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牧羊人的王冠

窗外是罗伯·无名氏的面孔,他说:“那些浑蛋闯进来了,女主人。开战了!”

“快点喊‘天啊’,召唤噼啪菲戈人出动!”蒂凡尼话音未落,一小伙菲戈人就从她床下爬了出来,原来他们一直藏在那里守护她。看样子其中一个还藏在了她的靴子里……他这会儿正挥起拳头猛打她的鞋带,同时还大喝一声:“吃我一拳,你这脏兮兮、软乎乎的小鬼!”

靴子,蒂凡尼忽然想,要是我把威得韦克斯奶奶的靴子带来,穿着它去战斗就好了。它们会给我力量。但她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不,这是我的土地、我的地盘、我的脚、我的靴子、我的战斗……

尽管如此,当她手忙脚乱地穿袍子时,还是暗暗责备自己,本该穿着日常的衣服睡觉才对:你现在这副模样算哪门子领袖?

她踉踉跄跄地把靴子往脚上套的时候,发现自己最好的那条黑色长袍裙的口袋深处有一个重物……她伸手一掏,是牧羊人的王冠。她本以为自己是把它放在架子上的,难道这天夜里她早就把它放在这儿了?都是为了这一刻作准备?

她问月亮:“究竟什么是牧羊人的王冠?牧羊人的王冠听命于谁?”

一个答案落入她的头脑:“蒂凡尼·阿奇,波涛下的大地。”

她拿起一根皮绳,快速地把燧石缠了几圈,戴在脖子上。她要把它的力量带在心中去迎战,她想,这是阿奇家族世代相传的力量,是阿奇奶奶的力量,是从古至今无数牧羊人的力量。

接着,她跑下黑暗的楼梯,走出大门,在身后上了锁。她看见那谁蹲坐在她的扫帚前头,发出低柔的呼噜声,看上去很是得意。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时,夜影跌跌撞撞地走出谷仓,小疯子亚瑟跟在她身边。

她快速飞过银色的月夜,精灵夜影紧紧抓住她的腰,菲戈人则抓住扫帚枝,猫头鹰跟在她身后,构成了一支由身披羽毛的盟友组成的空军……

在兰克里,奥格奶奶正在酣睡,阵阵呼噜声简直可以把木头锯断。突然,伴随着一声可以与小型爆炸媲美的“哼”,奥格奶奶的猫古烈波醒过来,嗅了嗅四周的空气。

奥格奶奶入睡时还穿着白天的衣服。她想:毕竟谁也不能确定精灵什么时候会来。

她大喊一声:“古烈波,快去城堡鸣钟示警。”

那只猫瞬间便不见了踪影,只见一道模糊的猫影向城堡飞速奔去,古烈波独一无二的气味在它身后弥漫不散。守卫见它飞奔而来,连忙跟着它跑进钟楼。

城堡的大钟敲响了,城堡里透出点点光亮,每一扇窗口都亮起了烛光,接着整座兰克里城都点起了灯火。钟声响了!出现了什么紧急情况?

国王的卧室里,玛格丽特王后推了推丈夫,他正在揉眼睛。她说:“维伦斯,帮我把盔甲系上好吗,亲爱的?”

国王叹了口气:“我说,为什么我不能跟你一起去?这场战斗会很危险的。”

玛格丽特露出了微笑,这个笑容正适合这位深爱着她,偶尔却又让她有些厌烦的丈夫。这样的争论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唉,总得有人留下看家。”她说,“这就好比下国际象棋,你知道的,由王后拯救国王。”

“好吧,亲爱的。”国王说着,打开了装有英西女王盔甲的柜子。英西是兰克里从古至今最为英勇善战的一位女王——至少传说里是这么说的,因为她并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物。不过兰克里人民可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不再把她写进历史,人们为她创作了画像,又制作了一套盔甲。玛格丽特上次与精灵对战就穿着这套盔甲,这次自然也应该穿上它。

柜门打开的一刹那,玛格丽特隐约听见了一声迎战的呼喊声。英西女王的盔甲是有生命的,即使在黑暗中它也总是闪闪发亮。维伦斯帮她系上锁子甲——她暗地里觉得这套铠甲也是一位女士——又把脚伸进带尖刺的厚重铁靴,再戴上有翼状装饰的头盔。她最后披挂上身的是一条皮质斜挎肩带。

维伦斯很想给她一个拥抱,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因为盔甲上的尖刺实在太多了。但他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于是他再次主动请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出一份力。

“玛格丽特,亲爱的。”他低声说,“要是国王不会打仗,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国王,维伦斯。”他妻子坚定地说,“但这是女巫的工作。再说,附近的居民和我们的孩子都必须有人照顾。”王后——也就是玛格丽特——被沉重的盔甲压得踉跄了一下,于是她低声说出一句魔咒,“英西女王,女王中的女王,请把你的盔甲变轻。”她立刻感到自己有了力量,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壮。

她一手拿起弩,另一只手拿着扫帚,几乎是飞下楼梯走进大厅的。其他的女巫大部分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个个惊异地望着她。有的女巫只穿着睡衣,她们心中抱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望着女王,那些猜测仿佛都悬在房梁下面的半空中。

玛格丽特用英西女王的声音大喊:“起床了,姑娘们,出击!战争开始了,女士们,穿上你们最结实的内裤,把棍棒都拿上!”她惊讶地看着唯一一个在三分钟之内就把衣物穿得整整齐齐的女巫,“你也不例外,伊尔维吉太太。”

大厅后面忽然一阵骚乱,只听“咣啷”一声,几名女巫跌跌撞撞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怎么回事?”玛格丽特仍然用英西女王的声音大声说。

“是百变莎莉,她把两条腿伸进一个裤腿了!”普劳斯特太太说。百变莎莉身边围满了女巫——她此刻的外貌是个矮胖的小个子,活像一团压在天际的雷暴——大家很快就把她拽了起来。

伊尔维吉太太扬扬自得地说:“我一直在观察星象盘,兆头不错。”

“哼,兆头这玩意儿根本一文不值。”普劳斯特太太说,“我能列出一大堆来。少来这一套,大家可都是女巫。”

英西女王的魂魄逐渐充满玛格丽特的内心,她说:“我们起飞吧。”

在赛德威先生的旧谷仓里,梅菲斯特把一只蹄子轻轻放在熟睡的乔弗里身上。他从稻草堆上一跃而起,发现跟他一起在谷仓里打地铺、准备迎战的老男孩们已经起床了。他们四处走动,身上的关节嘎吱作响,有的则在木桶里解手。

乔弗里望着这些老人。他们几乎整晚都在饮酒狂欢,讲述自己年轻时的经历,那时他们都还是身体健康的帅小伙,而且不必隔三岔五就跑去小便。

他们想出种种借口让妻子准了假,妻子们都以为丈夫只是聚在谷仓里喝几杯叙叙旧。她们按照妻子们的一贯做法,给自己的男人裹上大围巾,戴上用细绳拴在一起的手套,还有带毛球装饰的毛线帽。

麦克皮斯船长——他是老男孩们公认的军事领袖——说:“是时候把开心果制造的新奇装置拿出来了。”

乔弗里看了看船长手下的战士们,暗自叹了口气。他们能行吗?他们可都是老头啊。接着他转念一想,没错,他们的确是老头。他们做老头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这就是意味着他们会做许多事情,比如撒谎、耍滑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掩盖自己的行踪。

“要是我们在山里遇上他们,就在山里打;要是在岩石上遇见,就在岩石上打。在山坡上打,在山谷里也打,我们决不投降!”麦克皮斯船长吼道。大家用一阵欢呼作为回答。

“他们可不想劈头盖脸地遇上这东西!”斯迈克·特兰波大声喊道,他挥舞着一把生锈的刺刀,摇摇晃晃的样子人如其名,让人不免有些担心,“他们可不想这样,保证不想!”他继续说。

昨晚开始喝酒之前,老男孩们神神秘秘地在小车上放满了袋子。乔弗里把小车套在梅菲斯特身上,它哼了一声,便和他一起跟在老人们身后走出了谷仓。

麦克皮斯船长根本不必叮嘱大家放轻脚步,他们的脚步本来就很轻,问题只是他们走不快。他们就这样蹑手蹑脚地朝树林深处走,直到来到他们用树枝作掩护,藏匿赛德威先生造的装置的地方。

乔弗里看着他们把赛德威先生的作品拉到一片空地上。它矗立在灌木丛中间,看上去威力十足,仿佛是一只等待时机一展身手的巨大昆虫。

要是被这只虫子蜇到可不好受……

在那座名叫“起舞者”的石阵处,蓝金勋爵正在沾沾自喜。他率领的精灵在石头周围翩翩起舞,蹿来跳去,假装在拧风笛手、鼓手和跳跃者的鼻子——它们是石阵中最著名的几块石头。世界边界处的魔法十分薄弱,精灵的法力则……强得可怕。

“他们甚至都没到这里来等我们!”蓝金勋爵得意洋洋地说,“人类真是愚蠢。如果我们穿过那片树林下山去,就能一举冲进兰克里城中心,而且满月也会帮助我们的。”

借着银色的月光,精灵们向树林走去,准备下山。他们有的骑着马,铃铛叮当响,挽具也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就在他们走到树林边缘的时候,蓝金勋爵看见一个年轻的人类男孩走出树林来到路上,身边站着一头动物。原来是一头山羊。

“小孩儿,你是谁?”他问,“一边儿去!我是精灵王子,你挡着我的路了。要是不想吃苦头就赶快走。”

“天啊。”乔弗里说,“我并不觉得我应该走。先生,我建议你现在就转身,原路返回,否则你会遭殃的。”

蓝金勋爵放声大笑:“那我们就把你带走,小孩儿。等我们把你带回精灵国,让你尝尝我们的厉害,那滋味包你想象不到。这就是你违逆精灵王子的下场。”

“为什么要这样,先生?我并不想伤害你,我也没有任何武器。我们能不能冷静地处理这件事呢?看样子我惹你不高兴了,我很抱歉。”乔弗里顿了顿——他试着跟精灵达成和解,结果却碰了一鼻子灰,“我们可都是有教养的人啊。”

蓝金勋爵尖着嗓子说:“好啊,年轻人,这下你可踩到蛇尾巴了。”

乔弗里平静地说:“我倒不觉得。我认识你,先生。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生物,你是个欺负弱小的恶霸。我对欺负弱小的人非常了解,没错!我一辈子都在和这种人打交道。相信我,你还不是最差劲的一个。”

“你什么也不是,小孩儿。我们一会儿就要把你杀掉。不过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带着一头山羊?这动物多蠢啊。”

乔弗里无法继续保持平静了:他一文不值,他只是一条蛆虫、一个一无是处的人。他觉得自己软弱无力,仿佛变回了一个婴儿……精灵说话时,乔弗里脑海里也回荡着一个声音:即使我放你一条生路,你还是一无所成——那是他父亲的声音。他呆立在原地,怔住了。

精灵王子声音轻柔地说:“你哭了吗,小娃娃?”

“不。”乔弗里说,“倒是你应该哭。”他瞥见了一抹红色,那是勋爵胸前的一块狐狸皮毛,在他的斜挎皮肩带上摇摇晃晃,他感到心中腾起一团怒火,“我们到这里来,不是供你……玩乐的。”他说着,竭尽意志力将精灵的法力从头脑中驱散。

他发出信号,梅菲斯特立刻向精灵发起了攻击。

这是一场快节奏的芭蕾舞,“黑暗的小碎步”单脚旋转,施展它的威力。它先是用牙齿咬,接着用脚猛踢,最后又用角顶。蓝金勋爵被打得晕头转向,被连踢带顶地掀到半空中,其他的精灵连连后退,躲到混战的漩涡之外。

乔弗里对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王子说:“你只不过是个耍花招的骗子。我早看穿你的花招了。”他高声喊道,“他已经被打倒了,先生们。现在可以结果他了。”

树枝向两边分散开,伴随着一声拨弦声,赛德威先生大喊:“戴好帽子,孩子,把眼睛遮住。”紧接着,那台装置便奏响了乐章,有东西被甩到了高处,空气中细碎的铁屑和恐怖的死亡,顿时铺天盖地笼罩了精灵。

斯迈克·特兰波欢呼起来:“他们可不想劈头盖脸地遇上这东西!保证不想!”

“是铁屑。”奥格奶奶赞许地说。她带领一队女巫埋伏在树林一侧,伊尔维吉太太带领更大的一支队伍守在另一侧——摆出麦克皮斯船长所说的钳子阵。“就是小块的铁。”奥格奶奶对身边的女巫们说,“非常细碎。这一招真聪明。把它扔在精灵头上,叫他们疼得昏天黑地。细碎的铁末到处都是,我是说,真的到处都是。”

这台兰克里制造的由棍棒和木桶构成的机器一次又一次奏响,每一次拨弦声都伴随着古战场上杀敌的嘶吼声——与菲戈人的吼声不相上下。在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老男孩们找回了他们的青春。

精灵则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们被可怕的金属夺去了法力,疼得呼天抢地,痛苦地扭动着身体。许多精灵挣扎着爬回山顶,朝起舞者石阵逃去。至于那些没有被雨点般的铁屑击中的精灵,此刻则遭到了女巫的两面夹击。

在钳子阵的一面,玛格丽特势不可挡,让剩余的精灵生不如死。她的盔甲为她提供了抵御精灵法力的屏障,手里的弩向他们射出致命的利箭,指尖喷出火焰,骑着锯草秆飞翔作战的精灵被火焰点燃了坐骑,纷纷跌落在地。

在钳子阵另一面,精灵们遭到了伊尔维吉太太的袭击。他们实在不知该拿她怎么办。她活像一位严厉的女校长,朝他们高声呼喊——他们的法力无法进入她的头脑,因此她完全不受法力的影响。她手拿一把撑开的雨伞,金属制成的伞骨戳向精灵的软肋,功效强得出人意料。

“本女士决不掉头。”伊尔维吉太太声如洪钟地说。她像一阵旋风似的从精灵中间腾空而起,将他们打倒在地。百变莎莉变成一个大胖子,坐在他们身上,上下弹跳。普劳斯特太太则把她的新奇小商品丢向精灵——这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发挥出广告所宣传的作用,施展各种魔咒,遏制住精灵的法力,将它转为自己所用。

年轻的女巫们骑着扫帚从空中俯冲下来,向混乱的精灵群发动短暂的突袭,向她们看见的每一个精灵发射魔咒:他们立足之地燃起熊熊烈火,沙尘被风吹到战马脸上,扰乱了它们的头脑,使得战马用后腿直立起来,将背上的精灵骑兵甩在地上。紧接着,奥格奶奶穿着镶满铁钉的大靴子走上前,将他们嘎嘎吱吱地踩在脚下。

佩特拉与一个精灵碰了个正着——于是他们展开了一场别具一格的战斗。精灵向她施出法力,法力锋利的碎片悬浮在他们之间闪闪发光;佩特拉则用她坚定的意志与柔和的声音展开反击,她的话语带有无法抵挡的催眠的力量,精灵和她心爱的猪们一样,觉得枯燥无聊,变得昏昏欲睡,最终颇具戏剧性地跌倒在她脚边。

“哈!比猪还好对付!”佩特拉说,“还不如猪聪明。”然后又转身去寻找下一名对手了……

霍吉萨则不慌不忙,他手臂上落着的是他最喜欢的一只海东青——伊丽莎白女士,它是赫赫有名的简恩女士的后代。他摘下鸟儿的头罩,鸟儿欢快地飞向战场,用利爪击中了离它最近的一个精灵的眉心,接下来它的尖嘴就派上了用场……

总体来说,兰克里的战斗进行得非常顺利。幸存的精灵都被带到玛格丽特王后面前,她对他们说:“就连哥布林都比你们聪明——如今他们跟我们合作。”她身穿带尖刺的盔甲,身形高大健壮,头盔两侧的翼状装饰物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银色,“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你们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滚回你们自己的鬼地方去。等你们学会了和平共处再回来——否则永远也别想再来。”

精灵们吓得畏畏缩缩,只有蓝金勋爵例外,他的战袍已经成了碎布,身体被铁屑灼伤,到处血迹斑斑,他一边爬着离开,一边挑衅似的低声说:“你们只不过打赢了这一仗。”他龇牙咧嘴地说,“而不是赢了整场战争。豌豆花大人一定会让这个世界对我们俯首称臣的。”

接着他们便消失了。

奥格奶奶严肃地说:“姑娘们,依我看应该这么办。我们必须不断地抗击精灵,因为他们还会再回来的。不过说不定这也是件好事,好让我们时刻保持警觉,不要变得懒散。把我们放在铁砧上,时不时敲打几下,这样我们才能记住如何战斗。归根结底,生活也是一场永不停息的抗争啊。”

这时她听见老头儿们正唱着歌往山上走,竟然大笑起来,那首歌唱的是:“奎尔姆有个美娇娘,大腿结实又漂亮……”不过船长突然想到这段歌词的结尾,于是歌声便停止了。

麦克皮斯船长凑近奥格奶奶说:“他们是从起舞者石阵闯进来的,对吧?要是我们在石头周围撒上一圈铁屑,他们就没法耍花样了。只能永远被锁在外面。”

“好吧,我想这应该是个良好的开始。”奥格奶奶说。

不过有件事蓝金勋爵说对了。精灵们输掉了兰克里的这场战役,但战争还远远没有结束。因为往碟形世界边沿方向几里以外的地方,豌豆花勋爵的确已经率领一支精锐部队穿过了白垩地的环形石阵。

菲戈之丘里忙成一团,噼啪菲戈人从各个角落钻出来,准备迎战。到处都吵吵嚷嚷,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那样子就像一座巨大的白蚁冢——不过当着菲戈人的面可绝不能这么说,除非你想把被打掉的牙一颗一颗地从地上捡起来——但那忙乱的景象的确非常相像。菲戈人的先锋部队勇往直前,不过他们毕竟是菲戈人,所以队伍里不断爆发出吵闹声,每个人都知道,菲戈人一向如此。

蒂凡尼带着夜影赶到洞穴的时候,一大群菲戈人正从里面涌出来,向石阵冲去。

精灵已经冲破了界限。

一群光鲜艳丽的精灵贵族和贵妇正在月光的照耀下神采奕奕地奔袭而来。空气中充斥着精灵的法力,变得十分凝重。

蒂克小姐在等待时机。她用几根木棍快速地扎成一个支架,架起一块木板,上面写着“计戈”。她拥有教师所特有的坚决,任何事都无法打断她上课的思路,她坚定的声音让年轻的菲戈人听得聚精会神。她把一张样式古怪的绳网系在扫帚上,那张网由精致的绳结织成,样式错综复杂。

“记住,我需要你们保持它的完好。”她严厉地说。

几分钟后,大混战就开始了。实际上,这场战斗比混乱更加混乱。空中传来一阵刺痛,蒂凡尼发觉静电在变强。精灵们怎么这么愚蠢,她想,竟然赶在风暴来袭时发动进攻?难道他们忘了她上一次是如何利用雷鸣和闪电把他们击败的吗?天空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她的头发也微微颤动。她察觉出倾盆大雨的征兆,以及一场正在酝酿的强烈风暴。

大下巴小比利的鼠笛吹出尖厉的战歌,那音调让精灵的耳朵痛苦不堪。与此同时,远处的双衫镇传来了火车的尖叫。那是钢与铁的咆哮,仿佛在说:这个世界容不下精灵!

菲戈人与精灵展开了对战,任何一方都不肯手下留情。蒂凡尼看到菲戈人采取了他们的独门战术——比如钻进精灵的衣服,从里面攻击他们。精灵最痛恨的就是衣服被人损坏,此外,黑眼圈也对形象无益。要是被人打成了乌眼青,就不可能光彩照人了,蒂凡尼心想。

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她已经很久没看见奶酪霍雷思了,此刻,她看见它沉重的身躯碾过每一个摔倒在地的精灵,把他们压扁之后再由年轻的菲戈人修理他们,大多数时候用沉重的靴子踢,有时也会抡起棍棒打他们:作为额外增加的乐趣,先在精灵头上猛打一棍,再兴高采烈地转回来打第二棍。梅吉果然也在其中——这位菲戈人的女儿正在与兄弟们并肩作战!她甚至比兄弟们更加勇猛。

蒂凡尼想,她简直就是个缩小版的英西。这位菲戈女孩等了很久才等来这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所以遇上她的精灵都只能自认倒霉。这是一个菲戈姑娘的一小步——却是菲戈女性的一大步!

这时蒂克小姐从众人头顶飞过,那张样式古怪的绳网悬挂在她扫帚下面,里面装满了年轻的菲戈人。她一个接一个地拉动绳结,噼啪菲戈人从网里掉下来,砸在下面的精灵头上。啪!砰!咚!紧接着就是精灵的一声“啊!”。

这位女巫自己则随身带着一些小药瓶——她俯冲下来,高兴地把自己在大篷车里调配的魔药一股脑儿地倒在精灵的战马头上。过了一会儿,魔药开始生效,战马吸收了魔药,眼睛直打转,紧接着脚步也乱了,它们失去平衡,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把背上的骑手摔在地上,很快就被菲戈人盖住了。

丽迪莎接到哈密什的通知,此刻也赶到了战场,她跌跌撞撞地下了马。她长裙外面套着借来的锁子甲,脸上却写满了坚毅。不知怎的,她似乎从精灵中间流淌而过——这一招带着魔力,仿佛她是一位掌控水的女神,魔法流向四面八方:并没有明确的去向,可是谁也没法阻止它。没有摔倒的精灵战马转眼就陷进了沼泽,被早已准备好的菲戈人围困在烂泥当中。

尽管如此,菲戈人、蒂克小姐和丽迪莎的优势并不明显。即使小小自由人们一拥而上,钻进精灵的内裤把它撕得稀烂,蒂凡尼还是看得出噼啪菲戈人面临着打败仗的危险。

夜影指了指身骑黑骏马的豌豆花,蒂凡尼俯冲下去,与这位精灵首领正面交锋。她一靠近,他的喽啰便四散而逃——他们都看见了蒂凡尼的表情。

豌豆花大笑起来:“啊,原来是你这个乡下小妞。见到你我很高兴!”

她感觉到他的法力在拉扯自己,不过她的怒火有效地保护了她,她痛恨那副嘻皮笑脸的嘴脸,他真是太自以为是了,他对自己的爱胜过了一切。

“你这样的身材,名字却叫豌豆花,真是可笑。”她有些幼稚地说。

接着,这个精灵突然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手持利剑伫立在她面前。他的笑声消失得无影无踪,目光中只剩下邪恶。

一个声音说道:“不许碰她,豌豆花。”

夜影走上前,她的法力恢复到了最佳状态,发出夺目的光芒。她的头发在月光下发出银色的柔光,新长出的翅膀光彩照人。她恢复了女王的姿态,目光缓缓扫过站在那名谋逆勋爵身后的战士们,她的气势如此强大,就连菲戈人都安静下来,呆立不动。

“你们为什么要追随这个……背信弃义的精灵?”女王质问精灵们,“我才是你们真正的女王,而我要告诉你们,你们不必这么做。还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她原地转了个身,天鹅绒长袍也跟着旋转,裹住她苗条的身材。“我学到了新的事物。而这个女孩——”她指向蒂凡尼,“是我的朋友。”

蒂凡尼没来得及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

“朋友?”豌豆花吐了口唾沫,“精灵才没有朋友。”

他挥起手臂,“嗖”的一声,他的利剑刺穿了夜影。精灵女王摔倒在地,瘫在蒂凡尼脚边,她痛苦地挣扎,时间像一辈子那样漫长,无数种面孔与身材在她身上闪现又消逝,直到最后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留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蒂凡尼震惊得手足无措——豌豆花把精灵女王杀死了!

更可怕的是,他把她的朋友杀死了。

沉浸在喜悦之中的豌豆花转身看着蒂凡尼,他面容尖刻,表情冷漠:“这下你没有朋友了!”

空气仿佛变成了冰。“你只为了激怒我,就杀死了自己的同类,你这个邪恶的精灵。”蒂凡尼说,她声音凛凛,内心却怒火熊熊,“她想寻求新的出路,让人类与精灵和解,而你却把她杀了。”

“你这个愚蠢的小姑娘!”豌豆花讥笑道,“你以为凭你就能与我对抗?你真是个蠢货!我们精灵对从前那个守卫世界界限的女巫很了解……可你呢,你只不过是个小毛孩,打败了一个失势的女王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他轻蔑地看了一眼地上那具曾经属于精灵国女王的躯壳,“我现在就取了你的小命,送你去见你的朋友。”他厉声说出最后一个词,法力像毒蛇一样将蒂凡尼缠住,钻进她的头脑,占据了她的思绪。

蒂凡尼畏缩了,她突然想起奥格奶奶说过的话:“艾斯米告诉我,你就是要对未来负责的人。你还年轻,这正说明你的未来还很长。”好吧,看来威得韦克斯奶奶说错了。她根本就没什么未来——

她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她努力照顾两座农场,结果却让大家都很失望……

她去拜访精灵国王,而他拒绝了她的请求……

她与夜影成了朋友,现在这位精灵女王已经死了……

她面对着一位法力强大的精灵勋爵,而他即将把她杀死……

她真该死……

她孤身一人……

这时她突然回过神来:她并不该死,而且她也不是孤身一人。只要她靴子下面还踩着她的土地,她的土地,阿奇家族的故乡,她就永远不会是孤身一人。

她是蒂凡尼·阿奇,不是威得韦克斯奶奶,而是一位无可争议的真正的女巫。她知道自己是谁,应该如何处事。她要按自己的方式行事。她没有失败,因为她才刚刚开始……

她挺直腰杆儿,冷若冰霜,却怒火中烧:“你说我是乡下小妞。”她说,“我向你保证,这个乡下就是你的葬身之地。”

大地对她低语,给予她力量,让她摆脱精灵勋爵的法力,全然不受影响。空气噼啪作响,似乎有闪电来袭。没错,她心想,正是雷鸣和闪电。虽然这两只牧羊犬早已离去,与阿奇奶奶一同埋葬在山岭之间,但它们的力量却与她同在。

她坚定地站立不动,脚踏大地,地下的远古海洋的窃窃私语声从脚底涌进她的内心。陆地和海水。

她举起双臂:“雷鸣与闪电,我要召唤你们。”空气与烈焰交织。她汲取了两只牧羊犬的力量,空中划过一道闪电,又滚过一阵雷鸣。

牧羊人的王冠在她胸口发出金色的光芒——那是一切的中心,是她的灵魂与内心的所在——它从顶点发出的金色光芒笼罩了她,保护着她,为她更添一份力量。

天空裂成了两半。

从来没人见过这样的风暴。它浸满复仇的决心,吓得精灵四处逃窜,或者说是试图逃窜,因为菲戈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小小自由人对精灵毫无好感。在厮杀声与哭喊声之间,蒂凡尼觉得自己不再是战斗的主导者。她只不过是白垩地发泄怒火的渠道。

她脚下的大地开始颤抖,像一只受伤的困兽,挣扎着重获自由。牧羊人的王冠仿佛有了生命,在她胸前闪闪发光。

牧羊人的王冠,而不是国王的王冠。

这王冠属于那些知道自己从何而来的人。

这王冠属于那盏孤灯,在茫茫黑夜里曲折前行,寻找一只迷途的羔羊。

这王冠属于那位驱走捕猎者的牧羊人。

这王冠属于那位拥有最优秀的牧羊犬的牧羊人。

一位戴着王冠的牧羊人。

此时,她再次听见了那个声音:蒂凡尼·阿奇是牧羊人的领头人,因为她把其他人的位置摆在自己前面……

牧羊人之王。

不——是女王。

她觉得自己应该向王冠道歉,为自己放任精灵入境、侵害这片土地而道歉。于是她低声说:“我是蒂凡尼·阿奇,我的骨血来自白垩地。请让白垩地恢复清净吧!”

于是世界幡然改变。

在安卡·摩波,赫克斯为庞德·斯蒂本吐出了一道算式——他看到最终的答案下面画着横线……

奥义东寺里的转经筒旋转起来,和尚们怀着感激之情鞠躬致意……

赶路的途中,一个小男孩拉起母亲的手说:“妈妈,大坏蛋被赶走了……”他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木制的玩具火车,单肩小书包里装满各种工具。在这个全新的世界里,或许他会成长为一名工程师,母亲暗自想。

精灵国里突然传来一声拨弦声,仿佛联系两个世界的那根弦在一瞬间崩断了……

战斗还在继续,菲戈人一旦开战,再想阻止他们就非常困难了。蒂凡尼穿行其中,仿佛是在走过一场梦境。此刻精灵无一不在竭力逃窜,好像却被大地困住了脚步,蒂凡尼低语道:“白垩地,请为我召唤精灵国王!”

大地沉重的舞步顿时换了新的节奏。

伴着飞扬的尘土,精灵国王突然现身——身上的恶臭与头顶的鹿角宣告着他的到来。哦,真是太臭了!这臭味仿佛拥有生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蒂凡尼心想,这个男人散发的是生活的恶臭。

国王庞大的身躯向她迫近。“你好,蒂凡尼女士。我不会说‘见到你很高兴’的。”国王说,“但我必须得承认,我很……吃惊。你先前的做法让我很惊讶。”他若有所思地说,“你送给了我一个礼物。一座……棚屋。你们人类是怎么使用这个棚屋的?”他的声音里透着好奇。

“这是一个留给……爱好的空间。未来正是从那里展开的。”蒂凡尼说,“长寿的人会把这个地方铭记在心。”

“各种事情我都经历过。”精灵国王说,“但我没想到你竟然能够为我提供新的消遣方式,向我介绍新的娱乐项目。无论在这个世界还是其他世界,都很少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

直到这时,蒂凡尼心想,精灵国王才不再仅仅把她看成一个年轻姑娘。在这一次的会面中,她赢得了尊重。既然如此,那么他也值得尊重,于是她向他点了点头,不过只是微微点了一下。

“我为这些来自我的国度的愣头青向你道歉。”他继续用柔和的声音懒散地说,“我被他们烦得要命,你应该也有同感。”他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豌豆花,又看了看夜影的尸体,“你——精灵,你为了虚张声势,就杀死了我的王后——我的女士夜影。”他怒吼道。

精灵国王挺直身躯,朝豌豆花挥起一掌,杀死了他,只留下一具尸首躺在地上。尽管蒂凡尼对精灵不乏了解,但面对他对待暴力无所谓的态度,她仍然感到十分震惊。“很抱歉,我必须这么做。”精灵国王说,“要不然他们就无法理解。唉,宇宙在变化,我们必须适应这些变化,或者随之改变。我们很喜欢这个世界,女士。”国王耸耸肩,说道,“这里有铁真是太遗憾了。不过宇宙在不停地变化,蒂凡尼女士,我们也许会再次相见,在下一个转角或许会是一次更愉快的会面。”

“是的。”蒂凡尼说,“我们也许会再见。不过现在,请你们离开我的世界。”她的语气十分坚定,这时空中传来一阵尖厉的汽笛声,紧接着又是一阵尖厉的声音,那是清早第一列从双衫镇出发的火车的声音,“听啊,国王陛下,那是开往兰克里的525列车的歌声,那就是你们的未来,大人。如果你们留下,就要终生忍受金属的存在。”

“这些机器很有趣。我的棚屋里有些工具,我想试一试……不用铁来制造这些‘火车’。”国王说完,又略带伤感地补上一句,“我拥有魔法,所以只要是我想拥有的东西,应该就能得到。”

“但是你做不到。”蒂凡尼说,“铁路永远不可能适合你。”

国王离开的那一瞬间,她发觉他的神情似乎若有所思。

等到最后一名精灵也一瘸一拐地溜回了自己的世界,她转身对罗伯·无名氏说:“罗伯,我们把夜影女士埋葬在这里吧,就在她遇害的地方。”她轻声说,“我想用一座石堆作为纪念。我们将记住这个日子,也将记住她。”她又喃喃自语似的轻声说:“我们应该记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