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同心露 六
这个年节是沫儿有生以来过的最舒服的春节。不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用在冻疮的蹂躏下皮开肉绽,也不用惦记这吃了这顿没那顿,闻着别人家的饭菜香味流口水。除了初一这天因为给宝儿做同心露而忙活了一个下午,初二到初七,对沫儿和文清来说,每天都是节日。带着兔耳朵帽子,在街上买一串糖葫芦,买一盒摔炮,偷偷趁婉娘不注意猛地摔在她面前炸出一声响儿来,把她吓一跳;去洛河滩捡冰棱,挑自己能拿得动的最大的冰块,用麦秸对准一个地方吹,吹出一个洞来用细绳穿了,用竹竿挑着,得意洋洋地走在街上,吸引无数个小子丫头的目光;或者围在厨房,暖洋洋地烤着火,看着黄三做各种各样好吃的,偶尔馋虫上来,不洗手便去捏肉吃……
沫儿还同以前一样,伶牙俐齿,牙尖嘴利,不肯在嘴上吃一点亏,特别在婉娘面前,完全就是个“赶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小犟驴。但同以前不一样的是,其中的猜忌和不满已经消失,斗嘴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乐趣。有时沫儿会产生一种特别的感觉,仿佛婉娘就是自己的娘。可是这种感觉总是转瞬即逝,因为婉娘对他,绝不是慈爱和温和,而总是带着一种好玩的表情,仿佛他是一只逃不掉的小老鼠,而她则是躲在墙角处偷笑的老猫。沫儿会因此觉得很沮丧,甚至故意在婉娘面前表现得又贪吃又计较,企图激怒她。可她对他的各种小心思看得极透,他越怒,她就觉得越好玩。
对于文清,沫儿觉得他有时笨笨的会让人光火,但他淳厚善良,待人宽厚,这一点却是自己不能比的。
同沫儿的敏感尖锐不同,文清本性质朴,心思单一,因为简单而幸福。在得知爹娘不得善终的消息之后,文清极为难过,但在为爹娘痛惜之余,他马上想到的是婉娘和黄三对他的付出,爹娘已经不在,他不能因此颓废哭泣,让婉娘和三哥再为他担忧。他爱婉娘,爱黄三,爱沫儿,如同爱自己的家人一般。不,他们就是自己的家人。
其实在沫儿来闻香榭之前,文清的生活十分平静,甚至说是一潭死水也不为过。婉娘并不是一个善于带孩子的人,特别对于文清这种需要大人淳淳诱导的孩子。每日里,除了学做香粉,文清就独自一人发呆,乖乖地听话,规规矩矩地做事,从不逾矩。可是沫儿来了,沫儿的活泼调皮让整个闻香榭都灵动了起来,文清面前犹如突然打开了一扇窗,看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沫儿的撒泼打滚,贪吃贪玩,与婉娘斗嘴,对自己发脾气,都令文清感到新奇。在沫儿的带动下,他玩泥巴,抓蜻蜓,翻跟头,作弄人,从未表现的孩子气也被带动了起来。他羡慕沫儿的聪明伶俐,但不嫉妒他,而是像爱护弟弟一样地爱护他。
两个孩子就这样成长着,不同的性格,不同的心理,但相互影响,相互扶持。未来的路还有很长,将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初七吃过早饭,婉娘换了衣衫,连声叫文清套车。这几日文清和沫儿已经催问过多次,惦记着给宝儿送同心露去,婉娘总说不急。一听套车,正在后面池塘敲冰凌的两人颠儿颠儿地跑了出来。
沫儿拿了同心露,兴冲冲道:“我今天一定要在祥云客栈里吃顿饭——反正柳公子有钱。得把我的半两银子吃回来才算。”
婉娘悠然道:“今日不去祥云客栈。”
沫儿惊道:“还不赶紧给宝儿送去?再耽误下去,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儿。”
婉娘对文清道:“去宜人坊。”
宜人坊位于定鼎门附近,与北市祥云客栈相距甚远。今日初七,街道两旁的大多店铺已经恢复营业,门口披红挂绿,鲜红的对联和门上翠绿的柏枝尚在,新年的喜气丝毫不减。本来嘛,正月十五的元宵节未过,年才算过了一半。
今年天旱,入冬至今仅下了两场雪。天气阴沉,天空低得仿佛够着屋檐,一丝风儿也没有,却感到刺骨的寒意。
沫儿笼着手,学着文清吆喝马儿,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宜人坊。婉娘道:“文清,将马车寄存在旁边这家客栈。沫儿你进来。”
沫儿只道婉娘怕自己冷,连忙道:“我不冷。”话音未落,前方拐弯处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五短身材,团团的圆脸,却是老木。
沫儿连忙缩进车里。那人扭头四处看了看,转身走进旁边一条巷子。
沫儿埋怨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老木。怕他做什么?”
婉娘放下轿帘,道:“跟去看一下。”这里离原来的薛家旧园本不太远,碰上老木也不是什么奇事,沫儿觉得婉娘有些小题大做,撅着嘴巴跟在老木身后。
这条巷子并不窄,只是前方被圈成了园子,巷子只通了一半,成了个死胡同。老木鬼鬼祟祟地往前走,到了前面空地两棵高大的梧桐树旁停住,探头探脑地看了看,啪啪地拍打着旁边一个角门,压低声音叫:“老大!老大!”门闪开一条缝,老木一溜烟儿地跑了进去。
沫儿跟过去一看,这里竟然是个坊市的后门,传来一股浓浓的草药味道,门框上方一个小牌匾上书“药园”。药园沫儿是去过的,曾和文清一起在这里买过几种草药,只是一直走的正门。
角门虚掩,连着门廊。沫儿凑近了看,两侧的多家药房大门紧闭,空荡荡的甬路,连个鬼影子也没有,无趣得很,绕了几圈便回去了。
婉娘和文清站在一处卖风筝的档口,见沫儿回来,随便买了两个风筝朝前走去。沫儿气喘吁吁地追上去,道:“老木不过是找人罢了。没什么事。”
婉娘道:“他找谁?”
沫儿道:“找他们老大……”一句未了,突然一惊,不禁懊丧。低头想了片刻,遗憾道:“早知道……我直接上去和他搭讪,说不定几句话就套出来了。”
婉娘笑着道:“走吧。”
前面便是药园的正门。迎面一个高大的龙盘祥云牌坊,上面镶嵌着一块古典大气的汉白玉牌匾。药园今日尚未开市,门口一片冷清,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匆匆忙忙地提着药包走过。
药园原本是为皇家提供生鲜药材、加工炮制药料及培育医药生而设置,自隋时就有,后大唐沿袭旧制,只是药园的范围渐渐扩大,在药园内开辟一处院落,医师可申请对外坐诊看病,俗称药园诊疗院,便是此处。
往里走了百十步,才看见几家开市的堂口,一个门口悬挂了旗帜上书“济世堂”,一个门上的牌匾写着“百草堂”,还有一个直接写“胡氏医馆”。几个身着医园生服装的年轻人斜靠着门,百无聊赖地远远聊天,老医师却不见一个。
婉娘眼珠一转,推沫儿道:“你的胸口疼不疼?”
沫儿一梗脖子正要犯犟,见婉娘一脸狡黠,顿时明白,“啊”一声大叫,朝文清身上倒去。
婉娘连忙扶住,哭喊道:“你怎么了?”沫儿手捶着胸口,双眉紧皱,嘴巴微张,似乎透不过气来。文清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抱住沫儿又摇又晃,大叫“快来人哪!”
几个医园生围了过来,探头观看。婉娘抬起头,急道:“请医生救人。”
一个瘦少年踌躇道:“胸口疼?是心悸症么?”旁边一个敦实少年道:“不过看脸色、嘴唇都还正常。你家师父在不?”瘦少年道:“他回老家过年,要明日才能回来呢。”
文清见连婉娘都泪眼蒙眬束手无策,不由得心中大骇,心想沫儿定是撞了邪,早知道刚才应该自己去跟踪老木,一边抚着沫儿的后背,一边哀求道:“请几位医生大人施救。”
敦实少年迟疑道:“我们几个都是刚入学的医生,只负责卖药,尚不能给人诊治。”
婉娘将手放下沫儿鼻子下试了一下,放声哭道:“弟弟啊,可怜你心悸症好多年,好不容易听说药园里有位高人能够治疗心悸症,没想到还没找到高人,你就……”哭得极为悲切。
另一个圆脸少年老成些,皱了皱眉,搓手道:“我来试试。”伸手掐住沫儿的人中。这少年用力极大,疼得沫儿的眼泪都流下来了,却一动不敢动。
圆脸少年见掐人中无用,便拉了沫儿的手,像模像样地把脉。沫儿一见要穿帮,赶紧手脚乱舞,让圆脸少年无法靠近。
圆脸少年无奈,后退了一步道:“我家师父也不在。”
婉娘擦了一把泪,哀求道:“听说药园新来了一位高人,专治心悸症的,今日可在?”
圆脸少年道:“没听说过。不过我家师父治疗这个也是很可以的,可惜今天有事。”
敦实少年抱歉道:“不如你们赶紧带他往前面看看,哪家有医师坐馆。”
沫儿无奈,只好装作幽幽转醒,轻咳了几声,无精打采地靠这文清身上。文清已经发觉沫儿和婉娘在演戏,也可怜巴巴道:“几位哥哥,这里哪家专治心悸症的?”
正说着又来了几个人,进了百草堂和济世堂买药,敦实少年和圆脸少年连忙过去招呼,剩下那个瘦少年看着沫儿欲言又止。
婉娘抓了几十文钱,道:“这位小哥,若知道烦请告诉一声。”
瘦少年看起来年龄尚幼,吸了几下鼻涕,迟疑道:“我师父……说那人是江湖术士,骗人的。”并不伸手接婉娘的钱。
婉娘强将银钱塞到少年手中,急道:“哪怕他是骗人,我们也想试试。”
瘦少年随手指了一下前面,道:“就在前面过去两个路口的拐角出,刚开的,没挂牌匾的那家。”将手中的银钱重新丢回来,扭身跑了。
婉娘赞道:“好孩子。”拉起沫儿,拍打了他身上的尘土,低声道:“到了前面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再说。”
沫儿捂着胸口蹒跚着离开,直到刚才那三家医馆都看不到,才摸着人中吸着冷气道:“掐破了皮了!”
文清佩服道:“沫儿真厉害,演什么像什么。”
婉娘掩口笑道:“小骗子一个。”
沫儿翻白眼道:“大骗子一个。”
走过了两个路口,文清担心道:“婉娘,宝儿的心悸症真的是在这里治好的?我们别找错了人。”
婉娘也不答话,绕着拐角处一个小堂口看了又看。这家堂口不大,也就一间,比起其他堂口动辄三间临街门面显得寒酸了许多。且门上未挂牌匾,像是刚开始开堂坐诊,尚未来得及起好名字。
门并未栓死,开了一条缝。婉娘和文清在一旁放风,远远地装作欣赏旁边一家医馆牌匾上的字。沫儿凑上去,从门缝往里看。左边摆放着柜台,里面一溜抽屉上写着各种各样的药名,右边一个小门,挂着个青布帘子。
沫儿皱着鼻子闻了又闻,正要说话,只见里面的布帘一动,似乎有人要出来,连忙跳开。
过了半晌,也不见有何动静。沫儿心道,这样能看到些什么?还不如冒险进去一探。也不和婉娘商量,自己皱巴着脸,将鼻子眼睛都挤在一起,捧着胸口上前拍了拍门,结结巴巴叫道:“医……医师!俺心口疼咧……”
一句话未了,婉娘拧着耳朵将他拎到了后墙处,低声训斥道:“刚才不是说好不许轻举妄动的?”
沫儿揉着热辣辣的耳朵,怒道:“我最讨厌别人拧我耳朵!不进去看看,岂不是白来了?”
婉娘摆手叫旁边防风的文清,悠然道:“我已经看明白了,走吧。”
走出药园,文清赶了车,径直去了祥云客栈。沫儿对祥云客栈尚怀恨在心,但一想到可以见到宝儿,而且有很多好东西吃,便高兴起来。
今日沫儿有了经验,进入客栈时坚决不使用任何东西,那些小二态度倒也不错,愣是保持着一张笑脸。柳中平已经在账房处有过交代,三人轻车熟路,很快便见到了宝儿。
刚巧柳中平有事外出,仅宝儿和乳娘在房间里玩耍。宝儿一见婉娘,便飞扑过来,抱着婉娘又笑又亲。七八日未见,宝儿气色如常,看起来比以前更好些。
沫儿盯着宝儿看了半晌,趁宝儿去取玩具,拉拉婉娘衣袖悄声道:“宝儿真的好了?”
文清见说,欣喜道:“太好了!”
沫儿疑惑地看了一眼文清,嘀咕道:“莫非那个医师果真治得了心悸症?”
婉娘笑而不答。宝儿抱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绒布小猫叫道:“姨姨,你看我的小花猫!”婉娘将宝儿抱了起来,朝沫儿微一点头,随意道:“你再看看。”
祥云客栈的房间极大,正中部分摆放着桌子椅子,旁边是炉火,墙壁上挂着书画和玉器摆件等;一端用雕刻精致的藤架隔开,后面是卧室,隐约可看到一张红木雕花轿式大床。
沫儿随意走到地上的玩具旁边,一不小心,将一个金线蹴鞠直直地踢了过去。蹴鞠穿过藤架底部,进入了床底。
沫儿嘴里道:“哎呀,不好意思。”连忙跑进去,趴在地上去捡。起身时顺手将床上挂着的银红色帐幔一撩,床上整齐地叠着两个软缎锦被,并无异样。房间里也没有任何让人不安的东西或者异常的气味。
沫儿放了心,拿了蹴鞠转身要走,却见左边窗台处放了一小盆花草,绿中泛红,样子柔弱,不禁心里一惊,高声叫道:“宝儿,这是你种的?”
宝儿跑过来道:“不是,我来的时候就有的。”沫儿凑近了又看又闻。婉娘来牵了宝儿的手笑道:“瞧你这个哥哥,狗鼻子一样的。”
不过是一株寻常花草,沫儿松了一口气。自从听说关于香木的故事,无论看什么花草都担心它异变。
小二送来了一盘糖炒栗子和一些点心,沫儿丢了金线蹴鞠,拈起一块蛋卷正要放进嘴巴,只听乳娘尖声叫道:“小姐!你怎么了!”回头一看,宝儿嘴唇青紫,小脸通红,两手紧紧地撕扯喉咙,呼吸十分急促。
乳娘手足无措,绕着宝儿不住大声哭喊。婉娘皱眉道:“不要吓着孩子了。”抱着宝儿,轻抚着宝儿的胸口,柔声道:“乖宝儿,不要紧,姨姨在呢。”
宝儿看了婉娘一眼,挤出一个笑容,道:“姨姨,我难受……”
婉娘微笑道:“你看这是什么?”手里一个白色东西一晃,宝儿注意力被吸引,打起精神道:“什么?”
婉娘伸开手掌,里面是一个一寸来高的白色抓髻娃娃玉瓶,圆脸弯眉,十分可爱。宝儿猛吸了几口气,高兴道:“真漂亮!”一口气上不来,眼睛翻了翻又闭上了。
文清和沫儿都吃了一惊,乳娘在旁边泪花花地看着。婉娘打开玉瓶,倒出里面的花露,飞快地点在宝儿的眉心。宝儿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姨姨,这是什么?凉凉的,真舒服。”
婉娘轻柔一笑,俯身亲了亲宝儿的小脸,道:“宝儿,爹爹平时是带你去哪里看病的?还记得吗?”
宝儿的呼吸慢慢平缓,软绵绵地躺在婉娘的怀里,奶声奶气道:“当然啦,上面的字宝儿可是认得的。”
沫儿赞道:“宝儿真棒!是什么字?”
宝儿休息了一下,得意道:“药——园——”
沫儿看看婉娘,道:“宝儿,哥哥背你好不好?我们去药园。”
乳娘在旁边见宝儿无事了,刚松了一口气,一听沫儿这样说,又紧张道:“这位公子,我家老爷交代了,宝儿小姐哪里都不能去,必须待在这个房间里。”
沫儿顿时起疑,好奇道:“为什么?”
乳娘道:“老爷反复交代了,具体原因却没说。”
婉娘笑道:“别是担心小姐外出着凉罢?你放心,我照顾得好她。”
乳娘踌躇良久,道:“不行,小姐是老爷的命根子,我可不能冒这个险。”
沫儿心念一动,追问道:“柳公子天天都出去吗?”
乳娘道:“说是帮小姐问医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叹了一声,补充道:“这几日小姐越来越好,公子出去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可是公子每次回来,看起来都不太好。”乳娘是柳老夫人的丫头,对柳公子如同亲生儿子一般。见柳中平这几日心力交瘁,很是心疼。
沫儿正要再问,婉娘却突然道:“好吧,那就麻烦您再打些热水来,我给宝儿小姐洗把脸。”
乳娘不放心地看了看依偎在婉娘怀里的宝儿,转身出去打水。婉娘悄声道:“宝儿,我们和娘娘捉个迷藏,好不好?”
宝儿微微睁开眼睛,长睫毛一动,漾起一个笑容。
三人会心一笑,文清背起宝儿就走,沫儿拿起衣架的棉袍,婉娘拿了宝儿的兔耳朵帽子,尾随而去。
出了门,文清赶车直奔药园。到了那家堂口,沫儿跳下车闯了进去,婉娘抱着宝儿,撩开青布帘子,四人走进后院。
这个后院就处于药园的后门旁边,三间带有回廊的抱厦,房门紧闭,围着一个方形天井。一端回廊下放着捣药的石臼和器具,另一端放了些未经炮制的生药材。天井正中,种着一丛冬篱藤,通体翠绿,长势喜人。
沫儿叫道:“请问有人吗?”
一连叫了多声,也无人回应。婉娘将宝儿递给文清,自己走到天井,欣喜道:“这冬篱长得倒旺盛,沫儿,你去车上取花囊来,我采些新生的叶片,回去做眉黛正好用。”
沫儿嘟囔道:“占便宜也分个时候吧。”婉娘催促道:“快去,培育得这么好的冬篱可不多见呢。”
余音未了,只听一声低沉的声音喝道:“住手!”左边一间房门打开,一个黑脸男子隐在门后,看不清五官,冷冰冰道:“你们做什么?”
婉娘粲然一笑,行礼道:“啊呀,莫非你就是医师?”
黑脸男子哼了一声。婉娘道:“我一朋友之女突发心悸症,恳请医师诊治。”说着将包裹着宝儿的棉袍打开,抱了宝儿过来。
宝儿已经熟睡,鼻翼微动,小脸苍白。黑脸男子一愣,甩袖道:“我不是医师。医师今日不在,请到别家求医。”
婉娘“哦”了一声,失望地走开,身后叮当一声掉下来一个什么东西。
几人都朝地上看去。一个两寸大小的黑色扁肚瓶子,带着一条红色丝线。沫儿弯腰捡了起来,递给婉娘。黑脸男子神色一变,盯着黑瓶似乎想说什么,却未作声。
文清将宝儿用棉袍包裹好,接了过来。婉娘抬头看看天色,回头问道:“请问如今什么时辰了?”
黑脸男子摔门而去,喝道:“还不快走?”婉娘也不在意,回头懒懒地道:“午时三刻啦。”抓起黑瓶,狠狠地摔在冬篱的石砌花基上。一股白气从破裂的黑瓶中冲出,在午时阳光的照射下瞬间消散。宝儿蠕动了一下,眉头紧皱,哼了几声又沉沉睡去。
黑脸男子一声惊叫,扶着门框,指着婉娘咬牙切齿道:“你……你!”
婉娘用手搭起凉棚,眯着眼睛抬头看天,喃喃道:“看天象这点,我总是悟性不足。不如你教教我罢。”
黑脸男子板着脸,冷笑了一声,道:“晚啦。”
婉娘叫过文清,附耳说了几句,文清面露喜色,抱着宝儿走了。
婉娘看着文清赶着马车回去,才回身笑道:“这神都还是太小了,想躲都躲不开。”说着也不管黑脸男子愿不愿意,推开屋门便走了进去。
黑脸男子僵硬地闪在一边,身影似曾相识。沫儿突然失声叫道:“你是……老大!”
老大斜觎了沫儿一眼,眼神冰冷阴霾,正是沫儿第二次被当作小五,绑去的那间屋里见过的黑脸人,沫儿打了一个寒战,慌忙躲到婉娘身后。
外面的阳光仿佛被隔绝了一般,房间里十分阴暗,冷得像个冰窟。对门口的墙壁上设了个陈旧的木龛,地下放着一个土黄色蒲团;房间另一端用红色粗糙土布隔开,里面是卧室。
婉娘环视了一周,笑道:“这地方倒好。”
老大阴沉着脸,一屁股坐在蒲团上,闭上了眼睛。婉娘撒娇道:“这可不是待客之道啊。难道要我自己动手?”
老大腰背僵直,极力压住怒气,一声不响。
婉娘轻笑一声,一把扯开身边的粗布帘子。后面床上,柳中平闭目直挺挺地躺着,不知是死是活。
婉娘看了一眼柳中平,佩服道:“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可真够不容易的。”
老大嘎嘎地笑了起来,双眼猛然睁开,精光四射:“你来晚啦。”沫儿觉得这种眼神十分熟悉,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婉娘随口问道:“他死啦?”沫儿吃了一惊,不住地斜眼看,却不敢离开婉娘步。
老大嘴角上挑,嘿嘿笑道:“没死。”
婉娘似乎毫不在意,看都不看一眼,道:“无所谓。死个把凡人,也没什么要紧。”
老大阴恻恻道:“当真?这么说我白费了诸多工夫。我看这个柳公子对你可是上心得很呢。”
婉娘眼睛亮晶晶的,道:“真的?”掩口娇笑不止,“对我上心的人可多了去了。”沫儿偷偷看一眼婉娘,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大嘿嘿笑道:“那要恭喜你了——我对柳公子各种威逼利诱,只让他偷偷放一个驱魂瓶到闻香榭,就帮他无条件救他女儿,可他宁愿失去自己的魂魄,都不肯做可能不利于你的事。”
婉娘不屑道:“这些个凡人,向来喜欢自作多情。”
老大盯着她,道:“如此甚好。不过,我一直觉得,你在人间待得久了,难免会喜欢上俗世的风花雪月。”
婉娘调皮一笑,道:“谁说的?这世间情事,我看得最清楚。”
老大哈哈一笑,道:“其实婉娘干吗不试试看?我看这个柳公子风流倜傥,人品家世、学识见识都好,倒也算配得上婉娘。能享受人间情爱,多少仙童精魅可都求之不得呢。”
沫儿听得不明就里。今日来这里不是救宝儿吗,怎么只顾上谈这些了?
婉娘咬着手绢儿,吃吃笑道:“卢护和卢占元,香木和黄三,哪个能得了善终?难道教训还不够吗?”
老大放声大笑,震得沫儿耳膜生疼。
婉娘眼波灵动,笑意盈盈,道:“你费这些周折,不会就是告诉我柳公子喜欢我吧?”
老大骤然收住笑容,冷冷道:“我想和你谈谈条件。”
婉娘惊讶道:“和我谈条件?”用手点腮,自言自语道:“你指使香木重启冥思派,后又帮助香木返魂,以宝儿胁柳中平听命于你,我每次总是晚一步,怎么你如今要放下身段和我谈条件?”
老大的黑脸愈发阴沉,恨恨道:“哼,你破了香木的阴阳十二祭,收回了黄三的魂魄,还在这里说风凉话!”冰冷的眼光扫过沫儿的脸,沫儿紧张得不敢呼吸。
婉娘一脸天真,撒娇道:“都怪你,我还以为这都是香木兴风作浪呢,要知道是你,我好歹给你个面子。”
老大板着脸,鼻子哼道:“你几时给过我面子?”
婉娘笑道:“你不在云梦好好休养,怎么来了薛府做家奴?”
听到“云梦”三字,沫儿一愣,从婉娘身后探出头来——印象中的元镇真人白发童颜,长须飘飘,与如今的黑面短须完成不同,只是眼神的凌厉未改。
沫儿几次被抓,常听老四老木提到他们的“老大”,却未见过其真面目,而冥思派被剿之后,老大不知所踪,没想到老大竟然是元镇真人,且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幕后主使。
元镇真人仿佛知道沫儿想什么,用手一抹脸,剜了他一眼道:“我喜欢什么样就什么样。”
沫儿慌忙将头缩进去。婉娘嗔道:“你不要吓坏了我的小伙计。”
沫儿顿时觉得有些羞愧,挺了挺胸脯,迎着元镇真人的目光直直地站着。婉娘拍拍沫儿的肩,道:“真人上次说回云梦紫罗口,再不问世事的,怎么又如此大费周章搞出个香木事件来呢?”
元镇真人哼道:“我倒想。”
婉娘笑道:“好歹也是个得道的真人,还是这么看不开。你帮香木重启冥思派,只屈居一个副堂主,可不像是你的风格。”冥思派被剿,香木及五个副堂主落网,只有一个逃走,竟然是他。
元镇真人表情木然,“人与人之间从来都是交换关系。我取我应得的,她得她应得的,没什么屈居不屈居的。”
婉娘好奇道:“我知道香木是为了美貌,真人从冥思派里想得到什么?”见元镇真人闭目沉思,又吃吃笑道:“我想不会是钱财吧?真人可不像我这么俗。”
元镇真人脸上的戾气消失,缓缓睁开眼睛,神色黯然道:“我的时日不多了,需要那些精气。”
婉娘笑道:“真人说笑呢,怎么会?你修炼多年,便是时日不多,再活个千儿八百年的也没什么问题。”
元镇真人长叹了一声,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猛地拉起左臂衣袖,沉声道:“小师妹,看着同门一场的份上,请你帮帮我。”但见整条左臂肌肉干枯,紧贴在骨头上,隐隐发乌。
婉娘吃了一惊,颤声道:“师兄,你……你这是怎么啦?”上次因为闲情阁抓沫儿一事,婉娘本来曾下定决心再也不叫他“师兄”的,这一时情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元镇真人苦笑道:“是我作孽太多。每每修炼总是急功近利,导致气血不畅,不知怎么就累及了这条手臂。”言语之间充满了无奈。
婉娘迟疑了一下,走近仔细查看,沫儿拉着她的衣角跟在后面。元镇的手臂微微颤抖,血管犹如晒干后的蚯蚓盘曲在骨头上。婉娘用手指轻轻按了按紧绷的肌肉,沉吟道:“看来是气血淤积、精气不足所致。”
沫儿揉揉眼睛,困惑地看着。他的左臂上并未有萦绕的黑气,经络也正常,没有任何异样,不由地抬头去看元镇的印堂,却见元镇双目突然精光四射,微现得意之色,沫儿不禁叫道:“婉娘!”
“婉”字未及出口,元镇反手扣住了婉娘的手腕,哈哈大笑。沫儿扑过去对着元镇又踢又打。元镇飞起一脚,踹在沫儿的肚子上,沫儿飞出去几尺远,撞到对面的墙壁上跌落下来,满口流血,再也爬不起来。
婉娘手腕被扣,挣脱不得,惊叫道:“师兄你做什么?”
元镇真人狞笑道:“我早就劝香木,与其找其他生魂,不如利用黄三取你的生魂,她却自以为是,说不想得罪你。哈哈哈,没想到你落在我的手里。”手上力度加大,婉娘吃痛,软绵绵坐到了地上。
沫儿大急,吐了口满是血的口水,捂着肚子恶狠狠朝元镇扑来。元镇一手抓着婉娘,一手就势一挡,手肘撞得沫儿胸口生疼,沫儿不顾一切,抓住元镇的手臂张口就咬,元镇大怒,连踢带甩,沫儿却死活不松口。
婉娘皱眉叫道:“沫儿!松开!到旁边去!”转向元镇道:“师兄,他一个小孩子,你和他一般见识?”
元镇住了手,恶狠狠盯着沫儿。沫儿毫不示弱,怒目而视。
婉娘怒道:“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快松开!”沫儿松了口,趔趄着站到旁边,看着婉娘涕泪齐下,强忍着不出声。
元镇的右臂有血不断渗出,衣服湿了一片。想来沫儿用了十分的力气,要不是婉娘制止,沫儿非咬下一块肉不可。
婉娘叹道:“师兄,真没想到你……”
元镇任由右臂流血,重新盘腿做好,咯咯笑道:“你三番五次和我作对,若不是你,我早就修炼成功了。如今这样,算是你对我的补偿。”
婉娘花容失色,惨然道:“没想到我竟然落得个如此下场。”
元镇得意洋洋道:“你就认命吧!”他一跃而起,拖着婉娘来到木龛前,在下面的抽屉中摸索半天,拿出一个黑色小瓶,一支银针,将婉娘的手按在木龛上,拿起银针便要扎。
婉娘叫道:“等等!”回头看向沫儿,恳求道:“师兄放了他吧。如今这小东西对你来说用处不大,他好歹跟了我快一年,便是养只小狗也有感情了。”沫儿本来还想伺机而动,不料腹痛难忍,蜷缩在地上,看着婉娘泪如泉涌。
元镇道:“有了你,他自然没用。”
婉娘深吸了一口气,平静道:“既然师兄看中了我的功力,我就当是奉献一次罢。不过你既然设局抓我,干吗还取柳中平的魂魄?”
元镇不屑道:“他?我又不是香木,需要男子魂魄。况且他的生辰命数平常得很,不合我的生魂阵用。我只收了他几个月的精气。”
婉娘茫然道:“如此说来我更不明白了。难道小妹我的命数适用你的生魂阵?我瞧着十分不合适呢。”
元镇干笑了几声,道:“本来是不合用的,但是我已经在香木的祭台上吸收了足够的阴气,婉娘你多年的功力至阴至纯,拿来给我用正好合适。”
“哦,”婉娘点头,失神道,“原来如此。”朝四周看了一圈,道,“师兄果然手眼通天,这薛家,药园等,都可以为你所用,袁大逃脱也无人追查……我婉娘还真没有这个本事。”
沫儿悲痛欲绝,看到婉娘的无助,恨不得上去杀了元镇。元镇轻蔑地哼了一声,道:“凡世俗人,逃不脱情、钱、权三字,只要利用得当,这世间一切皆在我的控制之下。”
沫儿想到了建平公主。
婉娘闭眼道:“好吧。枉我在世修炼千余载。”
元镇抓起银针,烛火上燎烤。沫儿思绪纷乱。如今便是逃出去叫黄三,也来不及了;若是报官,这事太过离谱,没人能信,怎么办?
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飘进沫儿的鼻子中,绝非草药的味道。沫儿一个激灵,趁元镇不注意,打了个滚儿朝另一边滚去。
柳中平躺在床上,毫无动静。沫儿龇牙咧嘴地爬过去,一把掀开床单。
床下放着一株暗红色的花草,仅有一尺来高,顶端的叶片正对着柳中平的背部。见有光线进来,花草微微一动。沫儿咬紧牙关,伸出一脚狠命朝花草蹬去,正中它的根部。
一阵腐臭的味道夹杂着香味冲进沫儿的鼻子。沫儿的脑袋嗡嗡作响,却强忍着,将花草连踩带抹弄了个稀巴烂。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沫儿显然判断有误,花草虽然没了,元镇却并未受任何影响,银针扎在婉娘的中指,血顺着银针一滴滴落在小瓶子里,婉娘的表情也越来越委顿,眼神涣散,站立不稳。
沫儿哭着叫道:“婉娘!”
元镇松开了婉娘的手,拿出一张写满符号的符,飞快地封在黑瓶上。婉娘踉跄着退后了几步,沫儿慌忙上去扶住,两人靠着墙壁站住。
元镇手握黑色小瓶,激动得颤抖不已。婉娘有气无力道:“师兄,你真的这么狠心吗?”
元镇走到门口,看看天时,兴奋道:“如今尚早,你还有一刻工夫好活。还是想想如何度过这最后一刻吧,不要纠结于我狠不狠心了。”
婉娘的眼睛更加黯淡,道:“唉,我真后悔。”
元镇蓦然回过头来,双眼烁烁,“后悔什么?后悔和我作对,还是后悔以前没有对我痛下杀手?”
婉娘道:“师兄,其实我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你要不要听听?”
元镇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嘎嘎笑道:“晚啦!”转过头对婉娘道,“我本来是想和你谈条件的,没想到你如此不设防,嘿嘿,一下子就着了道儿了。倒省了我的事。”
婉娘疲惫地靠在墙壁上,忧伤地看着元镇,默默无语。
元镇面目狰狞,目露凶光:“你知道我多痛苦吗?我堂堂一个真人,不仅要低三下四去和那株毒草求情,求她来洛阳重启冥思派,还要去做那些掘人坟墓的勾当。眼见我就要成功,却又因为你功亏一篑!”
婉娘无奈地瞥了他一眼,道:“真人这么多年的修身养性,原来都是假象。”
元镇挥舞着拳头,脖子青筋暴出,道:“我本来想利用那个患心悸症的小女孩救回香木,没想到小女孩命硬得很,香木竟然依附不上,哈哈哈,可是没想到你和这柳公子倒有渊源。”沫儿拳头紧握,恨得牙齿咯咯直响。
冥思派一事暴露,元镇利用自己在皇族中的关系隐藏在药园,后设计让香木自杀,将香木原体转移至此,无意从小公主处得知宝儿之事,知道了柳中平曾与婉娘相熟,便着人在长安散布能治心悸症的消息,柳中平救女心切,不顾过年匆匆来了洛阳。
元镇提出要以柳中平的精气补充方能治愈心悸症,趁机收了他的精魄,并送了驱魂瓶给宝儿佩戴。柳中平走南闯北,见识不俗,心知他的治疗手法绝非正途,但唯求宝儿好转,心甘情愿按他的要求舍了精魄,却对元镇提出的偷偷放置驱魂瓶到闻香榭断然拒绝。
这几日,元镇一直关注着婉娘一行人的动向,本想以柳中平为质与婉娘谈条件的,没想到竟轻易制服了她。
婉娘目光落向远方,幽幽道:“七月节快到啦。”
元镇狞笑道:“你处心积虑守在洛阳,又有何用?这机会是我的啦。”
婉娘淡然一笑,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好奇道:“我对符咒之类一向不太留意,所以想请教下师兄,怎么才能让香木依附与宝儿身上?”
元镇嘴角微挑,面露得色,道:“这是我的独门功法,岂能说与你知道?”符咒除了索魂咒、锁魂咒、散魂咒等,还有一种叫做驱魂咒,看起来几种符咒都差不多,其实功效完全不同。元镇将香木灵力用索魂咒转移至黑瓶中,又将黑瓶给了宝儿佩戴,瓶口改用驱魂咒,只要宝儿将瓶子对准印堂,香木灵力便可注入,直至完全占据宝儿身心。
这功法十分阴毒,若是成功,宝儿将魂飞魄散,唯余肉身,成为香木修炼之宿主,旁人却不得而知,仍将其当作宝儿看待。
沫儿听得心惊肉跳,怒道:“哼,那个坏女人再也害不了人了!她的原株被我踩死了!”
元镇一怔,随意朝床下一瞟,漠然道:“死便死了,有了这个,她在与不在都无所谓。”晃晃手中的黑瓶,狂笑道:“本想让你在七月节让我一分的,如今不用啦。”
婉娘伸了个懒腰,突然站直身体,拍了拍衣服,径自撩开布帘,走到柳中平旁边,笑着叫道:“喂,柳公子,起床啦!”
柳中平哼了一声,费力地睁开眼睛。
元镇正滔滔不绝地讲述他的宏伟计划,转眼看到婉娘若无其事地走开,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晕头转向,愕然道:“你……”沫儿护在婉娘身后,警惕地盯着元镇。
婉娘从怀里拿出一个福娃娃玉瓶,倒了花露点在柳中平的眉心轻轻地揉着,自言自语道:“这款同心露,材料真是难配呢。如意藤上的同心果,加上心形内丹和金鳞,随便一种的价格便可敌国,柳公子付不付得起呢?”
元镇愣了半晌,抬头看天上烈日当空,慌忙拿起手中的黑瓶,在手心画了一个符号,对准瓶子推去。婉娘转身笑道:“不用费事啦,那不是我的中指血,是同心露。”将手中的福娃娃玉瓶高高托起,“你瞧,我这么名贵的花露,白白送你了十二滴。”
元镇一张黑脸瞬间通红,兀自对着黑瓶又推又拍。婉娘拉了沫儿站在门口,优雅地挥手道:“真人若无其他事,婉娘就告辞了。”
元镇额头泌出一层细汗,语无伦次道:“你怎么……我怎么……”
婉娘无辜道:“真人不知道同心露的作用么?同心露最善幻化,更别说其中还加了金鳞和内丹的灵气。”
元镇目呲欲裂,张牙舞爪扑了过来,婉娘推开沫儿,一个闪身,元镇扑倒在地上。
柳中平按着太阳穴,吃力地坐了起来,见婉娘在外面,慌忙正好衣襟,起身走出。
元镇面如死灰,四脚伸长瘫坐在地上。柳中平迟疑了一下,上前扶他在蒲团上坐下,深深一揖,表情复杂地站在了婉娘身后。
沫儿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柳中平,不知道刚才元镇说的话他有没有听到。
婉娘回头笑道:“柳公子快回去吧。宝儿刚才哭闹着要找你呢。”
柳中平平静地看了看婉娘,拿出手帕帮沫儿擦干净脸上的血,道:“不要紧。”
婉娘莞尔一笑,回头道:“真人,那就七月节再见。哦,忘了告诉你,香木依附不上宝儿,是因为宝儿带着我的玉鱼儿。”
沫儿捂着肚子,皱巴着脸儿跟在婉娘后面。柳中平虽有疲态,却风度不减,眼角含笑,嘴角酒窝微漾,道:“多谢婉娘。”
婉娘笑道:“谢什么,我做生意而已。”柳中平叫了车,抱了沫儿上去。
正当午时,袅袅的炊烟和着饭菜的香味,偶尔传来稀疏的鞭炮声,城中的年味儿仍然浓郁。婉娘眼神悠远,神态轻松,斜靠着车篷若有所思。
柳中平不时朝这边一瞥,沫儿怀疑他是在偷看婉娘,但是他的动作偏又极其自然,一旦碰上婉娘回视的眼神,他便嘴角微动,堪堪展现出一个刚好露出小酒窝的微笑来。
沫儿突然觉得有些局促,仿佛自己是个外人一般,恨不得装睡算了。还没闭上眼,街上传来一阵酒肉的香味,肚子咕咕一阵乱响,尴尬不已。
柳中平笑道:“沫儿饿了吧?”
婉娘揶揄道:“他还惦记他那半两银子呢。”接着将上次去祥云客栈一事添油加醋地讲述了一通,窘得沫儿恨不得跳下车去。
说笑过去,三人又陷入了沉默,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柳中平低头沉思片刻,突然庄重道:“婉娘,我这次来洛阳没有先去找你,实在是因为……”
未等柳中平说完,婉娘道:“柳公子说笑啦。”转向沫儿,关切道:“肚子还痛吗?”
沫儿不满地瞪她一眼,见柳中平欲言又止,无话找话道:“柳公子,这祥云客栈怎么这么贵?”
柳中平哈哈大笑,道:“听说祥云客栈是有皇族背景,装潢好,服侍的也到位。”见沫儿张大了嘴巴,接着道:“我带着宝儿住祥云客栈,可不是为了炫富,实在是迫不得已,如今天寒地冻,这里昼夜供应热水,食物随叫随到。”
沫儿一听食物,又原形毕露,叫道:“都有什么好吃的?”
柳中平笑道:“今日中午就请你尝一尝如何?”
婉娘收回目光,嗔道:“柳公子,别理他,这小东西就知道贪吃。”
沫儿眼光在两人身上溜来溜去,道:“柳公子,其实我们都想你带着宝儿来闻香榭玩儿。”
柳中平朗声笑道:“自然,以后少不了去打扰你们。”
沫儿偷眼望望婉娘,喜滋滋拍手道:“好啊好啊,不如住我们家里好了,万一宝儿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
婉娘皱眉道:“沫儿!不得无礼!”转向柳中平,眼睛犹如笼罩了一层雾气,客客气气道:“我家的小伙计不知礼,柳公子千万别往心里去。闻香榭里条件差,吃穿都粗糙,可别冻坏饿着了宝儿。这几日宝儿痊愈,柳公子也该回长安了,还跟得上在家里元宵节。”
柳中平脸上笑容未变,眼里的笑意凝结了一下,微笑道:“正是,若宝儿好了,我们也该回长安了。”
沫儿看着婉娘,心里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