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一把抓住卡萝卜树桩一样的胳膊,拉他简直就跟拖着栋大楼差不多。

卡萝卜煞白了脸。

“矮人喝酒?还打架?”他问。

“还用说,”喏比道,“随时随地,而且他们满嘴那些脏话,哪怕对我自己亲爱的老妈我也不肯说的。你可不想跟他们搅在一起,好一群叫人厌恶的家伙——别进去!

矮人在家乡的山区总是过着平静有序的生活,可一旦搬到城里,他们似乎立刻就会把过去的一切忘个干净,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有什么东西会影响到哪怕最循规蹈矩的铁矿工人,促使他成天穿着锁子甲、背着斧头、把自己的名字改成锁喉·踢你胫骨之类,并且把自己喝成一个暴躁的醉鬼。

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家乡的生活实在太过平静有序了。毕竟,如果一个年轻矮人在自己父亲的矿坑底下干了七十年,他来到大城市以后想做的头一件事很可能就是大醉一场,再揍什么人一顿。

卡萝卜他们撞上的正是这种令人愉快的矮人群殴现场,参加打架的人数大概有一百,总共组成约莫一百五十个同盟。屋里到处是尖叫、诅咒以及斧头砍在铁头盔上的清脆声响,其间还混杂着歌声——一群醉醺醺的矮人正在壁炉前歌唱金子,这也是一项属于矮人的传统。

喏比一头撞上了卡萝卜的后背,对方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惊恐万状。

“听着,这里每晚都是这样。”喏比道,“别插手,军士是这么说的。这是他们种族的风俗啥的。你可千万别去干涉人家的风俗。”

“可是,可是,”卡萝卜打着结巴,“这些是我的同胞。算是。太可耻了,这样的行为。大家会怎么想?”

“我们都觉得他们是些恶狠狠的小坏蛋。”喏比道,“好了,走吧!”

然而卡萝卜已经趟进了混战的矮人堆里。他把双手合在嘴边,吼了句什么,用的是一种喏比听不懂的语言。当然,世上所有语言几乎都符合这个描述,包括喏比的母语在内,不过卡萝卜喊话用的显然是矮人语:

“Gr'duzk!Gr'duzk!aaK'zt ezem ke bur'k tze tzim?”

战斗戛然而止。一百张长满胡子的脸扬起来,瞪着弯腰站着的卡萝卜,受到打扰的恼怒与惊讶混杂在一起。

一个压扁的啤酒杯击中卡萝卜的胸甲,又弹到地上。卡萝卜伸出手去,毫不费力地抓起一个不断挣扎的家伙。

“J'uk,ydtruz-t'rud-eztuza,hudr'zd dezek drez'huk,huzukruk't b'tduzg'ke'k me'ek b'tduz t'be'tk kce'drutk ke'hkt'd.aaDb'thuk?”

还没有哪个矮人从任何四英尺以上的生物嘴里听到过这么多古话。他们全都哑口无言。

卡萝卜把犯事的矮人放回地板上。他眼里噙着泪水。

“你们是矮人!”他说,“矮人不该这样!看看你们。你们不觉得羞耻吗?”

一百个强硬的下巴掉下来。

“我是说,瞧瞧你们!”卡萝卜摇摇头,“你们可怜的老母亲,花白了胡子,在她的小洞里做牛做马,念叨着不知道她儿子今晚过得怎么样。你们能想象她要是看见你们这样会怎么想吗?你们自己的亲妈,第一个教会你使鹤嘴锄的人——”

喏比站在门边,又惊又惧,他发现擤鼻涕的声音和压抑的哭声越来越响,而卡萝卜还在继续往下说:“她多半正想着,我猜他今晚肯定在好好休息,玩玩多米诺牌什么的——”

旁边有个矮人,头盔上插着好些六英尺来长的尖刺,现在他对着自己的啤酒轻声抽泣起来。

“而且我敢打赌,你们肯定好长时间没给她写过信了,你们所有人,虽然你们都保证过每星期要写信的——”

喏比心不在焉地掏出张皱巴巴的手巾,递给身旁的一个矮人;对方靠在墙上,悲痛得全身发抖。

“现在,我说,”卡萝卜缓和了一下态度,“我不想对任何人太过严厉,但从现在开始,我每天晚上都会过来一趟。我指望能看到严格合乎矮人规范的行为。我知道远离家乡是什么感觉,但这不能成为这种事情的借口。”他抬手碰碰自己的头盔,“G'hruk,t'uk。”

他朝矮人们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半蹲半走着出了酒吧。回到街道上以后,喏比敲了敲他的胳膊。

“今后你再也不要给我来这么一手!”他怒道,“你是警卫队的人!再也别跟我提什么法律!”

“可这非常重要。”卡萝卜一脸严肃。喏比已经潜进一条更窄的街道,卡萝卜赶忙跟上。

“比不上保住小命重要。”喏比道,“矮人酒吧!要是你还有一点点理智,小子,你就赶紧进来。还有,闭上嘴。”

卡萝卜抬头瞅瞅眼前的建筑。它离泥泞的街面稍微有些距离,里头传来不少豪饮的声音。门上挂了个破破烂烂的招牌,招牌上画着一面鼓。

“酒馆,唔?”卡萝卜若有所思,“这时候还在营业?”

“干吗不营业?”喏比推开门,“生意好着呢。破鼓。

“又是喝酒?”卡萝卜飞快地翻着书页。

“但愿如此。”喏比朝一个巨怪点点头,这是破鼓雇的门摔,“晚上好,砂岩图斯。带新人来认认门路。”

巨怪哼哼两声,挥挥长着硬皮的胳膊。

如今的破鼓已经成了一个传奇,它是碟形世界所有声名狼藉的酒馆里最出名的一个,同时也是双城的重要标志。正因为如此,前段时间必须重新装修的时候,新东家特意花了好几天工夫,努力还原过去墙上的泥污、烟灰以及各种不大容易分辨的物质;他甚至还进口了一吨经过腐烂处理的灯芯草铺在地板上。现在店里的顾客还是往常那堆英雄、杀人犯、雇佣兵、暴徒和恶棍,只有经过最最仔细的检查你才能分辨出究竟谁是谁。浓浓的烟雾悬在空气中,很可能是因为不想碰着墙壁。

两个卫兵晃进破鼓的时候,交谈声略微低下去一丁点,接着又恢复到先前的水平。两个老熟人朝喏比挥挥手。

他发现卡萝卜好像很忙。

“你在干吗?”他问,“还有,别跟人家提什么妈妈,明白?”

“我在记笔记。”卡萝卜严肃地说,“我有个笔记本。”

“对头,”喏比道,“你会喜欢上这地方的。我每晚都来这儿吃晚饭。”

“你怎么写‘触犯’两个字来着?”卡萝卜翻过一页。

“我不写。”喏比从人群中挤过。一种罕见的慷慨之情钻进他脑袋里,“你想喝点啥?”

“我认为这恐怕不大合适。”卡萝卜道,“再说了,烈酒是失败之母。”

他感到自己脖子后头有道极具穿透力的视线,于是转过身去,正好对上一张平淡、温和的大脸。一张猩猩的脸。

它坐在吧台前,手拿一品脱啤酒,面前还摆了碗花生。它挺友好地朝卡萝卜扬扬酒杯,然后喝了一大口。它喝酒时下嘴唇仿佛变成了带把手的漏斗,动静还特别大,有点像运河排干水的声音。

卡萝卜捅捅喏比,“那儿有只猴——”

“别说出来!”喏比赶紧截断他的话,“别把那个词儿说出来!那是图书管理员,在大学干活,睡前总是来这儿喝一杯。”

“就没人表示反对?”

“为什么要反对?”喏比问,“他也一样请大家喝酒,从来不会喝了人家的就开溜。”

卡萝卜再次转身打量那只类人猿。好几个问题同时冲出来,要求他关注,比方说:它的钱放哪儿?图书管理员发现了他的目光,误解了他的意思,于是把那碗花生轻轻朝他推过来。

卡萝卜挺直了自己高大健硕的身子,开始查阅自己的笔记。他整个下午都在学习《法律与条令》,这时间没白花。

“此处的主人、业主、承租人或者老板是谁?”他问喏比。

“啥?”小个子卫兵道,“老板?唔,我猜今晚是查利管事。怎么了?”他指指一个伟岸的大块头,此人满脸纵横交错的刀疤,眼下正拿着块湿布,试图把脏东西更加平均地分配到一堆玻璃杯上。他停下手中的活儿,心照不宣地朝卡萝卜眨巴眨巴眼睛。

“查利,这是卡萝卜。”喏比介绍道,“他住玫希·帕姆那儿。”

“什么,每天晚上?”查利问。

卡萝卜清清喉咙。

“如果你是管事的,”他庄严地宣布,“那么我有责任通知你,你被捕了。”

“被什么了来着,朋友?”查利继续擦着杯子。

“逮捕。”卡萝卜道,“现指控你犯下了如下罪行,兹即:1)(i)咕月18日或此日前后,在位于金丝街一个名叫破鼓的地方,你在午夜12(十二)点钟之后,a)贩卖或者b)协助贩卖酒精饮料,违反了1678年的《公共酒家(营业)法案》之规定,并且1)(ii)在咕月18日或此日前后,在位于金丝街一个名叫破鼓的地方,你在贩卖或者协助贩卖酒精饮料时,所使用的容器在大小与容量上不符合上述《法案》之规定,并且2)(i)在咕月18日或此日前后,在位于金丝街一个名叫破鼓的地方,你允许顾客携带长度超过7(七)寸、裸露在外的锋利武器,违反了此《法案》第三部分的相关规定,并且2)(ii)在咕月18日或此日前后,在位于金丝街一个名叫破鼓的地方,你在未获贩卖和/或饮用酒精饮料执照的场所售卖此类饮料,违反了上述《法案》第三部分的相关规定。”

卡萝卜翻到下一页,四下里一片死寂;卡萝卜继续道:“此外,我有责任通知你,我准备向法官提交证据,证明你触犯了1567年的《公众集会(赌博)法案》,1433、1456、1463、1465,呃,还有从1470到1690年的《营业场所执照(公共卫生)法案》,以及——”他瞥了眼图书管理员,那只猩猩有双对麻烦极其灵敏的耳朵,此刻正急急忙忙喝干杯里剩下的啤酒——“1873年的《家畜与家养宠物(照料与保护)法案》。”

随之而来的沉默带着一种罕见的特质,那是屏住呼吸的期待。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接下来剧情如何发展。

查利小心翼翼地放下玻璃杯,杯上的污迹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他低头瞧瞧喏比。

喏比正努力假装自己根本是一个人来的,并且与那个正好站在他身边、又碰巧跟他穿着一样制服的人毫无关系。

“法官?他啥意思?”查利问道,“咱这儿没啥法官。”

喏比心惊胆战地耸耸肩。

“新人,他是?”查利问。

“放弃无用的挣扎。”卡萝卜道。

“这不是什么私人恩怨,你明白。”查利对喏比说,“这不过是那啥……前几天有个巫师过来说了半天,一种弯弯的跟教育有关的玩意儿,你知道,”他琢磨片刻,“学习曲线。就是这个。这是个学习曲线。砂岩图斯,把你的石头大屁股挪过来一下。”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破鼓里都会有人开始扔杯子。事实上也是如此。

魏姆斯队长沿着短街往前跑——短街其实是城里最长的一条街道,莫波克那著名的幽默感到底有多么微妙,只这一点就可见一斑——科垄军士踉踉跄跄地跟在他身后,嘴里不停地嘟嘟囔囔。

此时,喏比正在破鼓外头蹦跶。危险来临时,他总能把自己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而且似乎压根儿不必通过两地之间的空间。在他面前,任何寻常的物质转移装置都会自惭形秽。

“他在里头打架!”他一把抓住队长的胳膊。

“就他一个人?”队长问。

“不,跟所有人!”喏比一面喊一面继续蹦跶。

“哦。”

魏姆斯的良心说:你们有三个人。他穿着和你们相同的制服。他是你的手下。别忘了可怜的老加斯筋。

可是另一个他,那个可恨又可鄙,但却让魏姆斯活过了十年警卫队生涯的他却说:随便插手人家的事儿,这也太不礼貌了。我们还是等他打完,然后再问他要不要帮忙。再说了,警卫队有政策,一律不得干预打架斗殴事件。等他们打完之后再进去逮捕所有站不起来的人,这样要简单得多。

旁边有扇窗碎了一地,一个已经被打傻的家伙从窗户里飞出来,落到对面的街道上。

“我认为,”队长字斟句酌地说,“我们最好立刻采取行动。”

“没错。”科垄军士道,“站在这种地方很可能会受伤。”

他们小心翼翼、偷偷摸摸地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打碎木头和玻璃的声音总算不那么震耳欲聋了。三人全都刻意回避着彼此的眼光。酒馆里偶尔会传出一声尖叫,时不时还有一种神秘难解的敲击声,就好像有人在用自己的膝盖敲锣。

他们呆呆地站在一小摊相当难为情的沉默中。

“今年你休过假了吗,军士?”终于魏姆斯队长打破了沉寂,他前前后后晃着身子。

“休了,长官。上个月让老婆去了克尔姆,去看她姑姑。”

“这季节那地方很不错,我听说。”

“是的,长官。”

“满地天竺葵什么的。”

一个人影跌出楼上的窗户,瘫倒在鹅卵石路面上。

“那什么花日晷就在那儿,对吧?”队长做着垂死挣扎。

“是的长官。很不错,长官。全是用小花做的,长官。”

又是一阵敲击声,听着像是什么东西用一种木棱棱、沉甸甸的东西不断地敲打另一样东西。魏姆斯牙疼似的缩了一下。

“我觉得他在警卫队不是很开心,长官。”军士的声音挺和气。

发生群殴事件时,破鼓的大门经常被卸掉,于是不久之前店里干脆换上了特别加固过的门枢;然而下一声巨响过后,大门和门框都跟墙壁分了家,于是又有好大一笔钱打了水漂。大门的废墟中间有个人影,试图用胳膊肘撑起上身,却在一阵呻吟过后颓然倒地。

“好吧,看起来这一切——”队长正说着,喏比突然打断了他,“是那只该死的巨怪!”

“什么?”魏姆斯问。

“是巨怪!躺他们门上那个!”

卫兵们极其谨慎地往前推进。

的确,正是门摔砂岩图斯。

巨怪嘛,其实就是一块会移动的石头,要想伤到他们实在非常困难,但有人似乎做到了。地上的人影痛苦呻吟的样子,活像是两块天地大冲撞的砖头。

“真够新鲜的。”军士含含糊糊地评论道。三人齐齐转过身,朝曾经是大门的那个长方形看过去。说起来,里头当真比先前平静了不少。

“你总不会以为,”军士道,“他快赢了?唔?”

队长毅然决然地扬起下巴,“他是与我们并肩战斗的同志,我们有义务,”他说,“去弄个明白。”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呜咽。两人一齐转过身,只见喏比单腿蹦着,两手捏着另外一只脚。

“你这是怎么回事,伙计?”魏姆斯问。

喏比发出痛苦的哀号。

科垄军士明白过来。尽管溜须拍马是警卫队行为准则的基本思路,但队里所有人都曾经尝过砂岩图斯拳头的滋味,无一例外。喏比只不过在发扬全世界警务人员最优良的传统:既然逮着机会就该稍微找回点面子。

“他跑去踢了他的石头蛋蛋,长官。”

“真可耻。”队长含含糊糊地说。他迟疑片刻,“巨怪有蛋蛋吗?”

“相信我,长官。”

“老天爷,”魏姆斯道,“大自然妈妈的想法真叫人猜不透,不是吗?”

“说得没错,长官。”军士附和道。

“现在,”队长抽出佩剑,“前进!”

“是,长官。”

“也包括你,军士。”队长补充道。

“是,长官。”

这大概是军事行动史上最最谨慎的推进,它躺在这一历史的最底部,与顶端著名的轻骑兵冲锋相映成趣。

他们小心翼翼地往惨遭蹂躏的门口望进去。

好些人都伸着四肢瘫在桌上,或者说瘫在曾经是桌子的东西上。其中一些仍然清醒,不过看起来对目前的情形似乎也不甚高兴。

卡萝卜站在屋子中央,生锈的锁子甲破了,头盔也不见踪影。他的身子微微有些摇晃,一只眼睛已经肿起来,但他认出了自己的队长:于是丢下手里的主顾——对方正软弱无力地抱怨着什么——啪一声敬了个礼:

“向您报告,长官。三十一起滋事斗殴、五十六起聚众闹事、四十一人妨碍警卫队卫兵执行公务、十三人犯以致命武器攻击罪、六人恶意逗留,还有——还有——喏比下士到现在也没告诉我门路到底是哪条路——”

他往后栽倒,压坏了一张桌子。

魏姆斯队长咳嗽两声。他完全无法确定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就他所知,警卫队还从来没有遇上过这样的情况。

“我想你该给他弄杯喝的,军士。”他说。

“是,长官。”

“给我也来一杯。”

“是长官。”

“你自己也来一杯吧,顺便。”

“是,长官。”

“至于你,下士,请你——你在干吗?”

“搜身,长官。”喏比飞快地站起来,“留作呈堂证供,那之类的。”

“在他们的钱袋里搜?”

喏比赶紧把双手藏到身后,“这可说不准,长官。”他说。

军士奇迹般地在一片废墟里发现了一瓶完好无损的烈酒,此刻正硬把大部分内容往卡萝卜嘴里倒。

“这么一大帮子人咱要怎么办,队长?”他扭头问。

“我半点头绪也没有。”魏姆斯坐下来。警卫队的牢房刚好可以装下六个非常瘦弱的人——通常也只有这种人才会光顾他们的牢房。但这些人……

他绝望地四下打量。那边是穿刺手锘克,躺在一张桌子底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那边是大个儿本。还有巨爪西蒙斯,双城最令人闻风丧胆的酒吧打架高手。总之一句话,这里有好多人,等他们醒过来的时候,你绝不会愿意待在他们身边。

“我们可以割断他们的喉脓,长官。”喏比不愧是清理过二十来个战场的老将。他刚刚找到一个昏迷不醒的家伙,跟自己身形差不多,此刻正若有所思地剥着对方的靴子——靴子看上去还挺新,大小似乎也正合适。

“这是绝对错误的。”魏姆斯道。他不大清楚到底该怎么割开一个人的喉咙。过去他们还从没有过可以这样做的机会。

“不。”他说,“我想或许还是警告一次,然后放他们走。”

长椅底下传来呻吟声,“另外,”他急忙接着往下讲,“我们应该尽快把我们受伤的同志带到安全的地方。”

“有道理。”军士为了安抚自己的神经,灌下一大口酒。

两人很费了些气力,终于把卡萝卜架在中间,引导他颤巍巍的大腿爬上台阶。魏姆斯觉得自己面临被压扁的危险,于是转身寻找喏比。

“喏卟司下士,”他沙哑着嗓门厉声喝道,“为什么你要踢那些晕倒的人?!”

“这样最安全,长官。”喏比说。

人家早就告诉过喏比打架要讲公平,对手倒下就不能继续进攻,他也极富创造性地思考过这些规矩应该怎么应用在像自己这样一个四英尺来高、肌肉活像橡皮筋的人身上。

“好了,停下。我要你给这些罪犯一个口头警告。”队长道。

“怎么警告,长官?”

“那个,你——”魏姆斯队长说不下去了。他要知道才怪呢,这事儿他也从没干过。

“只管做就是了。”他干脆冲喏比发火,“难道什么事都要我教吗?”

喏比被孤零零地留在楼梯顶上。地板上喃喃声和呻吟声此起彼伏,说明好些人都快醒了。喏比脑筋转得飞快。他凶巴巴地晃了晃奶酪条一样的手指头。

“好好吸取今天的教训。”他说,“下不为例。”

说完他扭头就跑。

阴暗的房椽上,图书管理员若有所思地挠了挠痒。生活真是充满了惊奇。他会密切关注事情的进展。他用脚剥了颗有助于思考的花生,然后舒展手臂荡进了黑夜里。

终极无上大师抬起手。

命运香炉的净化仪式是否已经完成?以确保将邪恶与不端的思想从神圣之集会中驱逐?”

“耶。”

终极无上大师把手放下。

“耶?”

“耶。”厕清兄弟高高兴兴地说,“俺亲自整的。”

“你应该说‘哦,是的,终极的大师啊。’”终极无上大师道,“真是的,我已经跟你说过许多次了,如果你不能融入这种氛围——”

“没错,终极无上大师的话你要认真听好了。”守望塔兄弟瞪一眼犯错的弟兄。

“咱花了好多个钟头净化那些个香炉来着。”厕清兄弟嘟囔道。

“哦,终极无上大师,请继续。”守望塔兄弟说。

“那么,好吧。”无上大师道,“今晚我们将再次试验召唤巨龙。我相信你们已经收集到合适的原始材料了,众位兄弟?”

“——擦了又擦擦了又擦,别指望有人会感谢你——”

“全都准备好了,终极无上大师。”守望塔兄弟回答道。

终极无上大师不得不承认,眼前这堆东西比上次确实略有进步。明理兄弟们显然没闲着。正中间的位置留给了一块发光的酒店招牌,终极无上大师由衷地感到,把这东西取走的人应该由酒店所在社区给予某种嘉奖。此刻,招牌上的E毫无规律地闪烁着一种恐怖的粉红色。

搞来的。”守望塔兄弟骄傲地说,“他们以为我是在修理什么的,可我带了螺丝刀去——”

“好,好,干得漂亮,”终极无上大师道,“表现出很强的主动性。”

谢谢你,终极无上大师。”守望塔兄弟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指关节痛得要命,全都红红的还破了皮。连我的三块钱也没要回来,可谁对咱说过哪怕一句——”

“那么现在,”终极无上大师拿起书来,“让我们开始启动。闭嘴,厕清兄弟。”

多元宇宙里的每个城镇都能找到个地方,跟安科-莫波克的黄泉有些类似。它通常都是城里历史最悠久的所在,那里的小路忠实地追随着中世纪时母牛下河饮水的路线,而且它们的名字都是废墟、窟子、撕格巷之类……

当然了,事实上整个安科-莫波克差不多都是这副模样,但黄泉尤其如此。它就像个黑洞,洞里仅有的只是一种与生俱来、挥之不去的无法无天。咱们这么说吧:犯罪分子走在黄泉也要心惊肉跳。警卫队压根儿就不往这儿走。

但现在他们进来了,纯属意外,走得也不大稳当。今晚很难熬,他们一直想方设法平稳自己的神经。眼下他们的神经已经很平很稳,以至于每个人都得依靠其他三个人才能保持直立行走。

魏姆斯队长把酒瓶递还给军士。

“你,你,你……”他想了想,“你……可耻。”他说,“在常,常,长,管,官跟前喝,醉,醉酒。”

军士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只吐出一串“呃”。

“自作-作主张。”魏姆斯队长撞上一堵墙。他瞪了砖头一眼,“这堵墙袭击了我。”他宣布,“哈!自以为是个硬汉,唔!哼,我可是执,执那个,那个法官,告你听,我们绝不会,不会,不会任你。”

他很慢很慢地眨了一两下眼睛。

“咱绝不干的那是,是啥事儿来着,军士?”他问。

“冒险吗,长官?”科垄猜测道。

“不,不,不。另外的啥。无所谓。反正,反正我们绝不会那个。”许多模模糊糊的画面在他脑子里乱窜。一屋子人,个个都像犯罪分子,他们嘲弄过他,他们的存在本身已经折磨了他好多年,而如今这些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他不大记得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在他内心深处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角落,有个他以为早已被酒精淹死的魏姆斯突然躁动起来,这个魏姆斯比他年轻许多,他穿着闪闪发光的胸甲,还胸怀无数远大的志向。

“要俺,要俺,要俺告诉你件事不,军士?”他说。

“长官?”四个人轻轻从另一堵墙上反弹回来,开始在巷子里进行又一段蟹式慢速华尔兹。

“这城。这城。这城,军士。这城是个,是个,是个女人,军士。莫错。一个女人,军士。古老什秘的老美女,军士。可假使你爱上她,那,那,那她就要一脚,一脚踢掉你的,你的牙——”

“是女人?”科垄问。

他皱起汗津津的脸,拼命思考。

“八里宽呐,长官。里头还有河。好多,好多屋子啥的,长官。”他分析道。

“啊。啊。啊。”魏姆斯伸出根颤颤巍巍的手指朝他晃晃,“从来,从来,从来没说过它是个,是个小,小个子女人,不是吗?要讲道理。”他晃晃酒瓶。又一个与先前毫无联系的念头冒出来,占据了他的注意力。

“咱可给了他们点颜色瞧,我说。”他激动起来,四人开始歪歪斜斜地往对面墙上撞过去,“可给他们上了一课,唔?这一忘他们可不会很快课了,呃?”

“对头。”军士显得不大热心。他还在琢磨着自己长官的性生活。

不过情绪高涨的魏姆斯完全不需要旁人的鼓励。

“哈!”他冲黑黢黢的巷子大吼一声,“不喜欢,呃?这就叫,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那个,那个其人的那啥。好吧,现在你们可以在梦里好生反省一下!”他把空酒瓶往天上一扔。

“两点钟!”他喊道,“一切安好好好好好!”

对于正悄悄跟踪他们四个的各色人等来说,这实在是个有些让人吃惊的消息。眼下他们尚未清楚地、有力地表明自己的意图,但唯一阻止他们的也只是迷惑而已。这些人显然是卫兵,他们暗自嘀咕,头盔什么的一样没少,可他们却在黄泉?因此,眼下这两拨人很像是绵羊和紧盯着绵羊的狼群。这些绵羊不仅主动走到了一片空地里,还咩咩叫着朝大灰狼挤眉弄眼。当然了,这事儿最终肯定会以羊肉串作为结束,但在此之前,大灰狼的好奇心给小绵羊换来了一段时间的缓刑。

卡萝卜抬起晕乎乎的脑袋。

“我们在哪儿?”他呻吟道。

“回家路上。”军士回答说。他抬眼瞅瞅头顶那块坑坑洼洼的路牌,上头不仅有匕首划过的痕迹,还被虫子啃掉了好些,“我们现在正在,在,在——”他眯起眼睛——“甜心胡同。”

“甜心胡同不在咱回家的路上。”喏比口齿不清地说,“咱可不想走甜心胡同,甜心胡同在黄泉里头。要给人发现咱在甜心胡同——”

接下来的一瞬间发生了很多事,简单说来就是对于地理位置的认知起到了通常需要一晚上好觉和几品脱黑咖啡才能达到的效果。三人十分默契地朝卡萝卜身边挤过去。

“我们该咋办,队长?”科垄问。

“呃,我们可以喊救命。”队长大人没什么把握地说。

“什么,在这儿?”

“没错!”

“我看咱肯定是在打银街转了左,本来该右转的。”喏比声音直发颤。

“嗯,这错误咱可好一阵不会再犯了。”队长刚一说完就十分后悔。

他们听到了脚步声。在他们左边什么地方,有人吃吃地笑了。

“我们必须组成一个方阵。”队长说。于是所有人都拼命缩成一个点。

“嘿!那是啥?”科垄军士道。

“什么?”

“又是那声音。像是皮革。”

魏姆斯队长努力不去想头套和绞刑架。

他知道,世界上有很多神仙,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保护伞。世界上有乞丐的神,妓女的女神,小偷的神,多半就连刺客也有自己的神。

他不知道在那巨大的万神殿里,是不是也有一个神仙会对艰难度日、相当无辜而且基本上肯定快要送命的执法人员表示同情?

多半没有,他苦哈哈地想。这种东西对神仙来说不够气派。哪个神仙会替每月为了几块饷银卖命的可怜虫操心?神仙们迷的是那些满脑子小聪明的混蛋,那些家伙以为从蠼螋国王雕像的眼眶里挖出它的红宝石眼珠就算是干活了。至于那些缺乏想象力、只知道每晚丈量人行道的傻子……

“更像是蛇行的声音。”喜欢较真的军士道。

然后他们听到了一声巨响——

——也许是火山的轰鸣,也许是沸腾的温泉,但无论如何是一种漫长、干燥的咆哮,就像提坦巨人熔炉里的怒吼——

——但光线却比声音更可怕。那是种蓝白色的光,它能把你眼珠上血管的形状印在你的头盖骨上。

声和光持续了几百年,然后突然停了,之前毫无预兆。

接踵而来的黑暗里充斥着紫色的残影,等耳朵恢复听的能力之后,还有一种微弱的声响,仿佛什么东西熔化又凝结了。

卫兵们纹丝不动地站了一会儿。

“嗯,嗯。”队长虚弱地说。

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再次开口,这回口齿十分清楚,每个辅音都规规矩矩地各归各位:“军士,带几个人去调查一下,听见了?”

“调查什么,长官?”科垄问。不过此时队长已经意识到一个问题:假如军士带几个人过去,那就会留下他,魏姆斯队长,独自一个人。

“算了,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我们全都一起去。”他坚定地说。他们一起去了。

现在他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因此可以看见前方有一团模模糊糊的红光。

原来那是一堵墙,它正在迅速冷却。一块块被氧化的砖块开始收缩,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这还不是最糟的部分。最糟的是墙上的东西。

他们盯着它。

他们盯着它看了好久。

离天亮只有一两个钟头了,可却没有一个人提出要赶紧找路回去。他们就在墙边等着。至少它挺暖和。

他们试着不去看它。

终于科垄不大自在似的伸了个懒腰,“高兴点,队长。本来可能更糟呢。”

魏姆斯喝干了瓶里的酒。它一点作用也没有。某些种类的清醒是无法撼动的。

“没错。”他说,“本来可能是我们。”

终极无上大师睁开眼睛。

“再一次,”他说,“我们取得了成功。”

明理兄弟们乱七八糟地欢呼起来。守望塔兄弟和妙手兄弟挽起胳膊,兴冲冲地在他们的魔法圈里跳起了快步舞。

终极无上大师深吸一口气。

先是胡萝卜,他暗想,现在是大棒。他喜欢大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