最后一把钥匙。上面写着……”他稍作停顿,“如果用崇高语体来说,就是……”

“随便什么语体,快说啊!”我本能地叫了起来,感觉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万物之冠藏匿于此。只剩一步之遥。

但它仅留给强者和智者,

福马用一种尖细的似唱非唱的嗓音说道。他刚一开口,刻在石板上的字母就发起光来,仿佛石头下方点亮了一盏功率强大的电灯。字母一个接一个地变成了细长的光柱,直射天空。

当你发现它时,你将得到一切也将一无所获。

如果你像我一样强大,那就向前走;

如果你像我一样睿智,那就往后退。

始与终,头与尾,一切都融为一体。

在万物之冠中。生与死就是如此密不可分。

随着莱蒙特把最后一个单词说完,末尾的那个字母也闪出了白光。

“我讨厌卡拉OK,”我说。“这是什么意思啊?”

“托马斯知道的不比你多,年轻的魔法师。”庞然大物一把搂住我。“现在我们撤吧!”

我以为莱蒙特会一步跨回现实世界。然而并非如此。他先迈入了第五层,朝谢苗和黑人挥挥手:

“走吧!”

用不着费劲劝说他们。莱蒙特对我眨眨眼,向黏土巨怪俯下身去,从蟒蛇身上扯下梅林的碑文。

野兽的眼里充满了愤怒。身体打成结,蜷到半空中,两嘴同时张开。

不过我们已经身处护卫者无法触及的地方了。我们回到了普通人的现实世界。回到了满是尸体的屋子里。

上了年纪而且身体有些发福的莱蒙特放下我,栽倒在地。他的脸上满是汗水,就连竖起的胡须上都挂着几滴。

周围是一片忙碌的景象——光明力量的他者在采集生物电场的痕迹,查验尸体,从躯干上取下一些组织和血液进行化验。他们警惕的目光立即盯上了我以及紧随我出现的谢苗。巡查队员们用一串串咒语在我们身上探寻,发现我们是光明使者,而且级别很高,这才尴尬地收回了咒语。

我在一旁见到了布鲁斯。吸血鬼大师看上去已经不再像具活尸,面颊上甚至泛起了红晕。他蹲在角落里,正在喝一杯东西。我没仔细看他喝的究竟是什么。

“真带劲!”谢苗摇头晃脑地说,他看上去非常满意。“我连做梦也没想过能跟格谢尔或者托马斯·里弗马奇一样到第五层去。喔……现在就是死了也值……”

他朝我挤了挤眼睛。

“我得把你的嘴缝起来,”莱蒙特用熟悉的语调说道。“黄昏界的第五层不是用来饶舌的。”

“嗯哼,”谢苗马上表示同意。“我……我就随便一说。”

“福马……”我伸手把魔法师扶了起来。“谢谢你……让我们平安归来,谢谢你给我看了那些东西,谢谢。”

“我们走。”福马快步走进另外一个房间,来到一个“停靠点”,深色的水面上漂着一艘小船。我跟着他走进来。莱蒙特在我们四周罩上“安静之伞”,一切嘈杂顿时消失。“你有问题要问我?”

“是的。他们是谁?”

“不知道。”福马取出手绢,擦掉脸上的汗。“有些家伙已经冲着梅林的遗物来过好几次了。但我不敢肯定全是这帮他者……最后一次是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当然,以前大家并未如此广泛地雇用过普通人……安东,局势非常严峻。还好我们走运——梅林的第三把钥匙把他们给难住了。”

“那段文字是什么意思?”

“是个谜。安东,当时很流行猜谜。大家都认为应该给敌人提供战胜自己的机会。哪怕非常含混不清,但总归是个机会。”

“有一点很清楚:要到第七层去,除了直道,还有一条弯路,”我说。

“也许吧。不过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即便知道我也会守口如瓶。”

“你要把梅林的密室一直保存到世界末日?”

“尽力而为吧。”莱蒙特用手把玩着碑文。他叹了一口气:“至少护卫者又开始守护第五层了。下次敌人又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到达那里。”

“毁了它,福马!”

他摇摇头:

“事情没这么简单,安东。如果毁掉碑文,护卫也会消失。我会把它安全地藏起来,你不需要知道详情。还有……谢谢你的帮助……”

“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可以走了’?”我笑着问。

“这句话的意思是‘谢谢你的帮助’。旁人越多,这里的事情就越复杂,我很感谢你和谢苗。机票会送到你们旅馆去的。”

“明白了。谢谢您,福马。”我对他点点头。“光明与你同在!”

“等一等,”托马斯温和地说。然后走过来,出乎意料地抱了抱我。“我说的真是‘谢谢你’。你别介意。我们马上要应付很多麻烦事,会有很多从宗教裁判所过来的客人。你不会真想在这儿耗上个把月吧?”

“看好‘万物之冠’,福马。”我停顿了片刻,然后说道。

“安东,继续琢磨你所看到的东西。我相信,你的同胞中有人与发生的一切相关联。你自己再想想这件事——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会把我们这边的人揪出来,砍断他的腿,再插进他的耳朵里,”我向福马许诺。“再见,托马斯·里弗马奇!”

走到门口我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我们习惯坐头等舱!”

“不把你们当成行李托运就该感谢我了。”福马用同样的腔调回了一句,然后转身朝自己的部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