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宫殿中心凿出的洞穴里,光线暗淡,风呼呼地吹过。图书管理员双手并用,一路荡到那可怜巴巴的宝窟前。他爬上宝窟的残骸,低头看眼文斯摊开的尸体。
然后他伸出手去,掰开文斯僵硬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拿起《关于龙的召唤》。他吹吹书上的灰尘,又温柔地拂过它的封面,就好像它是个受了惊吓的小孩子。
他转身想往下爬,中途又停下来。他再次弯下腰,从亮闪闪的瓦砾中轻轻拾起另外一本书。这不是他的书,尽管从笼统的意义上讲所有的书都归他管辖。他小心地翻了几页。
“你留着吧。”魏姆斯在他身后说,“把它拿走。收到什么地方去。”
猩猩朝队长点点头,啪嗒啪嗒地爬下来。他轻轻敲了敲魏姆斯的膝盖,打开《关于龙的召唤》,翻过一页又一页饱受摧残的纸张,直到找到他想要的那一页。他默默地把书递给魏姆斯。
魏姆斯眯细眼睛努力辨认那潦草的字迹。
然龙不似独角兽,我认为。它们居住于另一国度,此国度由意志的想象所界定,因此,任何召唤它们、给予它们进入此世界通道的人,或许所召唤的均为自己心中之龙。
然而,我相信,心灵纯洁的人仍可唤来强大的龙,作为世界上善的力量。今晚,这伟大的工作便要开始。一切均已就绪。为成为优秀的管道,吾已不知疲倦地劳作甚久……
幻想的国度,魏姆斯暗想。那么,这就是它们的去处了。进入我们的想象中。当我们把它们召唤回来时,我们塑造它们,好像把生面团挤进模具里。只不过你得到的不是姜饼小人,而是你自己。你内心的黑暗,具备了形象……
魏姆斯又读了一遍,然后翻到后边几页。
不过后边并没有多少。剩下的部分已经烧焦了。
魏姆斯把它还给类人猿。
“这个德·玛拉凯忒是个什么样的人?”他问。
图书管理员对《双城传记大辞典》了然于心,他对这一问题进行了相应的思考,然后耸耸肩。
“特别圣洁?”魏姆斯问。
类人猿摇摇头。
“那,好吧,一看就是坏人?”
类人猿耸耸肩,接着再次摇头。
“如果我是你,”魏姆斯道,“我就把这本书收到个安全的地方。那本《法律》也跟它放一起。它们都他妈太危险了些。”
“乌克。”
魏姆斯伸个懒腰,“现在,”他说,“咱们去喝一杯。”
“乌克。”
“只是一小杯。”
“乌克。”
“而且你请客。”
“诶克。”
魏姆斯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那张温和的大脸,“告诉我,”他说,“我一直想知道……当个类人猿,是不是更好些?”
图书管理员想了想,“乌克。”他说。
“哦。真的?”魏姆斯问。
到了第二天,大厅里挤满达官显贵。王公坐在自己的木头椅子上,议会的成员环绕在他周围。每个人脸上都固定着一个灿烂的笑容,表明他们打定主意要干件好事。
西碧尔·兰金小姐坐在一侧,身上穿着好几英亩的黑色天鹅绒。兰金家祖传的珠宝在她的手指、脖子和黑色假发上熠熠生辉,整体效果仿佛一个缀满星星的浑天仪,十分惊人。
魏姆斯率领手下的小兵走到大厅中央,照规矩啪一声立正站好,头盔夹在胳膊底下。为了这个日子,就连喏比也做出了努力——在他胸甲上的好几个部位,亮闪闪的金属都隐约可见,让魏姆斯十分惊奇。科垄的表情几乎有如便秘一般严肃。卡萝卜的盔甲灿烂夺目。
科垄敬了个教科书一般标准的军礼,在他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
“全员到齐,整队完毕,长官!”他吼道。
“很好,军士。”魏姆斯冷冷地说。他转向王公,礼貌地扬起眉毛。
维帝纳尼大人略一挥手。
“稍息吧,或者你们干的那什么。”他说,“我敢肯定我们不需要这样一板一眼。你觉得呢,队长?”
“如你所愿,大人。”魏姆斯道。
“现在,士兵们,”王公身子前倾,“关于你们为守卫安科-莫波克所做的努力,我们听说了许多令人惊叹的故事……”
魏姆斯任这些金灿灿的陈词滥调从身边飘过,自己开始走神。起先他靠观察议员们的表情找乐子。王公说话时,这些人脸上闪过了整整一个系列的神态,随王公发言的内容不断变幻。当然了,这样一个仪式是极其重要的;等仪式结束,这整件事也就干干净净地了结了,从此可以忘在脑后。在历史那漫长而激动人心的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中,这不过是又一个章节。对于翻开新篇章,安科-莫波克总是很拿手的。
然后他的视线正好扫到兰金小姐。她冲他眨巴眨巴眼睛。魏姆斯的眼珠子立即转回正前方,表情也变得像楼板一样木棱。
“……以表达我们的谢意。”王公发言完毕,后背往椅子上一靠。
魏姆斯意识到所有人都望着自己。
“抱歉?”他说。
“我刚才说,大家都希望能找到某种合适的方式来酬谢你们,魏姆斯队长。许多心怀公益的公民——”王公的目光扫过众位议员和兰金小姐——“当然还有我自己,都感到适宜的奖赏是必须的。”
魏姆斯依旧满脸呆滞。
“奖赏?”他问。
“对于这样英勇的行为,传统就是如此。”王公稍微有些烦躁。
魏姆斯再次面朝向前方,“我还真没考虑过,大人。”他说,“当然,也许手下人有别的想法。”
接下来是一段尴尬的沉默。魏姆斯眼角的余光瞄到喏比捅了捅军士的肋骨。最后科垄踉踉跄跄上前两步,啪的又是一个军礼,“请求允许发言,大人。”他嘟囔道。
王公和蔼地点点头。
军士咳嗽两声。他取下头盔,掏出一张纸来。
“呃。”他说,“事情是这样的,尊敬的大人阁下。我们认为,你知道,不是救了整座城什么的吗?或者说差不多救了,或者,我意思是说……我们只不过是,你瞧,正好在其位那之类的……总之是,我们觉得自己有这个资格。如果你明白我意思的话。”
与会人士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这才像话嘛。
“请务必说下去。”王公道。
“所以我们,那个,开了个小会。”军士道,“有点莽撞了,我知道……”
“请继续讲吧,军士。”王公道,“不用总停下来。我们都十分明白此次事件的严重性。”
“是,大人。好吧,大人。首先,关于工钱。”
“工钱?”维帝纳尼大人看一眼魏姆斯,魏姆斯什么也没看。
军士抬起头,神情十分坚定,表明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把这事进行到底。
“是的,大人。”他说,“每月三十块。这不对。我们认为——”他舔舔嘴唇,又瞄了眼自己身后的两个同伴,后者正偷偷比划着鼓励的手势——“我们认为可以改成,那个,三十五块钱的基本工资?每个月?”他打量一下王公毫无表情的脸,“再加上每一级的加薪?我们琢磨着也许五块钱。”
他又舔舔嘴唇,王公的表情让他心神不宁,“最少四块。”他说,“不能再少了。抱歉,阁下,但就是这样。”
王公瞥了眼魏姆斯无动于衷的脸,然后目光回到小兵们身上。
“就这个?”他问。
喏比跟科垄咬咬耳朵,接着马上跳回自己原先的位置。军士汗如雨下,他抓紧了自己的头盔,仿佛这是整个世界里唯一真实的东西。
“还有一件事,尊敬的阁下。”他说。
“啊。”王公心照不宣地微微一笑。
“我们的水壶。它本来就不怎么样,后来又被埃勒吃掉了。差不多值两块钱。”他咽口唾沫,“要能再给个新水壶就太好了,大人,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
王公身子前倾,他抓紧了椅子的扶手。
“我不想有任何误会。”他冷冷地说,“我们应该相信你们想要的就只是这样吗?涨一点微不足道的工钱和一个厨房用品?”
卡萝卜在科垄的另一只耳朵旁嘀咕几句。
科垄的金鱼眼水汪汪地转向在场的达官贵人,他头盔的边缘已经像水车一样嵌进了他的手指里头。
“那个,”他张开嘴,“有时候,我们觉得,你知道,在我们晚餐休息的时候,或者比较清闲的时候,就好像,比方说快下班的时候,然后我们想稍微放松一下,松弛一下神经……”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嗯?”
科垄深吸一口气。
“我猜一个飞镖盘或许是太过分了——?”
这句话之后是雷鸣般的寂静。打破这寂静的是抽筋似的哼哼声。
魏姆斯的手在发抖,他的头盔掉到了地上,胸中起起伏伏,压抑了好多年的大笑无法抑止地爆发出来。他把脸转向议员们,笑啊笑啊,一直笑出了眼泪。
笑他们站起身来,一脸不明所以又义愤填膺的模样。
笑王公小心翼翼保持的不动声色。
笑整个世界和灵魂的拯救。
他笑啊笑啊,直到笑出了眼泪。
喏比伸长脖子,嘴巴凑到科垄耳边。
“早跟你说过。”他嘶嘶地说,“我早说他们绝对受不了这个。我就知道飞镖盘那是过头了。现在你把他们全惹毛了。”
亲爱的母亲和父亲〔卡萝卜写道〕你们绝对猜不到,我才在警卫队待了几个星期,可现在已经是个真正的警员了。魏姆斯队长说,是王公亲口说要升我的职,而且他还希望我在警卫队能有又长久又成功的职业生涯,他还说会特别关注我的进展。另外我的薪水也涨了十块钱,我们还有了二十块钱的特别奖金,科垄军士说是魏姆斯队长从自己口袋里掏的。随信把钱寄给你们。不过我自己也留下了一些,因为我去看望蕊德,而帕姆夫人说姑娘们也全都非常非常关注我的进展,叫我不当班的时候一定要去吃晚饭。科垄军士一直在教我怎样开始追求女孩子,这非常有趣,而且似乎一点都不复杂。我逮捕了一条龙,但被它跑了。我希望瓦内锡先生身体还好吧。
全世界也找不出比我更幸福的人了。
你们的儿子,卡萝卜。
魏姆斯敲敲门。
他发现兰金家的大宅好好拾掇了一番。违章占地的灌木丛被毫不留情地砍掉,一架梯子上站着个老人家,正把掉下的泥灰钉回墙上,另一个拿了把铲子,为草坪和花床划定分区界线,至于界线该划在什么地方,似乎全看他自己高兴。
魏姆斯把头盔塞在胳膊底下,抚一抚头发,然后再次敲门。他考虑过让科垄军士陪着一起过来,但很快就否决了这个主意。军士的窃笑实在教人难以忍受。再说了,能有什么可怕的?他凑到死神嘴边上已经三次之多了不是吗?四次,如果你把命令维帝纳尼大人闭嘴那回也算上的话。
门终于打开,来人竟是个管家。魏姆斯不由吃了一惊。此人年事极高,很可能是被敲门声唤回人世的。“何事?”他问。
“魏姆斯队长,城市警卫队。”魏姆斯道。对方上下打量他一番。
“哦,对。”他说,“小姐已经吩咐过了。我相信小姐正同她的龙在一起。”他说,“如果你可以在此稍候,我这就——”
“我认识路。”魏姆斯说着,朝那条过于宽阔的小径走去。
龙舍里一团糟。好些破破烂烂的木头箱子堆在一起,上头用块油布搭了个凉棚。箱子深处几条悲悲戚戚的泽龙喷出一点火花,算是跟魏姆斯打个招呼。
两个女人正在箱子中间忙碌。贵族女士,应该说是。她们的模样太不整洁,不可能是寻常的女人。普通女人做梦也不会这样邋遢。敢穿这样的衣服,你必须拥有绝对的自信,那种因为很清楚自己的曾曾曾曾曾祖父是谁而产生的自信。魏姆斯还注意到,她们的衣服脏归脏,质量都非常之好,或者至少曾经如此:这是那种你父母买下的衣服,由于过于昂贵、质量太好,永远穿不坏,所以只能像古董陶瓷或者银器一样传给子孙后代。
养龙人,他暗想。你看得出来。她们身上有某种东西,从她们戴的丝巾,她们穿的粗花呢旧外套,到她们脚上祖父辈的马靴。当然还有气味。
那个精瘦结实的小个女人发现了他,她的脸活像陈旧的鞍皮。
“啊,”她说,“你想必就是那位英勇的队长了。”她把一缕不听话的银发塞回头巾里,向他伸出手来,棕色的手背上血管清晰可见。“布兰达·罗德里。那边的是罗丝·德旺-莫雷。她是阳光收容所的负责人,你知道。”第二个女人十分壮实,看起来似乎能单手拎起一匹拉车的大马,空出的那只手还能给它钉马掌。她朝魏姆斯友好地咧嘴一笑。
“萨姆埃尔·魏姆斯。”魏姆斯虚弱地说。
“我父亲也叫萨姆。”布兰达道,“叫萨姆的人总是靠得住的,他总说。”她把一条泽龙赶回自己的箱子里,“我们不过是给西碧尔帮帮忙。老朋友,你知道。这儿一屋龙全溜了。满城跑,这些小恶魔。不过我敢说肚子饿了它们就会回来的。这血统可真是,呃?”
“抱歉?”
“西碧尔认定它是突变,但我说只三四代我们就能培养出原来的血统。我的种龙可是名声大震,你知道。”她说,“到时候那可了不得。一种全新的龙。”
魏姆斯想象着空中超音速尾流纵横交错的场景。
“呃。”他说,“没错。”
“嗯,我们必须继续了。”
“呃,兰金小姐在吗?”魏姆斯问,“我收到一条口信,她叫我过来,说是非常重要。”
“她在房子里的什么地方。”罗德里小姐说,“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哦,对那条龙一定要小心,罗丝,你个傻姑娘!”
“比龙还重要?”魏姆斯问。
“没错。真不知道她是着了什么魔。”布兰达·罗德里把手伸进背心口袋里,这件背心穿在她身上实在过于宽大了,“认识你很高兴,队长。能遇到爱龙的新成员总叫人愉快。下次经过的时候请一定到家里来坐坐,我会非常乐意带你四处看看。”她掏出一张脏兮兮的卡片塞进他手里,“得赶紧走了,听说有些小家伙想在大学的塔上筑巢。这可不行。得在天黑之前把它们弄下来。”
那女人拿起网和绳子,沿着车道嘎吱嘎吱地跑远了,魏姆斯眯起眼睛看看那张卡片。
上面写着:布兰达·罗德里女士。亡夫家,克尔姆城堡,克尔姆。魏姆斯醒悟过来,刚刚像个活动的旧货摊一样大步走开的竟是克尔姆公爵的遗孀。就算你在非常晴朗的天气登上一座非常高的山,你能看到的土地也不会比她拥有的更多。喏比一定不会赞成的。世界上似乎存在着一种特别的贫穷,只有最最富裕的人才负担得起……
有钱有势就该这样,他暗想。你永远可以对任何人的想法无动于衷,而且永远、永远不会为任何事情拿不定主意。
他走回房子里。一扇门开着,通向一个光线昏暗的大厅:面积确实不小,但散发着霉味。黑暗中,死去动物的首级出没于墙壁高处。被兰金家搞到濒危的物种似乎比整个冰河世纪还多。
魏姆斯漫无目的地走到另一扇红木大门旁。
这里是餐室,里头摆了张餐桌,是那种害得坐在两头的人分处不同时区的长桌子。桌子一头被许多银烛台占据着。
桌旁摆了两个人的位置。每个餐盘两翼都有一整套刀具。式样古老的酒杯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笼罩了魏姆斯,与此同时,一阵带着捕俘气味的强风从他身旁刮过——这是整个安科-莫波克最最昂贵的香水。
“啊,队长。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魏姆斯缓缓转过身,虽然他的脚似乎压根儿没动。
兰金小姐站在屋里,高贵而伟岸。
魏姆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眼前有一条明亮的蓝色裙子,一头浓密的栗色头发,还有一张略显不安的面孔。看那张脸上的效果,似乎整整一个军团的资深画家和室内设计师刚刚才拆掉自己的脚手架。他还听到一点轻微的嘎吱声,说明在这一切底下有件紧身衣正承受着可怕的压力,这种压力通常只在非常巨大的恒星内部才能找到。
“我,呃。”他说,“如果你,呃。如果你提前告诉,呃。我会,呃。穿得更得体些,呃。十分,呃。非常。呃。”
她朝他冲过来的架势活像一辆闪闪发光的攻城车。
他任她把自己带到座位上,完全没有抵抗,一切都仿佛在梦中。他肯定吃了饭,因为有仆人从不知什么地方冒出来,端上些塞着什么东西的东西,过后又回来取走了盘子。管家偶尔恢复生命力,给他们斟上一杯杯奇怪的红酒。蜡烛热得很,足可以用来烹调。而从头到尾兰金小姐都在说话,语调明快又脆弱——她谈到房子的大小,谈到照料大笔财产是多么大的责任,谈到她认为现在应该更加严肃地对待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她不停地讲,直到夕阳将房间里铺满了红色,直到魏姆斯的脑袋开始打转。
这个社会压根儿不知道马上会有什么东西砸中它的脑袋,他勉强思考着。兰金小姐一次也没提到龙,尽管没过多久桌子底下就钻过来个小东西,它把脑袋枕在魏姆斯的膝盖上,并且开始流口水。
魏姆斯发现自己对两人的交谈全无贡献。他感到侧翼被围、受了包抄。他终于发起一次突围行动,希望能冲上高地,并从此处逃向流亡生涯。
“你觉得它们去了哪儿?”他问。
“哪什么?”兰金小姐暂时停止进攻。
“那些龙。你知道。埃勒和它的妻——母龙。”
“哦,某个石头很多、人迹罕至的地方,我猜。”兰金小姐道,“龙最喜欢的就是那种地方。”
“可它——她是魔法的动物。”魏姆斯道,“魔法消失以后会怎么样?”
兰金小姐朝他含羞带怯地微微一笑。
“许多人似乎都撑过来了。”她说。
她把手从桌面上伸过来,碰碰他的手。
“你的手下觉得你需要人照顾。”她温柔地说。
“哦。当真?”魏姆斯道。
“科垄军士说他觉得我们会相处得很好,就像老房子着火。”
“哦。他这么说的?”
“他还说了句什么。”她说,“是什么来着?哦,对,‘这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兰金小姐道,“我想他说的是,‘可没准儿真能办成。’”
她朝他微笑。
就在这时魏姆斯突然意识到,她属于一类很特别的女人,而在这一类女人当中,她其实非常美;这个类别就是魏姆斯一生之中,觉得他值得自己一个微笑的所有女人。她不可能找到比他更糟的丈夫,可话说回来,他也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妻子。所以也许这就算是扯平了。她不会更年轻了,但大家不都一样吗?她有品位有钱有常识有自信,还有所有他所没有的一切,而且她敞开了自己的心,如果你同意她可以将你紧紧裹住;这女人就像座城。
并且最终,你会像安科-莫波克每次被围困的时候一样——打开城门,放征服者进来,然后把他们变成你的自己人。
应该怎么开始呢?她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他耸耸肩,端起酒杯搜肠刮肚。有一个句子溜进来,在他心里生出强烈的共鸣。“敬你,亲爱的。”他说。
许多午夜的锣声此起彼伏,敲走了过去的一天。
(……而在靠近中轴地的地方,在锤顶山区与高耸的中部高地接壤之处,毛茸茸的古怪生物漫步于永不融化的雪地,暴风雪咆哮在冰冻的山巅。此外,高处的山谷中仍然能看见一点光亮,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喇嘛庙。院子里,两个黄袍喇嘛正把最后一箱绿色的小瓶子装上雪橇,准备迎接通往远方平原的千难万险。箱子上贴好了标签,用工整的笔触写着:“C.M.O.T.袋鼬先生,安科-莫波克。”
“你知道,罗布森,”其中一个说,“我实在忍不住觉得好奇,他拿这东西究竟是要做什么。”)
喏卟司下士和科垄军士懒洋洋地站在破鼓门前的阴影里,不过当他们看见卡萝卜拿着托盘走出来,马上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腰杆。巨怪砂岩图斯毕恭毕敬地给他让路。
“来吧,伙计们。”卡萝卜道,“三品脱。店家请客。”
“见了鬼了,我从来不知道还能这样。”科垄抓过一个杯子,“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只是跟他解释说,随时随地协助卫兵工作是每个好市民应尽的责任。”卡萝卜无辜地说,“并且谢谢他的合作。”
“耶,剩下的部分呢?”喏比道。
“不,我就只说了这么多。”
“那么你肯定有副特别有说服力的好嗓子。”
“啊。好吧,好好利用,伙计们,趁着还成。”科垄道。
他们若有所思地喝着啤酒。那是片刻至高无上的安宁,从日常生活的现实抢来的短短几分钟,偷来的水果上仓促的一口,这他们也明白,所以抓紧时间享受。此时此刻,似乎整座城里都没人打架、闹事或者动刀子,因此他们几乎可以相信这样奇妙的状态也许可以持续下去,哪怕只一小会儿。
就算它不能,他们也还拥有那些记忆。关于奔跑和所有人纷纷避让的记忆。关于那些讨厌的禁卫军脸上表情的记忆。关于在所有的小偷、英雄和神仙都失败的时候挺身而出的记忆。关于差点就把事情做得几乎正确的记忆。
喏比把酒杯放在手边的窗台上,跺跺脚让冻僵的身子稍微暖和些。他朝手指上哈点热气,在耳朵背后稍一摸索,手上很快多了一小截香烟。
“真够刺激的,呃?”科垄心满意足地说。火柴的亮光照亮了他们三人的脸。
其他两个人一齐点头。昨天也已经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但你永远不会忘记那样的事情,无论其他人是不是已经将它遗忘,无论今后会发生什么。
“我这辈子也不想再看见什么该死的国王。”喏比道。
“我猜他反正也不是真正的国王。”卡萝卜说,“说到国王,有谁想吃炸薯片吗?”
“根本没有真正的国王。”科垄道,不过他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敌意。每个月十块钱能让他的生活大不一样。对于每月多往家里拿十块钱的男人,科垄夫人的态度有很大变化。她留在厨房餐桌上的字条要比过去友好多了。
“没错,不过我的意思是,拿把古老的剑其实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卡萝卜道,“胎记也一样。我是说,看看我,我胳膊上就有块胎记。”
“我哥哥也有一块。”科垄说,“样子像条船。”
“我的更像个王冠一样的东西。”卡萝卜说。
“哦嚯,那你就是国王了。”喏比咧开嘴,“按道理说。”
“我可看不出来这有什么道理。我哥哥也不是海军上将。”科垄跟喏比理论道。
“而且我还有这把剑。”卡萝卜说。
他拔出剑来。科垄把剑从他手里拿过去,就着破鼓大门上透出的亮光翻来覆去地看。剑刃短而钝,还带着锯子一样的凹痕。它的做工很不错,过去也许还刻着字,但因为使用过于频繁,早已经磨损到无法破解的地步。
“挺不错。”他若有所思地说,“平衡很好。”
“但却不是国王的剑。”卡萝卜说,“国王的剑又大又亮还有魔力和珠宝,而且你把它们举起来的时候,它们会反射光线,叮。”
“叮。”科垄道,“没错,我猜它们非得这样不可,说实话。”
“我只是想说,就算有这些东西,王位也不能随随便便给出去。”卡萝卜道,“魏姆斯队长是这么说的。”
“说起来,做国王,那份儿工作倒也不错。”喏比道,“正常时间上下班。”
“唔?”科垄暂时迷失在小小的内心世界里。真正的国王都有亮闪闪的宝剑,这谁都知道。只不过,只不过,只不过也许在那啥,比方说,往昔的日子里,真正的国王手里会拿把一点不闪亮的剑,但那把剑砍起东西来会利索得要命。也就是这么一想。
“我是说做国王可是个好营生。”喏比重复道,“工作时间短。”
“耶。耶。但日子却不会长。”科垄道。他若有所思地瞅了卡萝卜一眼。
“啊。这倒也是,没错。”
“再说了,我父亲总说当国王根本就好像干苦力。”卡萝卜道,“整天勘探、化验什么的。”他喝干自己杯里的啤酒,“不适合我们这些人。我们这些——”他看起来似乎很骄傲——“卫兵。你还好吧,军士?”
“呃?什么?哦。嗯。”科垄耸耸肩。反正又能怎么样呢?也许这样最好。他喝光自己的酒,“该动身了。”他说,“现在几点?”
“快十二点了。”卡萝卜道。
“还有什么吗?”
卡萝卜想了想,“一切安好?”他说。
“没错。只是试试你。”
“你知道,”喏比说,“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伙计,人家简直可以相信这是真的呢。”
让关注的眼睛稍稍回撤……
这里是碟子,世界与无数世界的镜子,四只巨象立在天空大龟大阿图因的背上,扛着它穿越宇宙。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海水永不止息地涌入黑夜。而在中轴地则耸立着一座十英里高的山峰,这是天居,在它闪闪发光的峰顶,神仙以人类的命运为戏……
……如果你知道游戏规则,以及出场人员名单……
在碟子远端,太阳刚刚升起。清晨的光线逐渐漫过大海和大陆拼成的画卷。不过它走得很慢,因为在魔法力场之中,光线总是行动迟缓,还略有些沉重。
在世界另一端那幽暗的新月形中间,前一天落日的光线几乎还没有从最深的山谷中退去。两个黑点,一大一小,从影子里飞出来,低低地掠过边缘洋的波浪,坚定地冲向宇宙深处那难以想象的星空。
也许魔法会持续下去,也许它不会。但话说回来,又有什么能永远持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