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屋外雷声滚滚。
据说神仙拿凡人的生命来游戏。但究竟是哪些游戏、为什么要玩这游戏、棋子的身份到底如何、游戏是什么样的、规则是什么——谁知道呢?
最好还是不要臆测。
雷声滚滚……
它滚出了一个“6”。
现在让我们暂时离开安科-莫波克这座双子城的湿淋淋的街道,随镜头穿过碟形世界的晨雾,然后聚焦到一个年轻人身上。他正朝双城的方向进发,开朗、真诚,就像飘向主航道的冰山一样没有丝毫坏心眼。
这个年轻人名叫卡萝卜。之所以取这名字并不是因为他的头发——顺便说一句,为了个人卫生的缘故,他父亲总是替他把头发剪得很短——而是因为他的体形。
他拥有锥形的身材。男孩子只要过得规矩,吃得健康,再加上大口大口呼吸山里的空气,准能长成这样。每当他想要绷紧肩膀上的肌肉,都必须先让其他肌肉让出道来。
他还带着把剑,是在非常神秘的情形底下得到的。非常神秘。因此,让人吃惊的是这把剑竟然不带魔法,也没有名字。挥舞这把剑的时候你不会感受到巨大的力量,只会让你的手上磨出水泡。你可以绝对肯定:这把剑从前被使得太狠,以至于磨损了全部附加属性,现在的它只是一块长条形金属,带着锋利的边缘。这是一把剑中翘楚,但它身上并没有铭刻命运的印记。
事实上,它简直就是独一无二的。
雷声滚滚。
双城的排水沟发出轻柔的汩汩声,夜晚的垃圾顺水漂流,时不时还略微抱怨几句。
流水来到仰躺在排水沟里的魏姆斯队长跟前,兵分两路,分别从他身侧流过。魏姆斯睁开眼。片刻空洞的平和之后,记忆的铁锹给了他迎头一击。
这一天对夜巡队是个糟糕的日子。首先就是赫伯特·加斯筋的葬礼。怜的老加斯筋。他违反了警卫队的一个基本原则。对于加斯筋这种人,这条原则不可能有违背第二次的机会,所以他就被放到了浸透水的地里,雨水敲打着他的棺材,除了夜巡队剩下的三个队员,再没有别人来表示哀悼。夜巡队确实是全城最受鄙视的团体。科垄军士哭了。可怜的老加斯筋。
可怜的老魏姆斯,魏姆斯暗想。
可怜的老魏姆斯,躺在排水沟里。可他就是从这儿起家的。可怜的老魏姆斯,胸甲底下都有水在打圈儿。可怜的老魏姆斯,只能望着别的东西在沟里慢慢往前淌。这会子,可怜的老加斯筋眼前的景色多半都比这强。
想想看……从葬礼出来以后,他喝醉了。不对,不是喝醉了,还少了一个字,应该是“更”,没错,他喝得更醉了。因为整个世界都扭曲着,全不对头,就像哈哈镜,只有靠酒瓶的瓶底才能让它变回本来面目。
还有件什么事,是什么来着?
哦,对了。夜晚。上班时间。不过对于加斯筋当然是另外一码事了。得找个新人。正好有个新人要来,不是吗?乡下来的土包子。一封信。村里来的乡下人……
魏姆斯放弃思考,躺回排水沟里。沟里的水继续打着转。
他头顶上,闪闪发光的字母在雨中嘶嘶地明灭着。
卡萝卜之所以长得这样人高马大,其实倒不仅仅是因为山里空气清新。他在矮人的金矿长大,每天都要花十二个钟点把推车拖上地面,这项运动肯定也很有帮助。
他走路时常常佝偻着上身。这得怪掌管金矿的矮人,他们一般都认为五英尺无疑是天花板的绝佳高度。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比如比其他矮人更容易受伤。另外就是,有一天父亲走到他面前——或者更准确地说,走到他腰前——告诉他说,他其实并非像他一直相信的那样,是个矮人。
长到差不多十六岁才发现自己搞错了人种,这确实有点恐怖。
“之前咱都不想提起这事儿,儿子。”他父亲说,“咱总以为你长大了就不会那个了,你瞧。”
“长大了就不会哪个?”卡萝卜问。
“长。但现在你母亲觉得,也就是说,我们俩都觉得,你该回到你自己人中间去了。我是说,这不公平,把你关在这儿,没个跟你一样高的人做伴儿。”他父亲不住地捻着头盔上一颗松掉的铆钉,这动作说明他显然非常焦虑。“呃。”他又补充道。
“可你们就是我的自己人!”卡萝卜绝望地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的。”他父亲道,“从另外一种更加精准更加确切的意义上来说,不。全得看基因什么的,你瞧。所以如果你出去看看世界是什么样,这大概会是个挺不错的主意。”
“什么,永远吗?”
“哦,不!不。当然不是了。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来玩儿。不过,唔,你这样年纪的小伙子,困在这底下……这可不好。你知道,我是说,已经不是孩子了。大多数时候都只能跪在地上走什么的。这可不好。”
“那我的自己人到底是谁?”卡萝卜有些糊涂。
老矮人深吸一口气,“你是人类。”
“什么,就好像瓦内锡先生?”瓦内锡先生每周都驾着他的牛车上山来,拿各种东西跟矮人换金子。“那些大高个?”
“你六点六英尺,孩子。他才五英尺。”矮人又开始拨弄头盔上的铆钉,“你看,事情就是这样。”
“好吧,可是——可是也许我只是个子长得高而已。”卡萝卜还在垂死挣扎,“毕竟,人类可以有矮个子,为什么就不能有高个子的矮人呢?”
他父亲顶和气地在他膝盖背面拍了拍。
“你得面对现实,孩子。你在地面上头会舒服得多。这是你的血统。再说上头的天花板也没这么低。”你总不会老被天空撞晕过去吧,他暗暗加上一句。
“等等,”因为计算需要花费很多精力,卡萝卜紧紧皱起了诚实的眉毛,“你是矮人,对吧?妈妈也是矮人。所以我肯定也是矮人。错不了。”
矮人叹口气。他原本指望可以悄悄靠近目标,比方说花上好几个月,再慢慢把这事儿透露给他,但现在已经没这工夫了。“坐下,孩子。”他说。
卡萝卜坐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等男孩那张诚实的大脸跟他自己的脸靠近些,矮人沮丧地说起来,“有一天我们在森林里发现了你。你在一条小路旁边晃晃悠悠地走来走去……唔。”头盔上的铆钉嘎吱一声。矮人一口气说下去。
“事实上,你瞧……附近有好些马车。着了火,可以说是。还有死人。唔,没错。死得很彻底的人类。都怪强盗。那年冬天真是个糟糕的冬天,各种各样的家伙都跑到山里来了……所以我们当然就把你带回了家,然后,那个,那年冬天很长,就像我刚才说的,你妈也习惯了有你,然后,那个,我们老是忘了让瓦内锡帮忙打听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反正大概就是这样了。”
卡萝卜的反应相当平静,大部分是因为他几乎没怎么听懂。再说了,根据他现有的知识,在树林里找到个学步的小孩儿正好就是生孩子的标准程序。对于矮人来说,没进入青春期的矮人都不够成熟,不能把生育的技术环节讲给他听。
“好吧,爸爸。”他说着把身子往前倾,好对上矮人的耳朵,“可你知道,我和——你知道薄荷·岩咂咂不?她真的很美,爸爸,胡子软得像,像,像一种特别软的东西——我们之间有了默契,你知道——”
“是的,”矮人冷冷地说,“我知道。她父亲跟我聊过几句。”她母亲也跟你母亲聊过几句,他暗暗补充道,然后她又跟我聊过几句。这么多“几句”加一块儿,真是许多许多句啊。
“倒不是说他们不喜欢你,你是个靠得住的好小子,活儿干得也不错,你会是个好女婿。四个好女婿,顶得上。问题就在这儿。而且再说了,她也才六十岁。这不合规矩。不合适。”
他听说过有被狼养大的小孩。真不知道狼王是不是也得处理这样棘手的麻烦事。也许得把他带到一片安静的空地上,对他说,你瞧,儿子,也许你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不像咱们其他狼一样毛茸茸的……
他跟瓦内锡讨论过这个问题。是个踏实可靠的家伙,瓦内锡。当然了,他认识他父亲……说起来,他其实还认识他爷爷。人类似乎撑不了多长时间,多半是因为把血泵那么高太费力气。
“这是个问题,国王。毫无疑问。”老头儿是这么说的,当时他们正坐在2号矿井外头的长椅上,小口小口抿着烈酒。
“他是个好孩子,千真万确,”国王道,“做事很稳当。诚实。虽然说不上机灵,可你让他干什么事儿,他不做完绝不罢休。很听话。”
“你可以砍掉他的腿。”瓦内锡说。
“问题不在于他的腿。”国王阴沉沉地说。
“啊。没错。好吧,那样的话你可以——”
“不行。”
“确实,”瓦内锡若有所思地表示同意,“唔。好吧,那你就没别的法子,只能把他送走。让他跟人类接触接触。”他放松下来,“你手上,国王,是只鸭子。”他加上一句,满口不言而喻的腔调。
“这个话,恐怕暂时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现在他连自己是人类都还不肯相信来着。”
“我指的是跟小鸡一起养大的鸭子。农场里这种事儿多了去了。发现自己没办法啄那该死的米,又不知道游泳是什么意思。”国王礼貌地听着。矮人对农业一般没什么兴趣。“可如果你把他送到其他鸭子中间去,让他湿湿脚,他就不会再追着矮脚鸡跑了。就好像鲍伯是你舅舅。”
瓦内锡靠着椅背,一脸自鸣得意的神情。
如果你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地下度过的,你的头脑会变得非常实事求是。隐喻和类比对矮人全无用处。石头很硬,黑暗很黑。千万别打乱这种直白的描述,否则准会惹上大麻烦,这就是他们的座右铭。好在国王已经跟人类打了两百年交道,所以尽管很费了些周折,但他总算在脑子里发展出一套工具,几乎足以帮助他了解人类的意思。
“我敢说我舅舅是毕炯·健臂才对。”他缓缓地向对方指出。
“一回事。”
一阵短暂的沉默,国王把这话拿来仔细分析。
“你的意思是说,”他字斟句酌地说,“我们应该把卡萝卜送走,让他成为人类中间的鸭子,因为毕炯·健臂是我舅舅。”
“他是个好小子。他这样身强力壮的大块头,机会多的是。”瓦内锡道。
“我听说过有矮人去大城干活的,”国王似乎不大自信,“然后他们会给家里人寄钱回来,这是非常恰当和令人称道的。”
“这不就得了?给他找个活儿,比方说——”瓦内锡搜肠刮肚寻找灵感——“比方说城市警卫队之类的。我曾曾祖父就在警卫队干,你知道。对一个大块头来说是再好不过的营生,我祖父说。”
“警卫队是什么东西?”国王问。
“哦,”瓦内锡说得有些含糊,他一家三代都没走出过方圆二十里地,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每天就是确保大家规规矩矩,叫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是非常恰当的事务。”国王说。由于他通常是那个叫人干什么的人,因此对于大家是不是应当叫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一问题抱有十分坚定的看法。
“当然,他们可不会什么人都要。”瓦内锡往自己记忆最深处搜索。
“我想也是,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我会给他们的国王写一封信。”
“他们好像没有国王,”瓦内锡说,“只有一个人告诉所有人该干吗。”
矮人的国王平静地接受了这一消息。什么叫国王?在他看来百分之九十七不就是这个么。
卡萝卜听到对自己的安排时并没有大惊小怪,就好像人家只是指挥他重新打开4号矿井,或者要他砍些树来做支撑物一样。矮人生来个个都是这样,尽职尽责、严肃认真、遵纪守法、深思好学;他们只有一个微不足道的缺点:几杯黄汤下肚之后,就喜欢一面高喊着“啊啊啊啊啊啊!”,一面朝敌人冲过去,然后把他们的腿从膝盖处砍成两段。卡萝卜看不出自己为什么应该有所不同。他会去城里——不管那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好好把自己锻炼成一个男子汉。
他们只要最好的,瓦内锡说过。卫兵必须武艺高超,思想和言行都要干净得体。老头儿从自己祖先的夸夸其谈里挖出好些故事,比如月夜里房顶上的紧张追捕,比如与不法分子的殊死搏斗——当然了,所有这些战斗他的老祖宗都大获全胜,尽管对手在人数上占了很大优势。
卡萝卜不得不承认,这听上去的确比挖矿强多了。
深思熟虑之后,矮人王给安科-莫波克的统治者写了一封信,恳请他考虑给卡萝卜一个机会,与城中最优秀的男子汉并肩作战。
矿坑里很少诞生信件,所以整个部落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言不发、毕恭毕敬地围坐在国王周围,眼巴巴看着他的笔尖划过羊皮纸。他姑姑被派到瓦内锡家,请他原谅自己冒昧来访,同时请他行行好匀点蜂蜡给他们使使。他妹妹被派到山下的村子里,请教巫女蒜莉可女士推荐的“荐”字该咋写。
几个月过去了。
然后他们收到了回信。信脏得很,因为在锤顶山,信件通常都是交给随便某个差不多是往那个方向走的人。另外信也很短。信上说(用语直截了当、不加修饰),他的申请被接受了,希望他立刻前去报到。
“就这样?”卡萝卜问,“我还以为会有些测试什么的,看我是不是能够胜任。”
“你是我儿子,”国王道,“我告诉他们的,你瞧。不用想也知道你肯定能胜任。多半还是当官的料。”
他从自己的椅子底下拖出一个口袋,在里头翻了半天,最后递给卡萝卜一块金属,既像锯子又像剑,像剑多过锯子,但也只稍微多那么一点点。
“这说不定是属于你的。”他说,“我们找到那些……马车的时候,就只剩下了这个。都是那些强盗干的好事,你明白。还有一件事,就咱俩私下说说——”他示意卡萝卜凑近些——“我们找了个巫女,瞧瞧它是不是有魔法什么的。不过她说没有。说是正好相反,她简直从没见过这么没魔力的剑。它们通常都带点魔力的,你知道,我猜是因为磁力。不过它的平衡倒是很不错。”
国王把剑递给卡萝卜。
他又在口袋里翻起来。“还有这个。”他掏出一件衬衣,“可以保护你。”
卡萝卜小心翼翼地摸了两下。衬衣是用锤顶羊的毛织成的,保暖性和柔软度与野猪的刚毛不相上下。它属于富有传奇色彩的矮人外衣家族,是那种需要用上铰链的衣服。
“保护我?”
“免得着凉什么的,”国王回答道,“你母亲说一定要你穿上。还有,呃……这倒提醒了我。瓦内锡先生说让你下山的时候顺道去他家一趟,他有东西要给你。”
卡萝卜出发的时候,他的父亲和母亲一直在门口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为止。薄荷没来送别。说起来还真是,最近她似乎老躲着他。他带上了剑,把它挂在后背上,行李袋里装着三明治和干净内衣,世界差不多算是被他踩在脚下了。他口袋里揣着那封著名的信件,来自伟大的安科-莫波克的统治者王公大人。
至少他母亲是这么说的。信纸顶上确实盖了个有模有样的纹章,不过签名看起来却像是“狼坪·潦草,秘,代”。
可话说回来,即便这信上的签名不是出自王公本人之手,它肯定也是他手下的某个人写的,或者跟他同在一栋楼里的什么人。王公多半至少知道有这封信。大略知道。或许不是这一封,但他多半知道世界上有信这么个东西。
卡萝卜迈着坚定的步伐往山下走,不时惊扰沿路的黄蜂。过了一阵,他抽出剑来,试着刺向罪大恶极的树桩和非法集会的荨麻。
瓦内锡坐在自家的小茅屋外头,把晾干的蘑菇穿成一串。
“你好啊,卡萝卜。”他领着男孩走进屋里,“迫不及待要去城里瞧瞧了?”
卡萝卜认真思考了一番。
“没有。”他说。
“临阵退缩了,嗯?”
“没有。我只不过是在走路。”卡萝卜老老实实地回答说,“压根儿没想什么。”
“你爸爸给你的,这剑?”瓦内锡在一个臭气熏天的架子上翻来找去。
“对,还有一件羊毛外衣,免得我着凉。”
“啊。没错,我听说下头有时候潮得很。防护。非常重要。”他转过身,以颇富戏剧性的语调说道,“这是我曾祖父传下来的。”
那是个古怪的装置,大致呈半球形,连着许多条带子。
卡萝卜礼貌地默默端详,“这是弹弓什么的吗?”
瓦内锡告诉他这是什么。
“遮阴袋?就好像遮阳伞一样吗?”卡萝卜大惑不解。
“不,是为了战斗准备的。”瓦内锡含糊其辞,“你应该一直戴着它。保护重要部位,也就是。”
卡萝卜试穿了一回。
“有点小,瓦内锡先生。”
“那是因为你不该把它戴在脑袋上,你知道。”
瓦内锡再多做些解释,卡萝卜先是更加迷惑,然后是惊惧不已。“我曾祖父曾经说过,”瓦内锡最后道,“全靠有它,不然今天也就没有我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
瓦内锡的嘴巴开开合合好几次。“我也不知道。”最后他毫无骨气地回答说。
无论如何,那可耻的东西现在被塞到了卡萝卜背包的最底下。矮人很少用到这种玩意儿。如此恐怖的防具让卡萝卜略微窥到一点那个像月亮背面一样陌生的世界。
瓦内锡先生还送给他一本书——又小又厚,封面原本是皮革,但经过岁月的洗礼,现在已经变得像木头一样。
书的名字叫做:《安科-莫波克城的法律与条令》。
“这也是我曾祖父传下来的,”瓦内锡说,“这是警卫队必须了解的知识。你必须了解所有的法律,”他义正词严地说,“才能当个好警官。”
或许这事儿瓦内锡有点欠考虑,毕竟卡萝卜这辈子还从没有人对他撒过谎,而且人家给他的指示也总是字面上的意思。无论如何,卡萝卜庄严地把书接了过去。如果他要成为警卫队的警官,那就一定要当个好警官,这是毫无疑问的。
到双城总共要走五百英里,奇怪的是,一路上竟然都风平浪静。身高超过六英尺、肩膀又像卡萝卜这样宽的人,旅途中通常都是风平浪静的,只是不时会有人从石头背后跳到他跟前,然后说些诸如“哦。抱歉。认错人了。”之类的话。路上的时间大都被他花在阅读上。现在安科-莫波克就在眼前,而卡萝卜稍微有些失望。他原以为能看见许多高耸入云的白塔,还有旗帜。安科-莫波克从来不耸,它宁愿躲躲闪闪地贴近地面,好像怕人把自己偷走似的。城里也没有旗帜。
城门处有一个卫兵。至少他穿着锁子甲,而被他倚着的那玩意儿是把长枪。他肯定该是个卫兵才对。
卡萝卜朝他敬个礼,然后奉上自己的信,那人盯着看了一会儿,最后他说:“呃?”
“我认为我应该去见狼坪·潦草,秘,代。”卡萝卜说。
“这个‘代’到底是谁?”卫兵狐疑道。
“我也不知道。”卡萝卜自己也很伤过一番脑筋。
“好吧,我也不认识什么叫秘的。”卫兵道,“你要找的是夜巡队的魏姆斯队长。”
“他把哪里作为基地呢?”卡萝卜礼貌地问。
“这个钟点么,我猜是舒心街的葡萄堆。”卫兵道。他上上下下打量卡萝卜一番,“加入警卫队,唔?”
“是的,希望我能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个荣誉。”卡萝卜回答道。
卫兵瞧了他一眼,那目光不妨笼统地称作旧式的眼神。差不多是新石器时代。
“你都干了什么好事?”他问。
“抱歉?”卡萝卜说。
“你肯定干了点什么。”卫兵说。
“我父亲写了一封信,”卡萝卜骄傲地说,“说我自愿参加。”
“见他妈的鬼了。”卫兵道。
时间再次来到夜晚,在紧闭的大门背后:
“拷问之轮可已经转好了?”终极无上大师问。
围成圆圈的明理兄弟们骚动一阵。
“守望塔兄弟?”终极无上大师道。
“拷问之轮不归我转,”守望塔兄弟嘟囔道,“是泥水匠兄弟的活儿,转拷问之轮——”
“不,该死的才不是,我的活儿是润滑宇宙柠檬之轴承。”泥水匠兄弟激动地反驳,“你老把事情推到我身上——”
眼看着又是一场口水仗,终极无上大师不禁在兜帽深处叹了一口气。难道他真要靠这堆废料创造理性的时代?
“哦你们都闭上嘴!”他厉声道,“反正今晚我们其实也用不到拷问之轮。停下来,你们俩。现在,兄弟们——你们可都按照指示把东西带来了?”
一阵嗡嗡的回答声。
“把它们放到咒术之圈里。”终极无上大师道。
这堆玩意儿看着都可怜。他说的是,带些有魔力的物品来。只有妙手兄弟的货还稍微像个样子,看模样多半是摆在祭台上的什么东西,最好不要问他是打哪儿弄来的。终极无上大师迈步上前,用脚尖踢了踢其中一样。
“这,”他问,“是什么?”
“是个护身符,”厕清兄弟回答说,“很强大,跟人买的。保证有效,包你不被鳄鱼咬。”
“这么宝贵的东西,你真的愿意献出来吗?”终极无上大师问。听了这话,其他兄弟忠心耿耿地傻笑起来。
“够了,兄弟们。”终极无上大师猛一转身,“带些有魔力的物品,我说的是。不是廉价的首饰和垃圾!该死的,城里可到处都是魔法!”他伸出手去,“看在老天的分上,这些又是什么?”
“是石头。”泥水匠兄弟有些躲闪。
“这我看得出来。它们为什么有魔力?”
泥水匠兄弟开始发抖,“它们有洞,终极无上大师。谁都知道有洞的石头是有魔力的。”
终极无上大师回到圆圈上属于自己的位置,两只胳膊猛地抬起来。
“行,得,好吧。”他疲惫地说,“咱们就凑合着办吧。如果召来条只有六英尺长的龙,咱们都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不是吗,泥水匠兄弟?泥水匠兄弟?抱歉。我没听清,你说什么来着?泥水匠兄弟?”
“我说是的,终极无上大师。”泥水匠兄弟低声道。
“很好。只要我们都明白就行。”终极无上大师转身拿起书。
“现在,”他说,“如果我们都准备好了……”
“呃。”守望塔兄弟怯生生地举起手。
“准备好做什么,终极无上大师?”他问。
“当然是召唤龙了。天哪,我总以为——”
“可你还没有告诉我们该怎么做,终极无上大师。”守望塔兄弟哀怨地说。
最高大师略一迟疑。这话一点没错,但他不准备承认。
“嗯,当然了,”他说,“很显然,你们需要集中精神,拼命想象龙的样子,”他解释道,“你们所有人。”
“就这样?”看门人兄弟问。
“对。”
“难道我们不需要吟咏什么神秘的魔诌之类的吗?”
终极无上大师对他怒目而视。面对压迫,看门人兄弟成功地显示出威武不屈的样子,尽管从外表上看他不过是兜帽里一个难以分辨的影子。他参加秘密社团可不是为了错过魔咒的。他一直期待着这一刻呢。
“喜欢的话你尽管咏。”终极无上大师道,“现在,我要你们——好吧,厕清兄弟,有什么问题?”
小矮子兄弟放下高举的手,“我不会神秘的魔诌,最高大师。至少不会你要咏的那种……”
“那就哼哼!”
他翻开书。
终极无上大师很吃了一惊。在一页页道貌岸然的胡扯之后,他发现召唤咒语竟只有短短的一句。不是什么圣咏,也不是一首小诗,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音节,据说能在现实的波段里制造出干扰模式。不过这多半是那个老傻瓜随口编的。巫师就是这么麻烦,他们非要把事事都整成复杂无比的样子。其实你真正需要的不过是意志力罢了。而这东西明理兄弟们可多得很。尖酸又刻薄的意志力,没错,或许还充满了恶毒,但仍然很有力量……
这次他们不搞那些花里胡哨。找个不打眼的地方……
在他周围,兄弟们都根据自身水平吟唱出自以为挺神秘的词句。总体效果其实还挺不错,如果你不去仔细听内容的话。
内容。哦,对了……
他低下头,把它们大声念出来。
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眨眨眼。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终极无上大师发现自己身处一条黑暗的小巷,他肚里全是火,而且他非常愤怒。
对于三等小偷仄波·莫提来说,这一晚很快就会成为他一生中最糟糕的一晚。同时这也将是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晚,但知道这一点也并不会让他感觉好些。大雨把双城的居民留在了家里,而他离自己的份额还差得很远。因为以上这些原因,他没有像平时一样谨慎。
在夜里的安科-莫波克,谨慎是绝对的。这里不存在相对谨慎这种东西。你要么非常谨慎,要么就是个死人。你或许还在一边呼吸一边四下走着,但你一样已经翘了辫子。
他听到旁边的小巷里传来几声闷响,于是让绑了皮革的短棒从袖筒滑进手里,等到猎物差不多转过弯的时候他猛地跳出去,大喊一声“噢,见——”然后就死了。
这真是最最不同寻常的死法。已经好几百年没人这样送命了。
他背后的石墙被热气烤成了櫻桃红,随后又慢慢融入黑暗之中。
他是头一个看见安科-莫波克之龙的人。然而这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安慰,因为他已经死了。
“——鬼。”他说。接着他的游魂低下头,看见一小堆焦炭。他感到一种陌生的自信,他知道这就是自己的灵魂刚刚游出来的地方。看见你自己的皮囊,这是种奇特的感觉。如果之前有人要他想象现在该是什么心情,比方说十分钟之前,他一定会以为自己准要怕得不行,但事实并非如此。发现自己死了当然不大好受,但同时你也会发现世上真有一个自己可以发现自己死了,它正好可以缓和前一个发现所带来的惊吓。
对面的巷子又空了。
“这可真够怪的。”莫提道。
极其不同寻常,的确。
“你都瞧见了?那是个什么东西?”莫提抬起头,只见从阴影中走出来一个黑色的人影。“你又是谁?”他狐疑道。
猜猜看。那声音说。
莫提瞅瞅那个戴兜帽的家伙。
“老天爷!”他惊叹道,“我还以为你不会为我这种人出现呢。”
我为每个人出现。
“我是说……亲自出马什么的。”
有时候。如果情况特殊的话。
“唔,好吧,”莫提说,“这次的情况确实够特殊的,没错!我是说,它瞧着像条该死的龙!我能怎么办?你怎么能料到转个弯居然会撞上一条龙!”
现在,如果你愿意的话,请往这边走……死神把一只光秃秃的骨头手搭到莫提肩上。
“你知道吗?一个算命的告诉我说我会死在自己床上,周围全是悲痛欲绝的曾孙子。”莫提跟上那个威严的身影,“这你怎么说,呃?”
我会说她弄错了。
“一条见鬼的龙,”莫提道,“而且还喷火。我遭了很多罪吗?”
没有。几乎是瞬间毙命。
“好极了。我可不愿意老想着自己遭了多少罪。”莫提四下看看,“现在怎么办?”他问。
在他们身后,雨水把一小堆黑色的灰烬冲进了泥里。
终极无上大师睁开眼睛。他仰天躺着,厕清兄弟正准备给他送上生命之吻。单这个念头就足以让任何人彻底清醒过来。
他坐起身,努力摆脱体重数吨、满身鳞片的感觉。
“我们成功了。”他轻声道,“龙!它来了!我感觉到了!”
他的兄弟们面面相觑。
“咱啥也没瞧见。”泥水匠兄弟说。
“我倒好像看见点啥。”守望塔兄弟忠心耿耿地说。
“不,不是在这儿。”终极无上大师喝道,“你总不会想要它在这儿现身吧,嗯?是在外头,在城里。就几秒钟……”
他抬手一指,“瞧!”
明理兄弟们面带愧色,纷纷转过身去,时刻准备承受烈焰的惩罚。
在圆圈中央,所有的法器都缓缓化成了灰烬。厕清兄弟的护身符就在他们眼皮底下烟消云散。
“给吸干了,”妙手兄弟悄声说,“真他妈见鬼!”
“那护身符花了我整整三块钱。”厕清兄弟喃喃说道。
“可这证明我们成功了。”终极无上大师说,“你们还不明白吗,你们这些笨蛋?成功了!我们召唤来了龙!”
“也太费魔法了些。”妙手兄弟疑虑重重。
“——三块钱呐,花了我。可不是开玩笑——”
“力量,”终极无上大师咆哮道,“可不便宜。”
“千真万确,”守望塔兄弟点点头,“不便宜。千真万确。”他望着那堆耗尽了魔力的灰烬。“天哪,”他说,“咱们成功了,竟然成功了,不是吗?咱就这么搞出了该死的魔法,嗯?”
“瞧见了?”妙手兄弟说,“早告诉你们这没啥大不了。”
“你们全都表现得非常之好。”终极无上大师鼓励道。
“——本来是六块钱的,可他说他愿意三块钱卖给我,还说这价钱简直就等于是割了他自家的喉咙——”
“耶,”守望塔兄弟道,“咱可算是把它闹对了!一点不疼。咱搞了真正的魔法!而且靠的也不是木头画里的牙仙,泥水匠兄弟,你注意到了吗?”
“等等,我说,”泥水匠兄弟道,“龙去哪儿了?我是说,咱到底是不是真把它召来了?”
“只有你才会提这样的傻问题。”守望塔兄弟有些迟疑了。
终极无上大师拍拍自己法袍上的灰尘。
“我们召唤了龙,”他说,“它来了。但仅仅停留了魔法能够持续的时间,之后它就回去了。假如我们想要它留得久一点,就需要更多魔法。明白?我们必须搞到更多魔法。”
“——三块钱呐,就这么一去不回了——”
“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