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救世主

艾雯猛地惊醒过来,盖温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她全身一紧,记忆如同一缕阳光照进她的脑海。他们还躲在那辆破损的大车下。空气中充斥着木头燃烧的气味,附近的地面都已经变成了炭黑色。夜幕也落下了。她看着盖温,点了点头。她真的昏睡过去了?她完全想不到自己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可能睡得着。

“我要试试看能不能从这里逃走,”盖温悄声说道,“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我和你一起走。”

“我一个人行动会更安静。”

“你显然没领教过两河人的潜行技巧,盖温·传坎。”艾雯说道,“我跟你赌一百个塔瓦隆马克,我的声音比你更小。”

“是的,”盖温悄声说道,“但如果你走到某个沙塔导引者十步以内,你就会被发现。这和你是否足够安静没关系。那些导引者一直在营地各处巡逻,尤其是在营地边界附近。”

艾雯皱了皱眉。盖温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你出去侦察过了。”

“出去过一会儿。”盖温悄声说,“他们没看见我,只是在忙着搜索帐篷,俘虏他们找到的每一个人。我们在这里躲不了太久。”

盖温不该没问过她就贸然出去。“我们……”

盖温身子一僵。艾雯立刻闭上嘴,仔细倾听。是拖曳的脚步声。他们向马车里面又缩了一些,看着十来个俘虏被领到曾经是指挥帐篷所在地附近的一片空地上。在这些衣衫褴褛的战俘周围,沙塔人在高杆上插上了火把。俘虏之中有几个是士兵,他们都已经被打得几乎连路都走不动了。其余的人则是厨师和劳工,显然也都遭受了鞭打。这些人的衬衫都被剥掉,裤子也被抽打得残破不全。

他们的背上都有一个艾雯不认识的刺青符号。那真的是刺青吗?仔细看去,它们又好像是被灼烧出来的。

就在战俘被逐渐聚集时,附近传来一阵叫嚷声。过了几分钟,一名黑皮肤的沙塔卫兵拖着一个年岁不大的传令兵走了过来,他显然是在附近的帐篷里被找到的。卫兵剥去那个男孩的衬衫,将还在哭嚷的男孩推倒在地。这些沙塔人的衣服都在背部有一个很大的菱形开口,所以艾雯能看到那名卫兵的后背上也有一个刺青图案。不过那个图案和沙塔人黝黑的皮肤融合在一起,让艾雯很难看清它的具体样式。这名卫兵所穿的是一件齐膝长的硬挺袍服,外袍没有袖子,在袍子下则是一件长袖衬衫,也和外袍一样,背后有一个菱形开口。整套衣服显得格外庄重。

另一名沙塔人从夜幕中走了出来,这个人几乎是全裸的,只穿着被撕成长条的长裤,没有穿衬衫。他的刺青不仅是在后背上,而是遍布整个肩膀,并且像盘曲的藤蔓般一直延伸到他的脖颈、下巴和脸颊上。看起来,就好像有一百只指掌细长的手将他的头捧在中间。

这个人一直走到那名小传令兵的身边,跪了下去。其他沙塔卫兵显然都在有意躲避他。不管这个人是谁,人们肯定不喜欢他。现在,他带着冷冷的笑容,伸出了一只手。

那个男孩的后背突然冒出火苗,随后就出现了和其他俘虏一样的刺青印记。一缕缕黑烟升起,那个男孩痛苦地哭喊着。盖温在惊骇中微微呼出一口气。那个刺青一直蔓延到脸上的男人……他能导引。

几名卫兵暗自嘀咕着,他们都带着很重的口音,让艾雯很难听懂他们在说什么。那名导引者发出野狗般的号叫声。卫兵们继续向后退去。导引者缓缓地站起来,转过身,消失在黑夜的阴影里。

光明啊!艾雯心想。

黑暗中又传来一阵衣摆摩擦的窸窣声,两名穿着宽大丝绸长裙的女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人的肤色比较浅。根据艾雯的观察,那些士兵中也有一些浅肤色的人。看来,并非所有沙塔人都是黑皮肤。

那两个女人的相貌非常漂亮,五官极其精致。但艾雯不由自主地又向后缩了缩身子。根据艾雯先前的观察,这两个人也许是导引者。如果她们离艾雯再近一些,也许就能感觉到她了。

这两个女人开始逐一审视空地上的俘虏。借助她们手中的油灯,艾雯能看到她们的脸上也有刺青,不过那些刺青图案并不像刚才那个男人的那样令人感到不安。她们的刺青以叶片为主,从颈后一直向上延伸,绕过耳垂,在脸颊上形成绽放的花朵。这两个女人不住地低声交谈着,艾雯又一次觉得自己有可能听得懂她们在说些什么,如果她能编织出一根窃听丝线……

白痴,她想道。导引会让她立刻死在当场。

又有一些人出现在俘虏周围。艾雯屏住呼吸,一百人、两百人……愈来愈多。这些沙塔人都不太说话,看样子,他们是一个沉默而严肃的种族。大部分沙塔人的衣服背部都敞开着,露出刺青图案。这些图案是否代表他们的地位和职责?

艾雯曾经推测,地位愈重要的人,身上的刺青花纹就愈复杂,不过,有一些人头戴装饰羽毛的头盔,穿着做工精良的丝绸外衣和金色鳞甲的人,看起来显然是相当有地位的军官,但他们背部却几乎没有暴露出多少,只在肩膀根处有一点小小的刺青。这些沙塔人的鳞甲也很奇怪,是用钱币般的金属圆片穿过中心连缀而成的。

他们只是除掉了几片甲胄,好展示他们的刺青,艾雯心想,在战场上,他们肯定不会暴露自己的皮肤。现在他们所处的场合一定具有某种仪式的性质。

最后一群来到这片空地上的人被直接领到最前排,他们也是这些沙塔人中最怪异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骑着矮小的驴子,身穿漂亮的丝绸裙装,头上裹着样式复杂且色彩艳丽的头巾。他们的坐骑身上则挂着许多金银锁链。他们不分男女从腰部以上都一丝不挂,只有许多珠宝项链覆盖了他们胸部的很大一部分。在他们裸露的背部和剃光的后脑上,却看不见刺青。

那么……他们是贵族领主吗?但他们三人全都是一副空洞、迷惘的表情,身子前倾,目光低垂,面色苍白。他们的手臂很细,几乎像骷髅的手臂般,一碰就碎。这些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种猜测毫无意义。沙塔人毫无疑问,是一个像艾伊尔人一样充满了谜团的种族,甚至可能比艾伊尔人更加神秘。但为什么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发动入侵?艾雯心想,为什么在与世隔绝了这么多个世纪后,他们突然发动了这场战争?

对于如此大规模的事件,绝不可能存在巧合。他们显然是在与兽魔人合作,对艾雯发动了伏击。艾雯坚信这一点。所以她在这里得到的一切信息都将是至关重要的。现在她没办法去帮助她的军队,只能尽量在这里搜集各种情报。光明在上,希望真的能有一些人逃出这场暗影的埋伏。

盖温轻轻碰了她一下。她转头看着盖温,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忧虑。

现在走吗?盖温用唇语问着,一边向他们身后指了指。现在所有沙塔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即将举行的仪式上,也许他们能趁这个机会悄悄溜走。于是,他们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迈开脚步。

一名沙塔导引者喊了起来。艾雯身子一僵。她被发现了!

不,不是这样。艾雯沉重地喘息着,努力让自己就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平静下来。那个沙塔女人正在向其余的沙塔人说话。艾雯似乎从她浓重的口音中听到她说:“结束了。”

那一群沙塔人都跪了下去,满身珠宝的三个人头垂得最低。然后,在靠近俘虏的那个地方,空气似乎被扭曲了。

艾雯无法用其他的言辞来形容这种现象。空气扭动……仿佛又被撕开,就好像在炎热的天气里道路上不断扭曲的热浪。有什么东西正在这团波动着向周围散开的空气中出现:是一个身穿闪光铠甲的高大男人。

他没有戴头盔,有着深褐色头发和浅色皮肤,微有一些鹰钩鼻,相貌非常英俊,尤其适合这身军人的装扮。他的铠甲也是由银色的金属圆片连缀而成,覆盖了全身。这些金属圆片被打磨得如同镜面般光亮,甚至能映出周围众人的面孔。

“你们做得很好,”那个人对向他跪拜的沙塔人说道,“站起来吧。”他的声音也带着一点沙塔口音,但并不像这些沙塔人一样严重。

这个人将手放在剑柄上,等待众人站起。从他身后的黑暗中,又有一群导引者卑躬屈膝地走了过来,他们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朝这个身披铠甲的人鞠着躬。那个人脱下一只铠甲手套,随意地拍了拍一名男性导引者的头,就像是在爱抚一条猎犬。

“看样子,又有新的奴婢了。”那个人摆出一副沉思的样子,“你们之中有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俘虏们在他面前瑟缩着。虽然沙塔人都站了起来,但这些战俘知道自己依然只能跪在地上。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我想应该是没有,”那个人又说道,“不过名声总是会以出人意料的方式传播开来。如果你们知道我是谁,就告诉我。无论是谁能说出来,我就会放他自由。”

没有人回答。

“那么,你们就好好听着,不要忘记。”那个人说,“我是巴奥,救世主。我是你们的拯救者。我走过悲哀的深渊,于此时崛起,接受我的荣耀。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寻求我被夺走的东西。记住这一点。”

那些俘虏们只是将身子伏得更低,他们显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盖温拉了拉艾雯的袖子,示意她从另一侧退出马车。但艾雯没有挪动半步。那个人身上有一些特别的地方……

那个人猛地抬起头,他的注意力先是集中在那些女性导引者身上,然后又望向远处的黑暗。“你们是否认识真龙?”他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告诉我。”

“我见过他,”一名被俘的士兵说,“见过不止一次。”

“你和他说过话吗?”巴奥一边问,一边转身离开了那些俘虏。

“没有,大人,”那名士兵说道,“只有那些两仪师能和他说话。”

“看起来,恐怕你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巴奥说道,“仆人们,我们正受到监视。你们并没有像你们所宣称的那样仔细检查这座营地,我感觉附近就有一个能够导引的女人。”

艾雯感到一阵惊慌。盖温抓住她的手臂,想要逃走,但如果他们现在跑出去,肯定会被抓住。光明啊!她……

一座倒塌的帐篷旁忽然传来一阵声音,将人群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巴奥抬起一只手。艾雯听到黑暗中传来愤怒的叫嚷声。片刻之后,莉安大睁着眼,被风之力绑住,从沙塔人群中飘过。巴奥让她飘到自己面前,用艾雯看不见的编织将她吊在半空中。

艾雯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莉安还活着,她是怎么躲到现在的?光明啊!艾雯现在能做些什么?

“啊,”巴奥说,“一个……两仪师。那么,你和真龙说过话吗?”

莉安没有回答,面容也始终保持着绝对的平静。

“的确不是一般人。”巴奥一边说,一边伸出手指,托起莉安的下巴。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周围的俘虏们突然开始翻滚、尖叫。很快,他们身上就冒出了火焰,并且发出愈来愈凄厉的哀号。艾雯看着这一幕,只能强迫自己不去碰触真源。当一切结束时,艾雯发现自己在哭泣。

沙塔人群中发生了一阵骚动。

“不要不高兴,”巴奥对他们说,“我知道你们为了给我抓一些活口,费了很大的力气。但他们不会成为好奴婢,他们没有这样的习俗。在这场战争中,我们也没时间训练他们。比起他们今后要遭受的折磨,现在杀死他们反而是对他们的怜悯。而且,这个人,这个……两仪师已经足以实现我们的目的了。”

莉安平静的面容上出现了裂纹。虽然距离遥远,艾雯还是能看到她神情中的恨意。

巴奥的手指依然托着她的下巴:“你真是个美人。不过很不幸,容颜的美丽没有任何意义。你要为我传递一个信息,两仪师。告诉路斯·瑟林,就是那个自称转生真龙的人,我要去杀了他,然后统治这个世界。它本来就应该是属于我的。告诉他我的样子,他自然会知道我是谁。

“就在这里的人们按照预言所示等待他的时候,就在他们向他奉上无数荣耀光环的时候,我的土地上的人们也在等待我。我实现了他们的预言。他是假的,而我才是真的。告诉他,我将是最终的胜利者。他会来找我,我们将正面对决。如果他不来,我就会继续制造杀戮和毁灭。我会掌控他的族群,奴役他的孩子,夺走他的女人。一个接一个,我会击溃、毁灭或统治他所爱的一切。如果他想要避免这样的结局,那么他就必须来见我。

“把这些告诉他,小两仪师。告诉他,一个老朋友正在等着他。我是巴奥,救世主,拥有世界之人,屠龙者。也许他还记得我那个早已被抛弃的名字,巴瑞德·贝。”

巴瑞德·贝?艾雯努力回忆着白塔的课程。巴瑞德·贝……狄芒德。

狼梦中的风暴随时都在发生剧烈的变化。佩林在边境国游荡了许多个小时,他沿着干涸的河床奔跑,跨过破碎的山丘,寻找每一个狼群。

高尔学习得很快。当然,如果与杀戮者对敌,他还是会迅速败下阵来。但他至少学会如何让自己的衣服不再胡乱改变。只是当他受到惊吓时,面纱仍然会立刻覆盖住他的面孔。

他们两个正迅速跃过坎多,从一座山丘跳向另一座山丘,空气中只留下他们的一道道残影。风暴时强时弱。这个时候,坎多呈现出鬼蜮般的寂静。荒草高原上散落着各种残破的物品,帐篷、屋瓦、一艘大船的船帆,甚至还有一个铁匠用的铁砧,尖头插在一座泥土山丘上。

强大而危险的风暴可能在狼梦中的任何地方突然爆发,撕裂城市或者森林。佩林已经发现提尔人的帽子被一直吹到了夏纳。

佩林在一座山丘顶上停下脚步,高尔也落在他身边。他们寻找杀戮者已经有多久了?感觉上,像是几个小时,但又好像是……他们已经走过了多少地方?到现在为止,他们已经三次返回食物储藏点进食了。这是否意味着一天时间已经过去了?

“高尔,”佩林说,“我们在这里已经有多久了?”

“我不知道,佩林·艾巴亚。”高尔答道。他朝天空中寻找了一下太阳,但太阳已经被乌云完全遮住了。“很长时间了。我们需要停下来睡一觉吗?”

这是一个应该考虑的问题。佩林的肚子突然叫了起来。他想象出不少干肉和一大块面包,并把它们分给了高尔一些。在狼梦中想象出来的面包能够维持他们的体力吗?或者当他把这种食物吃下去以后,它们就消失了?

实际情况是后者。佩林还在吃这些食物时,它们就消失了。看来从现实世界中带来的食物依然是不可或缺的。也许他们应该从兰德的殉道使每天为他们打开的神行术通道中带更多的食物进来。现在,他只能移回他们储存补给品的地方,拿出一些干肉,然后又回到北方高尔的身边。

当他们坐在山坡上吃饭时,佩林不觉又想起了幻梦矛。他一直将这件特法器带在身边,且像兰飞儿教他的那样,让幻梦矛处在关闭状态,所以现在幻梦矛并没有产生紫色穹窿。不过,他现在随时都可以重新开启这件特法器。

兰飞儿竟然会把如此强大的特法器交给他。她到底有什么打算?为什么她又会那样逗弄他?

佩林撕下一块干肉。菲儿现在还平安吗?如果暗影发现她正在执行的任务……佩林真希望至少能看到她一眼。

他从水囊中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又开始去寻找狼群。在边境国有上千匹,甚至上万匹狼。佩林向附近的狼发出问候,将自己的气息和影像混合在一起,传送出去。十数个没有言辞的回答从不同的地方传来。佩林当然立刻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

犊牛!这个呼唤来自一头被称作白眼的狼。最后战争已经来了,你愿意率领我们吗?

许多匹狼都在这样问。佩林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你们要我率领?

一切都将决定于你的吼叫,白眼答道,决定于你的呼号。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佩林说,难道你们自己不能狩猎吗?

对于这个猎物,我们不行,犊牛。

佩林摇了摇头。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得到这种要求了。白眼,他说道,你们有没有见到过杀戮者?那个杀害狼的人?他有没有在这里攻击你们?

佩林将这个询问广泛地传播出去。有一些狼立刻给出了响应,它们知道杀戮者。佩林传出的影像和气息又被它们传递给更多的狼,它们还向其中添加了一些新的信息。但没有狼最近见到杀戮者,狼对时间的概念和人类不同,所以佩林还无法确定它们所表达的“最近”是什么意思。

佩林咬了一口干肉,发现自己正发出一阵低吼。他立刻闭住了嘴。他已经与心中的狼达成和解,但这并不代表他允许那头狼带着泥巴走进他的房间里。

犊牛,另一匹狼传来信息。这是一匹苍老的母狼,被称作弯弓,是一个狼群的头狼。月猎者又来到梦中了,她在找你。

谢谢,佩林回答它,我知道了,我会注意躲避她的。

躲避那个月亮?弯弓问道,那可是很难的,犊牛,非常难。

弯弓是对的。

我刚刚看见了觅心者,一匹被称作迅步的年轻的黑狼传来信息,她换了一种新气味,但那肯定是她。

其他狼也都纷纷应和。觅心者在狼梦中,有些狼在东方见到她,但也有一些狼说她在南方。

那么杀戮者呢?如果那个人没有在猎杀狼,他又会在哪里?佩林发现自己又在咆哮了。

觅心者。狼所说的一定是某个弃光魔使,但他并不认识它们向他传来的影像。他只知道,那个觅心者很古老,狼们传来的记忆只是一些残片中的残片,是它们的祖先看到的一些浮光掠影的影像。

“有什么消息?”高尔问。

“另一个弃光魔使正在狼梦里,”佩林沉声说道,“正在东方行动。”

“与我们有关吗?”

“弃光魔使的事情一定会和我们有关的。”佩林说着,站起身,伸手按住高尔的肩膀,让他们向迅步所指的方向移动过去。迅步并没有给出确切的地点,但佩林一到那里,就接收到一些狼所见到的影像。一天前,觅心者正在去边境国的路上。那些狼迫不及待地向佩林致以问候,并问他是否打算率领它们。

佩林拒绝了它们的请求,并确认了觅心者被发现的地方,梅丽罗平原。

佩林立刻移动到那里,一片怪异的雾气正悬浮在这个地方。因兰德而生长出来的高大树木也出现在狼梦中,迷雾遮住了它们的树梢。

原野上能看到许多帐篷,就像是一丛丛的蘑菇。艾伊尔人的帐篷为数众多,且在那些帐篷之间,还有煮食的篝火在迷雾中闪动。这片营地在现实世界中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才能出现在梦的世界里。只是帐篷的帘子会不停地掀起落下,露天铺在地上的被褥也会不时出现或消失,给梦的世界更增添了一层虚幻的气氛。

佩林引领高尔穿行在排列整齐的帐篷和没有半匹马的拴马栏之间。一个声音让他们俩同时停下了脚步。有人在嘟囔着什么。佩林利用他从兰飞儿那里学到的技巧,创造出某种……隐形的东西将自己包裹住,让它隔绝自己发出的声音。这是一种很怪异的技巧,但佩林的确能凭借它制造出一道没有空气的屏障。为什么这样就能将声音完全挡住?

他和高尔寂然无声地来到一座帐篷前。根据旗帜判断,这是那个名叫罗代尔·伊图拉德的人的帐篷,他是即将随兰德进入煞妖谷的战线指挥官。在这顶帐篷里,一个穿长裤的女人正在翻找桌上的文件,那些文件被她的手指拈起后,很快就会从梦的世界消失。

佩林不认识这个女人,但她丑陋的相貌实在是让佩林大吃一惊。他从没想过一名弃光魔使会有这样的长相:宽大的前额,肥硕如同蒜头的鼻子,大小不一的眼睛和稀疏的头发。佩林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不过从语气判断,她肯定是在咒骂什么。

高尔看着佩林,佩林则向腰间的战锤伸出手去。但没等手碰到玛哈雷尼,佩林又犹豫了。与杀戮者作战是一回事,但他是否应该贸然向弃光魔使发动攻击?他相信自己有能力在狼梦中抵抗任何至上力的编织,不过……

那个女人手中的文件再次消失了。她又骂了一句,然后,她抬起了头。

佩林立刻反应,他在自己和那个女人之间制造出一道纸一般薄的墙,并让这道墙朝向那个女人的一面精确地显示出他身后的景物形象,而墙壁朝向他的这一面则是透明的。那个女人的双眼正对着佩林,却看不见他。过了一会儿,她又将头转开了。

在佩林身边,高尔以极轻微的声音呼出一口气。我是怎么做到的?佩林心想。他从没做过这样的练习,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

觅心者一定就是这个女人。她动了动手指,帐篷从她头顶上分成了两半,垂落下来。她则升起到了空中,并且一直朝上方的黑色暴雨云飞了上去。

佩林对高尔悄声说:“等在这里,警戒周围。”

高尔点点头。佩林谨慎地跟踪觅心者,用意念将自己举向空中。他还想要在自己和觅心者之间制造出一道墙壁,但想要在移动时保持对周围景物的正确想象实在是太难了,所以,他只能和那名弃光魔使保持足够的距离,并让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绿褐色的墙壁,希望即使觅心者偶尔向他这里扫上一眼,也不会注意到这一点稍显怪异的地方。

觅心者的移动速度变快了。佩林勉力跟在后面。他向下瞥了一眼,下方正在迅速缩小的梅丽罗平原让他有一种肠胃被翻转过来的感觉。没过多久,那片原野就消失在黑暗之中。

他们并没有穿过乌云。当大地隐去时,天空中的云层也不见了。他们进入一个黑暗的地方。佩林周围出现了无数个光点,他头顶上的那个女人这时停止移动,在黑暗中飘浮了一会儿,便朝那些光点飞去。

佩林继续跟踪着,同时让自己的皮肤、衣服和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变成黑色,以隐蔽自己。那个女人迅速靠近了一个光点,而那个光点也随之急剧扩张,最后完全占据了她面前的天空。

觅心者向前伸出手,把手掌按在那片光亮上,开始喃喃地自言自语。佩林觉得有必要听一听她在说些什么,便大着胆子向她靠近一些。现在佩林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的心跳声会暴露自己的位置了。

“……夺走我的容貌?”觅心者说道,“你以为我会在乎吗?给我一张仿佛破烂的石头一样的脸。我真的会在乎吗?我可不是这样的人。我会取代你的位置,莫瑞笛。它将会是我的。而这张脸只是会让他们低估我。你这该死的东西。”

佩林皱了皱眉,他不懂这个女人在说些什么。

“继续把你们的军队抛给他们吧,你们这些傻瓜,”觅心者继续说着,“而我将赢得更伟大的胜利。一只虫子可以有一千条腿,但只能有一颗头。摧毁那颗头的人才是赢家,而你们所做的只是砍断一些腿而已,蠢货。愚蠢、傲慢令人厌恶的家伙。我会得到属于我的一切,我会……”

她迟疑了一下,转过头。佩林心中一慌,立刻让自己回到地上。谢天谢地,他成功了。在那个怪异的地方,他本来没信心自己的意念是否同样有效。高尔被吓了一跳。佩林深吸一口气,“我们……”

一团耀眼的火球落在佩林旁边的地面上。佩林骂了一声,向旁边滚倒,并让一阵冷风吹过自己的全身,同时想象着战锤被握在手中。

觅心者也落在地上,强大的能量在她身周搅起一阵阵波动。“你是谁?”她问道,“你在哪里?我……”

她的目光突然聚焦在佩林身上,这是她第一次真正看见佩林。此时佩林已将身上的黑色全部消去了。“你!”她尖叫着,“从一开始就是你在搞鬼!”

她高举双手,两只眼睛里放射出憎恨的光芒。虽然冷风还在不断从身边吹过,佩林依然能嗅到她的情绪。她释放出一道白色的光束。佩林让光束弯曲,从身边绕过。

那个女人显然是吃了一惊。这些狼梦中的导引者总会在佩林面前有这样的反应。难道他们从来都没想过,在这个世界里,除了你认为是真实的东西以外,一切都不是真实的?佩林消失了,出现在觅心者身后,举起了战锤。然后,他又犹豫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转过身,尖叫着撕裂了佩林脚下的地面。佩林跳入空中,他周围的空气想要将他抓住,但他再一次用出了刚刚学到的技巧,让身周出现一重完全真空的墙壁。现在没有空气可以来束缚他了。他屏住呼吸,再次消失,重新出现在地面上,同时让面前出现一道土堤,挡住向他飞来的火球。

“去死吧!”觅心者一边进攻,一边还在尖叫,“你早就应该死了。我的计划是完美无缺的!”

佩林消失了,只留下一尊自己的雕像。他则回到了帐篷旁。高尔正在这里手擎短矛,警戒着周围。佩林在他们和觅心者之间筑起一道模拟周围环境的墙,将他们遮住,同时又生成一道阻绝声音的屏障。

“现在她听不到我们说话了。”佩林说。

“你在这里很强大,”高尔若有所思地说,“非常强大。智者们也知道这些手段吗?”

“和她们相比,我只是一只幼崽。”佩林说。

“也许。”高尔说,“我很久没见过她们了,而她们也从不会对男人提起这个地方。”他摇了摇头:“你赢得了很多荣誉,佩林·艾巴亚,很多荣誉。”

“我刚才应该把她打倒。”佩林看着觅心者将他的雕像摧毁,一只脚踏在上面,显露出困惑的神情,然后又转过身,疯狂地搜寻着。

“是的,”高尔表示同意,“一名拒绝攻击枪姬众的战士就是拒绝承认她的荣誉。当然,对你来说,你更伟大的荣誉是……”

俘虏这名敌人。他能做到吗?佩林深吸一口气,再次出现在觅心者身后,想象藤蔓出现在她周围,将她紧紧缠住。觅心者大声叱骂着,用无形的刀刃砍断藤蔓,又向佩林伸出手。佩林立刻移动到了一旁。

佩林的脚踏在一片冰霜上,他没有注意到地面上出现了冰霜。而觅心者已经向他转过身,释放出第二股烈火。聪明,佩林心想。他差点没能及时让这道光束转弯。不过,烈火依旧只是击中他身后的山丘,在那上面钻出一个空洞。

觅心者继续进行着编织,愤怒让她的丑脸变得更加扭曲。烈火转回来,再次射向佩林。佩林咬紧牙,努力挡住她的攻击。她很强大,而且在不遗余力地推动着烈火。但最后,她还是放开了编织,喘息着说:“你……你怎么可能……”

佩林让她的口中充满叉根。要做到这点很难,改变另一个人的身体状态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不过,这种做法肯定要比把觅心者变成一只动物容易得多。觅心者伸手向嘴边伸去,开始又咳又吐。她的眼里充满惊恐。然后,她慌张地在身边打开了一个神行术通道。

佩林怒吼一声,想象出绳子去捆绑她,但她用火之力编织烧掉了那些绳子。她一定已经将叉根排出体外了。然后,她就跳进了通道。佩林移动到通道前,准备追赶进去,但他的动作在最后一刻停住了。通道对面已是黑夜,觅心者冲进了夜幕下一支兽魔人和隐妖组成的大军之中,许多暗影生物正面对着通道,脸上全是一副渴望杀戮的神情。

佩林向后退去。觅心者将手举到口边,惊讶地看着咳在手掌上的叉根。通道关闭了。

“你应该杀了她。”兰飞儿说。

佩林转过身,看见月猎者就站在他身旁,双臂抱在胸前。她的头发从银色变成了深褐色。实际上,她的面容也改变了,看起来稍稍有些像两年前佩林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

佩林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战锤插回到腰带里。

“这是一种弱点,佩林。”兰飞儿说,“我发现路斯·瑟林有这种想法时,觉得他更有魅力了。但这依旧是个弱点,你需要克服它。”

“我会的,”佩林厉声说道,“她对黑暗中的那些光球做了什么?”

“她在侵入别人的梦境,”兰飞儿说,“她以肉身进入了这里,这让她具有一定的优势,尤其是在她玩弄别人的梦境时。这个贱人,她自以为了解这个地方。但这里一直都是我的地盘。你真是应该杀了她。”

“她是古兰黛,对不对?”佩林问,“还是魔格丁?”

“古兰黛。”兰飞儿说,“不过,我们已经不再使用这个名字了。现在她的名字是赫萨拉姆。”

“赫萨拉姆,”佩林咀嚼着这个词,“我不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它的意思是,‘绝不宽恕’。”

“那么你的新名字又是什么,我们现在该称呼你什么?”

这个问题让兰飞儿的脸上泛起了红晕。“没关系,”她说道,“你在特·雅兰·瑞奥德中显示出了高超的技巧,就算是路斯·瑟林在这里的力量也远不如你。我一直都以为,我会和他共同统治这个世界,只有能够导引的男人对我才具有价值。不过你在这里显示出的力量……相信我可以将此作为至上力的替代品。”

佩林哼了一声。高尔出现在帐篷之间的空地上,手握短矛,脸被面纱遮住。佩林挥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兰飞儿在狼梦中的力量要远远超过高尔,而且她直到现在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要伤害他们的意思。

“如果你一直都在监视我,”佩林说,“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我已经结婚了,而且婚姻生活很幸福。”

“我看见了。”

“那么,就不要像看着挂在市场上的牛肉那样看着我。”佩林说道,“古兰黛在这里做什么?她有什么企图?”

“我不能确定,”兰飞儿从容地说,“她从来都是同时进行着三四个阴谋。不要低估她,佩林。她在这里的技巧的确不算是一流,但她依旧是危险的。和魔格丁不同,她是一名战士,而后者只会从你面前逃走。”

“我会记住的。”佩林走到觅心者跳进通道的地方,看着地面上被通道割裂的痕迹。

“要知道,你也可以这么做。”兰飞儿说。

佩林向她转过身,“什么?”

“在梦的世界和醒来的世界中自由穿行,”她说道,“不需要向路斯·瑟林那种人寻求帮助。”

佩林不喜欢兰飞儿说出这个名字时那种冷笑的意味。兰飞儿在掩饰自己的心情,但佩林能嗅到这个名字让她产生的强烈恨意。

“我不能导引,”佩林说,“我想,我能够想象自己……”

“这没有用,”兰飞儿打断了他,“无论一个人的心智有多么强大,他在这里也还是会受到限制。导引的能力并非来自身体,而是来自灵魂。不过,像你这样的人还是有办法以肉身在这两个世界中穿行,就像那个被你称为杀戮者的人一样。”

“他不是狼兄弟。”

“不是,”兰飞儿说,“但他有某种类似的特质。我的确不知道是否有人拥有过他的技巧。暗帝在俘获他的灵魂时,曾经对他……做过些什么。也许杀戮者有不止一个灵魂。对于这件事,我怀疑色墨海格能告诉我们更多的信息。她死了真是可惜。”

兰飞儿没有显露出半点怜悯的气味。她朝天空瞥了一眼,气息中只有镇定,没有半点忧虑。

“你似乎不像上次那样总是担心自己被发现。”佩林说。

“我曾经的主人……很忙。在最近监视你的这个星期里,我很少感觉到他的眼睛在注视我。”

“星期?”佩林惊讶地问道,“但……”

“时间在这里流逝的方式有些奇怪,”兰飞儿说,“而且时间屏障本身也正在被磨蚀。愈靠近那座牢狱的裂隙,时间扭曲的程度就愈严重。对于那些在真实世界中靠近煞妖谷的人来说,情况也同样糟糕。他们每度过一天,在更远处的人们可能已经度过了三四天。”

一个星期?光明啊!现实世界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发生了多少事情?谁还活着?谁已经死了?佩林觉得现在应该去神行术场地等待兰德的殉道使为自己打开通道。但古兰黛的信道已经向他显示出,现在外面正是深夜。佩林的通道还需要再过几个小时才会出现。

“你可以为我打开一个通道,”佩林说,“一个能够出入这里的通道。你愿意帮我吗?”

兰飞儿想了想,走过一顶不断变化的帐篷,让手指抚过正在消失的帐帘:“不。”

“但……”

“如果我们要在一起,你就必须学会自己进出这个世界。”

“我们不会在一起的。”佩林冷冷地说。

“而且你也需要这种力量,”她似乎没理会佩林的话,“只要你被困在这两个世界中的一个里面,你就是软弱无力的。当你能随心所欲地来到这里时,你才拥有强大的力量。”

“我不在乎什么力量,兰飞儿。”佩林看着她继续向前踱步。她很漂亮。当然,无法和菲儿相比。不过她的确是个美人。

“你不在乎?”兰飞儿看着他,“难道你从没想过,如果有了更多的力量,更大的权威,你能做些什么?”

“这种话无法诱惑我……”

“如果你能拯救更多的生命呢?”兰飞儿问,“让孩子们不会被饿死?保护弱小不受欺凌,阻止邪恶,奖励正直?让人们能够彼此坦诚相待,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诚实?”

佩林不停地摇着头。

“你可以做许多好事,佩林·艾巴亚。”她走过来,伸手抚摸佩林的脸颊,指尖一直滑到他的胡须。

“告诉我,该如何像杀戮者那样做,”佩林将她的手推开,“他是怎样在这两个世界之间穿行的?”

“我没办法告诉你,”兰飞儿转过身,“我从来都没必要学习这种技巧。我使用的是其他手段。也许你能逼他告诉你这个技巧。既然你想要阻止古兰黛,我认为你应该加快速度。”

“阻止她?”佩林问。

“难道你没意识到吗?”兰飞儿转回身看着他,“她刚刚侵入的那个梦并不属于这个营地里的人,时间和空间对于梦来说都没有意义。你所看到她侵入的那个梦……属于达弗朗·巴歇尔,你妻子的父亲。”

说完这句话,兰飞儿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