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龙在廉价的宝窟上滑了一下,跳上厅里一扇大窗户的窗台,用头敲碎了彩绘玻璃。一位安科-莫波克之父的彩色图像瀑布般落到底下的废墟上。

巨龙长长的脖子伸进傍晚的空气中,像个探测器似的左右转动。城里华灯初上,百万人的生活汇成一片微弱、深沉的嗡鸣声。

龙深吸一口气,十分快活。

接着它整个跳上窗台,把剩下的窗框顶掉,一跃跳进了空中。

“这是什么?”喏比问。

它大致呈圆形,质地类似木头,敲它一下你会听到尺子打在桌沿上的那种声音。

科垄军士又敲了敲。

“我放弃。”他说。

卡萝卜骄傲地把它从破烂的包装里拿出来。

“这是个蛋糕。”他双手托住那东西,有些费力地把它高高举起,“我母亲寄来的。”他把它放到桌上,动作小心翼翼,免得压到自己的手指。

“这能吃吗?”喏比问,“路上走了这么长时间。你总以为它们该坏了。”

“哦,这是矮人的特别秘方。”卡萝卜道,“矮人的蛋糕是不会坏的。”

科垄军士又使劲敲了它一下,“看来是这样。”他承认。

“可顶饿了。”卡萝卜道,“简直就像有魔力。这个秘密在矮人中间代代相传,已经好多个世纪。只要一小块,你整天都不会想吃东西。”

“当真?”科垄道。

“包里装着这么个蛋糕,一个矮人可以走上几百里路。”卡萝卜继续道。

“我打赌他走得了。”科垄闷闷不乐地说,“我打赌他一路上都在想,‘见鬼,真希望我能赶紧找到点别的东西吃,不然又只能吃这该死的蛋糕。’”

对于卡萝卜来说,讽刺的意思是某种尖锐的物体。他自管自拿过自己的长枪,在两次失败的尝试之后,终于把蛋糕大致切成了四份。

“那,”他快快活活地说,“我们一人一份,还有一份给队长。”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哦。抱歉。”

“嗯。”科垄毫无表情。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我喜欢他。”卡萝卜道,“他走了我很难过。”

又是一阵沉默,与先前的十分类似,只不过更加深沉,包含了更多的沮丧情绪。

“我猜现在会把你升成队长了。”卡萝卜说。

科垄大吃一惊,“我?我不想当队长!我没法动那个脑筋。不值得动那么多脑筋,每个月才多九块钱。”

他敲敲桌子。

“就这么点?”喏比问,“我还以为军官个个富得流油。”

“每个月多九块。”科垄道,“有一次我看见过工资表,每个月九块,外加两块钱的羽毛补助。只不过他从没领过。挺逗的,说实话。”

“他不是那种插羽毛的人。”喏比说。

“没错。”科垄道,“队长的问题在于,你知道,我读过一本书……你知道我们身体里都有酒精……是自然而然的。哪怕你这辈子一滴酒不沾,你的身体都可以自己造出来……可魏姆斯队长,你瞧,他是那种身体自己造不出酒精的人。就好像,他生下来就比平常人短了两杯。”

“天哪。”卡萝卜道。

“没错……所以,他没喝醉的时候,那可是的清醒。酊酩,他们管这叫。有时候你醒过来,会觉得自己喝了一整夜,你知道那种感觉吧,喏比?嗯,他随时随地都是那种感觉。”

“可怜的家伙。”喏比道,“我一直不知道。难怪他老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所以他总想赶上来,你瞧。只不过他并不总能弄对那个剂量。再说了——”科垄瞄了卡萝卜一眼——“他被个女人搞得心情低落。说起来,基本上所有事情都让他心情低落。”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军士?”喏比问。

“你觉得他会不会介意我们吃了他的那份蛋糕?”卡萝卜满怀渴望地问,“要是放坏了就太可惜了。”

科垄耸耸肩。

岁数比较大的两个人可怜巴巴地呆坐着,卡萝卜则对蛋糕发起攻势,那架势活像是石灰坑里的斗轮式碎石机。其实哪怕是最清淡的蛋奶酥,另两个人也不会有任何胃口。

他们在思索,没有队长的日子要怎么过。他们的结论是哪怕没有龙,前景也非常暗淡。随你怎么批评魏姆斯队长,他确实有自己的派头。那是种愤世嫉俗、邋邋遢遢的派头,但他有,而他们没有。他认得很长的单词,还会做加法。就连这也算是一种风格。他连醉都醉得气派。

他们努力拖延时间,努力把时间拉长。但夜晚还是来了。

他们毫无希望。

很快他们就必须上街去。

现在是六点钟。一切并不安好。

“我也想埃勒。”卡萝卜道。

“其实它是队长的。”喏比道,“再说兰金小姐知道该怎么照顾他。”

“而且有它在我们什么都不能放在房间里。”科垄说,“我意思是,就连灯油都不行。它连灯油都喝。”

“还有樟脑丸。”喏比道,“一整盒樟脑丸。为什么你会想吃樟脑丸?还有水壶。还有糖。见了糖它简直要发疯。”

“不过它挺可爱的。”卡萝卜道,“很友好。”

“哦,这倒不假。”科垄道,“可说起来,每次它打个嗝你就得往桌子背后躲,这算什么宠物。”

“我会想念它的小脸的。”卡萝卜说。

喏比擤擤鼻子,声音很大。

仿佛回声一样,门上同时响起了敲门声。科垄猛地一扭头。

卡萝卜起身去开门。

两个禁卫兵等在门外,一脸高傲的不耐烦。见卡萝卜弯下腰,从门框底下探出脑袋,他们同时后退了一步。卡萝卜这样的坏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我们给你们带来一份布告。”其中一个说,“你们必须——”

“你们胸甲上新画的这些是什么?”卡萝卜礼貌地问。喏比和军士从他背后探出脑袋。

“这是一条龙。”比较年轻的卫兵回答道。

“龙王。”老资格的那个纠正道。

“哎,我认识你。”喏比说,“你是斯敲里·马屯,以前住在碎碎街。你妈是做止咳糖的对吧,后来掉进装糖的大锅里淹死了。我从来没吃过止咳糖,不过有时会想起你妈。”

“哈罗,喏比。”对方不怎么热情地招呼道。

“我打赌你老妈肯定觉得你特长脸,居然在胸甲上画个。”喏比轻快地说。对方投向他的眼光混合着仇恨和尴尬。

“帽子上还插了新羽毛。”喏比甜甜地加上一句。

“这是命令你们宣读的布告。”护卫高声道,“读完以后贴到各个街角。这是命令。”

“谁的?”喏比问。

科垄军士伸出火腿一样的大手一把将卷轴抓过去。

“据此,”他读得很慢,手指迟疑地从每个字底下划过,“乌-阿——王中之王,几-月-的-位——”他宽阔的脑门就像座悬崖,汗水在粉红色的崖边不断累积,“绝对——是绝对——的特-喔-直——统治者,勒-喔-唔——龙——”

他陷入可怕的学术沉默里,手指抽筋似的慢慢移动到卷轴底部。

“不。”最后他说,“是我看错了,对吧?它总不会是准备吃人吧?”

“摄取。”年纪大的那个纠正他。

“这完全是社会……社会契约的一部分。”他的助手呆头呆脑地说,“我敢肯定你们会认同。为了保护城市的安全,这只是很小的代价。”

“有什么可保护的?”喏比问,“我们还从没遇到过贿赂不了或者腐化不了的敌人。”

“直到现在。”科垄阴沉沉地说。

“你领会得很快。”护卫说,“所以你们要把它公布出去。否则有你们的苦头吃。”

卡萝卜从科垄的肩膀上看过去。

“处女是什么东西?”他问。

“没结婚的女孩子。”科垄飞快地回答道。

“什么,就比如我朋友蕊德?”卡萝卜又惊又骇。

“那个,也不是。”科垄道。

“她还没结婚,你知道。帕姆夫人家的姑娘都还没结婚。”

“唔,对。”科垄说。

“那不就是了。”卡萝卜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可不会容许这种事儿,我希望。”

“大家不会容忍这种事情的。”科垄道,“你只管瞧着。”

两个禁卫兵开始后退,免得被卡萝卜迅速勃发的怒气殃及。

“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年纪大的那个说,“但如果你们不把它贴到街上,那你们就自己跟陛下解释去。”

他们急急忙忙跑掉了。

喏比冲到街上,“衣服上画龙!”他喊道,“你老妈知道了准得在棺材里翻来覆去,你衣服上画个龙满大街乱窜!”

科垄有些茫然地走回屋里,把卷轴摊开在桌面上。

“真糟糕。”他嘟囔道。

“它已经杀过人了。”卡萝卜说,“总共违反了议会颁布的十六种法令。”

“唔,没错。但那只不过是,你知道,骚动和混乱什么的。”科垄说,“倒不是说那不是坏事,可这次是要人来参与那啥的,你知道,把个姑娘交出去然后站在一边看,就好像这完全是正当又合法的好事。”

“我估摸着这完全取决于你的立场。”喏比若有所思地说。

“什么意思?”

“唔,从被活活烧死的人的立场看,估计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喏比极富哲理地说。

“大家是不会容忍的,我说。”科垄当做没听见,“你们瞧着。他们会游行到王宫前头,然后那条龙能怎么办,呃?”

“把他们全烧死。”喏比迅速作答。

科垄似乎有些迷惑,“它不会这么干吧,唔?”他问。

“看不出有什么能阻止它。你看见了吗?”喏比瞥眼大门,“他过去是个好孩子,那小伙子。帮我爷爷跑过腿。谁能想到他居然胸口画条龙到处跑……”

“我们该怎么,军士?”卡萝卜问。

“我可不想被活活烧死。”科垄军士道,“我老婆非念叨死我不可。所以我猜我们只能那啥来着,宣布它。不过别担心,小子。”他拍拍卡萝卜结实的胳膊,又重复了一遍,“不会走到那一步的。大家绝对不会容忍。”看他的表情,就好像说第一遍时他自己也不怎么相信似的。

兰金小姐双手抚摸着埃勒的身子。

“见鬼,我还真不知道那里头出了什么毛病。”她说。小泽龙想舔她的脸,“它最近都吃了些什么?”

“最后一样,我想,是壶。”魏姆斯回答道。

“一壶什么?”

“不,就是一个壶。黑黑的,有嘴有把手的东西。它嗅了老半天,然后就吃掉了。”

埃勒朝他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笑完打了个嗝。两个人类赶紧卧倒。

“哦,我们还发现它吃烟囱里的煤灰。”两人从围栏上方探出头来。

他们靠在一个加固的箱子上,这是兰金小姐的一间龙病房。它必须加固才行,一条龙生病以后,通常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失去对消化系统的控制。

“它看起来倒不像有什么病。”她说,“只是胖。”

“它老哼哼唧唧的。还能隐约看见有东西在它皮肤底下动。知道我怎么想?还记得你说过它们可以重新组合自己的消化系统吗?”

“哦,当然。所有的胃啊腺啊都可以用不同的方式配搭在一起,你知道。这样就可以——”

“更好地利用手边能点火的材料。”魏姆斯说,“没错。我猜它是想造出一种特别烫的火。它想挑战大龙。每次它飞上天,它就坐在那儿哼哼唧唧的。”

“而且也没爆炸?”

“据我们所知没有。我是说,我敢肯定如果它爆了,我们会注意到的。”

“它什么都吃?”

“这倒很难确定。它什么都闻,然后大多数都被它吃掉了。比方说两加仑灯油。无论如何,我不能把它留在那儿。我们照顾不了它。再说现在也不需要用它来找龙了。”他苦哈哈地加上一句。

“我觉得你只不过是在犯傻。”兰金小姐领着魏姆斯回屋里去。

“犯傻?我在所有人面前被开除了!”

“没错,但这不过是个误会,我敢说。”

可没误会!”

“好吧,我觉得你这样心烦只是因为自己无能。”

魏姆斯的眼睛鼓出来,“啥?”

“对那条龙。”兰金小姐全不在意他的反应,“你对它束手无策。”

“要我说这座该死的城跟那条龙正是绝配。”魏姆斯说。

“大家都吓坏了。他们这样害怕的时候,你没法指望他们什么。”她轻轻碰碰他的胳膊。这一幕就好像一个工业机器人被专家摆布,要它学习轻轻拿起鸡蛋。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勇敢的。”她含羞带怯地补充道。

“我?”

“上个星期,你阻止他们杀死我的龙的时候。”

“哦,那个。那不是勇敢。再说了,他们不过是人。人好对付。我老实告诉你,我可不要再往那条龙的鼻孔里瞧了。我经常一醒过来就想起这个。”

“哦。”她似乎泄气,“好吧,如果你已经决定了……我有许多朋友,你知道。如果你需要帮助,只管开口。我听说斯托·赫里特公爵正好缺一位卫队长。我帮你写封信。你会喜欢他们的,他们夫妇俩人非常和气。”

“我还没有决定下一步要做什么。”魏姆斯的口气有些生硬,“有一两份邀请我还没答复人家。”

“唔,当然。我敢肯定你知道什么最好。”

魏姆斯点点头。

兰金小姐不断把手里的帕子拧来拧去。

“那好吧。”她说。

“好吧。”魏姆斯道。

“我,呃,我猜你是想走了,那。”

“对,我猜我最好还是先走了。”

短暂的沉默,然后两人同时开口。

“认识你真的——”

“我只是想说——”

“抱歉。”

“抱歉。”

“不,你想说什么来着?”

“不,抱歉。还是你说吧。”

“哦。”魏姆斯迟疑片刻,“那我就走了。”

“哦。好。”兰金小姐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人家还在等你回话呢。也不能老叫人家等着。”她说。

她猛地伸出一只手。魏姆斯小心翼翼地握了一下。

“那我这就走了。”他说。

“请一定再来。”兰金小姐的语气冷了些,“如果你正好到这附近的话,我是说。我敢肯定埃勒见到你会很高兴的。”

“唔。好。那再见。”

“再见,魏姆斯队长。”

他跌跌撞撞地出了门,走上宽阔、幽暗的街道。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脖子上,至少他告诉自己说我能感觉到。她此刻必定站在门口,几乎挡住了所有光线。只是望着我。但我不会回头,他暗想。那样太傻了。我是说,她很可爱,也很有常识,性格更是非常好,但说真的……

我不会回头的,哪怕她一直等着,直到我走完这整条街。有时候你必须残忍,这样才更仁慈。

因此,当魏姆斯走到一半、身后传来关门声时,他突然感到非常、非常地愤怒,就好像自己被人打劫了一样。

他停住脚步,拳头在黑暗中收紧又松开。他已经不是魏姆斯队长了,他是市民魏姆斯,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做许多过去梦里也不会做的事情。也许他可以去砸几扇窗户。

不,那样不太好。他想要的不止这么一点。他想除掉那条龙,赢回自己的工作,逮住这一切背后的黑手,然后就一次,把什么都抛在脑后,全心全意地揍那家伙,直到累得揍不动为止……

他茫然地睁着眼睛。底下的城里是一大片烟雾和水汽。但他想的不是这些。

他想到的是一个正在逃跑的人,还有在他生命的迷雾深处,一个使劲往前跑、生怕掉队的小男孩。然后他低声吐出一句:“他们有谁逃出来吗?”

科垄军士读完了布告,抬眼望望,周围满是敌意。

“别怪在我头上。”他说,“我只管读,又不是我写的。”

“这可是人牲,我说。”某人说道。

“人牲没什么不好。”一个祭司说。

“啊,它本身当然没什么不好。”第一个人赶紧澄清,“为了正当的宗教理由,而且用死刑犯当祭品什么的。不过因为龙的肚子有点饿就把人给它塞牙缝,这可大不一样。”

“就是这话!”科垄军士道。

“收税是一码事,但吃人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说得好!”

“如果我们都说不干,龙又能怎么样?”

喏比准备回答。科垄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握紧拳头,高高举起。

“就像我一直说的,”他说,“团结起来不挨烧!”

人群中响起七零八落的欢呼声。

“等等。”一个小个子男人缓缓道,“据我们所知,龙只有一个拿手好戏,就是飞来飞去,对人放火。我有些怀疑,咱们的建议并不能阻止它这样做。”

“对,可如果我们一致抗议——”第一个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些许犹疑。

“它总不能把所有人都烧死。”科垄道。他决定再次打出自己新发现的王牌,于是骄傲地补充道:“团结起来不挨烧!”这一回的欢呼声更小了些,大家都在储存能量,预备留给担忧用。

“我不是太明白。为什么它不能把所有人都烧死然后飞到另一座城市去?”

“因为……”

“宝窟。”科垄说,“它需要人给它送财宝。”

“耶。”

“嗯,也许是这样,但具体是多少?”

“什么?”

“多少人?城里人数的百分之几,我是指。也许它并不需要把整座城都烧掉,只需要烧掉一部分。我们知道是哪些部分吗?”

“听着,这话越来越傻了。”第一个人道,“如果老是把问题翻来覆去地想,我们永远也别想干成一件事。”

“我不过是说,先把事情想想明白总是好的。打个比方,就算我们打败了龙,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

“哦,拜托!”科垄军士道。

“不,我是认真的。龙没了谁来做主?”

“一个人类,最起码!”

“随你高兴吧。”矮子满脸阴郁,“不过据我想,说不定,一个月一个人?这样的话,比咱们过去的好些统治者强多了。还有谁记得疯子尼希吗?或者嘻嘻王斯碎斯和他的一分钟笑牢?”

底下一阵嘀咕,你能听到各种版本的“他说的倒也有点道理”。

“可他们都被推翻了!”科垄说。

“不,他们没有。他们被暗杀了。”

“一样的。”科垄说,“我意思是,总不能指望谁跑去暗杀龙吧。想杀它可不是靠月黑风高和锋利的匕首就能成事的,这我清楚。”

我明白队长什么意思了,他暗想。难怪他每次想过事情之后都要喝上一杯。我们总是还没动手就先把自己打败了。随便找个安科-莫波克人,给他根棍子,到头来他准会把自己打死。

“听着,你这满嘴喷粪的蠢蛋。”第一个人一把抓住小个子的衣领,另一只手握成拳头,“我正好有三个女儿,而且正好不想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变成下酒菜,多谢你。”

“没错,而且团结起来……不……挨……”

科垄的声音开始颤抖。他意识到周围的人全都在往天上看。

这混蛋,科垄的理智一点点流逝。它肯定长了双法兰绒的脚,走路都不带响的。

龙就在离他们最近的房顶,它在屋脊上换个姿势,拍拍翅膀,打个哈欠,然后把脖子伸到街道上。

女儿成群的人站在原地,拳头高举着。一个圆圈迅速成型,以他为圆心,半径不断增大,圆圈中间只剩下光秃秃的鹅卵石。小个子男人从第一个人僵硬的手里挣扎出来,飞快地躲进了阴影中。

突然间他似乎成了全世界最孤独、最无依无靠的人。

“我明白了。”他静静地说着,朝那好奇的爬行动物瞪大眼睛。事实上它并不显得特别凶残。它的眼神中甚至流露出一丝兴趣。

“我才不在乎!”他的吼声在寂静中回荡,“我们向你挑战!如果你杀了我,你不如把我们全都杀死!”

人群中的某些区域传来不安的挪动声,表明有的人并不认为这话是什么不证自明的公理。

“我们能够抵抗你,你知道!”那人咆哮道,“不是吗?大家。那句关于团结的口号是怎么说的来着,军士?”

“呃。”科垄感到自己的脊椎骨上结了厚厚一层冰。

“我警告你,龙,人类的精神是——”

大家没能知道人类的精神到底是怎么样的,或者至少他心目中人类的精神是怎么样的。尽管深夜失眠时有部分人或许会想起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并且对人类精神的性质形成一个十分明智但也叫人胃疼的见解——虽然在条件适宜的情况下,它或许又高尚又勇敢又美好,但说到底,它也只不过是人的精神。

龙的火焰正中他胸部。刹那间他化作了一个白热的轮廓,紧接着纯净的渣子纷纷落下,在融化的鹅卵石上形成一小摊一小摊的黑色。

火消失了。

人们像雕塑般僵直在原地,谁也不知道静止不动和转身逃跑哪一样更容易吸引龙的注意。

龙低头往下看,想知道他们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科垄感到,自己作为现场唯一的军官,有责任控制当前的事态。他咳嗽两声。

“好了,那,”他努力压制尖叫的欲望,“请大家这边走,先生们女士们。走吧,现在。走吧。咱们这就走了,大家。”

他挥挥胳膊,勉强摆出很有权威的样子。其他人也跟他一样紧张,赶紧乱哄哄地散了。科垄眼角的余光瞄到了屋顶背后燃起的大火,火花盘旋着升上空中。

“你就没有家可回吗?”他哑着嗓子问。

图书管理员双手并用,荡回了此时此地的图书馆。他身上的每根毛都怒气冲冲地挺立着。

他一把推开大门,荡进满目疮痍的城市。

某人马上就会发现,自己最糟糕的噩梦就是一个怒发冲冠的图书管理员。

还戴警徽的那种。

城市上方的夜空中,龙悠然自得地前后俯冲,几乎没有扇动翅膀。没有这个必要。上升的热气已经足够了。

安科-莫波克遍地起火。在燃烧的建筑与安科河之间多出了无数水桶传送带,以至于许多木桶都被递错了队伍,还有的被人半路拦截。倒不是说你非得要木桶才能捞起安科河混浊的河水——一张网其实也尽够了。

上游布好几队人马,脸被浓烟熏得乌黑,正拼命使力,想赶紧关上铜桥底下那两扇饱经河水腐蚀的大门。这是安科-莫波克抵挡大火的最后屏障。关门以后,安科河没了去处,只能缓缓打着圈,溢满河堤之间的空间。

在桥上干活的这些人要么是不能跑,要么是不愿跑。另外还有不少人已经成群结队冲出城门,奔着雾气笼罩下的寒冷平原去了。

但他们也没跑出多远。龙在毁灭的画卷之上优雅地转个弯,从城墙上滑出城去。几秒钟之后,卫兵们就看见火光从上到下穿透了雾气。人潮往城里退回来,龙在他们头顶盘旋,就像只牧羊犬。城市中的大火映红了它的翅膀底部。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军士,有什么建议吗?”喏比问。

科垄没吭声。真希望魏姆斯队长在这儿,他暗想。他也一样不会知道该怎么办,但至少他懂得更多更好的词汇可以表达这层意思。

不断溢出的河水和乱七八糟的消防链终于起了作用,有几处大火已经被扑灭。龙似乎也并不打算重新填补。它已经把意思表达得很明白了。

“不知道会是谁。”喏比说。

“什么?”卡萝卜问。

“当祭品的人,我指的是。”

“军士说大家不会容忍这种事的。”卡萝卜恬淡地说。

“唔,好吧。对这个问题应该这样看:如果你对他们说,你们选吧,要么你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房子烧成灰,要么是某个你多半从来没见过的姑娘给吃掉,嗯,他们很可能会好好考虑一下。人性,你知道。”

“我敢肯定会有个英雄及时出现的。”卡萝卜说,“带着某种新式武器,击中它的软类。”

突然一阵沉默,表明他的听众竖起了耳朵。

“软类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它身上的一个地方。特别软的地方。我爷爷给我讲过这些故事。击中一条龙的软类,他说,这样你就干掉它了。”

“就好像踢中它的那啥一样?”喏比似乎很感兴趣。

“不知道。也许吧。不过,喏比,我已经说过好多次,这样做是不对的——”

“那这个地方又是在哪儿呢,大概?”

“哦,每条龙都不一样。你等它从你头顶飞过,然后你说,这就是它的软类,然后就杀了它。”卡萝卜道,“基本上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