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科垄军士茫然地睁大眼睛。

“唔。”喏比说。

他们望着眼前人仰马翻的场景。过了一会儿科垄军士问:“那个软地方,你能肯定吗?”

“能。哦,能的。”

“真希望你没这么说,孩子。”

他们的目光再次转向惊慌失措的城市。

“你知道,”喏比说,“你总跟我说你在军队射箭是拿头名的,军士。你说你有根幸运箭,每次你都记得要把它捡回来,你说你——”

“行了!行了!可这次不一样,不是吗?再说了,我又不是什么大英雄。为什么要我去?”

“魏姆斯队长每个月付我们三十块钱。”卡萝卜道。

“对。”喏比咧开嘴,“再说还独得五块钱的额外责任补贴。”

“可魏姆斯队长已经走了。”科垄可怜巴巴地说。

卡萝卜严厉地看着他,“我敢肯定。”他说,“如果他还在,他一定会头一个——”

科垄挥手让他闭嘴,“说得好听。”他说,“可如果我射偏了怎么办?”

“从好的方面看,”喏比道,“你多半不会有机会知道。”

科垄军士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绝望又邪恶的笑容,“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你是想说。”

“什么?”

“你要是以为我会自个儿跑到房顶上去,你可以重新想一遍。我命令你陪我去。再说了,”他补充道,“你自己也有一块钱的责任补贴。”

喏比的脸惊慌得扭曲了,“不,我没有!”他嘶哑着嗓子反驳道,“魏姆斯队长说他要扣我五年,因为我是人类的耻辱!”

“可你说不准能要回来。再说了,对那软什么你最清楚不过了。我见过你打架。”

卡萝卜漂亮地敬个礼,“请允许我申请参加,长官。”他说,“我每个月只有二十块钱的试训工资,但我一点不介意,长官。”

科垄军士清清喉咙,又理了理胸甲的带子。科垄今天的胸甲上印着令人惊叹的健壮胸肌。他的胸部和肚子则刚好收在里边,仿佛模具里的果冻。

换了魏姆斯队长他会怎么做?好吧,他会喝一杯。但如果他没喝,他会怎么做?

“我们需要的,”他缓缓开口,“是一个计划。”

听起来很不错。单这一句已经配得上他的薪水。只要有了计划,你就成功了一半。

他感到自己仿佛已经听到了众人的欢呼声。他们列在街道两旁,向他抛撒鲜花,而他则被抬起来,英雄般穿过感激涕零的城市。

唯一的缺陷,他怀疑,就是到时候人家大概需要把他装在骨灰盒里。

狼平·文斯轻手轻脚地走在漏风的长廊中。他的目标是王公的卧室。这房间原本就跟豪华沾不上边——屋里除了一张窄窄的小床和几个破破烂烂的柜子,再也找不出别的什么——如今它少了一面墙,就更糟了。如果这时候梦游,你会一脚踏进大厅,以为自己掉进了个大山洞。

即便这样他还是在身后关上了房门,给自己制造一点拥有隐私的假象。接着他小心翼翼地跪在房间中央,掀开一块木板,整个过程中他不时紧张兮兮地回头,瞥眼身后那一大块空洞。

一件黑色的长袍被拽出来。文斯把胳膊伸得更长,在地板底下灰尘仆仆的空间里搜索。他找了好一阵,最后干脆扑倒在地,两只胳膊同时伸进缝里,拼命翻腾。

一本书从房间另一头飞过来,砸中他的后脑勺。

“在找这个,嗯?”魏姆斯问。

他从阴影里走出来。

文斯跪在地上,嘴巴开开合合。

他会说什么呢,魏姆斯暗想。会不会是:我知道这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或者也许是:你怎么进来的?又或者是:听着,我可以解释。真希望我手里现在就有只上了膛的龙。

文斯说:“好吧。你竟然猜到了,真够聪明。”

当然,他总是可能出人意料一回,魏姆斯在心里补充道。

“地板底下。”他对文斯说,“谁都会最先去看那地方。够蠢的,这么干。”

“我知道。我猜他一定以为不会有人来找。”文斯说着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

“抱歉?”魏姆斯和颜悦色地说。

“维帝纳尼。你知道他有多喜欢阴谋诡计。那些针对他的阴谋,大多数都有他参与,这就是他的统治方式。他喜欢这样。很显然是他把它召来的,结果却没法控制它。这东西比他更狡猾。”

“那我们该怎么办?”魏姆斯问。

“不知道能不能把咒语反转。或者再召来一条龙。那时候它们就会打起来。”

“恐怖之间的平衡,你是指?”魏姆斯问。

“也许值得一试。”文斯认真地说。他上前几步,“听着,关于你的工作,我知道我们俩当时都有点紧张过头,所以如果你想复职的话当然完全没有问——”

“肯定可怕极了。”魏姆斯道,“想想看,他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样的念头。他把它召唤来,然后发现它原来不止是他的工具,发现它原来是活生生的,还有自己的头脑。跟他很相似的头脑,只不过所有的刹车都已经失灵。你知道,我打赌刚开始的时候他真以为自己干了件好事。他肯定是疯了。或者迟早会疯掉。”

“是的。”文斯声音沙哑,“肯定很可怕。”

“神仙在上,可我真想亲手揍他一顿!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意识到……”

文斯没吱声。

“跑吧。”魏姆斯柔声道。

“什么?”

“跑。我想看你跑。”

“我不明——”

“我看见有人逃跑,龙烧掉那栋房子的那天。我记得自己当时想,这人的动作真怪,有点蹦蹦跳跳的。然后那天我看见你从龙身边跑开。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我对自己说。滑着走,几乎是。就好像是拼命追着别人跑的样子。他们有谁逃出来吗,文斯?

文斯用自以为无动于衷的神态把手一挥,“太可笑了,这算不上证据。”他说。

“我注意到你现在睡在这儿了。”魏姆斯道,“我猜国王希望你能随叫随到,唔?”

“你一点证据也没有。”文斯低声道。

“当然没有。某人跑步的姿势,声音里的急迫。仅此而已。不过这没有关系,不是吗?因为就算我有证据也没用。”魏姆斯道,“这证据还能给谁呢?而且你也不能把我的工作还给我。”

“我可以!”文斯道,“我可以,你甚至不必再当什么队长——”

“你没法把我的工作还给我。”魏姆斯重复道,“你一开始就没有权力剥夺它。我从来不是安科-莫波克的军官,或者国王的军官,又或者王公的军官。我是法律的军官。它或许腐败又不道德,但它总也算是法律。可如今再也没有法律了,只除了:‘不老实点就把你活活烧死。’在这种地方哪里还有我的位置?”

文斯扑上去抓住他的胳膊。

“但你可以帮我!”他说,“说不定有办法可以毁掉这条龙,你明白吗?至少可以帮助大家,把事情引导到不那么糟糕的方向,找到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

魏姆斯一拳打中文斯的脸,打得他转了半个圈。

“龙就在这儿。”他怒斥道,“你没法引导它或者说服它或者跟它谈判。跟龙是没有停战协议可讲的。你把它带来,而我们再也摆脱不了它,你这个混蛋。”

文斯放下捂在脸上的手,被拳头打中的地方有个鲜亮的白色印记。

“你准备怎么办?”他问。

魏姆斯不知道。他曾经设想过足足一打场景,但真正合适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掉文斯。可面对面他又下不了手。

“你们这种人就是这样。”文斯站起来,“为了人类进步所做出的任何尝试你们都要反对,可你们自己又半点计划也没有。卫兵!卫兵!”

他朝魏姆斯露出疯疯癫癫的笑容。

“没料到,呃?”他说,“我们这儿还有卫兵,你知道。当然并不太多。如今没多少人想进来。”

房门外的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四个禁卫兵跑进来,剑都已经出鞘。

“如果我是你就不抵抗。”文斯继续道,“他们个个都很绝望,而且心神不宁。但报酬很高。”

魏姆斯没说话。文斯喜欢沾沾自喜。对沾沾自喜的人你总有机会。前任王公从来不沾沾自喜,这是真的。如果他要你死,你绝对不会提前听说有这回事。

对付沾沾自喜的家伙,你需要遵守游戏规则。

“你不可能永远逃脱惩罚。”他说。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极了。但永远是很长的时间。”文斯道,“我们也不能指望在那么长的时间里逃脱任何东西。”

“你会有很多时间可以思考这个问题。”他朝卫兵点点头,“把他扔到特别牢房里。然后去完成另外那件小事。”

“呃。”禁卫兵的头领有些迟疑。

“怎么了,你?”

“你,呃,想让我们攻击他?”他可怜巴巴地问。禁卫兵蠢归蠢,却也跟其他人一样对传统十分了解。如果他们被找来处理过热的局势,结果发现自己要对付的是单枪匹马的一个人,他们就会哀叹日子难过。这家伙保准神勇得很,他们会想。禁卫兵头领并不急于送了小命。

“当然了,你这蠢货!”

“可是,呃,他只有一个人。”卫队长说。

“而且他还在笑。”他身后一个人补充道。

“很可能马上就要跳起来抓住吊灯,”他们的一个同伴道,“并且踢翻桌子那之类的。”

“他连武器也没有!”文斯尖叫道。

“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其中一个表现出淡泊而坚忍的态度,“这种人会跳起来,你瞧,然后从壁炉上的盾牌后头抓起一把装饰用的剑。”

“对。”另一个卫兵疑虑重重地说,“他们还会拿椅子丢你。”

“这儿没有壁炉!这儿也没有剑!这儿只有他!现在抓住他!”文斯不禁歇斯底里。

两个禁卫兵尝试性地抓住了魏姆斯的肩膀。

“你不会干什么英勇的事吧,嗯?”其中一个压低嗓门问。

“根本不知道该从哪儿干起。”魏姆斯回答说。

“哦。好。”

魏姆斯被拖走,他听见文斯疯狂地大笑起来。他们总是这样,那些沾沾自喜的家伙。

但有一件事他说对了。魏姆斯没有任何计划。他根本没考虑过下一步要怎么做。你真是个傻子,他告诉自己,竟然以为只需要跑来跟他对质,然后就结了。

他还琢磨了一下,另外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几个禁卫兵两眼直视前方,默默地把他押到底下毁坏的大厅,穿过另一条破败的走廊,走到一扇怕人的大门前。他们打开门,把他扔进去,然后大步走掉。

谁也没注意到一片薄薄的、叶子似的东西从房顶的阴影里飘了下来,一个人也没有。它在空气中打了无数个转,就好像无花果的种子,最后落到华而不实、乱七八糟的宝窟上。

那是一片花生壳。

兰金小姐被寂静吵醒。她卧室的窗户底下就是龙舍,所以习惯了听着它们的声音入睡:鳞片抖动的沙沙声,睡梦中偶尔喷火的咆哮声,还有怀孕母龙的呜咽。安静对她无异于闹钟响起。

她睡觉前哭过一会儿,但时间并不长,因为多愁善感是有辱门风的。她点亮油灯,穿上橡胶靴子,抓根木棒拿在手里——因为理论上她也有贞洁需要保护——然后匆匆跑过黑暗中的房子。穿过通往龙舍的潮湿草地时,她隐约意识到下方的城市里正发生着什么,但很快又把这念头抛在脑后,因为此刻不值得为它劳心费力。龙更重要。

她推开门。

好吧,它们都还在。泽龙熟悉的臭味冲进夜晚的空气,半是池塘里的烂泥半是化学爆炸物的味道。

每条龙都坐在自己围栏的中央,弓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专心望着房顶。

“哦。”她说,“又在上头飞来飞去了,是吧?真爱现。你们别担心,孩子们。有妈咪在呢。”

她把油灯放在高处的架子上,大步走到埃勒的围栏跟前。

“我说,小伙子——”话没说完,她呆了一呆。

埃勒侧躺在地上,嘴里飘出一缕灰色的轻烟,肚皮像风箱一样起起伏伏。还有它的皮肤,从脖子底下开始几乎变成了纯白色。

“如果我重写《龙的疾病》,你准要独占一整章。”她轻声说着,伸手拉开围栏的门闩:“看看咱们那讨厌的烧退了没有,好不好?”

她伸手摸摸它的皮肤,然后倒抽一口凉气,赶紧把手缩回来。她的手指上起了水泡。

埃勒冷得像要烧起来。

她看着它,她温暖的指尖融化了埃勒皮肤上的寒冷,在它身上留下几个小圆点,现在它们已经重新蒙上一层白色的膜。

兰金小姐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到底是什么龙啊——?”

从房子的前门远远传来敲门声。她犹豫片刻,然后吹灭油灯,踮起脚尖,咚咚地走到龙舍另一头,掀开挡在窗户跟前的一个布口袋。

清晨的第一缕光线勾勒出一个卫兵的轮廓,他就站在她家台阶上,头盔上的羽毛在微风中飘动。

她惊慌失措地咬住嘴唇,飞快地跑到龙舍门边,冲过草坪,一头扎进屋里,一步三个台阶上了卧室。

“笨蛋,笨蛋。”她意识到油灯还在楼下,于是低声责备自己。但时间不等人。等她把油灯拿上,魏姆斯说不定已经走了。

她在一片黑暗中摸索,靠感觉和记忆找到了自己最好的假发,然后把它套到脑袋上。梳妆台上那一堆油膏和龙伤药中间有个瓶子,她仿佛记得是叫夜露或者诸如此类不合时宜的名字,那是一个不动脑子的侄子很久之前送她的礼物。兰金小姐试了好几瓶,终于找到一瓶稍微接近的。不过,尽管由于整天面对泽龙压倒性的气味,她鼻子里大部分感应装置早已经失灵,但那瓶什么夜露似乎还是比她记忆中更浓烈些。可男人好像就喜欢这种东西。至少书上是这么说的。简直无聊,说实话。她突然觉得自己的睡衣也很不感性,于是拉拉领口,希望能达到稍微暴露而不裸露的效果。一切就绪之后,她匆匆忙忙跑下了楼梯。

她在门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扭动门把手;推门的时候她才想到,自己应该把橡胶靴子脱了才是——

“怎么,队长,”她浑身散发着女性的魅力,“这可真是你该死的是谁?

禁卫队的队长倒退几步,还根据老家农村的传统偷偷比划了几个手势,企图吓退恶魔。它们显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睁开眼睛时那东西还在,仍然愤怒得毛发直立,仍然散发着某种恶心人的发酵的味道,头顶上仍然戴着一堆歪歪扭扭的卷毛,仍然挺着一对颤颤巍巍的胸乳,害他嘴巴发干——

他听过这种东西。哈皮鸟,它们叫做。它把兰金小姐怎么了?

不过那双橡胶靴子让他有些迷惑。哈皮鸟的传说里似乎从来没有提到过橡胶靴子。

“说话,小子。”兰金小姐的声音隆隆响起,她把自己的睡衣拉到更加体面的高度,“别只管傻站着张嘴巴。你有什么事?”

“西碧尔·兰金小姐?”他似乎并非在礼貌地跟人求证,这是一种难以置信的口气,显示出他很难相信对方可能会给出肯定的答案。

“用你的眼睛看看,年轻人。你以为我是谁?”

卫兵重振旗鼓。

“只不过,人家派我来传唤西碧尔·兰金小姐。”他迟疑着说。

她的声音足以让任何人枯萎,“你什么意思,传唤?”

“去王宫觐见,你知道。”

“我实在想象不出这么一大早有什么事需要觐见的。”她准备摔上门,但门关不上,因为它在最后一秒钟被剑尖卡住了。

“如果你跟我走,”卫兵说,“我得到的命令是采取措施。”

门被猛地拉开,她的脸凑到他跟前。玫瑰花瓣腐烂的味道差点把他熏昏过去。

“如果你以为自己准备动我一根指头——”她威胁道。

卫兵的眼珠子往旁边一闪,只一瞬间,他的目光落在龙舍的方向。西碧尔·兰金脸色变得煞白。

“不可能!”她嘶嘶地说。

他咽了口唾沫。尽管她很吓人,但她终究只是人类。如果说她能把你的脑袋咬下来,那毕竟只是一种修辞手法。他告诉自己,世界上比兰金小姐可怕的东西多得是。当然了,话说回来,此时此刻它们都并不在自己鼻子三寸以内的地方。

“采取措施。”他哑着嗓子重复道。

她直起腰,看一眼他背后的一排禁卫兵。

“我明白了。”她冷冷地说,“原来如此,嗯?你们六个人来拿一个弱女子。很好。当然了,你们一定会允许我去拿件外套吧。天气有点凉。”

她砰一声摔上门。

禁卫兵们在冷风里跺着脚,努力避免与同伴眼神交流。逮捕人显然不该是这种干法。不该允许他们把你晾在门口等着,世界不该是这样运转的。但从另一方面讲,除此之外唯一的选择就是进去把她拖出来,而他们谁也没有这样的工作热情。再说了,卫队长也不大确定自己有没有足够的人手可以把兰金小姐拖到任何地方。你需要的是几千人的队伍,还要带上木橇。

门吱呀一声打开,背后只能看见大厅潮湿的黑暗。

“好了,现在你们——”队长不安地说。

兰金小姐出现了。一个模糊的画面从队长眼前闪过,他仿佛看见她尖叫着冲出门来。这原本可能会是他最后的记忆,幸好他的一个手下还算镇定,在她冲下台阶时伸脚绊了她一下。兰金小姐骂骂咧咧地向前扑倒,在过于茂密的草坪上滑出去,脑袋撞上某个兰金先人的破烂雕像,终于渐渐停下来。

她拿的那柄双手阔剑落到她身旁,颤颤巍巍地直插在草地上,好一会儿才静止下来。

过了一阵,一个禁卫兵小心翼翼地爬过去,用手指试了试剑刃。

“见他的鬼。”他的声音里混杂着畏惧和尊敬,“龙居然想吃?”

“符合要求。”队长道,“她肯定是整座城里出身最高的女士了。是不是少女我倒不知道,”他补充说,“而且眼下我也不准备随便揣测。谁去叫辆马车来?”

他伸出手指摸摸自己的耳朵,这里刚才被剑尖扫了一下。其实这人生来心肠倒不坏,但这会儿他非常确定,等西碧尔·兰金醒过来的时候,他希望要有厚厚的龙皮隔在他俩之间才好。

“我们不是还应该杀了她的宠物龙吗,长官?”另一个卫兵问道,“我以为文斯先生说过要把所有的龙都杀掉。”

“那不过是用来威胁她的话而已。”队长说。

卫兵皱起眉头,“你确定吗,长官?我想——”

队长受够了。哈皮的尖叫,阔剑在耳边发出撕裂丝绸一般的声响,这些都严重伤害了他从对方的角度看问题的能力。

“哦,你,呃?”他咆哮道,“原来是个思想家,你?那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更适合别的岗位?城市警卫队,也许?他们那儿全是思想家,半点不假。”

其他禁卫兵发出尴尬的窃笑声。

“如果你真的了,”队长继续挖苦道,“你就会想到国王是不大可能希望别的龙死掉的,不是吗?它们多半是远房亲戚什么的。我意思是说,它总不会希望我们到处捕杀它的同胞,对吧?”

“那个,长官,就会,长官。”卫兵闷闷不乐地说。

“啊,这个,”队长说,“这可不一样。”他意有所指地敲敲自己的头盔,“那是因为我们有智力。”

魏姆斯落在潮湿的稻草上,四周一片漆黑。不过他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黑暗,足以分辨出地牢的墙壁。

这地方可不是为了优雅的生活建造的。基本上这里只是所有支撑王宫的柱子和拱道的聚集地。在最远端的墙壁高处有一小扇铁栅栏,刚够透进来一丝脏兮兮的二手光线。

地板上还有一个方形的洞。上头也有铁栅栏,不过已经锈得很厉害。魏姆斯觉得只要时间充足,自己很有希望把它们弄松,然后他只需要减减肥,好让自己能从九寸宽的洞里通过就行了。

地牢里缺少的是老鼠、蝎子、蟑螂和蛇。当然这里曾经是有蛇的,没错,因为魏姆斯的凉鞋踩碎了好些又细又长的白骨。

他听到富有节奏的嚓嚓声,于是沿着一堵潮湿的墙壁,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他绕过一根矮胖的柱子,发现了声音的来源。

王公正眯着眼睛,对着一小块镜子刮脸。镜子靠在一根柱子上,正好可以借到地牢外的光线。不,魏姆斯意识到,不是靠在柱子上。事实上是扶着。被一只老鼠扶着。那是只大老鼠,长着双红色的眼睛。

王公朝他点点头,似乎并不吃惊。

“哦,”他说,“魏姆斯,对吧?我听说了你要下来。好得很。你最好告诉厨房——”这时魏姆斯意识到对方是在对那只老鼠说话——“今天有两个人吃午饭。想来杯啤酒吗,魏姆斯?”

“什么?”

“我猜你会的。不过只能看运气,我恐怕。斯戈普的手下都挺聪明,但瓶子上的标签似乎是它们的盲点。”

维帝纳尼大人拿毛巾拍拍脸,随手把它扔在地上。阴影里窜出个灰色的影子,把它从地板上的栅栏中间拖走了。

只听他说:“很好,斯戈普。你可以下去了。”老鼠朝他扭扭胡须,把镜子靠在墙上,跑开了。

“现在是老鼠伺候你?”魏姆斯问。

“它们很帮忙,你知道。但恐怕效率不是太高。问题主要出在它们的爪子上。”

“可是,可是,可是,”魏姆斯道,“我是说,怎么可能?”

“我怀疑斯戈普的手下挖了些洞,一直通到大学。”维帝纳尼大人解释道,“不过我想它们原本就挺机灵的。”

至少这一部分魏姆斯能听懂。谁都知道魔法辐射会影响到住在幽冥大学里的动物,在这样的刺激下,它们有时会形成类似人类文明的迷你社会,有时甚至变异成全新的专业物种,比方说书虫.303墙鱼。而且,就像他说的,老鼠原本就挺机灵。

“它们竟然愿意帮你?”魏姆斯问。

“相互的,我们相互帮助。你可以管这叫提供服务的报酬。”王公坐下来,魏姆斯注意到那是一个天鹅绒小坐垫。在一个矮架上——显然是为了趁手——还放着一本笔记本和一排整整齐齐的书。

“你是怎么帮助老鼠的,大人?”魏姆斯虚弱地问。

“建议。我向它们提供建议,你知道。”王公身子往后靠,“文斯这种人的毛病就在这儿。”他说,“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罢手。老鼠、蛇,还有蝎子。我刚来的时候这里活像个疯人院。而且老鼠是最遭罪的。”

魏姆斯觉得自己有点明白了。

“你意思是说你训练了它们?”

“建议,建议。我猜这也算是一种技能吧。”维帝纳尼大人谦虚地说。

魏姆斯很想知道他是怎么干的。也许老鼠踉蝎子结盟,共同对付蛇,然后,等打败了蛇以后,邀请蝎子来赴鸿门宴,把它们全吃掉?或者它们雇佣某些蝎子,付给它们大把,呃,大把无论蝎子喜欢吃的什么东西,让它们趁夜去偷袭选定的蛇领袖,把它们蛰死?

他记得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有个人被关了好几年,于是他训练了些小鸟,用它们替自己获得自由。还有那些老水手,因为年老体弱再也不能出海,于是每天都用小瓶子造船消磨时间。

然后他又想到王公,被人夺走了他的城,盘腿坐在阴暗地牢的灰色地板上,在周围重建失去的一切,鼓励一切迷你对抗、争权夺利和派系斗争。魏姆斯把他想象成一尊阴沉、抑郁的雕像,四周的铺路石上活跃着偷偷摸摸的阴影。也许在这里比统治安科更容易,城里的坏蛋块头更大,拿匕首的时候又只需要一只手。

排水口旁边咔嗒一声,半打老鼠钻出来,还拖来用布裹着的什么东西。它们动起鼠手,把它运过栅栏,费力地拖到王公脚边。他弯腰把结解开。

“看来今天有奶酪、鸡腿、芹菜、一片实在不大新鲜的面包和一瓶,哦,看来是一瓶梅克与刺贝特的声名远播棕色沙司。啤酒,我说的是啤酒,斯戈普。”老鼠头子朝他抽抽鼻子,“抱歉,魏姆斯。它们不识字,你瞧。这个概念它们似乎怎么都闹不明白。但它们很会听,能带给我各种消息。”

“看得出来你在这儿很舒服。”魏姆斯虚弱地说。

“永远不要建一座你自己不乐意过夜的地牢。”王公把食物在布上摆好,“如果更多的人记得这点,世界就会变成一个更加快乐的地方。”

“我们都以为你修了秘密通道之类的。”魏姆斯说。

“真想不出这是为什么,”王公道,“那样你就必须一直逃命。效率多么低下。但在这里,我却可以置身一切的中心。我希望你理解,魏姆斯。永远不要信任那些把希望寄托在地道、地堡和逃生线路上的统治者。他们的心思很可能压根儿没有放在自己的工作上。”

“哦。”

他被关在自己宫殿的地牢里,楼上有个十足的疯子主持大局,还有一条龙在他的城里喷火,而他还觉得世界正按自己的心意运转。肯定是因为位高权重的关系。没准儿海拔太高人就要发疯。

“你,呃,你不介意我四下看看吧,唔?”他问。

“请自便。”王公道。

魏姆斯走到地牢尽头,检查一遍牢门。门上缠着又厚又密的铁条,门闩很粗,门锁硕大无比。

他又敲敲墙壁,寻找也许存在空洞的部位。毫无疑问,这地牢建得很牢靠。把凶恶的犯罪分子关在这样的地牢里,你无疑会非常安心。当然,在那种情况下你会希望地牢里不存在活板门、隐藏的地道或者可供逃脱的秘道。

眼下并不是那种情况。几英尺厚的大石头竟能对你的看法产生这样大的影响,实在叫人惊叹。

“卫兵会进这里来吗?”他问道。

“几乎从不进来。”王公挥舞着一条鸡腿,“他们懒得给我饭吃,你瞧。他们的看法是犯人就应该让他慢慢凋零。事实上,”他说,“前一阵子我会时不时走到门边哼哼几声,只为了能让他们高兴。”

“他们总要进来查看查看吧?”魏姆斯满怀希望地问。

“哦,我不认为我们应当忍受那样的行为。”王公道。

“可你准备怎么阻止他们?”

维帝纳尼大人给他一个忍耐的眼神。

“我亲爱的魏姆斯,”他说,“我原以为你是很有观察力的。你看过那扇门了没有?”

“当然看过了。”说完魏姆斯又补上一句,“大人。那门大得要命。”

“也许你该再去瞧一眼?”

魏姆斯呆呆地看他一眼,接着气呼呼地冲到门边,朝它瞪大眼睛。作为一扇紧闭的牢门,它符合所有最关键的要求,满眼都是门闩、插销、铁刺和偌大的铰链。无论他看上多久,它都丝毫没有准备缩小的迹象。门锁是矮人造的那种鬼东西,想撬开它得花上好几年。总的来说,如果你想为某种完全无法撼动的东西找个代言人,这扇门就是首选。

王公出现在他身旁,极其安静,几乎害魏姆斯心脏病发作。

“你瞧,”他说,“事情总是这样发展的,不是吗?假如暴力骚乱分子夺取了一座城市,之前的统治者总会被扔进地牢里。对于习惯了某种思维方式的人来说,这比简简单单的死刑要让人满意多了。”

“唔,好吧,不过我看不出——”

“你看着这扇门,眼里出现的就只是一扇十分坚固的牢门,对吗?”

“当然。你只需要瞧瞧这些门闩和——”

“你知道,我真是非常高兴。”维帝纳尼大人静静地说。

魏姆斯盯着大门,直到眉毛弯成了拱形。然后他突然看清了自己一直在看的是什么,就好像杂乱无章的云朵,并没有任何改变,却化作了一个马头或者一艘帆船。

他被一种可怕的敬畏之情淹没了。

不知道王公的脑子里是什么样子?想必到处都冷冰冰、亮闪闪的。全是蓝钢、冰柱和小齿轮,就像一座大钟般滴答滴答转个不停。这种头脑会详细考虑自己垮台的可能性,然后把它转化成优势。

这是扇再平常不过的牢门,不过关键当然在于你看问题的角度。

在这座地牢里,王公可以抵抗整个世界。

门的外边只有一把锁。

全部的门闩和插销都在里边。

小兵们吃力地爬上潮湿的房顶。晨雾已经渐渐被太阳驱散,不过清新的空气是没有指望的——黏糊糊的浓烟和带霉味的水汽环绕着整座城市,让空气中充满了煤渣打湿后的味道。

“这是什么地方?”卡萝卜一面问,一面帮两人走过一段特别油腻的通道。

科垄军士瞧瞧四周林立的烟囱。

“吉金·抱熊的威士忌蒸馏厂。”他说,“就在王宫和广场中间的那条线上,看见了?它肯定得从这上头飞过。”

喏比恋恋不舍地从大楼一侧往外看。

“我来过一次。”他说,“一个漆黑的夜里,检查门有没有锁好,结果它就在我手底下开了。”

“总会撞上一次,我猜。”科垄讽刺道。

“唔,我必须进去,不是吗?去检查有没有人在里头犯事儿。不可思议的地方,全是管子什么的。还有那气味!”

“‘每瓶酒都是七分钟以上的陈酿,’”科垄引用道,“标签上写着‘走前来一口’。还真他妈一点没错。有回我喝了一口,然后走了一整天。”

他单膝跪下,打开一个长长的布口袋;刚才往上爬的时候,搬这东西费了他好大力气。口袋里装着一张样式古老的弓和一袋箭。

他缓缓拿起弓,肥嘟嘟的手指恭恭敬敬地抚过它。

“你们知道,”他静静地说,“以前我拿手得很,在我小时候。上次队长就应该让我试试。”

“你跟我们说过无数回了。”喏比一点不给面子。

“嗯,我曾经得过许多奖。”军士拿出一根新弓弦,把它缠到弓的一头,然后站起身使劲压,呼哧呼哧……

“呃,卡萝卜?”他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事,军士?”

“你上弓弦的手艺怎么样?”

卡萝卜拿过弓,轻而易举地把它压弯,把弓弦的另一头系了上去。

“多好的开头,军士。”喏比道。

“别跟我冷嘲热讽,喏比!关键不是力气,关键在于眼神的锐利和手的稳定。现在给我支箭。别动那支!”

喏比的手指在一支箭上方僵住。

“那是我的幸运箭!”科垄气急败坏,“你们谁也不准碰我的幸运箭!”

“我看着倒跟别的没啥差别,军士。”喏比并不生气。

“那是我要用来真正那啥,自命一击的。”科垄道,“从来没让我失望过,我的幸运箭,从来没有。射什么中什么。简直不用瞄准。如果那龙有什么软类,它准保找得出来。”

他选了支外形相同,但大概不那么幸运的箭,把它搭在弦上。接着他将审视的目光投向房顶周围。

“最好复习一下。”他喃喃道,“当然,一旦学会了你是永远不会忘的,就好像骑——骑——骑那个你一旦会骑就不会忘了怎么骑的东西。”

他把弓弦拉到耳朵旁边,嘴里开始呼哧呼哧。

“好了。”他喘得很厉害,胳膊也因为用力过度颤颤巍巍,就像大风中的树枝,“看到那边刺客公会的屋顶了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脏兮兮的空气中看过去。

“嗯,很好。”科垄道,“现在你们看见上头的风向标了吗?看见了吗?”

卡萝卜瞟了眼箭头。它正前前后后地划出无数个“8”字形。

“那可远得很,军士。”喏比有些怀疑。

“不用你管我,你只管看着风向标就是了。”军士呻吟道。

他们点点头。风向标被做成了一个穿着斗篷、蹑手蹑脚往前走的人,他伸出的匕首永远都正对着风刺过去。不过隔了这么远,它看上去十分迷你。

“好。”科垄喘道,“现在,你们看见那人的眼睛了吗?”

“哦,得了吧。”喏比道。

“闭嘴,闭嘴,闭嘴!”科垄气喘吁吁,“你们看见了吗?我说!”

“我觉得我能看见,军士。”卡萝卜忠心耿耿。

“很好。很好。”军士用力过度,身体前前后后晃着,“很好。好孩子。行。现在注意看着它,唔?”

他呼哧喘口气,然后放开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