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灰烬

佩林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悬浮在半空中。他感觉到一阵针刺般的恐惧,不由得挣扎起来。黑色的云团在他四周沸腾,阴险可怕。下方,荒原上褐色的野草在风中翻卷,看不到一丝人类的痕迹。没有帐篷,没有道路,甚至没有半点脚印。

佩林没有掉落下去,依旧悬在半空。他下意识地挥舞着手臂,仿佛是在游泳,在一阵阵惶恐中竭力想要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是狼梦,他想道,我是在狼梦里。我在睡觉,希望能来到这里。

他强迫自己深呼吸,停止挣扎,但凭空悬挂在离地面数百尺之处让他很难保持镇定。突然间,一个浑身灰毛的影子从他身边闪过,在空中跳跃。那头狼飞向下方的地面,轻松着陆。

“飞跳!”

跳下来,犊牛,跳吧,这很安全。像以往一样,意念化成混合的气味和影像,从狼那里传来。佩林已经愈来愈习惯解读这种意念了。柔软的泥土,疾舞的风,跳跃的影子,松弛安定的气息表明无需畏惧。

“但我该怎么跳?”

就在不久前,你还总是冲在最前面,就如同一只刚刚断奶的幼崽。跳吧,跳下来!在下面很远的地方,飞跳半卧在地上,朝佩林露出笑容。

佩林咬紧牙,悄声骂了两句这些顽固的狼。他觉得这些去世的狼尤其固执。但飞跳说的也有道理,佩林曾经在这个地方跳跃过,只是从不曾这样从天空中落下。

他又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开始想象自己在跳跃。空气化作疾风,吹向他的脸庞,但他的双足很快就碰到柔软的地面。他睁开眼睛,一头高大的灰狼,身上能看到无数次战斗留下的疤痕,就坐在他身边。长长的稗草穗围绕在他身边,更加修长的草叶一直伸向半空。草茎随风摆动,不断摩擦着佩林的手臂。这些草闻起来太干燥,就好像被割下来,放在谷仓里过冬的干草。

狼梦中的一些东西总是在飞快地变化着。草叶刚刚还在他的脚边堆积着,一眨眼的工夫就已消失不见。一切东西闻起来都有一股微弱的萧疏气息,仿佛这里的一切都不那么真实。

他抬起头,天空中风起云涌。通常这里的云团也会像其他东西一样,转瞬即逝,乌云密布的天空可能会在转眼间又变得碧蓝如洗。但这一次,这些黑色的暴雨云却凝滞在空中,久久无法散去。它们沸腾,盘旋,在云缝间射出一道道闪电。只是这些闪电从不曾击中地面,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平原上出奇地寂静。险恶的云层覆盖整片天空,仿佛永远不会消退。

最终的狩猎就要来了。飞跳也在看着天空。那时,如果没有睡去,我们就将一同起舞。

“睡去?”佩林问,“最终的狩猎是什么?”

它来了,如果剪除暗影之人在风暴中倒下,我们全都将永远地睡去。如果他活着,我们就将一同狩猎。你和我们。

佩林揉搓着下巴,竭力想要分辨不断传来的影像、气息、声音和感觉。他慢慢明白了。

不管怎样,他已经来到这里,这正是他希望的。如果他能做到的话,他决意要从飞跳这儿得到一些答案。能再见到飞跳,实在是太好了。

跑,飞跳送来意念。它的意念不是警告,而是提议。让我们一起跑吧。

佩林点点头,开始在草丛中迈起步子,慢跑起来。飞跳在他身边大步腾跃,并传来愉悦的情绪。两条腿,犊牛?两条腿太慢了!传来的影像是人们蹒跚前行,笨拙的长腿不断被绊到。

佩林犹豫着。“我必须控制住自己,飞跳。当我任由狼控制我的时候……那样的话,我是在做很危险的事情。”

那匹狼昂起头,随佩林一同在草地上小跑着。草茎不停擦过他们身边,被他们踩在脚下,在他们后面留下一条小径。

跑啊,飞跳催促着,显然因佩林的不情愿而感到困惑。

“我不能。”佩林说着,停下脚步。飞跳转过身,跳回他身边。它身上充满困惑的气味。

“飞跳,我对自己感到害怕。”佩林说,“我会失去对自己的控制。第一次发生这种事就是在我刚刚遇到狼群后。你必须帮我理解这件事。”

飞跳只是继续盯着他,舌头稍稍从分开的上下颚间露出来一点。

为什么我要这么做?佩林想着,晃了晃头。狼并不像人类那样思考,飞跳对此怎么想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要一同狩猎,飞跳传来意念。

“如果我不想和你们狩猎呢?”佩林问。这句话让他的心感到一阵抽搐。他喜欢狼梦,尽管这可能会很危险。自从离开两河后,他身上的确发生了一些很奇妙的事情。

但他不能再失去对自己的控制了,他必须找到平衡点。丢下斧头对他来说是一种重要的选择。斧头和锤子是不一样的武器,一个只能被用来杀戮,而另一个还能够让他有所选择。

他现在必须做出正确的选择,他必须控制自己。而第一步似乎是要学会控制他体内的狼。

和我一起跑,犊牛,飞跳对他说,忘记这些想法,像狼一样奔跑。

“我不能,”佩林回答。他转过身,审视着这片平原,“但我需要了解这个地方,飞跳。我需要学会如何使用它,控制它。”

人类,飞跳想着,并传来轻蔑与愤怒。控制,总是控制。

“我想要你教我,”佩林说着,转回头看着这匹狼。“我想要掌握这个地方,你能告诉我该怎么做吗?”

飞跳重新倒卧在地上。

“好吧,”佩林说,“我会去找其他愿意教我的狼。”

他转过身,大步沿着那条小径往回走去。他不认得这个地方了。他知道,狼梦是不可预料的。这片齐腰高的密草和分布于其中的紫杉树丛有可能是任何一个地方。他要去哪里找到狼?他将自己的思想伸展开去,进行搜索,却发现在这里做这件事要比在现实世界困难许多。

你不想奔跑,但你又在寻找狼。为什么你会这样执拗,小崽子?飞跳坐在他面前的草丛里。

佩林嘟囔了一句,然后一步跳到百步高的空中,又落在草地上,仿佛这只是寻常的一步。

飞跳已经在他前面,佩林完全没看到这匹狼跳起来,仿佛它会在任何时候出现在任何地方。佩林咬紧牙,再一次伸展出意识,去寻找其他狼。在遥远的地方,他感觉到了什么,只是他需要更逼近一些。他集中精神,用出更大的力量,把自己的意识推得更远。

这样是危险的,犊牛,飞跳传来意念。你在这里太强了,你会死的。

“你总是这样说。告诉我想知道的,让我看看该如何去学。”

倔强的小崽子,等你知道不能把鼻子探进火蝮蛇窝里的时候再来吧。

这个意念消失后,有什么东西打中了佩林,仿佛用力地朝他的意识一推。一切都消失了,他仿佛飓风中的一片树叶,被扫出了狼梦。

菲儿感觉到身边熟睡中的丈夫有了些微动作,她看了一眼阴影中的佩林。虽然他们一起躺在床上,她却一直没有入睡。她在等待,倾听他的呼吸。这时他转过身,发出含混的嘟囔声。

这些晚上,他一直都睡不好……菲儿感到一阵烦恼。

他们离开梅登已经有一个星期了,难民们在径直通往杰罕那大道的一条水路旁安下营寨。总体来说,他们并没有走很远。

最近这几天,一切都很顺利,只是佩林认为殉道使还很疲惫,无法施展神行术。今晚,她一直和她的丈夫在一起,提醒他会娶她为妻的几个重要的原因。他现在对人对事都还充满热情,但在他的眼神里却蕴含着一种怪异而又激烈的情绪。那并不危险,只是一种深深的哀伤。在他们分开时,他肯定遭受许多磨难,菲儿能够理解这点。她自己也留下了一些阴影。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保持原样。她能感受到,他还爱着她,非常非常爱。这就足够了。这让她不会再担忧下去。

但她还是打算和他争吵,要把他心里的秘密揪出来。不过,这件事可以等过几天再做。应该让一个丈夫明白妻子的不满,但不能让他觉得她不喜欢回到他身边。

实际上,恰恰相反。她微笑着转过身,将手搭在他多毛的胸膛上,头枕着他赤裸的肩膀。她喜欢这副健壮的肩膀,还有他粗重的呼吸声。能够与他重聚的感觉很甜蜜,甚至远远超过逃离沙度人的喜悦。

他睁开眼睛。菲儿叹了口气。无论多么爱他,她希望今晚他能好好睡一觉!难道她给他带来的劳累还不够多吗?

他看着她,金色的眼睛仿佛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光彩。菲儿知道,那其实是因为反光的原因。然后,他将她拉到身边。“我没有和贝丽兰睡过觉。”他的声音很粗暴,“无论别人怎么说。”

亲爱的、甜蜜的、莽撞的佩林。“我知道你没有。”她安慰他。她早就听过那些谣言。实际上,在营地中和她说过话的每一个女人,从两仪师到仆人,全都装作三缄其口的样子,却散播着同样的讯息——佩林在梅茵之主的帐篷里过了一夜。

“不是的,我说的是真的。”佩林的声音里又充满了恳求,“我没有,菲儿,真的。”

“我说,我相信你。”

“你听起来……我不知道。该死的,你听起来像是在妒忌。”

难道他就学不会吗?“佩林,”她一本正经地说,“我用了大半年的时间,费尽心力要得到你。而直到我们结婚,你才真正愿意属于我!贝丽兰根本没有能得到你的手段。”

佩林抬起右手,抚着胡子,显得非常困惑。然后,他露出微笑。

“而且,”菲儿一边说,一边贴紧在他身上,“你已经告诉了我,我相信你。”

“所以你不是在嫉妒?”

“当然不是。”她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胸口,“佩林,难道我没有向你解释过吗?丈夫需要知道他的妻子在嫉妒,否则他就不会意识到她是多么在乎他了。如果是你觉得最为宝贵的东西,你当然会死死地看守着,担心任何人将它偷走。说实话,如果你再这样让我不厌其烦地向你解释,那我就不会再有任何秘密了!”

对于菲儿最后这句话,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对此我表示怀疑。”

他没有再说话,菲儿也闭上了眼睛,希望他能继续睡觉。在帐篷外,她能听到巡逻卫兵的闲聊和一名蹄铁匠在连夜打制蹄铁或蹄铁钉,为明天的行军做准备。不知道那是杰瑞西德、埃明,还是法奥同。能听到这样的声音真好。艾伊尔人根本不懂得使用马匹,对于俘获的马匹,沙度人或者将它们放走,或者把它们变成拉车的牲口。在梅登的日子里,她看到很多良种骑乘马干起了拉车的苦活。

回来会感到奇怪吗?她经历了不到两个月的奴隶生活,却觉得仿佛过了许多年。许多年试图逃离瑟瓦娜,却不断遭受惩罚的岁月。但这没有打垮她,在这样的日子里,她觉得自己比以前更像是一名贵族了。

这种感觉就好像在梅登之前,她并不很明白该如何成为一位真正的君主。哦,一直以来,她也不断有着胜利和收获。刹菲儿、两河人、雅莲德,还有佩林营地中的成员都向她献出了忠心。她充分利用了曾经受过的训练,帮助佩林成为一位领袖。所有这些都很重要,需要她使用父母亲给予她的一切教导。

但梅登让她睁开了眼睛。在那里,许多人对她的需要远超过以前任何人。在瑟瓦娜的残酷统治之下,他们没有游戏的时间,没有犯错的机会。她曾经被羞辱,被鞭打,几乎被杀害。这让她真正理解了应该如何去做一名君主。她曾经那样压迫佩林,威逼他和其他人服从自己的意志,这让她感到深深的内疚。身为一名贵族的意义在于率先于众人,意味着接受鞭打,只为了能让别人免于鞭打,意味着牺牲,甘冒死亡的危险,保护那些依靠你的人。

不,回来的感觉并不奇怪,而且梅登已经成为她的一部分。奉义徒中有数以百计的人发誓向她效忠。她拯救了他们。因为佩林,她才能做到这件事。但她已经制定了计划,不管怎样,她会逃出来,带回一支军队,解救那些向她发誓的人。

他们都为此付出了代价。但如光明所愿,现在她不想去理会那些。她睁开眼睛看着佩林,他似乎是在睡觉,但他的呼吸均匀吗?她移开自己的手臂。

“我不在乎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他说。

她叹了口气。不,他没有睡。“我身上发生的事?”她疑惑地问。

他睁开眼睛,盯着帐顶。“那个沙度人,我救你的时候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人。无论他做过什么……无论你为了活下来做过什么,那全是应该的。”

这就是让他感到困扰的事?光明啊!“你这头大蠢牛。”她说着,一拳捣在他的胸口上,让他哼了一声,“你在说什么?你以为我会对你不忠吗?你刚刚不是还那么认真地向我解释你的清白?”

“什么?不,这不一样,菲儿。你是俘虏,而……”

“我是俘虏,所以我就不能照顾好自己?你真是头蠢牛。没有人碰过我。他们是艾伊尔人,你知道他们不敢伤害奉义徒。”这样说并不完全正确。沙度营地中的女人经常会遭受虐待,沙度人已经不算是真正的艾伊尔了。

但营地中还有其他艾伊尔,他们不是沙度人,那些人拒绝接受兰德做为他们的卡亚肯,但也无法接受沙度的统治。无兄弟者依然保留了自己的荣誉,尽管他们也自称为被放逐之人。在梅登,只有他们还保留旧日的生活方式。当女性奉义徒遭受危险时,无兄弟者选择保护那些他们能够保护的人,并没有要求任何回报。

嗯……这也不完全是真的。他们要求了很多,但从未强行索取过什么。虽然可能会说一些不适当的话,但在行动上,鲁蓝一直是一个真正的艾伊尔。不过,就像马希玛的死一样,她与鲁蓝的关系不需要让佩林知道。尽管她的确利用过鲁蓝对她的渴望,但她甚至从没吻过鲁蓝。同时,她也有些怀疑他已经知道她的所作所为。

佩林杀死了鲁蓝。正因如此,她的丈夫更不需要知道那名无兄弟者是个怎样和蔼与高尚的人。那样的话,佩林内心将会被撕裂。

佩林放松下来,闭上眼睛。在这两个月里,他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许变化就像她一样大。这是件好事。在边境国有一句俗话:“只有暗帝不会改变。”人会成长、进步,只有暗影才毫无变化,永远是邪恶的。

“明天我们必须做些计划。”佩林打着哈欠说,“一旦可以使用神行术,我们就必须决定是否要强迫人们离开,决定谁先走。有人发现马希玛了吗?”

“就我所知,还没有。”菲儿小心地说,“但他帐篷里的财物已经被取走了许多……”

“马希玛不会在乎身外之物。”佩林低声嘟囔着,依然闭着眼睛,“但也许他需要那些东西重建自己的势力。我猜,他也许是逃走了,但竟然一直都没有人看到他,这太奇怪了。”

“他也许是趁着战斗结束后的混乱溜走了。”

“也许,”佩林表示同意,“我很想知道……”他又打了个哈欠。“我很想知道兰德会说些什么。马希玛正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我要找到他,把他带回去。我猜,我失败了。”

“你消灭了那些冒充转生真龙名义进行杀戮和抢劫的人。”菲儿说,“你还割除了沙度的领导核心,而且对霄辰人也有进一步的了解。我想,真龙一定会认为你在这里取得的成就,要远远超过带马希玛回去。”

“也许你是对的。”佩林睡意沉沉地嘟囔着,“该死的颜色……我不想看到你睡觉,兰德。你的手怎么了?被光明照瞎的傻瓜,照顾好你自己……你是我们的全部……最终的狩猎就要来了……”

菲儿不明白他说的最后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会从兰德的手又说到狩猎?这次他真的睡着了吗?

当然,他很快就开始轻轻地打鼾了。她微笑着,宠爱地摇了摇头。有时候,他的确是头蠢牛,但他是她的蠢牛。她下床,走过帐篷,披上一件长袍,系好腰带,穿上便鞋,然后悄悄走出帐篷。爱瑞拉、莱茜尔和两名枪姬众守在帐篷门口。枪姬众朝她点点头,她们会为她保密的。

菲儿离开两名枪姬众,爱瑞拉和莱茜尔则跟随她走进黑暗之中。爱瑞拉是一名黑发的提尔女子,身材比大多数枪姬众都要高,举手投足总显得有些粗鲁。莱茜尔身材瘦小,皮肤白皙,走路时身姿摇曳,显得很是优雅。这两名刹菲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女人,但一同被俘,在梅登做奉义徒的经历让她们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没有走多远,另外两名枪姬众就加入了她们。这两名枪姬众已经与贝恩和齐亚得谈过了。她们走出营地,来到一处并排生长着两棵柳树的地方。这里早已有两个仍然穿着奉义徒白袍的人在等待她们。贝恩和齐亚得也是枪姬众,是一对首姐妹,菲儿的密友。对于菲儿,她们甚至比那些宣誓效忠的人更加忠诚。保持忠诚心,却又不受誓言的约束,只有在艾伊尔人身上才能看到这种矛盾。

与菲儿等人不同,贝恩和齐亚得不会脱下白袍,因为俘虏她们的人是用正当手段战胜了她们。她们会持续穿着白袍一年又一天。实际上,今晚来到这里已经是她们荣誉的底线了。不管怎样,她们都认为在沙度营地中做奉义徒是不可破坏的传统。

菲儿微笑着迎向她们,但并没有使用枪姬众手语称呼她们的名字——这是对她们的羞辱。但她还是不禁问道:“你们还好吗?”一边从齐亚得手中接过一个小包裹。

齐亚得是一名容貌美丽的女子,有着灰蓝色的眼睛,一头金红色的短发藏在她的奉义徒长袍的兜帽里。这个问题让她的脸色变得有些严峻。“高尔搜遍了整座沙度营地,只为了找到我。有传闻说,他用枪矛击败了12名雅加德斯威。也许我终究还是要为他做一只婚礼花环。当然,要等到这一切都结束之后。”

菲儿又露出了微笑。

齐亚得同样向她报以微笑。“他没想到,被他杀死的其中一人正是让贝恩成为奉义徒的人。如果高尔知道我们两个都要侍奉他,我不觉得他会很高兴。”

“愚蠢的男人,”贝恩说道。她的个子比齐亚得还要高一些。“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矛尖该捅向哪里。如果不多杀几个人,他就不可能干掉那个该被干掉的家伙。”两个女人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菲儿也微笑着点了点头。艾伊尔人的幽默仍然是她无法理解的。“非常感谢你们拿来这些。”她说着举了举手中的小布包。

“没什么。”齐亚得说,“有很多人帮忙,所以很容易。雅莲德·麦瑞萨·基加林已经在树林中等你们。我们要回营地了。”

“是的,”贝恩点点头,“也许高尔还是会喜欢搓搓背,或者有人给他提水。我们这样要求时,他很生气,但奉义徒只有透过侍奉才能得到荣誉。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怎么做?”

那两个女人又笑了。菲儿摇摇头。她们已经向营地跑去,白袍在她们身后飘摆着。菲儿侧过头,想着不得不穿上那身白袍的感觉,还有她侍奉瑟瓦娜的那段日子。

健壮的爱瑞拉和优雅的莱茜尔与她一同站在两棵柳树下。枪姬众待在她身后,看着远方。她们身边又出现了第三名枪姬众,她刚刚从阴影中走出来,很可能是贝恩和齐亚得请她来保护雅莲德。菲儿发现那位黑发女王就站在树丛中,身穿华丽的红色长裙,头发上系着金链,完全恢复了雍容华贵的样子。也许是为了补偿她做为奴隶的那段日子,现在她的服饰总是显得格外奢华。雅莲德的长裙让菲儿想到身上简单的长袍,但她不想发出太多声音惊醒佩林。爱瑞拉和莱茜尔也只穿着在刹菲儿身上最常见的刺绣长裤和衬衫。

雅莲德拿着一盏带百叶窗的小油灯,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她年轻的面孔和乌黑的头发。看见菲儿,她问道:“她们有什么发现吗?请告诉我,她们找到我们要的东西。”她一直都很有女王的气派,只是有些时候有些过分地颐指气使。但她在梅登的经历似乎让她的这个特质缓和了许多。

“是的。”菲儿拿出那只包裹,跪在地上,周围的三个女人立刻簇拥到她身边。低矮的草叶被油灯照亮,如同火舌般闪动。菲儿打开包裹,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一张黄色的丝绸小手绢、一根皮腰带,上面印着鸟羽花纹、一副黑面纱,还有一条中间拴了一块石头的细皮带。

“这条腰带属于金胡恩,”雅莲德说,“我看过他把它系在腰上,就在……”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跪在地上,把腰带拾起来。

“这面纱是一名枪姬众的。”爱瑞拉说。

“他们的面纱不一样吗?”雅莲德惊讶地问。

“当然不一样。”爱瑞拉说着,捡起面纱。菲儿从没遇过那名成为爱瑞拉保护人的枪姬众。那名枪姬众死在战斗中,只是不像鲁蓝他们死得那样有戏剧性。

那条丝绢是乔拉丁的。莱茜尔犹豫了一下,然后把它握在手中,来回翻看,发现上面有一个血点。现在只剩下那根皮绳。鲁蓝偶尔会把它戴在脖子上,收在凯丁瑟里面。菲儿很想知道这对他有什么意义,这块只经过粗糙切割的绿松石是否代表着什么。她拿起皮绳,又瞥了莱茜尔一眼。让她感到惊讶的是,那个娇小的女人似乎是在哭泣。因为莱茜尔很快就和那名健壮的无兄弟者同床共枕了。菲儿一直认为她这么做只是出于现实的考虑,并没有什么感情的成分。

“他们四个都死了。”菲儿说道。她感觉喉咙特别干涩。她用最普通的语气说话,因为这样才能避免自己的声音流露情绪。“他们保护了我们,甚至对我们有着很深的关爱。虽然他们是敌人,我们还是感到哀伤。但要记住,他们是艾伊尔人,对于艾伊尔,在战斗中死亡绝不是最坏的结局。”

其他人纷纷点着头,只有莱茜尔直视着菲儿的眼睛。对于她们两个,这种哀悼是不同的。当佩林挥舞铁锤,凶猛地冲杀过来的时候,他肯定只看到菲儿和莱茜尔被沙度人粗暴地挟持着。许多事情都发生得太快了。在那场战斗中,菲儿在最关键的时刻让鲁蓝分了神,造成他的犹豫。鲁蓝全心关爱着菲儿,这导致他最终死在佩林的锤下。

菲儿是故意这么做的吗?她自己也不知道。看到佩林的时候,那么多事情涌入她的脑海,那么多情绪同时充溢在心头,她自然而然地叫了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要打乱鲁蓝的心神,好让他死在佩林手中。

莱茜尔绝对没有这样的疑虑。乔拉丁当时跳到她身前,将她挡在后面,举起武器准备对抗入侵者。莱茜尔将一把匕首插进他的后背,在她的一生中第一次杀了人,而这个人在不久前还和她睡在一起。

菲儿杀死了金胡恩,这个保护她们的另一名无兄弟者。他不是菲儿杀死的第一个人,甚至也不是第一个被她从身后杀死的人,但他是菲儿杀死的第一个把她当做朋友的人。

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佩林只看到沙度人,无兄弟者只看到入侵的敌人。在那场杀戮中,佩林和无兄弟者不可能同时活下来,无论怎样的尖叫和哀告都不可能阻止他们。

但这只是让结局更显悲哀。菲儿打起精神,不让自己像莱茜尔那样泪水涟涟。她从没爱过鲁蓝,也非常庆幸佩林是在那场战斗中活下来的人。但鲁蓝是个高尚的人,她觉得……自己很肮脏,是她造成那个人的死亡。

本来可以避免的,但终究还是会发生。她的父亲经常会谈到这种情况。你有时不得不杀死自己喜爱的人,只因为他们恰巧站在错误的战线上。她以前从来都不曾真正理解父亲的话。现在她知道,如果她回到那一天,她还会做出同样的事。她不能让佩林冒险。鲁蓝必须死。

但正是因为她无法做出别的选择,她只觉得更加哀伤。

莱茜尔转过身,轻轻抽着鼻子。菲儿跪在地上,从齐亚得留下的小包裹里拿出一小瓶油,然后将皮绳上的石头取下来,把皮绳放回布包里,将油倒在上面,在油灯上引燃一根火绒,又点燃了那根皮绳。

她看着燃烧的皮绳,小小的蓝绿色火苗在橙色的火舌上跃动。燃烧皮革的气味和烧灼人体的气味相似得令人害怕。夜幕下的空气也凝滞了,没有风来扰动这团肆意跳动的火。

雅莲德也在皮带上浇了油,把它放进火焰中。爱瑞拉同样放下了面纱。最后,莱茜尔抛下了丝绢。她还在哭泣。

她们能做的只有这些。在梅登混乱的战场上,想要找到那些人的尸体已经不可能了。齐亚得说过,找不到他们的尸体于荣誉无损。但菲儿需要做些事情,一些能够为鲁蓝和另外三个人致以敬意的事。

“无论是死在我们手中,”菲儿说道,“还是单纯地死在战场上,他们让我们看到了何为荣誉。就像艾伊尔人说的那样,我们对他们负有巨大的义。我相信,这份义是无法偿还的。但我们可以记住他们。那些无兄弟者和一位枪姬众给予了我们仁慈和关爱,他们本不需如此。当其他人已经将荣誉抛弃时,他们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荣誉。如果说有什么能让他们得到救赎,那应该就是这一点。希望,我们也能够得到同样的救赎。”

“在佩林的营地里有一名无兄弟者。”莱茜尔的眼里闪动着小火葬堆的光芒,“他的名字叫尼亚金,是枪姬众苏琳的奉义徒。我已经把这四个人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告诉了他。他也是一个好人。”

菲儿闭上眼睛。莱茜尔这样说,也许意味着她已经上了尼亚金的床。奉义徒并不被禁止做这种事。“这样并不能让乔拉丁被取代,”她睁开眼睛说道,“也不能挽回你所做的一切。”

“我知道,”莱茜尔仿佛在为自己辩护。“但他们都是那么幽默,无论所处的环境是多么严酷。他们都不是普通人。乔拉丁想带我回三绝之地,让我成为他的妻子。”

那时你绝对不会那样做,菲儿想,我知道,你不会的。但现在,他死了,你才知道你没了机会。

那么,她又该去谁那里寻找补偿?就让莱茜尔自己选择吧。如果尼亚金能有鲁蓝他们一半的好,那么莱茜尔也许能够好好和他在一起。

“金胡恩刚刚开始对我有所期待。”雅莲德说,“我知道,他想要我,但他从没要求过什么。我想,他正打算离开沙度,并且会帮助我们逃走。即使我拒绝了他,他也会帮我们的。”

“马瑟娅痛恨其他沙度的所作所为。”爱瑞拉说,“她只是为了她的部族,才会继续留下来。她因忠诚而死,这的确不算很糟糕的结局。”

菲儿看着小火葬堆最后一点跳动的火苗。“我想,鲁蓝的确是爱我的。”仅此而已。

四个人站起身,向营地走去。“过去是一片灰烬,火只烧在眼前”——这是一句沙戴亚的古谚。她身后的灰烬已经被吹走,但她还保留着鲁蓝的绿松石。不是因为遗憾,而是为了纪念。

佩林睁着眼,躺在寂静的黑夜中,鼻子里满是帆布帐篷的气味和菲儿独特的芬芳。她刚刚离开了帐篷。那时他打了个盹。也许菲儿是去处理什么私人事务了。

他凝望黑暗,思考着飞跳和狼梦。想得愈多,他的决心就愈坚定。他会投入到最后战争中,但他首先要控制住体内的狼。他想要彻底摆脱掉所有这些追随他的人,如果不行,他就只能学会如何接受他们的忠诚。

他需要做出决定。这并不容易,但他无可逃避。一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之中总会面临这样的艰难抉择。面对菲儿被俘虏的经历,他只想要逃避,而不是面对,这是错的。卢汉师傅一定会对他感到失望。

这又让佩林下了另一个决心,一个最难的决心。他只能让菲儿身赴险境,让她再一次面对危险。他能够做这种决定吗?想到她可能有危险,佩林不由得浑身颤栗。但他必须做些事情。

三个问题。他必须认真应对,做出抉择。但他先要好好考虑一下,因为这就是他的风格。不假思索就做出决定的人都是蠢材。

想到要认真对待自己的问题,佩林反而感到一阵平静。他翻过身,回到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