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魏姆斯看看自己周围。地上似乎掉了许多旗子,其中一些正被一只老山羊嚼着,看它的表情,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这样好的运气。远处隐约能看见割自家喉咙跪在地上,忙着捡自己盘子里掉出来的东西。

魏姆斯身边有个小孩,迟疑着挥了挥手里的旗子,又喊了声“万岁”。接着一切都安静下来。

魏姆斯弯下腰去。

“我觉得你该回家了。”他说。

小孩斜睨他一眼。

“你是警卫队的吗?”他问。

“不是。”魏姆斯说,“是——也不是。”

“国王怎么了,卫兵?”

“呃,我想他是下去休息了。”魏姆斯回答道。

“我姑姑说我不该跟卫兵说话。”小孩说。

“那你不如赶紧回去,告诉她你有多听话,怎么样?”魏姆斯道。

“我姑姑说,如果我不乖,她就把我放到房顶上,再把龙叫来。”那孩子跟魏姆斯聊起来,“我姑姑说它会把你吃个精光,从腿开始吃,好让你能从头看到尾。”

“你干吗不回去告诉你姑姑,就说她显然继承了安科-莫波克在儿童教育方面最优良的传统?”魏姆斯道,“去吧。快走。”

“它还会嚼烂你全身的骨头。”那孩子高高兴兴地说,“等它吃到你的脑袋,它会——”

“瞧,它就在那儿!”魏姆斯喊道,“那条会嚼烂你的大龙!现在回家去!”

孩子抬起头,瞧瞧那个蹲在残废的加冕台上的东西。

“我还没看见它嚼烂谁呢。”他抱怨道。

“赶紧走,不然我给你一巴掌。”魏姆斯说。

这话对方似乎听懂了。那孩子理解似的点点头。

“好吧。我可以再喊一声万岁吗?”

“随你便。”魏姆斯道。

“万岁。”

做这些破事儿,这就是所谓的守卫社区了,魏姆斯暗想。他再次从喷泉背后探出头去。

一个声音在他头顶炸开,“无论你怎么说,我仍然坚持认为这是头高贵的猛兽!”

魏姆斯的目光一路向上,直到抵达喷泉最顶上一圈。

“你注意到了吗?”西碧尔·兰金借着一尊被岁月腐蚀的雕塑直起身子,然后纵身跳到他跟前,“每次我们见面都有一条龙出现,”她朝他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容,“简直就像专属于我俩的调子,那之类的。”

“它就坐在那儿,”魏姆斯赶紧转换话题,“就那么四下看着。真好像是在等着什么一样。”

龙眨了眨眼睛,显示出侏罗纪时代的耐心。

逃离广场的路上挤挤挨挨全是人。这就是安科-莫波克式的本能,魏姆斯暗想。先逃命,然后停下来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有趣的事儿发生在别人身上。

巨龙前爪附近的废墟里有了点动静。空眼爱奥的高阶祭司跌跌撞撞地爬起来,灰尘和木屑从袍子上滚滚而下。他一只手里仍然拿着仿造的王冠。

魏姆斯看见老头抬起脑袋,几英尺之外就是一双火热的红眼睛。

“龙会读心术不?”魏姆斯悄声问。

“我敢肯定我的龙明白我说的每个字。”兰金小姐嘶嘶地回答道,“哦,不!那老傻子想把王冠给它!”

“这招挺聪明不是吗?”魏姆斯问,“龙喜欢金子。这就好像丢根棍子给狗玩儿一样,对吧?”

“哦天哪。”西碧尔·兰金道,“可能没这么简单,你知道。龙的嘴巴敏感极了。”

巨龙朝那一小圈黄金眨眨眼。它伸出一米长的爪子,把那东西从祭司颤抖的手指里钩过去,动作极其精准。

“你什么意思,敏感?”魏姆斯望着爪子缓缓靠近那张长长的马脸。

“味觉敏锐得惊人。而且完全是,你知道,化学性质的。”

“你是说它尝得出金子的味道?”魏姆斯低声问。龙伸出舌头,仔细舔了舔王冠。

“哦,那当然。还能闻得出来。”

王冠会是纯金打造的吗?这概率有多少?多半不太高。据魏姆斯估计,那玩意儿很可能是用铜打底,再贴些金箔。糊弄人类已经够了。可如果有人给你吃的,说这是糖,你吃了三勺才发现那原来是盐,你会是什么反应?

高阶祭司正想开溜,龙把爪子从嘴边移开,一把扫过去,把他高高打到了半空,动作十分优雅。当他在弧线的最高点尖叫时,龙把大嘴凑过去,然后——“老天!”兰金小姐道。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呻吟。

“想想那东西的温度!”魏姆斯道,“我是说,什么也不会留下!只除了一缕烟!”

废墟里又有了动静。另一个人影直起身子,晕乎乎地靠在一根断裂的柱子上。

那是狼平·文斯,满身煤灰的文斯。

只见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眼前是两个井盖一样大的鼻孔。

文斯转身就跑。魏姆斯暗自琢磨,不知道那样逃跑是什么感觉,时刻担心自己的脊梁骨会达到蒸发钢铁的温度——尽管这温度只会持续一瞬间。他能想象出来。

还有一半路文斯就能跑出广场,龙突然上前几步,一把将他抓在爪子里。考虑到它的块头,那动作实在轻捷得让人吃惊。龙爪抬起来,把那个挣扎的人影送到离自己眼睛几英尺远的地方。

它把他转来转去,似乎是在检查。然后它用剩下的三只脚走起来,偶尔扇动翅膀帮助自己保持平衡。它快步穿过广场,朝曾经的王公府邸走去。那里也曾经是国王的宫殿。

观众们都心惊胆战,悄悄把自己贴在墙上,而它全然不加理会。门拱只一下子就被撞到一边,轻松得让人绝望。两扇大门包着铁,高大又坚固,所以它们足足坚持了十秒钟才坍塌成一堆灼热的灰烬,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龙走进门里。

兰金小姐惊奇地转过身,因为魏姆斯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里带着疯狂的味道,他眼睛里也含着泪,但那仍然是笑。他笑啊笑啊,终于顺着喷泉的边缘滑下来,两腿在身前摊开。

“万岁,万岁,万岁!”他呵呵笑着,几乎要窒息了。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兰金小姐质问道。

“再挂上更多的旗帜!敲锣!打鼓!我们已经给它加冕了!我们终于还是有了国王!乌啦!”

“你刚刚喝酒了?”她厉声责备道。

“还没有!”他嗤嗤傻笑,“还没有!不过这就去!”

他继续笑,因为他知道一旦停下来,黑色的抑郁就会像铅做的蛋奶酥一样落到他头上。他已经可以看见未来在他们面前展开……

……毕竟它千真万确是龙中的贵族,而且它也不带钱,不搭理人。再说它肯定能为内城做些什么——比方说把它烧个精光。

我们真的会这么干,他暗想。这就是安科-莫波克的方式。如果你不能击败它或者贿赂它,你就假装自己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

龙王万岁!

他发现刚才的小孩又晃回来了。对方朝他轻轻挥了挥小旗,“现在我可以再喊两声万岁吗?”

“有什么不行?”魏姆斯道,“所有人都会喊的。”

王宫里传来毁灭的声音,声音闷闷的,而且似乎非常复杂……

埃勒用嘴咬住扫帚,哼哼唧唧地把它拖到房间另一头竖了起来。在更多哼哼唧唧和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它终于把扫帚的一头卡在了墙壁和装灯油的大罐子中间。

它歇了一小会儿,呼吸声活像风箱,然后它开始推。

罐子抵抗了片刻,随即前后晃动,倒下来砸烂在石头地板上。不大纯净的原油漫成一摊黑色。

埃勒的大鼻翼扇动着。在它脑袋里头的什么地方,陌生的神经元突触像发报机的电键一样咔嗒咔嗒。大批大批信息涌进它鼻子里的神经节点,它们带来了许多无法理解的东西,比方说三键、链烷和几何异构。不过它们全都没有碰到让埃勒成为埃勒的那一小块地方。

它只知道自己突然非常、非常的口渴。

此刻的宫殿里十分热闹。你不时能听见地板塌陷或者天花板坍塌的声响……

在老鼠成灾的地牢,安科-莫波克的王公舒舒服服地躺在坚不可摧的牢门背后,黑暗中他咧开嘴笑了。

地牢外,篝火在暮色中燃烧着。

安科-莫波克在庆祝。没人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无论如何,他们早就打定主意要大肆庆祝一番。啤酒桶已经打开,牛已经上了烧烤架,每个小孩都发了一顶纸帽和一个杯子——费了这么大力气,浪费了实在可惜。再说今天本来也过得挺有意思,对于娱乐活动,安科-莫波克的居民一向是很看重的。

“在我看来,”说话的人正啃着一大块油腻腻、半生不熟的肉,“找个龙当国王这主意其实不差。我是说,如果你们好好想想的话。”

“它看上去倒的确挺优雅。”坐在他左边的女人似乎在认真检验这个想法,“相当,那个,光滑。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一点不脏。很体面。”她瞪了眼长桌尽头的几个小年轻,“现在的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体面。”

“再说还有对外政策。”第三个拿块排骨啃起来。

“什么意思?”

“外交。”吃排骨的家伙言简意赅地回答道。

另外两人开始思考。你可以看出他们把这想法转个身,从另一头又考虑了一遍,十分礼貌、十分努力地想弄明白那家伙到底在叨叨啥。

“这我就不知道了。”君主制专家缓缓说道,“我是说,真正的龙,谈判的手法基本上也就两种,不是吗?我意思是说,它要么把你活活烤熟,要么不把你烤熟。当然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他补充道。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你瞧,比方说克拉奇的大使过来,你知道那些家伙有多自大。假设他说:我们要这个,我们要那个,我们还要这另外一个。哼。”他露出灿烂的微笑,“我们只需要说,闭上你的臭嘴,除非你愿意被装在罐子里送回家去。”

他的听众在脑子里试了试这主意。它的确有那么点意思。

“他们有好大一支舰队,克拉奇。”君主主义者还在犹豫,“可能有点冒险,烧烤外交使节。看到一堆煤灰坐船回来,他们一般都会有点意见。”

“啊,然后我们就说:嘿,你们,你们这些克拉奇佬,天上的大蜥蜴烤了你们的泥草房,不喜欢哈哈活该嚄嚄嚄。”

“我们真可以那么说?”

“为什么不能?而且我们还要接着说:赶紧的,给咱贡上很多很多糖来。”

“我从来不喜欢那些克拉奇佬。”女人坚定地说,“他们吃的那些个东西!简直叫人恶心。再说了,那些异教徒成天叽里呱啦,满嘴都是他们的土话……”

黑暗里有人划亮了一根火柴。

魏姆斯抬手挡住风,吸口劣质卷烟,把火柴丢进排水沟里,然后无精打采地走上了布满水坑的潮湿街道。

如果有什么比他自己的愤世嫉俗更让魏姆斯忧郁,那就是他经常会发现,原来现实生活比他还更加愤世嫉俗些。

好多个世纪了,咱们跟别处的家伙关系一直还凑合,他暗想。(基本上这就是安科-莫波克的整个外交政策:“凑合”。)可刚才我却好像听见我们对一个关系从来都凑合的文明宣战——虽然他们的口音确实有点怪。而在他们之后还有整个世界。更糟糕的是,我们很可能会赢。

事实上,安科-莫波克的民众领袖们也有类似的想法,虽然他们的立场与魏姆斯略有不同。第二天早上,这些人都接到一张简短的字条,命令他们到王宫参加工作午餐。

上面并没有说明是谁的命令。另外,他们还注意到,也没有说明究竟是谁的午餐。

此刻所有人都聚集在前厅里。

前厅的布置有了些变化。这里从来也不是你想象中那种符合精英阶层身份的地方。王公一直认为,如果你让人家觉得太舒服,他们很可能会赖着不走。因此房间里唯一的家具就是几把岁数很大的椅子,此外墙上还挂着过去双城统治者的肖像,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卷轴之类的东西。

如今椅子还在,肖像画没了。或者更确切地说,邋邋遢遢、布满裂缝的画布都堆在一个角落里,但镀金的画框全没了。

议员们都努力不去看彼此的脸。他们各自坐在椅子上,手指敲打着膝盖。

终于,两个满面忧色的仆人打开了通往大厅的门。狼平·文斯摇摇晃晃地走进来。

议员们大都一宿没睡,整晚琢磨着与龙打交道的策略,但文斯看上去似乎已经好几年没睡了。他的脸色类似发酵的洗碗布,身上原本就没几斤肉,如今更像从金字塔里钻出来的什么东西。

“啊。”他叹道,“很好。都到齐了?那么这边请吧,先生们。”

“呃,”小偷头子说,“便条上提到了午餐?”

“怎么?”文斯问。

“跟一起?”

“天哪,你总不会以为它会吃了你吧,唔?”文斯道,“多古怪的念头!”

“从没这么想过。”小偷头子长舒一口气,忧虑像蒸汽一般从他耳朵里飘散到空气中,“这想法也太奇怪了。哈哈。”

“哈哈。”商人的首领道。

“嚄嚄。”刺客头子道,“奇怪的念头。”

“没错,我想你们大家都太紧张了些。”文斯道,“哈哈。”

“哈哈。”

“啊哈哈。”

“嚄嚄。”气温就这样下降了好几度。

“那么各位请这边走吧。”

大厅也变了模样。首先它比过去更大了许多。隔开相邻几间屋子的墙壁被打穿,天花板和上头的好几层都拆得干干净净。地板上铺满橡胶,只除了正中央,那里是一堆金子——

好吧,类似金子。就好像有人扫荡了整个宫殿,搞来了所有亮闪闪的东西。那里头有画框,有刺绣里的金线,有银子,偶尔还能看见宝石;厨房的盖碗、蜡烛台、暖炉和镜子的碎片也混迹其中。总之全是能闪能亮的。

然而议员们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可以留意这堆东西,因为他们头顶上还吊着个什么。

它的模样仿佛全宇宙体积最大、卷得最糟糕的雪茄烟——假如这样一支雪茄习惯倒吊在天花板上的话。他们隐约可以看见两只爪子抓着房椽。

在大门和那亮闪闪的一堆东西之间摆了一张餐桌。议员们注意到平时用的银餐具不见了,桌上只剩瓷器,刀叉似乎也是刚刚用木头削出来的。不过他们倒并不怎么吃惊。文斯在上首坐下,对仆人点点头。

“请坐,先生们。”他说,“抱歉事情有些……不大一样,不过国王希望你们姑且忍耐一段时间,直到组织工作可以更好地开展为止。”

“呃,国……?”商人的首领道。

“国王。”文斯重复道。他的声音听起来离发疯只有一步之遥。

“哦。国王。对。”商人说。从他坐的位置可以把挂在天花板上的大家伙看得很清楚,那上头似乎有什么动静,一点点轻微的震颤。“祝他长命百岁,我说。”他赶紧加上一句。

第一道菜是圆子汤。文斯一点没动,其他人也沉默得可怕,整个大厅里只有木头与陶瓷碰撞的沉闷声响。

“有一些法律问题,国王将对你们的同意表示欢迎。”文斯终于打破沉默,“当然,仅仅是手续而已。很抱歉我要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细节麻烦各位。”

头顶上那一大堆似乎在微风中晃动起来。

“一点也不麻烦。”小偷头子紧张得嗓子都尖了。

“国王谦和地表示,”文斯道,“他将很高兴从人民手中接受加冕的礼物。不用太复杂,当然。任何他们手头闲置的贵金属和珠宝都可以。另外,我应该强调一下,这绝不是强制性的。他很有信心会收到大家慷慨的馈赠,但这些必须完全出于自愿。”

刺客头子叹口气,好不伤心地看了眼自己手指上的戒指。商人则已经认命,正把公会会长的镀金项链从脖子上摘下来。

“哎呀,先生们!”文斯道,“各位真是出人意料地慷慨!”

“呃,”幽冥大学的校长道,“你要知道——我意思是说,我敢肯定国王知道,传统上,城里征收的所有费用和税收大学都有豁免权。”

他掩住一个哈欠。昨晚巫师们对龙用上了自己所有最强大的咒语,那感觉就像朝大雾挥拳头。

“我亲爱的先生,这可不是征税。”文斯抗议道,“我希望我说的话不至于引起这样的误解。哦,不!不。就像我说的,任何贡品必须完全出于自愿。对这一点我希望不要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

“清楚极了。”刺客头子瞪了老巫师一眼,“那么我们将要献上的这些完全自愿的贡品,它们最后会被放到——?”

“宝窟。”文斯道。

“啊。”

“我非常肯定,一旦大家完全理解了眼前的形势,所有人都会慷慨解囊。”商人的首领道,“不过我想国王一定明白,安科-莫波克城里其实只有很少的金子?”

“的确如此。”文斯道,“不过,国王有意采取强势、有力的外交政策,使这一问题很快得到解决。”

“啊。”议员们异口同声道,这次他们积极多了。

“举个例子。”文斯继续说道,“国王认为最近几个世纪以来,我们在克尔姆、斯托·拉特、瑟尤多波利斯和特索托的合法利益都受到了极大损失。这一情况将被迅速纠正,并且先生们,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财宝会从那些急于享受国王保护的人手中源源不断地流向安科-莫波克。”

刺客头子瞟了宝窟一眼。他脑海中已经形成了一个明确的概念,他猜得出那些财宝最终会流到哪里。你不得不佩服龙敲竹杠的技巧,简直跟人没什么两样。

“哦。”他说。

“当然了,我们多半还会收获许多土地、财产之类的。国王希望大家明白,皇家私房议员会得到丰厚的奖赏。”

“那么,呃,”刺客头子感觉自己逐渐对国王的思维方式有了比较深刻的理解,“不用说,那些皇家呃——”

“私房议员。”文斯道。

“不用说为了报答国王的厚爱,他们也会在,比方说,财宝的问题上表现出更加慷慨的态度?”

“我敢肯定国王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文斯说,“不过这话听起来倒是很有道理。”

“我猜也是。”

下一道菜是肥猪肉、蚕豆和粉粉的马铃薯。他们不免注意到,这些都是催肥的食物。

文斯喝了一杯水。

“那么让我们继续吧。下一个问题有些棘手,但我相信你们这样见多识广、心胸开阔的绅士是很容易接受的。”说话时,他拿水杯的手开始发抖。

“我希望此事也要确保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特别是因为国王无疑能以各种方式为城市的繁荣和防御做出贡献。比方说,我敢肯定大家知道巨龙——国王正不知疲倦地守护着他们,这样一来他们在休息时无疑就会更加满足。但有时候我们的确会遭遇到古老可笑的……偏见……这只能靠不知疲倦的工作才能消除……并且需要所有心怀善意的公民共同努力。”

他停下来看看他们。刺客头目事后回忆说,自己这辈子看过许多人的眼睛,而且不用说这些人都离死很近了,但文斯那样的他还是头一次见:它们根本就是陷在地狱的泥泞里。他希望自己永远、永远不要再看见那样的眼睛。

“这里我指的是,”文斯说话时,每个字像流沙里的气泡一般,几经挣扎才能浮出水面,“我指的是国王的……饮食……问题。”

四周一片可怕的寂静。他们听见身后隐隐有翅膀窸窣作响,大厅角落里的阴影似乎也越来越暗,还有不断逼近的趋势。

“饮食。”小偷头子的声音显得十分空洞。

“对。”文斯几乎是挤出了这个字。他脸上开始流汗。刺客头子曾经听到过“丧魂失魄”这个词,一直奇怪它应该用来形容什么样的表情。现在他知道了。它就是文斯现在的表情;一个丧魂失魄的人,拼命想阻止自己的耳朵听见自己的嘴巴在说些什么。

“我们,呃,我们以为,”刺客头子字斟句酌道,“以为巨——国王,那个,肯定一直是自己解决这个问题的,过去几个星期以来。”

“啊,但都是些不怎么样的东西,你们知道。很不怎么样。走失的家畜之类的。”文斯死命盯着桌面,“很显然,作为国王,这样的权宜之计已经不合时宜了。”

寂静在生长,并且有了某种质地。议员们都在使劲思考,他们尤其想到了自己刚才吃的那顿饭。仆人们端上好大一块水果松糕,上头挤满了奶油,这更加促使他们把思绪集中到那个方向。

“呃,”商人首领道,“国王的肚子多久饿一次?”

“随时都很饿。”文斯道,“但它一个月只进食一次。实在应该算是仪式性的。”

“当然。”商人首领道,“的确如此。”

“那么,呃,”刺客头子道,“国王上一次,呃,吃饭,是什么时候?”

“遗憾的是,自从它来到这里,还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文斯回答道。

“哦。”

“你们必须明白,”文斯绝望地摆弄着自己的木头刀叉,“仅仅像个普通的刺客一样伏击人类——”

你原谅——”刺客头子准备抗议。

“我是说,像个普通的凶手一样——这并不能让它……满足。国王进食的本质就在于它必须是,唔……是国王和它的臣民的结合……以增强王室与民众的紧密联系。”他补充道。

“这顿饭的具体性质——”小偷头子几乎被这几个字哽住,“我们这里说的是年轻的处女吗?”

“纯粹是偏见。”文斯道,“年龄无关紧要,婚姻状况,当然,是十分重要的。还有社会地位。关系到味道,我相信。”他身子前倾,语气突然变得急迫,充满痛苦;他的听众感到今天第一次听到了他真正的声音,“请你们考虑一下!”他嘶嘶地说,“毕竟每个月才一个人!换来的是这么多!而且当然了,那些对国王有用的家族,比如你们这些私房议员,根本不会被排进大名单。再想想所有其他的可能性……”

他们并没有考虑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只考虑其中一种已经够了。

文斯说话时,寂静像猫一样朝他们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们都不去看彼此的脸,生怕从对方脸上看见自己。每个人都在想:总有谁很快就会说点什么,提出抗议,那时候我就嘟嚷两句表示赞成,当然我不会清清楚楚地说什么,我没那么傻,但肯定会非常坚决地嘟囔,这样别人就会明白我完全不赞成。因为在这种时刻,所有体面人都应当几乎站起来、差点被听见……

可谁也没开口。这些懦夫,每个人都在心里嘀咕。

接下来仆人又端上了布丁和砖一样厚的巧克力薄荷,但大家似乎都没了胃口。文斯不停地往下讲,声音单调而沉闷,其他人则红着脸,带着沮丧的恐惧洗耳恭听。等人家打发他们回去时,所有人都尽量单独离开,以避免同别人交谈。

唯一的例外是商人公会的会长,他跟刺客头子一道走出了王宫。两人并肩走着,脑子都转得飞快。商人的首领总是努力看到事情光明的一面,他是那种出了天大的麻烦还能组织所有人大合唱的类型。

“那,那,”他说,“这么说咱们现在是私房议员了。好个名头。”

“唔。”刺客道。

“真不知道普通议员和私房议员之间究竟有什么区别?”商人大声琢磨着。

刺客瞪他一眼,“我想,”他说,“区别就在于你有变成私房菜的可能。”

他扭头继续盯着自己的脚,脑子里不断浮现文斯最后的话。不知道其他人有没有听见。大概没有……与其说那是声音,不如说是一个形状。那时他正握着秘书毫无生气的手,文斯死死盯着刺客被月亮晒黑的脸,他的嘴唇扭曲成相应的形状。

帮。我。

刺客哆嗦了一下。为什么找他?在他看来自己只能提供一种帮助,而且很少会有人要求他把这忙帮到他们自己身上。事实上他们通常会付一大笔钱,让他帮忙给其他人一个惊喜。不知道文斯遇到了什么事,竟想到要找他助自己一臂之力……

文斯独自坐在阴暗、破败的大厅里。他在等待。

他可以试着逃跑。但它会再次找到他。它永远都能找到他。它能闻出他的心。

或者它可以喷火烧他。这就更惨。就像那些明理兄弟的遭遇。也许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它看起来倒的确转瞬间就结束了,但文斯夜里失眠时曾经想过,最后那几毫秒会不会被延长成一个主观的、白热的永恒?也许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会变成一点点原生质,而你就在那里,在这一切的中间……

不。我不会吐火烧你。

不是心灵感应。根据文斯的理解,心灵感应应该是听见自己脑子里的声音。

而这更像是听到自己身体里的声音。他的整个神经系统都嘣地响起来,仿佛一把弓。

起来。

文斯猛地站起身,不但掀翻了椅子,还在桌上撞了腿。那声音说话的时候,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就好像水之于重力。

过来。

文斯跌跌撞撞地跑过去。

伴随着几声“嘎吱”,巨龙缓缓展开了翅膀,它们从大厅的一头延伸到另一头,其中一只翅膀的尖端砸碎一扇窗户,伸进了午后的空气中。

龙慢慢伸长脖子,打个哈欠,动作极富肉感。打完哈欠以后,它把头转过来,离文斯的脸仅仅几英寸远。

自愿是什么意思?

“意思,呃,意思就是依靠自己的自由意志决定去干什么事。”文斯道。

但他们没有自由意志!他们必须充实我的宝窟,否则我就要烧死他们!

文斯一口气哽在喉咙里,“是的。”他说,“但你不能——”

龙发出无声的怒吼,文斯只觉得天旋地转。

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做的!

“不,不,不!”文斯尖叫着抱住脑袋,“我不是那个意思!相信我!这样更好,如此而已!更好,也更安全!”

谁也不能打败我!

“这是当然的——”

谁也不能控制我!

文斯赶紧抬起两只手,手指张开,做出安抚的姿态。“当然,当然。”他说,“但做什么都有这样的方式和那样的方式,你知道。这样的方式或者那样的方式。所有这些咆哮和火焰,你并不需要它们……”

愚蠢的猴子!没有它们我如何迫使人类听我号令?

文斯把手放到背后。

“他们会自己选择这样做。”他说,“而且过一阵子,他们会渐渐相信这原本就是他们自己的主意。这会变成一项传统。相信我。我们人类是适应力很强的生物。”

巨龙面无表情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事实上,”文斯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过不了多久,如果有人跑来告诉他们说,找龙来当国王不是个好主意,他们甚至会主动杀了他。”

龙眨眨眼。

在文斯记忆中,这是它头一次显得缺乏自信。

“我了解人类,你知道。”文斯言简意赅。

巨龙继续用视线把他钉在原地。

如果你是在撒谎……最后它想。

“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对你撒谎。”

他们真的会这样?

“哦,是的。从来如此。这是人类的一个基本特征。”

文斯知道龙至少能读出他表层的思维。他俩已经达到了一种可怕的和谐。他也能看见那双巨眼背后的巨大思想。

龙感到惊骇。

“抱歉。”文斯虚弱地说,“我们就是这样子。全都跟生存有关,我想是。”

他们不会派伟大的勇士来杀我?它几乎有些伤心地想。

“我看不会。”

没有英雄?

“已经没有了。英雄太贵。”

可我要吃人!

文斯感觉到巨龙正在它的大脑里翻箱倒柜,希望找到一条能指向理解的线索。他半是看见、半是感受到了那些一闪而过的图像,有龙、还有那个属于爬行动物的神秘时代。真正让巨龙吃惊的是那些不大值得夸耀的人类历史——换句话说基本上就是人类的整个历史。震惊之后是困惑和愤怒:龙能对人类干的事,几乎每一样人类都对彼此干过,并且通常都十分积极。

你们还有脸扭捏作态。它对他想。我们是龙。我们本来就该残忍、狡诈、无情、可怕。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猴子——龙的大脸靠得更近些,文斯直直地看进那双无情的眼睛深处——我们从来没有用火烧自己的同类、折磨他们,把他们撕成碎片,然后管这叫道德。

龙再次把翅膀伸开一两次,然后重重地落到那极其俗气同时略值几个钱的宝窟上。它用爪子扒拉几下。它嗤之以鼻。

三条腿的蜥蜴也不会把这堆东西当宝贝,它想道。

“会有更好的送来。”文斯低声说,话题换了个方向,他暂时舒了一口气。

最好如此。

“我能不能——”文斯有些迟疑——“我能不能提个问题?”

问。

“你其实并不需要吃人吧?我想从人类的角度看这是唯一的问题,你知道。”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几乎听不大清楚,“财宝什么的都不成问题。如果这只关系到,那个,蛋白质的话,那么你这样一个强大的智慧生命也许愿意选择一种不那么容易引起争议的食物,比如说母牛——”

龙喷出一道水平的火焰,把对面的墙壁烧成了焦炭。

需要?需要?烧灼声渐渐消失后它咆哮道,你跟我说什么需要?女人中最精致的花朵必须献给龙,以确保和平与繁荣,这难道不是传统?

“可是,你瞧,我们一直都还算和平,也比较繁荣——”

你希望这样的情形继续下去吗?

那念头的力量迫使文斯双膝跪地。

“当然。”他好容易挤出两个字。

龙华丽丽地伸伸爪子。

那么有需要的就不是我,而是你们。它想道。

现在从我面前消失。

它离开了文斯的脑子,文斯浑身的肌肉一下子松弛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