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新子之书 一
日出。由于这里并非老王国,因此太阳只不过是一团火热的气体,沙漠中紫色的夜晚被它喷灯一般的光照蒸发殆尽。蜥蜴匆忙躲进石头缝里,“你个混球”则在被自己啃掉好些的灌木丛底下躺好,享受所剩无几的阴凉。它傲慢地瞅着前方的景色,一边咀嚼反刍的食物,一边计算自己吃掉的草根的七次方根。
特皮克与普特蕾西终于在一块高高的石灰岩底下找到一片阴凉。两人闷闷不乐,呆呆地看着热浪摇摇晃晃从石头升入空中。
“我不明白。”普特蕾西道,“你到处都找过了?”
“那可是个国家啊!见鬼,它总不可能掉进地上的什么坑里!”
普特蕾西平静地问:“那它怎么不见了?”
特皮克低声咆哮。尽管热浪打在身上活像铁锤,但他还是大步走上石堆四下眺望,这就好像三百平方英里的国家没准儿只是藏起来了,也许就在一块鹅卵石底下或者一丛灌木背后。
悬崖中间的小径只略微下降就再次上升,它穿过一片沙丘,前方显然就是特索托。特皮克认出了一尊风蚀的斯芬克斯石像,那是他们与特索托之间的界标。据说,每当国家危急时它都会潜行在国境线上,不过传说没有点明这一行为的原因何在。
他知道他们一路跑进了以弗比。此刻他应该能看到布满金字塔的沃土,看到夹在特索托和以弗比之间的蒂杰河谷。
可他找了一个钟头仍然一无所获。
这实在不同寻常、难以理解,而且非常非常叫人难堪。
他手搭凉拥,第一千次环视寂寥、灼热的大地。他转动脖子,然后看见了蒂杰里贝比。
它飞快地从他眼前闪过。特皮克猛地往回转过眼睛,一片雾蒙蒙的颜色再次一晃而过,他刚把眼睛对准它,它就消失了。
几分钟后,普特蕾西从阴凉处往外看,发现他竟趴在地上,在石块下翻找着什么。普特蕾西断定他不能再晒太阳了。
他挣开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不耐烦地比了个手势。
“我找到它了!”他从靴子里拔出匕首,在石头中间卖力地挖掘。
“在哪儿?”
“这儿!”
她伸出戴满戒指的手摸摸他的额头。
“哦是吗?”她说,“我明白了。嗯。好。现在我想你还是赶紧回来凉快凉快。”
“不,我没开玩笑!这儿!你瞧!”
她盘腿坐下,眼睛盯着石头,当然这不过是为安抚他而已。
“那是条缝。”她疑虑重重地说。
“仔细看看,嗯?你转过头去,拿眼角余光去瞄它。”
特皮克的匕首狠狠插进缝里。那条缝不过是石头上一条极细的线罢了。
普特蕾西顺着热辣辣的地面往前看,“唔,它倒是够长的。”
“从大瀑布一直延伸到三角洲。”特皮克道,“你可以拿一只手遮着眼睛。请你试试吧,拜托。”
她犹犹豫豫地抬手遮住眼睛,照特皮克的吩咐朝石头上看过去。
最后她说:“没用,我什么也看不——见见见——”
她先是纹丝不动,然后一个侧扑趴到石头上。特皮克不再拿匕首往缝里敲,而是默默地爬到她身边。
“我就在它边上!”她哀号道。
“你看见它了?”他满怀期待地问。
她点点头,万分小心地站起身来,后退几步。
特皮克问:“你有没有觉得眼睛被从里到外翻了一圈?”
“有。”普特蕾西冷冰冰地说,“可以请你把脚镯还我吗?”
“什么?”
“我的脚镯。你把它们收起来了。我现在想要,请给我。”
特皮克耸耸肩,从袋子里翻出脚镯来。那东西基本上是铜做的,还加了一点点珐琅碎片。工匠也曾试着用扭曲的铁线和彩色玻璃制造些许趣味,可惜并不怎么成功。她接过脚镯戴上。
特皮克问:“它们是不是有什么玄妙的意义?”
她一脸茫然,“玄妙是什么意思?”
“哦。那你为什么非要戴着?”
“我不是说过了,没它们我总觉得自己衣冠不整。”
特皮克耸耸肩,继续回去用匕首跟石头里的缝较劲。
“你这是干吗?”她问。他停下来思忖半晌。
“我也不知道。”他说,“不过你的确看见河谷了,对吧?”
“对。”
“所以喽。”
“所以喽什么?”
特皮克翻个白眼,“你不觉得这事儿有点儿,呃,古怪?整整一个国家就那么没了?看在老天分上,这种事儿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
“这我怎么会知道?我从没出过河谷,哪里知道从外头看它是什么样?你别跟我赌咒发誓的。”
特皮克摇摇头,“我想我还是去阴凉底下躺着好了。”他说,“去剩下的那点儿阴凉底下。”他补充这一句是因为太阳铜黄色的光芒正在蚕食地上的阴影。特皮克摇摇晃晃地走到石头下方,双眼盯住普特蕾西。
“整个河谷就这么合上了。”最后他挤出一句,“所有那些人……”
“我看见有炊烟。”普特蕾西一屁股坐到他身边。
“肯定跟那座金字塔有关系。”他继续说,“我们离开时它模样怪极了。多半是魔法,或者几何学,或者那什么。依你看咱们怎么才能回去?”
“我不想回去。我干吗要回去?回去就是喂鳄鱼。我不回去,要是只为了喂鳄鱼我可不回去。”
“唔。也许我可以赦免你什么的。”
“哦对啊。”普特蕾西看着自己的手指甲,“你好像的确说过你是国王。”
“我本来就是国王!那边——”特皮克有些犹豫,不大确定自己该往哪里指——“就是我的王国。我是它的国王。”
“你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国王。”普特蕾西道。
“怎么不像了?”
“他戴着黄金面具。”
“那就是我!”
“也就是说你命令把我扔给鳄鱼?”
“是!我是说不是。”特皮克迟疑道,“我是说,那是国王干的,不是我。从某种意义上讲。总之是我救了你。”他摆出英勇的派头。
“我就说嘛。再说了,如果你是国王,那你就是神。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可不怎么像是神。”
“真的?唔,呃。”特皮克又一次迟疑起来。普特蕾西的大脑只能理解字面上的意思,哪怕最无辜的句子也必须经过仔细推敲,否则绝不能送到她面前去冒险。
“总的来说我能让太阳升起的。”他说,“不过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就是了。还有河。你要是想让河水泛滥,找我本人准没错。本神,我是说。”
他呆呆地沉默下来,然后突然想起一件事,“我不在了,也不晓得那边现在怎么样。”
普特蕾西起身往峡谷那边走。
“你去哪儿?”
她转过身,“好吧,国王或者神或者刺客先生,或者无论你是谁,你能放点儿水吗?”
“什么,在这儿?”
“我是说弄点水来喝。缝里可能藏着一条河,也可能没有,但我们反正也够不到它,不是吗?所以我们得去找个有水的地方。这么简单的道理哪怕国王也该明白。”
他赶紧追过去,跑下小石堆,来到“你个混球”身边。骆驼把脑袋和脖子都平贴在地上,耳朵在热气中扭来扭去,同时心不在焉地把“你个恶毒的畜生”发明的瞬变积分运用于一系列很有希望的蔓叶类函数。普特蕾西气冲冲地踢了他一脚。
特皮克问:“那你知道哪里有水吗?”
……E/27。十一里……
普特蕾西抬起描了眼影的眼睛瞪着他,“你是说你不知道?你准备带我进沙漠,而你竟然不知道哪儿有水?”
“那个,我本来确实准备带些水在身边的!”
“你根本连想都没想过水的事儿!”
“听着,你不能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我是国王!”特皮克突然闭上嘴。
“你说的一点儿没错。”他说,“我根本没想过水的事儿。我来的那个地方几乎每天都下雨。抱歉。”
普特蕾西皱起眉毛,“几乎每天都什么?”
“你知道,就是细细的水线从天上掉下来?”
“这可真傻。你到底从哪儿来的?”
特皮克一脸可怜样,“我来的地方叫安科-莫波克,而我的出发地是这儿。”他低头盯着脚下的小径。从这个位置看过去,如果方法得当,你能勉强在石头中间看见一条缝。它穿过两侧的悬崖,仿佛一条线的垂直断层,只不过那条线里恰好包含着一个河域文明和七千年的历史。
对自己在那里度过的每分每秒特皮克都深恶痛绝。现在它终于把他拒之门外。他回不去了,所以自然觉得非回去不可。
他信步上前,一只手遮住眼睛。只要把脑袋转过正确的角度……
它从他眼前一闪而过,他又试了几次,却再也看不见它了。
如果我把石头砸开呢?不,他暗想。别傻了。那是一条线,你不可能把匕首嵌进一条线里。线没有宽度,这是几何学上众所周知的事实。
他听见身后的普特蕾西朝自己靠近,下一秒钟她的双手已经摸上了他的脖子。他正奇怪她是怎么学会卡塔尔蒂死神之爪的,结果那两只手只是温柔地按摩他的肌肉。在它们专业的爱抚下,他的压力迅速融化,活像滚烫的刀锋切过黄油。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他打了一个哆嗦。
“真不错。”他说。
“我们专门培训过。你的筋腱全打结了,简直就像一串乒乓球。”普特蕾西道。
悬崖下散布着好些大石块,特皮克舒舒服服地瘫倒在其中一块上,让对方有节奏的手指为自己推拿排解昨晚的麻烦。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喃喃地道,“真舒服。”
“当侍女可不仅仅是剥葡萄。”普特蕾西道,“我们学到的第一课就是,如果主人劳累了一整天,那就不该建议尝试猫与柿子体位。谁说你非得做点儿什么啦?”
“我觉得自己有责任。”特皮克像猫一样换了个姿势。
“如果你能找到扬琴,我可以为你弹点儿舒缓的音乐。”普特蕾西道,“我已经学到第一册的《小妖精的野餐》了。”
“我就是觉得吧,国王不该任自己的国家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
“别的姑娘都会和弦什么的,”普特蕾西一脸惆怅地按摩着他的肩膀,“不过老国王总说他宁愿听我弹琴。他说听了以后能让他心情好起来。”
“我是说,那样一来人家该管它叫失落王国了。”特皮克昏昏欲睡,“到那时候我会怎么想?你倒说说看。”
“他说他也喜欢听我唱歌,虽然其他人都说那声音听起来就像一群秃鹫刚刚找到了一头死驴。”
“我是说,失落王国的国王,那太可怕了。我非把它找回来不可。”
“你个混球”缓缓转动巨大的脑袋,目光追随着一只迷途的绿头苍蝇,在它大脑深处闪烁着一排红色的数据柱,详细记录下对方飞行的矢量、速度和高度。人类的谈话很少能引起它的兴趣,不过它脑子里倒是闪过一个念头:男女之间相处最融洽的时候准是双方都在自说自话的时候。相比之下,骆驼不像人类那么麻烦。
特皮克盯着石头里的那条线。几何学。就是这个。
“我们去以弗比。”他说,“跟几何有关的事儿他们全懂,而且他们还有些非常不健全的观念——我现在正用得着不健全的观念。”
“你为什么随身带着那么多匕首?我是说,真正的原因?”
“呃?抱歉?”
“这么些匕首。为什么?”
特皮克稍加思索,“我猜是因为没它们我总觉得自己衣冠不整。”
“哦。”
普特蕾西尽职尽责地搜索新话题,“往谈话中引入新话题”也是侍女的职责,可她从来不太在行。别的姑娘能想出各种各样的东西:从鳄鱼的交配习惯到冥界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简直不可思议。可她呢,聊完天气以后她就开始犯难。
“那么,”她说,“你杀过很多人了?”
“呃?”
“当刺客,我是说,人家不是付钱雇你杀人么?你是不是杀了很多很多?你知不知道你背上的肌肉特别紧张?”
“谈这个恐怕不大合适吧?”
“我有权知道。既然我们要一起穿越沙漠什么的。比一百还多?”
“天哪,没那么多。”
“唔,五十以下?”
特皮克翻过身来。
“听着,哪怕最著名的刺客一辈子也杀不了三十个人。”
“那么二十以下?”
“嗯。”
“十个以下?”
“唔。”特皮克道,“这么说吧,那个数字介于零和十之间。”
“好吧,我就是想问问清楚。这种事很重要的。”
两人慢条斯理地走回“你个混球”身边,这一次轮到特皮克有心事了。
“那些个体温……”他说。
“体位。”普特蕾西纠正道。
“你……呃……五十个人以上有没有?”
“那种女人有另外一种专门的称呼。”普特蕾西道,不过她倒没有表现出太愤怒的样子。
“抱歉。十个以下?”
“这么说吧,”普特蕾西道,“那个数字介于零和十之间。”
“你个混球”啐了口唾沫。二十英尺之外的绿头苍蝇被唾沫裹挟,牢牢地粘到背后的岩石上。
“它们居然有这本事,真不可思议,不是吗?”特皮克道,“动物的本能,我猜是。”
“你个混球”的目光从沙尘挡板一样的睫毛底下射向特皮克,眼神中充满轻蔑。它继续心算:
……设z等于ei0。反刍反刍反刍。那么dz等于ie[i0]d0等于izd0或d0=dz/iz……
普塔克拉斯普漫无目的地走在金字塔脚下的废墟中间,身上依然穿着昨晚的睡衣。
金字塔发出涡轮机一般的嗡嗡声。原因何在,普塔克拉斯普全然摸不着头脑。巨大的力量将所有维度都扭转了九十度,并顶住了巨大的压力让它们保持住这个姿态,不过至少那烦人的时间变化似乎已经消失了。普塔克拉斯普发现儿子的数量已经大大减少,事实上他现在巴不得找到一两个才好呢。
他首先找到的是压顶石。压顶石已经粉碎,表面的金银合金完全剥落。它从金字塔上摔下来,正好砸中鹫头神哈忒的雕像,雕像被砸得弯下腰去,脸上还带着一丝惊讶的神情。
他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赶紧对着一顶帐篷的废墟又拉又拽。他撕扯着沉甸甸的帆布,最后终于挖出了二乙。小儿子在灰色的光线中冲他眨巴眨巴眼睛。
“我们失败了,爸爸!”他呻吟道,“本来只差一点儿就能成功,结果周围就那么扭曲了!”
修造师搬开压在儿子腿上的一截圆木。
“摔坏了什么地方没有?”他静静地问。
“只是些淤伤……我觉得。”年轻的建筑设计师紧蹙着眉头。他坐起身,伸长脖子四下张望。
“二甲在哪儿?”他问,“他走在我前头,几乎已经到了顶……”
“我找到他了。”普塔克拉斯普道。
建筑设计师对弦外之音从来都挺迟钝,然而这一次二乙却听出了父亲声调的沉重。
“他没死,对吧?”他悄声问。
“我觉得没有,我也说不准。他还活着。可是他动起来——他动起来……唔,你最好过来瞧瞧。怕是出了什么量子事故。”
“你个混球”稳稳地向前走,每秒前进约1.247米。碟子一样的大脚嘎吱嘎吱地踩在沙地上,脑子里则靠计算复杂的共轭坐标打发时间。
骆驼没有手指,这对其智力发展又是一大刺激。人类面对复杂问题(比方说三次多项式或者参数微分方程)时,总是本能地数手指头,这极大地阻碍了人类数学的进步。而骆驼从一开始数的就是数字。
沙漠也是一大助力——沙漠里可没什么消遣。在骆驼看来,通往伟大智慧的道路就是没事儿可做,也没东西可以拿来做事儿。
“你个混球”来到一座沙丘顶上,用赞许的目光扫了一眼面前的滚滚黄沙,然后开始以对数的形式思考。
普特蕾西问:“以弗比什么样?”
“我从没去过。听说那里的统治者是个暴君。”
“那咱们可千万别撞上他才好。”
特皮克摇摇头,“不是那么回事。”他说,“他们每五年就有一个新暴君,而且他们先要对他干件什么事儿来着。”他有些迟疑,“我觉得好像是叫宣举。”
“是不是就跟大家对公猫、公牛什么的干的那事儿一样?”
“呃。”
“你知道,就是为了让它们不再打架、让它们脾气温顺的那个。”
特皮克牙疼似的一缩,“说实话,我不大清楚。”他说,“不过我觉得多半不是。他们有个专门的东西来干这事儿,好像是叫民朱,意思是说国家里的每个人都可以决定谁是新暴君。那叫做一人一……”他愣愣神,政治史课似乎已经离他非常久远了,而且课上介绍的那些概念蒂杰里贝比和安科-莫波克的居民连听都没听过,最后他瞎蒙了一句,“一人一瓢。”
“这是用来搞那宣举的对吗?”
特皮克耸耸肩。也许吧,这种事他上哪儿知道去?“关键在于每个人都可以参与。以弗比人为此非常自豪。每个人都有……”他又迟疑片刻,这次他可以肯定自己弄错了什么东西——“每个人都有一瓢。当然女人除外。还有小孩。还有罪犯。还有奴隶。还有笨蛋。还有外国移民。还有因为,呃,各种原因不受待见的人。还有许多别的人。但除了这些人之外的每个人都有一瓢。这是个非常开明的文明。”
普特蕾西想了想。
“而这就是民朱,对吧?”
“这是以弗比发明的,你知道。”不知为什么,特皮克就是觉得自己有责任为它辩护。
“我敢打赌,他们肯定没法把它出口给别人。”普特蕾西坚定地说。
太阳不仅仅是一粒燃烧的粪球,被巨大的屎壳郎推过天空。它同时也是一艘小船。这完全取决于你看问题的角度。
光线很不对劲儿。它带了种扁平的质感,就像在玻璃杯里放了几个星期的水。它缺少活力,尽管也能照亮东西,却没有生机。那不是白昼的日光,反倒像明亮的月色。
不过普塔克拉斯普更担心的当然是自家儿子。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吗?”他问。
小儿子可怜巴巴地咬者尖笔。他的手疼得很。刚才他伸手去摸哥哥,结果噼噼啪啪的电击让他的手指脱了皮。
“也许。”他大胆猜测。
“你能治好他吗?”
“恐怕不行。”
“那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爸爸,我们爬上金字塔的时候……唔,那时候它没法喷溢……你知道,我敢说它扭曲了……你知道,时间其实只不过是另一个维度……嗯。”
普塔克拉斯普翻了个白眼,“别拿那套建筑设计师的行话糊弄我,孩子。”他说,“他到底什么毛病?”
“依我看他这是维度失调,爸爸。他的时间和空间有点儿搅到一起了,所以他才总是侧着走。”普塔克拉斯普·二乙朝父亲露出一个勇敢的微笑。
普塔克拉斯普道:“他过去就老是侧着走。”
小儿子叹口气,“没错,爸爸。”他说,“但之前那种走法很正常,所有的会计都是那么走路的。现在他侧着走却是因为,就好像,唔,因为对他来说那是时间。”
普塔克拉斯普皱起眉头。二甲的问题不仅在于慢吞吞地侧移,他还是扁的。不是扑克牌那种有前有后有侧边的扁法——从每个方向上看他都是扁的。
“一看就让我想起壁画里的那些人。”他说,“他的深度还是那什么都哪儿去了?”
“我觉得可能是在时间里。”二乙无助地说,“咱们的时间,不是他的时间。”
普塔克拉斯普绕着儿子走了一圈,结果发现儿子扁的一面一路跟着自己转。他挠挠下巴,一字一句地问:“也就是说他能在时间里移动?”
“有这个可能,是的。”
“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服他走回几个月之前去?回去告诉我们别修那该死的金字塔?”
“他没法跟人交流,爸爸。”
“这一点倒跟过去一模一样。”普塔克拉斯普在瓦砾上坐下,双手抱住脑袋。事情竟走到了这一步。一个正常的傻儿子,另一个扁得像影子。那个可怜的扁孩子日子该怎么过呢?人家会拿他来开锁,打扫挡风玻璃上的冰块,为了省钱他会住在酒店客房的压裤器里。
二甲继续侧飘,形成了一个扁平的剪影。
“我们就不能做点儿什么吗?”他问,“比如把他卷起来什么的?”
二乙耸耸肩,“我们可以在他前进的道路上放个东西。这主意没准能行。这样他就不会遇到更可怕的事故,因为,呃,因为这样一来事故就不会有时间发生了。我想。”
两人合力把鹫头神哈忒那弯腰驼背的雕像推到扁人的必经之路上。一两分钟之后,缓慢的侧飘把二甲带到雕像跟前,强烈的蓝色火花熔掉了一部分石料,但二甲终于停下来了。
普塔克拉斯普问:“为什么会有火花?”
“就跟金字塔的溢光差不多,我想。”
普塔克拉斯普能取得今天的成就——不对,他暗暗纠正自己,应该说昨晚那样的成就——靠的就是能从最最糟糕的情形里看出好处来。
“至少他能省下买衣服的钱。”他缓缓说道,“我是说,他只需把衣服画上去就行了。”
“我觉得你还是没明白,爸爸。”二乙一脸疲惫。他在父亲身旁坐下,遥望河对岸的王宫。
“那边出事儿了。”普塔克拉斯普道,“你觉得他们有没有注意到金字塔的事儿?”
“注意到了也不奇怪。毕竟它可是转了九十度。”
普塔克拉斯普扭头往身后瞅了一眼,然后慢吞吞地点点头。
“真好笑。”他说,“结构上可不大稳当呢。”
“爸爸,那是座金字塔!我们该封顶的!我早跟你说过!里头涉及的力量,那实在是……”
一片阴影落在两人身上。他们四下打量,他们抬头望天,然后又往天上多看了几眼。
“哦,天哪。”普塔克拉斯普道,“那是鹫头神哈忒……”
以弗比在他们身后,眼前则是一片明亮的蔚蓝色,蓝色的表面上还懒洋洋地泛出大理石一般的纯白,仿佛一阕经典的诗歌。
普特蕾西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了好一会儿,然后问:“那是什么?”
“是海。”特皮克道,“我跟你说过的,还记得吗?海浪什么的。”
“你说它是绿色的,还很汹涌。”
“有时候是。”
“哼。”普特蕾西哼口气,暗示自己对海不以为意。她正准备解释个中缘由,两人突然听到身后传来愤怒的人声,声音来自附近的一座沙丘背后。
沙丘上贴着一张告示。
上面用好几种语言写着:原理测试站。
这行字下方还用稍小的字体做了补充说明:当心——未经证明的假设。
两人正读着告示——准确地说特皮克正读着告示,普特蕾西没在读告示——沙丘背后又传来砰的一声,接着是咔嗒,再接下来一支箭从两人头顶飞过。“你个混球”瞄了它一眼,然后扭头凝视着沙地上一块面积很小的区域。
一秒钟之后,那支箭一头扎迸了那个区域。
“你个混球”感觉了一下脚上的重量,经过简单计算后,它推断有两个人从自己背上离开了。进一步的计算显示他们掉到了沙丘上。
“你这是干吗?”普特蕾西吐出嘴里的沙子。
“有人朝我们射箭!”
“我看不是吧。我是说他们根本不知道咱们在这儿,不是吗?你根本没必要把我一把拽下来。”
特皮克不情不愿地承认对方有理,然后顺着沙丘滑溜溜的斜坡一点点爬了上去。先前的声音又吵起来了:
“我们根本就没把参数弄对。”
“我知道咱们缺的是什么。”
“噢?你倒说说看。”
“我们缺的是该死的乌龟,没别的。”
特皮克从沙丘顶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只见眼前有一大片空地,周围满是一排排复杂的标记和旗帜。空地里有一两栋建筑,基本上就是堆起来的笼子,另外还有几个特皮克没见过的复杂玩意儿。空地中央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面色红润的矮胖子,另一个又高又瘦,身上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权威气息。两个人都穿着床单,而围在他们周围的一群奴隶则基本上没穿什么,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把弓。另有几个奴隶拿着棍子,棍子顶端各有一只乌龟——它们的模样有些凄凉,就像是乌龟棒棒糖。
“再说这也太残忍了。”卨个畀人说,“可怜的小东西,它们晃悠小短腿的模样真够悲惨的。”
“从逻辑上讲它们根本不可能被箭射中!”胖子高举双臂嚷起来,“根本就不应该!肯定是你给我的乌龟品种不对。”他控诉道,“我们应该试试速度更快的乌龟。”
“或者速度更慢的箭?”
“有可能,有可能。”
特皮克发现自己的下巴附近一阵兵荒马乱。原来一只小乌龟正从他身边跑过,它的龟壳被弓箭射出了好几个小坑。
“我们再试最后一次。”胖子说。他转身对奴隶道:“你们几个——去把那只乌龟找回来。”
小小的爬行动物瞅了特皮克一眼,目光中混合着祈求和希望。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捡起乌龟,把它藏到一块石头背后。
他滑下沙丘,回到普特蕾西身边。
“那边儿有些大怪人。”他说,“他们在射乌龟。”
“为什么?”
“我哪儿知道?他们好像觉得乌龟应该能躲开才对。”
“什么,躲开箭?”
“我不是说了嘛,大怪人。你待在这儿别动,如果没有危险我就吹口哨。”
“如果有危险呢?”
“尖叫。”
他再次爬上沙丘,尽自己所能拍拍身上的沙粒,然后站起来朝那一小群人挥舞帽子。一支箭飞过来,帽子应声脱手。
“哎呀!”那胖子道,“抱歉!”
他踩着满是脚印的沙地一路跑到特皮克身边。特皮克站在原地,盯着刺痛的手指发愣。
“手里刚好拿着弓。”对方大口喘气,“真是非常抱歉,没注意到它居然已经上了弦。唉,你该怎么看我呀?”
特皮克深吸一口气。
“我叫兹诺。”胖子不等他开口,又继续气喘吁吁地说起来,“你受伤了没有?不过我记得咱们的确贴了警示标志来着。你是从沙漠那边来的吗?你肯定渴坏了。喝一杯吗?你是谁?你不会刚好看见只乌龟吧,唔?鬼东西跑得飞快,简直就像是抹了油的闪电。谁也别想追上这些小坏蛋。”
特皮克泄了气。
“乌龟?”他说,“我们说的难道是那些,你知道,长腿的石头?”
“没错,没错。”兹诺道,“只一眼看不见,它们就哗嗖!”
“哗嗖?”特皮克奇道。他见过乌龟。老王国也有乌龟。乌龟有很多特点——它们是素食主义者、非常耐心、喜欢沉思,甚至还是极其勤勉而坚定的性欲狂——然而迄今为止他还从没听人用“快”字形容它们。“快”是一个与乌龟紧密相关的概念,因为它们怎么也跑不快。
“你确定吗?”他问。
“碟形世界里速度最快的动物就是它们。”兹诺道。不过他眼神躲闪,可见此人并非全无羞耻之心,“至少从逻辑上讲是这样。”他又补充道。
高个子冲特皮克点点头。
“不必理会他,孩子。”他说,“他不过是为了掩饰上周的事故而已。”
“乌龟的确跑赢了兔子。”兹诺满脸不高兴。
“当时那只兔子已经死了,兹诺。”高个子耐心地说,“因为你射中了它。”
“我瞄准的是乌龟。你知道,把两个试验合而为一,可以节省宝贵的研究时间,充分利用有限的……”兹诺用手里的弓指指周围的一切,弓上已经重新搭上了箭。
“请你原谅,”特皮克道,“不过你能不能先把它放下?我和我朋友大老远过来,可不想再挨一箭。”
这两人看起来倒是人畜无害,特皮克暗想,他几乎可以说服自己相信这念头。
他吹声口哨。普特蕾西接到暗号,牵着“你个混球”从沙丘背后绕了出来。特皮克本来坚信她的衣裳里不可能再有口袋的位置,可她似乎已经补过妆了:不但重新画过眼影,连头发也扎了起来。她沿着沙丘的曲线向他们走过去,活像条滑行的小蛇,一心一意要用人格魅力打动眼前的陌生人。她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她找到乌龟了!”兹诺道,“干得漂亮!”
小乌龟飞快地缩回壳里,普特蕾西则瞪圆了眼睛,很不满意人家仅仅把她看作拿乌龟的人。
高个子叹口气,“你知道,兹诺,”他说,“恐怕乌龟和弓箭这事儿完全是你想岔了。”
小个子瞪他一眼。
“而你的问题,伊比德,”他说,“就在于你以为无论什么事情自己都是最了不起的鬼权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