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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喱花园坐落在神仙街和鲜血胡同的交汇处,眼下店里挤得满满当当,但挤进来的都是社会的精华——或者说,是那些浮在社会最上层的人,因此,我们还是管他们叫精华好了,这样显得比较明智。桌子之间种了好些芬芳的草木,几乎掩盖了城市本身的基本气味——曾经有人做过类比,把双城的味道比作为鼻子准备的浓雾警报。

小亡吃得挺欢,当然,他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没去观察死神怎么吃东西。开始的时候食物在那儿,后来就不见了,所以可以推测其间必定发生了什么。小亡有种感觉,死神并不真的习惯这么干,吃东西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能放松些。就像一个老单身汉,突然有个侄子跑来度假,害得老头心惊胆战地生怕走错一步。

其他食客没怎么注意他们。后来,死神靠在椅背上,点燃一只挺不错的烟斗,但就连这一手也没能吸引多少眼球。一个眼窝冒烟的家伙就坐在跟前,想视而不见还真得要点儿本事,不过每个人都设法应付了过去。

“是魔法吗?”小亡问。

你怎么看?死神问,我真的在这儿吗,孩子?

“是的,”小亡字斟句酌地说,“我……我一直在观察那些人。他们望着你,却又看不见你,我觉得。你对他们的心动了什么手脚?”

死神摇摇头。

全是他们自己干的。他说,跟魔法没关系。他们看不见我,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不允许自己看见。当然,只是在时候到了之前。巫师能看见我,还有猫。但你们一般的人类……不,永远办不到。他朝空中吐了个烟圈,又加上一句,很奇怪,但却是真的。

小亡望着烟圈摇摇晃晃地上升,往河那边飘走了。

“我能看见你。”

那不一样。

侍者拿着账单走了过来,把它放在死神跟前。此人来自克拉奇,身材敦实,棕色皮肤,发型类似一颗变成新星的椰子。死神礼貌地对他点点头,这人大惑不解地皱起眉毛,接着又像发现耳朵上沾了肥皂似的甩甩脑袋,转身离开了。

死神伸手从袍子里拿出一个老大的皮革钱袋,里头装满了各种钱币,大多数都年事已高,开始发绿泛蓝。他仔细地核算过账单,然后数出一打硬币。

来吧,他站起身来,我们得走了。

死神大步流星地走出花园,来到街上,小亡快步跟了上去。尽管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已经在地平线上徘徊,可四下里还是繁忙得很。

“我们现在去哪儿?”

给你买些新衣服。

“这些都是今天——我是说昨天——才买的。”

当真?

“父亲说那家店的经济服装很有名气。”小亡为了跟上对方,只好跑起来。

它的确给贫穷所能带来的恐怖增添了新的内容。

他俩转到一条更宽敞些的街上,这里是比较富裕的城区(照明火把之间的距离变短了,而两堆大便的间隔则长了些)。没有小货摊,也没有街角的小贩,只有挂着名牌的体面房子。它们不只是商店,而且是大商号,店里有供应商,还有椅子和痰盂。即使在这个钟点,大多数也仍然开门营业。一般的安科商人都是这副德行,一想到自己没挣着的钱就睡不着觉。

“难道这儿的人就从来不睡觉吗?”小亡问。

这可是座城市。死神推开一家服装店的门。二十分钟之后,他们从店里出来,小亡穿上了一件挺合身的黑色袍子,衣服边上还有些淡淡的银色装饰,而店主人则瞪着手里的一把古代铜币,奇怪它们怎么就到了自己手上。

“那些硬币都是怎么得来的?”小亡问。

一对一对得来的。

在一个通宵营业的理发店里,理发师为小亡修剪了头发,把它打理成城里年轻一脉中间最流行的样式。死神坐在隔壁的椅子上,全身放松,自娱自乐地哼着小调。他发现自己心情不错,不禁大吃一惊。

过了一会儿,小亡掀起兜帽,瞟了眼理发师的学徒,对方正把一条毛巾系到死神脖子上,就像被催眠似的对死神视而不见。到这时候,小亡已经有些习惯了周围的人那种表情。死神对学徒说:洒点儿花露水,再擦擦脑袋,真是个好小子。

旁边的椅子上,一个巫师老头正在修胡子,听了这阴郁、沉闷的嗓音,他猛一转身,脸色变得煞白,赶紧嘟囔了几句保护咒语。死神也朝他转过脸去,动作异常缓慢,以求达到最佳效果,然后赏给他咧嘴一笑。

几分钟之后,小亡回马厩去牵死神的马。他耳朵周围凉飕飕的,还有些浑身不自在。既然有了新衣服和新发型,他感到有必要试验一下,大摇大摆地走路。应该指出,效果不甚理想。


小亡醒了。他躺着不动,眼睛盯住天花板,让记忆快速回放,前一天的事情像无数个小冰块似的在他心里结晶、成形。

他不可能遇到了死神。他不可能跟一个眼放蓝光的骷髅一道吃了饭。肯定是个古怪的梦。他不可能坐在一匹高大的白马后头,慢慢跑上天空然后又去了……

……去了哪儿?

答案瞬间流进他脑子里,像税务局的传票一样势不可挡。

这儿。

他的双手开始摸索,先是碰到了自己很有个性的头发,又摸到了光滑柔软的床单。在家里,他们的羊毛毯子一直都挺粗糙,还老有股绵羊味儿。现在摸到的这个手感好多了,就跟暖和的干冰似的。

他急急忙忙地跳下床,瞪大眼睛,四下打量这个房间。

首先,它很宽敞,比他家的整个屋子都大,而且干燥,像古老沙漠里年代久远的坟墓一样。空气带着种味道,仿佛它已经被煮过好几个钟头,现在正在冷却。他脚下的地毯深得足够藏下整个部落的小矮人,走上几步,还带电似的噼啪作响。所有的一切都被设计成了紫色和黑色。

他低头看看自己,发现身上是一件白色的长睡衣。先前的袍子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一把椅子上;至于那把椅子,他很难不注意到,上头刻着一个骷髅和骨头的图案,非常精致。

小亡在床沿上坐下,开始穿衣服,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他轻轻推开沉重的橡木房门,没听到想象中那种阴沉的吱吱声,一股奇异的失望之情油然而生。

门外是原木铺成的过道,对面的墙上钉了些托盘,上头放着硕大的黄色蜡烛。小亡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门,偷偷摸摸地顺着过道往前走,在尽头发现一截楼梯。他成功地通过楼梯——没有发生任何灵异事件——来到了一个仿佛是门廊的地方。这儿到处是门,还有许多葬礼上用的帘子,一个老祖父座钟嘀嘀嗒嗒的,声音活像大山的心跳。钟旁边立着把雨伞。

雨伞里头带着把镰刀。

小亡看看周围的门。它们全是一副自命不凡的样子,个个拱顶上都刻着现在已经挺眼熟的骨头图案。他朝离自己最近的一扇走过去,结果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你绝对不能去那儿,小子。”

他花了一秒钟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没有直接出现在他脑子里,而是由嘴巴产生、通过适宜的空气压力系统传进耳朵,完全符合大自然的原始设计。就为了这么十个字和一个有些使性子的语调,大自然还真花了不少心思。

他转过身。那是个姑娘,身高跟他自己差不多,年纪或许略长几岁。她一头银发,双眼闪着珍珠的光泽,一袭长裙,款式非常有趣,只是不太实用,就是那些悲剧中的女英雄常穿的那种裙子,其主人多半还要把一朵玫瑰花压在胸前,拿深邃的目光凝视月亮。小亡从没听说过“前拉斐尔”这个词儿,实在有些可惜,因为它几乎可以完美地形容这姑娘。唯一一点不同在于,所谓“前拉斐尔”画家笔下的那种女孩儿倾向于拥有半透明的、患肺痨的体态,而眼前这位则带了点儿巧克力消耗稍许过度的意思。

她盯住他,脑袋侧向一边,一只脚烦躁地敲着地板。然后她突然伸出手,使劲拧了拧他的胳膊。

“哎哟!”

“哦。这么说你是真的了。”她说,“你叫什么名字,小子?”

“亡沙漏。他们都叫我小亡。”他揉揉胳膊,“你干吗拧我?”

“我要叫你小子,”她说,“而且我干什么并不需要解释给你听,你要明白。不过如果你一定要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以为你是个死人;你看起来挺像死人的。”

小亡没吭声。

“舌头掉了?”

小亡,事实上,正在从一数到十。

“我没死。”他最后说道,“至少,我觉得我还没死。这不太好确认。你是谁?”

“你可以称呼我伊莎贝尔小姐,”她傲慢地说,“父亲说你必须吃点儿东西。跟我来。”

她风一样地朝另一扇门走去。小亡赶紧跟上,跟伊莎贝尔保持合适的距离,刚好足够让弹回来的门打在还没受伤的另一只胳膊上。

门背后是厨房——狭长、温暖,天花板很低,挂了好多铜锅子,还有一个巨大的黑色铁炉,占据了房里的一整面墙壁。一个老头正站在炉子前头,一边煎鸡蛋火腿,一边从牙齿缝里吹口哨。

香味飞到屋子的另一头,吸引着小亡的味蕾,暗示假如它们能一起聚聚,双方都能好好开心开心。小亡发现自己径直往前走,甚至来不及征求两条腿的意见。

“阿尔波特,”伊莎贝尔厉声道,“多做一个人的早饭。”

那人缓缓扭过头来,一言不发地冲她点点头。她转身面对小亡。

“我得说,”她说,“有整整一个碟形世界可以选,我原以为父亲不至于挑个你这样的。我猜现在也只好将就了。”

她又风也似的出了厨房,砰的一声摔上房门。

“将就什么?”小亡自言自语道。

房间里安静极了,只有煎锅的嗞嗞声和炉子的铸铁心脏里煤块破碎的声响。小亡发现,炉门上有一行浮雕的字迹:“小摩洛克(Ptntd)”。

厨师似乎没注意到他的存在,于是小亡拉过张椅子,在干干净净的白色饭桌前坐下。

“蘑菇?”老头连头也没回。

“呣?什么?”

“我说,你要蘑菇吗?”

“哦。抱歉。不要,谢谢。”

“早饭来了,年轻的先生。”

他转过身朝餐桌走来。

即使是在习惯之后,小亡每次看见阿尔波特走路,还是会屏住呼吸。死神的男仆是那种瘦得像火柴棍、脸上还长一个大酒糟鼻的老头,总给人留下一种戴着无指手套的印象——就连他没戴手套的时候也不例外。阿尔波特的步伐更是包含一系列复杂的动作:身体前倾,左臂开始挥舞,开头很慢,接着越来越快,变成一种疯狂的痉挛,当旁人以为小臂就要从胳膊肘断开时,胳膊会突然沿着身体移动到腿边,然后推动整个人像踩高跷一样飞快地前进。煎锅随之在空中画出一组错综复杂的曲线,刚好静止在小亡的盘子上方。

阿尔波特还真戴着那种老头子专用的半月形眼镜,好让他从镜片上头往外瞅。

“待会儿还可以来点稀饭。”他冲小亡眨眨眼,看那神情,显然已经允许他参与关于稀饭的惊世阴谋。

“请问,”小亡说,“我到底是在哪儿?”

“你不知道吗?这是死神的屋子,小伙子。他昨晚带你来的。”

“我——我好像记得一些。只不过……”

“呣?”

“那个,火腿和鸡蛋,”小亡含含糊糊地说,“好像,呃,跟这地方不大搭调。”

“我还有些黑稀饭。”阿尔波特道。

“不,我是说……”小亡有些迟疑,“只不过,我想象不出他坐下来吃两片火腿和一个煎鸡蛋的样子。”

阿尔波特咧嘴一笑,“噢,他不吃的,小伙子。不常吃,不。很容易伺候的,主人是。我只为我自己和——”他顿了顿,“那位年轻的女士做饭,当然。”

小亡点点头,“你女儿。”

“我女儿?哈。”阿尔波特道,“这你可弄错了。是他的。”

小亡低头盯住自己的煎蛋,它们也从一堆油脂里瞪着他——阿尔波特听说过膳食平衡,而且并不赞同。

“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小亡最后问,“高个子,一身黑色,有点儿……瘦骨嶙峋的?”

“养女。”阿尔波特态度亲切,“说来话长——”

他头顶的一个铜铃叮叮咚咚地响起来。

“——只能等下一次了。他要见你,在书房。我要是你就赶紧去。他不喜欢等人。可以理解,真的。上楼梯,左手第一间。好找得很——”

“门上有骷髅和骨头吗?”小亡推开椅子。

“它们都有,大部分,”阿尔波特叹了口气,“不过是他的一点怪癖而已。没什么特别的意思。”

小亡把早饭留下来凝固。他跑上楼梯,沿着走廊来到第一扇门前,抬手准备敲门。

进来。

门把自己转动,门朝里头打开了。

死神坐在一张桌子后面,全神贯注地看着一本皮革封面的大书,那书几乎比桌子本身还大。小亡进屋时他抬起了眼睛,把一根含钙量很高的手指放在正在阅读的地方,然后咧嘴一笑。当然,除了咧开嘴,他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

啊。他刚吐出一个字又停了下来,接着挠挠下巴,发出手指甲划过梳子的噪音。

你是谁,孩子?

“小亡,先生,”小亡说,“你的学徒。你记得吗?”

死神瞪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眼睛里的蓝色光芒又回到书上。

噢,没错。他说,小亡。好吧,孩子,你当真想要了解时间和空间中最难解的秘密吗?

“是的,先生。我想是的,先生。”

很好。马厩在房子后头。铲子就挂在门里。

他低下头。他抬起眼睛。小亡没动弹。

有没有可能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不完全明白,先生。”

施肥,孩子。施肥。阿尔波特在花园里留了堆肥料。我猜房子周围什么地方有辆手推车。去干吧。

小亡悲哀地点点头,“是的,先生。我明白了,先生。先生?”

怎么?

“先生,我看不出这跟时间和空间的秘密有什么关系。”

死神压根儿没从书上抬起眼睛。

这个嘛,他说,是因为你是来学习的。


事实上,尽管碟形世界的死神是一个,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一个人神同性的化身,但他还是老早就放弃了传统的骷髅马,因为他总得在半路停下,把掉出来的零零碎碎重新装好。现在他的马全都是有血有肉的牲口,而且个个血统优秀无比。

而且,小亡还发现,伙食开得很不错。

有些工作给你提供了增长学识的机会,而这一份工作——怎么说呢,刚好相反。不过至少干活的地方挺暖和,事情也不难上手。只过了一小会儿他就进入了状态,开始在心里玩起了数量盘查的小把戏。任何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这么干的。让我们来瞧瞧:他想,我已经干了差不多四分之一,就说三分之一吧,所以等我搞定干草架旁边的那一角之后,就干完一半多了,就说八分之五吧,也就是说只需要再来三车……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只除了一样:尽管宇宙令人敬畏、壮丽无比,可假如你能把它想象成一连串的小块,那么应付起来就会容易多了。

马站在马厩里望着他,时不时地企图吃掉他的头发,当然态度一直挺友好。

过了一阵,他意识到还有别人在看他。那个叫伊莎贝尔的姑娘靠在半扇门上,双手撑着下巴。

“你是仆人吗?”她问。

小亡直起身子。

“不,”他说,“我是学徒。”

“别傻了。阿尔波特说你不可能是学徒。”

小亡集中精力,把一铲肥料倒进手推车里。再装两铲,或者三铲,如果好好压一压的话,也就是说再运四车,好吧,就算五车,然后我就弄到一半的……

“他说,”伊莎贝尔抬高了嗓门,“学徒最后会变成师父,而死神只能有一个,所以你做不成死神,你只是个仆人,所以你必须听我的话。”

……接下来再八车就能把从这儿到门边的都搞定,差不多是总量的三分之二,也就是说……

“你听见我的话了吗,小子?”

小亡点点头。然后就只剩十四车了,就算十五车吧,因为我没把角落里的弄干净,而且……

“你丢了舌头吗?”

“小亡。”小亡温和地说。

她愤怒地看着他,“什么?”

“我的名字叫小亡,”小亡说,“或者亡沙漏。大多数人都叫我小亡。你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有几秒钟,她哑口无言,目光从他的脸移到铲子上,然后又回到他脸上。

“只不过人家要我把这个干完。”小亡说。

她爆发了。

“你在这儿干吗?父亲为什么带你回来?”

“他在雇工集市上雇了我。”小亡说,“所有的小伙子都找到了活干。我也一样。”

“而你希望有人雇你?”她厉声道,“他是死神,你知道。冷酷的收割者。非常重要的人物。他不是你能成为的什么人。”

小亡朝手推车的方向挥挥手。

“我猜最后会有好结果的。”他说,“我父亲总说事情差不多都那样。”

他拾起铲子,转过身去,伊莎贝尔哼一声走开了,小亡于是对着马屁股咧嘴一笑。

小亡以稳定的频率继续干活,十六分之一、八分之一、四分之一、三分之一,把车推过院子,堆到苹果树旁边。

死神的花园又大又整洁,打理得很不错。而且非常、非常的黑。草是黑的,花是黑的,黑色的苹果吊在黑色的苹果树上,在黑色的树叶间闪闪发亮。就连空气仿佛也是黑糊糊的。

过了一会儿,小亡觉得自己能看见——不,他不可能有这么荒谬的念头,但他真觉得自己能看见……不同颜色的黑。

也就是说,并不仅仅是很深很深的红色、绿色,或者其他什么颜色,而是真正的黑色。整整一个光谱的颜色,个个不同,又全都是——呃,黑色。他倒下最后一车肥料,把手推车放好,接着回到房子里。

进来。

死神站在一张台子后头凝视着地图。瞧他看小亡的眼神,仿佛对方并不完全在那儿似的。

你没听说过芒特湾吧,嗯?

“没有,先生。”

有个很出名的船难。

“有吗?”

会有的,死神说,假如我能找到那个该死的地方的话。

小亡绕过台子,斜眼瞄着地图。

“你准备把船弄沉吗?”

死神露出惊骇的神情。

当然不是。只不过是糟糕的驾驶、浅水和逆风,全都加在一起。

“太可怕了,”小亡说,“会有很多人淹死吗?”

那得看命运。死神转向身后的书架,抽出一本沉甸甸的地名辞典,我完全无能为力。什么味道?

“我。”回答言简意赅。

啊,马厩。死神顿了顿,手停在书脊上,那么,你觉得我为什么指引你到马厩去呢?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现在。

小亡有些迟疑。他已经仔细想过了,在数肥料的空隙想的。是为了锻炼手眼协调吗?或者是养成服从的习惯?又或者是要他认识到——从人类的角度认识到——小任务的重要性?还是要教他理解即使大人物也得从底层做起?任何一个解释似乎都并不完全合适。

“我想……”

什么?

“嗯,我想是因为马粪已经淹到了你的膝盖,说实话。”

死神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小亡心里七上八下,重心不断地在两只脚间移来移去。

完全正确,死神喝道,清晰的思维。现实主义。对干咱们这行的来说非常重要。

“是的,先生。先生?”

呣?死神正跟目录奋斗。

“人随时都在死,先生,不是吗?上百万的人。你肯定应该很忙吧。可是——”

死神瞅了小亡一眼,这种眼神小亡已经渐渐看熟了。开始的时候是茫然的惊奇,很快朝烦恼的方向一闪,接着又及时提醒自己注意,最后落脚到模糊的忍耐。

可是?

“我本来以为你会,呃,出去到处走走什么的。你知道,在街上转转。我奶奶的年鉴上有张你的图片,手里还拿着镰刀之类的。”

我明白了。恐怕这很难解释,除非你懂得瞬间具现和节点聚焦。我猜你并不懂吧?

“我想是的。”

总的来说,我只需要在某些特别的情况下亲临现场就可以了。

“就像国王一样,我猜,”小亡道,“我是说,国王总在统治着,就算他在干别的事儿,甚至睡觉也一样。对吗,先生?”

差不多吧。死神说着卷起了地图,现在,孩子,如果马厩的活已经干完了,你可以去看看阿尔波特那儿有没有什么事做。如果愿意,你今晚可以跟我一道去干活。

小亡点点头。死神回到皮革大书前,拿起一支笔,盯着它看了看,然后抬起眼睛,骷髅头偏在一边。

你见过我女儿了?

“呃。是的,先生。”小亡的手已经放在了门把上。

她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姑娘。死神说,我想她很希望有个年纪差不多的人可以说说话。

“先生?”

而且,当然了,总有一天这儿全都会归她所有的。

有一瞬间,死神眼窝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看起来活像颗蓝色的超新星。小亡过了好久才慢慢反应过来,尽管满心尴尬又完全缺乏技巧,但死神的确是在试着冲他挤眼睛。


这是一片与时空完全无关的土地,在任何地图上都找不到它,它只存在于多元宇宙深处,而除了几个嗑药过量的天体物理学家之外,谁也不明白这宇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这地方,小亡花了一下午帮阿尔波特种花椰菜。花椰菜是黑色的,还带点儿紫色的点缀。

“他尽力了,你知道。”阿尔波特挥动着铲子,“只不过在颜色上头,他实在没有多少想象力。”

“我不大确定我都弄明白了。”小亡道,“你是说这些都是他造的?”

花园背后,地面逐渐倾斜,形成一道深谷,又遂渐升高形成黑色的高沼地,一直通向远处的群山。那些山就像猫咪的牙齿一般参差不齐。

“没错。”阿尔波特说,“当心你手里的水壶。”

“之前这儿是什么?”

“不知道。”阿尔波特又开始种新的一行,“太空,我猜。也就是说赤裸裸的一无所有,给它个花哨的名字就叫太空。说实话,那活儿干得不怎么样。我是说,花园也还行,可那些山简直就是赝品,凑近一瞧全都失真了。我过去看过一回。”

小亡眯起眼睛,使劲瞅着离自己最近的几棵树。它们看起来挺实在的。

“他为什么要弄出这么些东西来?”

阿尔波特咕哝道:“你知道那些提太多问题的小伙子会遇上什么事儿吗?”

小亡想了一会儿。

“不。”他最后回答道,“什么事儿?”

片刻的寂静。

然后阿尔波特站直了身子,“我他妈怎么知道。多半会听到答案,那也是活该他们倒霉,要我说。”

“他说我今晚可以跟他一起出去。”小亡说。

“真是个好运气的小伙子,不是吗?”阿尔波特含含糊糊地说着,回头往小屋走。

“这些真是他造的?”小亡跟了上去。

“没错。”

“为什么?”

“我猜他想要个地方,让他感觉像家的地方。”

“你死了吗,阿尔波特?”

“我?我看起来像死人吗?”小亡挑剔地上下打量他几眼,老头哼了一声,“省省吧你。我跟你一样活蹦乱跳。没准还更活蹦乱跳些。”

“抱歉。”

“唔。”阿尔波特推开后门,转过身来,努力做出和善的表情。

“最好别再瞎打听了。”他说,“问这么多话,让人挺紧张的。现在,来点儿好吃的如何?”


他们正玩着多米诺,铃响了。小亡坐直身子。

“他会希望我们把马准备好。”阿尔波特说,“来吧。”

屋外的暮色正不断加深,他们来到马厩,小亡望着老头给死神的马装上鞍子。

“它叫冰冰。”阿尔波特给马拴紧了肚带,“这说明,这年头,名字啥的什么都说明不了。”

冰冰想吃掉他的围巾,态度挺亲热。

小亡记起了奶奶年鉴里的木版画,在播种日期和月象盈亏之间,画着“伟大的索命者死神来到所有人身边”。在学认字的时候,他盯着那幅画瞧过好几百遍。死神骑的喷火大马名字竟然叫做冰冰,真要被大家知道了,图片的效果保准得大打折扣。

“你总以为该叫它毒牙、马刀或者檀木什么的,”阿尔波特继续道,“可主人就是要别出心裁。很期待吧,嗯?”

“我想是的。”小亡不大确定,“我从没见过死神干活的样子。”

“看过的没几个。”阿尔波特道,“别想看到第二回,至少。”

小亡深深地吸了口气。

“对了,他那个女儿——”

啊。晚上好。阿尔波特。孩子。

“小亡。”小亡条件反射似的纠正道。

死神大步走进马厩,稍稍弯下腰免得碰上天花板。阿尔波特点点头,没有任何逢迎的意味,仅仅是出于形式。人家偶尔带他进城的时候,小亡也见过一两个仆人,阿尔波特跟他们半点不像。看他那模样,就好像房子其实属于他,主人不过是个过客,一种需要容忍的不便,跟脱落的油漆和厕所的蜘蛛差不多。而死神对此也没意见,仿佛好久之前他跟阿尔波特就把该讲的都讲了,现在嘛,双方都心满意足,把彼此带来的不便之处降到最低,好各干各的。在小亡看来,这就好比在一场特别糟糕的雷暴之后外出散步——所有的一切都很清新,没什么特别讨厌的东西,却仍然能感觉到刚刚释放的巨大能量。

他得查出阿尔波特的身份。这一项自动粘在了任务列表的尾部。

拿着这个。死神把镰刀塞进他手里,自己翻身上了马背。镰刀看起来挺普通,只除了刀刃的部分:它薄得要命,根本就是透明的,仿佛空气中一道苍白的蓝色微光,既能切开火焰,也能斩断声音。他小心翼翼地把镰刀拿稳。

好了,孩子,死神说,上来。阿尔波特,不用等我们。

马小跑着出了院子,一路跑上了天。

应该有电闪雷鸣和跳跃的星星,空气该被扭曲变成急速的火花:普通的、日常的跨维度超级跃迁时就是那样。但这是死神,是四处移动的艺术大师,完全不必故弄玄虚,他能轻而易举地在各个维度间穿行,就好像穿过一扇没上锁的门,不费吹灰之力。就这样,他们轻轻松松地跃过了雾气萦绕的峡谷和翻滚蒸腾的云山,直到云层在眼前分开,碟形世界就躺在他们脚下,懒懒地晒着太阳。

那是因为时间是可以调整的。当小亡指出这个问题时,死神回答道,不算什么大事。

“我一直都以为时间挺重要的。”

人们觉得它重要只是因为他们发明了它。死神阴沉沉地说。在小亡看来这话实在老套,不过他决定不去争辩。

“我们现在干什么?”

克拉奇的诸侯国之间有场很有潜力的战争。死神说,好几个地方爆发了瘟疫。还有一项挺重要的行刺计划,要是你更喜欢刺杀的话。

“什么?谋杀?”

嗯哼,一个国王。

“噢,那些国王啊。”小亡轻蔑地说。他了解国王。有一团行吟艺人,或者至少是四处乱走的艺人,每年都来绵羊岭一回,他们演的戏全是关于国王的。国王总是杀人,或者被别人杀。情节通常相当复杂,涉及身份误会、毒药、战役、长久走失的儿子、鬼魂、女巫,还有——在大多数情况下——许许多多的匕首。很明显,当国王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可偏偏还是有一半的人类对它趋之若鹜,实在是令人惊奇。小亡对宫廷生活的概念比较模糊,但据他想象,应该是没人能睡饱觉才对。

“我倒挺想看看真正的国王是什么样。”他说,“我奶奶说,他们随时随地都戴着王冠,就连上厕所的时候都不例外。”

死神仔细地思索了半晌。

从技术上讲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他承认,不过,根据我个人的经验,通常事情并非如此。

冰冰转个弯,宽广的斯托·拉特平原出现在他们脚下,开始以光速后退。这是个富饶的地方,满是淤泥和一块块起伏的甘蓝菜地;平原上有众多小巧的王国,边界线就像扭动的蛇身。小型的正式战争、联姻、各种复杂的联盟,再加上偶尔一点点粗心大意的绘图工作,使得这片土地上的政治版图老在改变。

“这个国王,”当森林迎面扑来时,小亡问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从不关心这些问题。死神说,他并不比别的哪个国王更坏,我猜。

“他判过人死刑吗?”小亡想起自己是在跟谁讲话,于是补充道,“请恕我冒昧,当然。”

有时候。当了国王,有些事情你就不得不干。

一个城市溜到他们脚下,在城市中心能看见一座建在一块巨大岩石之上的城堡。岩石在一片平原中异军突起,活像地质学上的粉刺。死神告诉他,那是来自远方锤顶山的大石头,冰河退却时留下的。在遥远的过去,冰巨人向神仙宣战,乘着他们的冰河到处肆虐,想要冻住整个世界。不过他们最终还是放弃了,驾着闪闪发光的巨大牲口返回了自己的藏身之处——中轴附近嶙峋的高山中。平原上的居民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撤退,而在斯托·拉特,也就是石头周围的这座城市,年轻人一般认为原因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这地方实在能无聊死人。

冰冰踏着空气一路下降,瞄准城堡最高的塔楼,落在石板上。死神下了马,让小亡把马料袋拿出来。

他们不慌不忙地往楼梯走去。“人家就不会发现这儿多了匹马吗?”

死神摇摇头。

你会相信塔顶上居然有一匹马吗?

“不会。这些楼梯,别想把马弄上来。”

嗯,所以?

“哦,我明白了。大家不愿意看见那些不可能存在的东西。”

说得好。

现在他们走到了一条悬着好多挂毯的宽阔走廊。死神把手伸进袍子里,拿出一个沙漏,凑到眼睛底下,在昏喑的光线下凝视着它。

这一个造得特别精致,玻璃被切割成复杂的多面形,木头和黄铜的支架也格外华丽,上头深深地刻着一行字,“混蛋国王奥勒弗”。

里头的沙粒闪着古怪的光芒,而且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死神自娱自乐地哼着小调,也不知道沙漏是从哪个神神秘秘的旮旯里掏出来的,反正现在它又被塞了回去。

他们转过一个弯,立刻撞上了厚厚的噪音。整个大厅里全是人,烟雾和叽叽喳喳一路攀升,直到天花板上各种旗帜投下的阴影里。高处的一个戏台上,三位吟游诗人正努力想让大家听到自己的声音,然而完全徒劳无功。

死神的出现没激起什么波澜。门旁的一个男仆扭过头来,张开嘴巴,然后心不在焉地皱皱眉头,想别的事儿去了。几个朝臣朝他们这边瞅了瞅,眼睛立刻失去焦距,因为常识感在一瞬间制服了其他五感。

还有几分钟。死神从一个侍者的托盘上拿过一杯酒,来跟大家一起乐乐。

“他们也看不见我!”小亡道,“可我是真的!”

真实并非总是表面上的样子。死神道,再说了,如果他们不愿意看见我,他们当然也不想看见你。这些都是贵族,孩子,他们可是视而不见的高手。酒里面为什么会有根棍子,上头还插着个樱桃?

“小亡。”小亡机械地纠正道。

它对味道没有一点用处。好好的一杯酒,为什么有人要放根插着樱桃的棍子进去?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个老伯爵撞上了他的胳膊肘,这人东张西望了好半天,就是不朝他看,然后耸耸肩走开了。

就说这些东西吧,喏。死神指了指一盘三明治,我是说,蘑菇,很好,鸡肉,很好,奶油,很好,我对任何一样都没意见,可是干吗把它们全搅成一团、夹在小面包皮里?真是发疯。

“抱歉?”

瞧瞧,这就是凡人。死神继续道,他们在这世界上只有几十年好活,可宝贵的时间都花在了什么地方?把事情搞得复杂无比,让自己吃尽苦头。不可思议。来根腌黄瓜。

“国王在哪儿?”小亡伸长了脖子,想越过整个宫廷的头顶往里瞅。

长金色胡子的家伙。死神在一个仆人的肩上弹了弹,对方转过身来,大惑不解地看看周围,死神趁机从他的托盘里转移出第二杯酒,动作极其老练。

小亡四下张望着,终于在人群中心发现了目标。他正站在一小圈人中间,身子稍稍前倾,听一个相当矮小的朝臣讲话。他个子挺高,身材壮实,长着张迟钝、耐心的脸。看到这么一张面孔,你买下他手里的老马时肯定不会担心上当受骗。

“他看上去不像个坏国王。”小亡说,“怎么会有人想杀他?”

看见他旁边的男人没?长小胡子,笑起来像蜥蜴的那个?死神拿手里的镰刀指了指。

“怎么?”

他的表兄弟。斯托·赫里特公爵。算不上讨人喜欢的家伙。死神说,使起毒药来得心应手。去年还是第五顺位继承人,现在已经排到了第二位。往上爬的好手,可以说是。他在袍子里掏了半天,拿出另一个沙漏,尖铁架子,黑色的沙粒。死神试验性地摇了摇,而且还得再活上三十、三十五年。他叹了口气。

“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到处杀人?”小亡大摇其头,“真是没有正义可言。”

死神又叹了一声。没有。他把酒杯递给一个侍应,对方惊讶地发现自己手里凭空多了个空杯子,只有我。

他拔出剑来向前走去。跟作为标准工作配备的镰刀一样,它也有影子一样薄的冰蓝色刀刃。

“我还以为你一直用镰刀哩。”小亡低声道。

国王都用剑。死神说,这是王家的,怎么说来着,特权。

死神再次把骨感的手指伸到袍子底下,拿出奥勒弗国王的沙漏。在沙漏的上半部分,最后几粒沙子挤作一团。

仔细瞧好了。死神说,过后我或许会提几个问题考考你。

“等等,”小亡可怜巴巴地说,“这不公平。你就不能阻止吗?”

公平?谁说什么公平了?

“唔,要是另外那个人真有那么——”

听着,死神说,这里头没公平什么事儿。你不能偏袒谁。老天。时候到了就到了,旁的什么也没有,孩子。

“小亡。”小亡一面呻吟一面盯着人群。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她。大厅里的人来来往往,此时刚好露出一条缝隙,让小亡看到一个消瘦的红发姑娘。她坐在国王身后,被一群年纪大些的女人包围在中间。她其实算不上有多么美丽动人——不但在雀斑上收获过于丰盛,而且,说实话,身材也倾向于皮包骨头。可这一眼却在他后脑里激起一股强电流,一路通到胃里,还恶毒地哈哈大笑。

时间到了。死神用尖尖的胳膊肘捅了捅小亡,跟我来。

死神朝国王走过去,用手掂了掂剑。小亡眨眨眼,赶紧跟了上去。那姑娘的眼睛跟他对视了一秒钟,然后转开——接着立刻旋了回来,连脑袋也被拽得一扭,她的嘴开始形成一个惊恐的“O”。

小亡的决心瞬间烟消云散。他开始朝国王跑过去。

“当心!”他喊道,“你有危险!”

世界变得浓密而黏稠,布满了蓝色和紫色的阴影,仿佛中暑时的幻梦。声音渐渐远去,直到宫廷的喧嚣像别人耳机里的音乐一样,显得遥远而模糊。小亡看见死神友善地站在国王身边,目光射向——

——吟游诗人的戏台。

小亡看见了弓箭手,看见了弓,看见了划破空气的箭矢,其速度有如一只病恹恹的蜗牛。可尽管它如此之慢,他却跑不过它。他的腿仿佛灌了铅,得花上好几个钟头才能控制住。最后他终于成功地让两只脚同时接触到地板,拼命蹬地,使出了让大陆漂移的所有力量。

当他在空中缓缓扭动时,死神和和气气地说,没用的,你知道。你自然想要试试,但没用的。

仿佛在梦里一般,小亡飘过了一个静悄悄的世界……

箭射中了目标。死神双手握住剑柄一挥,刀刃轻轻划过国王的脖子,甚至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小亡仍然在微光中轻柔地旋转着,在他看来,那一剑就像鬼影,一闪即逝。

那不可能是国王,因为他显然仍旧站在原地,正带着极端惊讶的神情直视着死神。他脚边影影绰绰有个什么东西。远处的人也都有了反应,开始嚷嚷、尖叫。

活儿干得干净利落。死神说,王室成员总是有些麻烦,倾向于死不放手。一般的农民,我说,巴不得早点儿完事呢。

“你他妈到底是谁?”国王问,“你在这儿干吗?唵?卫兵!我要求——”从眼睛持续传来的信息终于输入了他脑子里。小亡大为佩服:奥勒弗国王把王位攥在手心里这么多年,即便现在死了,也知道该怎么举止得体。“哦,”他说,“明白了。没想到这么快就看到你。”

陛下,死神鞠了一躬,很少有人想得到。

国王看了看周围。影子的世界昏暗、静谧,而外头则显得激动非常。

“那下头是我,不是吗?”

恐怕是的,陛下。

“活儿干得挺利索。十字弓,唔?”

是的。现在,陛下,请你——

“谁干的?”国王问。死神有一瞬间的迟疑。

安科-莫波克来的职业刺客。

“呣,聪明。真要恭喜斯托·赫里特。我还一天到晚地吃解毒剂呢。什么解毒剂也解不了冷冰冰的钢铁,呃?呃?”

的确如此,陛下。

“城墙上悬着绳梯,吊桥边等着快马。老把戏了,呃?”

看来是这样,陛下。死神轻轻拉起影子国王的胳膊,不过,假如这也算是一点安慰的话,刺客潜逃时那匹马真得跑快些才是。

“呃?”

死神让自己的招牌笑容咧得更开些。

我在安科跟它的那位刺客骑手有个约会,明天。死神说,你看,他接受了公爵为他打包的午餐。

奥勒弗是个杰出的国王,拥有完全胜任自己职位的品质,也就是说,他在理解力方面并不十分迅速。国王陛下琢磨半晌,这才发出一声短促的大笑,然后第一次注意到了小亡的存在。

“这是谁?”他问,“也死了?”

我的学徒。死神说,得好好教训他几年,这小无赖。

“小亡。”小亡机械地纠正道。他们交谈的声音回荡在他身边,但他没法把眼睛从周围的事物上移开。他觉得自己很真实。死神看上去也结结实实的。国王,对于一个死人而言,看上去健康得让人吃惊。可世界的其他部分却仿佛滑动的阴影,有人在跌倒的身体旁弯下腰来,轻而易举地穿过了小亡,这些人似乎并不比雾气更实在。

那姑娘跪下来,抽泣着。

“那是我女儿,”国王说,“我该觉得伤心,但却没有。为什么?”

感情都被留下了。完全是腺体的作用。

“啊。应该是吧,我猜。她看不见我们,嗯?”

看不见。

“我猜是没有可能让我再——?”

绝不可能。

“你瞧,她就要成为女王了,如果我能让她——”

抱歉。

那姑娘抬起头来,视线穿过了小亡。他望着公爵走到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放在她肩上,安慰着她。一个假笑在那人嘴角逡巡。有种动物常在沙丘上等待粗心大意的漫步者,它们脸上的笑容跟公爵一模一样。

“我没法让你听到我的声音,”小亡说,“但别相信他!”

她凝视着小亡,揉了揉眼睛。他伸出手去,眼看着自己的手直接穿透了对方。

来吧,孩子。别在那儿无所事事了。

小亡感觉到死神收紧了放在他肩上的手,不过倒没有什么不友好的意味。他不情不愿地转过身,跟在死神和国王身后。

他俩穿墙走出大厅,他也已经走了一半,这才突然意识到穿墙而过是不可能的。

这个自杀性的逻辑差点要了他的小命。他感到冰冷的石头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耳朵里说:

你应该这么看:这堵墙不可能在那儿,否则你也不会穿过它了。不是吗,孩子?

“小亡。”小亡说。

什么?

“我的名字叫小亡,或者亡沙漏。”小亡气哼哼地往前冲,把冰冷的感觉留在了身后。

喏,并不是太难嘛,嗯?

小亡左右打量走廊一番,还试验性地拍了拍墙壁。他肯定自己刚才穿过来了,但现在它摸起来真的挺结实。一块块小云母还对他闪啊闪的。

“怎么回事?”他说,“我是怎么办到的?是魔法吗?”

你要是问它不是什么,那答案正是魔法,孩子。等你能靠自己这么干的时候,我就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你了。

国王似乎已经开始弥散:“令人印象深刻,我得承认。顺便提一下,我好像正在消失。”

是形态发生场在逐渐减弱。死神说。

国王的声音不比耳语更大,“死去就是这样吗?”

每个人都有这么一回。尽量享受这个过程。

“怎么享受?”声音似乎变成了空中的一缕残影。

做你自己就好。

就在这时,国王的形态发生场坍塌成一个细小的亮点,他也在空中越变越小。事情发生得很快,小亡差点没看清。从鬼魂到尘埃只用了半秒钟,还附带一声微弱的叹息。

死神轻轻拾起小亮点,把它装进了袍子里的什么地方。

“他怎么了?”小亡问。

只有他自己知道。来吧。

“我奶奶说死亡就像睡觉一样。”小亡加上一句,声音里略带着些希望。

我可不知道。两样都没试过。

小亡看了走廊最后一眼。大门朝大厅里打开,宫廷的人正往外拥。两个有些年纪的女人在极力安慰公主,但她昂首阔步地走在了她们前头,两人只好像一对毛躁的气球一样蹦蹦跳跳地跟上去。她们消失在另一条走廊里。

已经是个女王了。死神满心赞许。他喜欢有性格的人。

接下来师徒二人都没说话,默默地一路走到房顶。死神取下冰冰的马料袋。

你想警告他。

“是的,先生。对不起。”

你不能干涉命运。你是谁?凭什么判断谁该活谁该死?

死神仔细地观察着小亡的表情。

只有神才有这个权力。他补充道,干涉命运,哪怕只是一个人的命运,也可能毁灭整个世界。明白了?

小亡可怜巴巴地点点头,“你要打发我回家吗?”

死神伸手把他拉上马来,就因为你有同情心?不。要是你露出高兴的样子,我倒真有可能把你打发走呢。但你必须学会跟这一行相称的同情。

“是什么?”

一片锋利的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