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白玉膏 一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雪,将神都洛阳装扮得粉妆玉砌。原本犹如垂暮老者的枯树,仿佛一夜之间焕发新颜,变成了风度翩翩的白衣少年。闻香榭整个园子玉树琼花,只剩下后面的水塘子一池碧水,热气微腾。在一尘不染的纯白里,大地一片静谧安详,所有的浮躁和喧嚣都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沉寂下来了。
今天恰巧立冬,这雪下得倒是应景。但对沫儿来说可不是一件好事。冻疮,是沫儿除寒冷之外对冬季的另一重要印象。在外流浪的三年,从第一场雪开始,沫儿的手都是红肿加皮开肉绽,一直要等桃树盛开的春日才能痊愈。如今大雪突至,尚且顾不上打雪仗、赏雪景,各指关节已经开始发红发痒,肿得像发好的红枣糕。
蒸房那边,黄三正忙着给沫儿做防治冻疮的膏子。人参、冰片、薄荷、红花、三七、附子、黄柏、吴茱萸等经过炮制,淘出最细的粉末或汁液,与加了姜油的羊脂混合,再加入一些蔷薇花露或者陈皮露,便制成了洁白芳香的冻疮膏。配料倒也普通,只是繁碎,各种各样的原料蒸的蒸、研的研、淘的淘、澄的澄,还有一些要炙、烘、焙、煮,几乎将所有的工序用个遍,才做出十几瓶子这样的膏子来。
今天的工序不多,文清和沫儿帮不上忙,地上这么厚的雪,正是玩的好时候。虽然婉娘早就告诫沫儿,要注意保暖,等涂上了冻疮膏再出去玩儿。沫儿哪里按捺得住,拉着文清在雪地里疯跑,打了半天的雪仗,直到衣服裤脚湿了半截才回来。再一看,手背上红肿的地方已经变成了紫色,一些地方还鼓起了小水泡,这才慌了神。
婉娘气得没法,一边骂他们两个贪玩,一边生起了炉火。沫儿按照婉娘的吩咐,打了温水,加入姜汁,将手脚放进去慢慢搓热,然后抹涂上一层冻疮膏,围着火炉抱着小花猫,舒舒服服地坐着,连喝水都要文清端过来。婉娘端出针线筐,准备给文清和沫儿每人缝制一双手套。文清拿了一本太白诗集,认真阅读,不时发出赞叹,或与沫儿探讨一下心得。连黄三也搬了椅子坐过来,面带微笑,看着文清和沫儿读书。
此时此刻,窗外大雪纷飞,室内温暖如春,沫儿心情大好,装模作样地学着那些风雅人士长叹一声:“此生足矣!”
婉娘扑哧一笑,正在打呼噜的小花猫慵懒地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周围,又闭眼睡去。婉娘盯了它一眼,看似随意道:“小花猫来闻香榭已经快三个月了吧?”
文清读诗已经读腻,连忙接过话头道:“正是呢。”
婉娘低头继续缝手套,“唔,它的主人要来啦。”
话音未落,“梆!梆!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在寂静的冬日午后显得特别清晰。
婉娘顿时来了精神,笑道:“生意来了!”起身换了木屐,出去打开了门。
门前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容貌姣好,上穿一件白色窄袖小袄,下着水红色长裙,踩着一双牛皮木屐。她的身后停着一顶红毡小轿,轿身并无装饰,十分简单大气,两个脚夫笔直在站在轿子前后。
婉娘先道了声:“怀香姑娘!”接着朝轿子道了个万福,轻笑道:“公主大安!”
轿子里的人哼了一声算是回答。婉娘道:“天气寒冷,不如公主移步寒舍饮杯热茶如何?”
未等公主回答,在一旁的怀香道:“不用了,多谢婉娘。我家公主今日路过,想定制一批香粉。”
轿子里的人焦躁叫道:“怀香!”
怀香连忙过去,伏在轿帘听公主示下,不住点头。然后回头对婉娘低声道:“请问闻香榭里有治疗冻疮的膏子吗?”
婉娘笑道:“公主来得巧了,治疗冻疮的白玉膏今天上午才做好。公主现在就要吗?”
怀香惊喜道:“那敢情好。请婉娘取两瓶来。”在一旁恭立的黄三听见,回到中堂,用一个精致的小檀木匣子装了,拿了送出来。
怀香接了递入轿中,又拿出一张帖子和一封银子,道:“所要的香粉就在这上面了,请婉娘做好后派人直接送入府中。”
小花猫儿不知什么时候溜了出来,兴奋地绕着小轿嗅来嗅去,最后竟然哧溜一下跳上轿子钻了进去。
轿子里的人发出“咦”一声轻呼,小花猫儿先是轻轻喵了几声,突然“呜喵”一声大叫跌落在雪地上,似被人一脚踹了下来。婉娘连忙抱过,歉然道:“公主受惊。”
怀香盯着小花猫仔细看了看,疑惑道:“这只猫……不知婉娘从哪里得来的?”
婉娘道:“我从小养大的,不认生。姑娘也喜欢?”
怀香一怔,眼神一闪,道:“不,我不喜欢小猫小狗的。”说着招呼轿夫抬起小轿,颤悠悠地走了。
小花猫竭力想挣脱婉娘的怀抱,盯着远去的轿子不住低声哀叫。婉娘若有所思,恭送公主远去。
婉娘回头看见沫儿和文清站在身后伸着脖子张望,笑道:“不在屋里待着,跑出来做什么?小心你的爪子变成红烧猪蹄。”
沫儿两手交替搓着手背,夸张地吞咽下口水,道:“那我晚饭就直接吃它了。”
文清问道:“这是哪位公主?”来闻香榭选购香粉的公主不少,有派宫女来的,有自己兴致勃勃前呼后拥来的,但都派头十足。像今天这个,只带了一顶小轿一个宫女的公主,还从没见过。
婉娘一边往回走,一边道:“信诚公主。”
沫儿惊道:“真是公主啊?我还以为像那个臭丫头一样,是世袭的公主呢。”沫儿一提起明珠,三人不由自主想起了宝儿,气氛为之一沉。
小公主明珠摔碎了抑制宝儿心悸症发作的香露后,文清和沫儿驾车寻遍了洛阳城内所有香料铺子,也未找到生有火蚕的炭木。婉娘重新制作了龙涎香露,但是缺了火蚕,只能作为普通香露使用。柳中平强忍悲痛,在洛阳盘桓了数日后带着宝儿回了长安。
黄三对照信诚公主的清单要求,将所需原料一一备齐。刚将红蓝花瓣蒸上,忽然大门洞开,先进来两个侍卫在门口站定,接着进来一位贵妇,年纪有二十八九岁,体态丰腴,举止优雅,高高的凌云髻上插了一朵珠花,裹着一件加了金线织就的大红猩猩毡,一派雍容大气之相,扶着两个丫头走了进来。
婉娘略一施礼,笑道:“恭迎建平公主殿下。”公主摆手,笑道:“婉娘不用客气,还是帮我推选几款香粉要紧。”看起来极为和善,但眉间之间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文清连忙斟了茶来,和沫儿两人垂手站立在婉娘身后。
婉娘道:“公主要什么香粉,只管送个帖子来,婉娘自会送去,大冷的天,何劳公主亲自来选?”
建平公主浅笑道:“这些东西要自己来选才有趣味呢。”黄三已经搬出一个紫檀木匣来,里面都是这些时日制作好的上等胭脂水粉。旁边的丫头一一递过来,建平公主细细挑选了半日,似乎有些失望,朝货架上扫视了一番,道:“婉娘这里可有护手的膏子?”
婉娘连忙差沫儿取了几白玉膏来,笑道:“公主原来要这个。刚做好的呢,用了之后手不皴不裂,光滑细腻。”
公主打开一瓶闻了闻,点头道:“就要这个了。”小花猫不知从哪里猛地窜了出来,弓起背部,呜喵一声,竟然朝着建平公主扑过去。公主一惊,手中的白玉膏差点掉在地上。婉娘连忙喝止,沫儿一把抱起猫,送到文清房里关了起来。
公主皱眉道:“婉娘什么时候养起猫来了?”
婉娘笑道:“原是我家新招的小伙计养的,舍不得丢掉,既然公主不喜欢,婉娘处理了就是。”
公主似乎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沫儿,道:“那倒不用。”
送走了建平公主,沫儿挠挠头道:“莫非今年流行冻疮膏?半天就有两位公主来买冻疮膏。我还以为冻疮只有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人才会有,原来公主也长冻疮啊?”
文清憨厚道:“这大冷的天,定是公主体恤下人,买给下人用的。”
婉娘得意道:“你道我闻香榭的白玉膏就只能治疗冻疮?这可是冬季护手的灵药呢。”捧着银子眉开眼笑,“白玉膏一做好就开市了,生意兴隆,大吉大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