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日子一天天过去,尽管小亡不大确定究竟是多久。在死神的世界里,昏沉沉的太阳定期划过天际,但拜访凡间的旅程似乎并没有什么规律可循。死神也不仅仅拜访国王和大臣;大多数时候,他的对象都是些挺普通的人。
伙食由阿尔波特负责,他常常自顾自地微笑,却不怎么说话。伊莎贝尔大部分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屋里,要么就在屋外黑色的荒野骑她的马驹,任长发在风中飞舞。这景象本来很可以令人叹为观止,前提是她的骑术能更高明些,或者马驹的体格能再大些,又或者她长着那种能够飞舞得很自然的头发。有的头发能行,有的不行;她的不行。
没去出任务(这是死神的说法)的时候,小亡就给阿尔波特帮帮忙,或者在花园、马厩找些活干,再不然就泡在死神那间令人咋舌的图书室里。他好像头一次发现了文字的魔法,什么都读,一点不挑食。
图书室里大部分都是传记,这很自然。
这些传记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它们是自己写出来的。那些已经死翘翘的人,他们的传记自然已经从头到尾写满了,而还没出生的人只好忍受空白的纸张。处在中间状态的人嘛……小亡特别留意过,据他观察,有的书一天能添上四五段。他认不出书上的笔迹。
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
半天什么?死神正坐在他华丽的书桌前,惊讶地看着他,镰刀形的裁纸刀在手里掂来掂去。
“半天休息。”小亡重复道。房间突然显得巨大空旷,很有压迫感,他站在一片原野大小的地毯中间,完全无处藏身。
可是为什么?死神问,不可能是去参加祖母的葬礼吧,他加上一句,否则我会提前知道的。
“我只是想,你知道,出去见见人什么的。”小亡努力抵御对方一眨不眨的蓝色目光。
可你每天都在见人啊。死神抗议道。
“是的,我知道,只不过,嗯,时间都不太长。”小亡说,“我是说,要是能见上几个寿命不止几分钟的人就更好了。先生。”他加上敬语。
死神伸长手指在桌上敲敲打打,发出类似于老鼠跳踢踏舞的声响,又再送给小亡几秒钟的眼神。他发现这孩子跟记忆中有些不同了,满身的膝盖好像少了些,站得也更直了点,而且,直说吧,居然会用“寿命”这样的字眼了——全都是图书室搞的鬼。
好吧。他勉强同意,只不过,在我看来,你需要的一切这儿都有嘛。任务并不繁重吧,嗯?
“不,先生。”
而且你还好吃好喝,还有暖和的床和娱乐以及同龄人。
“抱歉,先生?”
我女儿。死神说,你已经见过她了,我相信。
“哦。是的,先生。”
她性格很热情,等你们熟了你就会发现的。
“我敢说是这样,先生。”
尽管如此,你还是希望——死神往下面这几个字里塞满厌恶的意味——半天休息?
“是的,先生。如果你允许的话,先生。”
很好,就这么办吧。你可以休息到太阳下山为止。
死神打开他的大账本,拿起一支笔开始写字,还时不时伸手拨拉算盘珠子。
过了一分钟,他抬起眼睛。
你还在?说完他又酸溜溜地加上一句,而且花的是你自己的时间?
“呃,”小亡说,“我这会儿出去的话,人家能看见我吗,先生?”
我想是的,我敢说他们能。死神说,在你出去浪荡之前,我还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唔,先生,还有一件事,先生,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凡人的世界,先生。”小亡绝望地说。
死神大声叹了口气,伸手拉开一个抽屉。
只管走就行了。
小亡可怜巴巴地点点头,开始踏上通往房门的漫漫长路。当他拉开门时,死神咳嗽了一声。
孩子!他把什么东西扔了过去。
门吱吱地打开,小亡条件反射地接住那东西。
门消失了。脚底厚厚的地毯变成了泥泞的鹅卵石。明亮的日光水银般倾泻在他身上。
“小亡。”小亡对整个宇宙说。
他身旁的摊主问:“啥?”小亡瞪大眼睛四下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人声鼎沸的集市里,到处都是人和动物。什么东西都有得卖,从绣花针到(通过几个巡回得知)得救的幻象。要想进行比大喊大叫稍稍安静些的谈话根本没有可能。
小亡拍拍摊主的背。
“你能看见我?”
摊主斜着眼睛品头论足一番。
“我估摸着是这么回事。”他说,“要么就是哪个特别像你的家伙。”
“谢谢你。”小亡大大地松了口气。
“甭放在心上。我每天都看见好多人,不收钱。想买几根鞋带吗?”
“还是算了。”小亡说,“这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
隔壁摊上的几个人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的脑子开始飞快地转动。
“我师父经常旅行。”这是大实话,“我们昨晚才到,我一直在车里打瞌睡。现在师父放我半天假。”
“啊。”摊主身子前倾,露出了然的神情,“想找点儿乐子,嗯?我可以帮你安排。”
“要能知道这是哪儿我的确会非常乐意。”小亡承认。
那人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这是安科-莫波克。”他说,“谁都该看得出来,而且闻得出来。”
小亡抽抽鼻子。空气的确有些不凡,你能感觉到这是见过世面的空气;而且每吸一口你都不能不注意到,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人与你同在,几乎个个都长了胳肢窝。
摊主挑剔地打量着小亡。他注意到对方脸色苍白,衣裳剪裁合身,还有种古怪的存在感,类似于弹簧的效果。
“听着,咱们直说了吧。”他说,“我可以给你指间很棒的店。”
“我已经吃过午饭了。”小亡含混地回答道,“不过你倒是可以告诉我,有个地方,我想是叫作斯托·拉特,我们离那儿远吗?”
“中轴方向,大约二十英里。不过对于你这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那儿可啥也没有。”商人噼里啪啦地往下说,“我知道,你自个儿跑出来,你想要新体验,你想要刺激、浪漫——”
就在这时,小亡打开了死神给他的袋子。里头装满了小金币,跟衣服上的小亮片差不多大。
一幅图画又一次出现在他心里,那是红发之下一张苍白而年轻的面孔。虽然不知是怎么回事,但她确实看见了他。过去几天,这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现在它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我想要,”他坚定地说,“一匹特别快的马。”
五分钟之后,小亡迷了路。
安科-莫波克的这一区名叫黄泉,地处内城,亟需政府援助。或者,如果想更彻底地解决问题,最好还是来个火焰喷射器。你不能管它叫臭气熏天,那样做会把这个词绷到临界点。它已经超出了臭的界限,并且从另一头钻出来,根据一种爱因斯坦式的逆转,达到令人叹为观止的恐怖。黄泉把它当建筑大奖一样穿在身上炫耀着。这里实在又嘈杂又憋闷,味道仿佛牛棚的地板。
这儿的居住区更像是个生态圈,一个地面上的庞大珊瑚礁。住的倒真是人,没错,但却是具有人类特质的龙虾、鱿鱼、小虾之类,还有鲨鱼。
小亡绝望地在东拐西弯的街道上徘徊,身后还跟了一大群人。任何从屋顶高度往下看的人都会发现其中有一定的规律,一群人正若无其事地向目标靠拢。正确的结论当然是,小亡和他的金子就好像六车道高速路上的三腿刺猬,阳寿已经到了头。
事情大概已经很明显了,黄泉不是那种有居民的地方;这儿只有住客。小亡会周期性地拉上一位,企图跟对方交谈,想找个合适的马贩子。住客们通常都是喃喃着赶紧跑开了,因为无论是谁,要想在黄泉活过三个钟头,都会发展出非常专门的官能,就像农民不会在雷暴天靠近大树,他们也绝不肯在小亡周围溜达。
最后小亡来到了安科河边。这是最伟大的河,在进入城市之前就已经带上平原的泥沙,变得又重又慢,等它流到黄泉的时候,即使是不可知论者也可以放心大胆地从河面走过。想在安科河淹死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但窒息倒是很简单。
小亡疑虑重重地凝视着它的表面。它似乎在动;里头有泡泡;肯定是水没错。
他叹息着回转身去。
三个男人出现在他背后,活像是从石头里挤出来的。他们一副笨重、迟钝的样子,不管在哪个故事里头,这样的暴徒一出现,就意味着主人公该受到一点点威胁了。当然威胁并不太多,因为同样明显的是,他们将会大吃一惊。
他们恶狠狠地盯着小亡——这是他们的特长。
其中一个拔出把匕首,挥动手臂在空中画着小圈儿。他缓缓逼近小亡,其余两人在后头提供着不道德的支持。
“把钱交出来。”他粗声粗气地说。
小亡的手伸向腰带上的袋子。
“等等,”他说,“然后呢?”
“啥?”
“我是说,是不是‘要钱还是要命’那种?”小亡问,“强盗们不是该这么说吗?我以前在书上读到过一次。”他补充道。
“有可能,有可能。”强盗勉强承认。他感到自己正在失去主动,不过很快就漂亮地重振旗鼓,“另一方面,也可能是你的钱和你的命。一举两得,可以说是。”那人瞟一眼自己的同伴,对方领会了这个明显的暗示,立刻吃吃窃笑起来。
“既然如此——”小亡一手举起钱袋,作势要把它扔进安科河里、扔得越远越好,尽管它很有可能被弹起来。
“嗨,你干吗!”强盗开始往前跑,小亡威胁似的把袋子一抛,对方立刻停了下来。
“这个嘛,”小亡说,“我是这么看的。如果说你们反正也要干掉我,我还不如把钱扔掉算了。这完全取决于你们。”为了说明自己的观点,他从袋里拿出个硬币,漫不经心地往水里一扔,河水发出不祥的汩汩声,把硬币吞了下去。强盗们一齐哆嗦起来。
领头的强盗看了看钱袋,又看了看自己的匕首。接着他看了看小亡的脸,再看了看自己的同伴。
“稍等片刻。”三人凑到了一块儿。
小亡估算着自己到胡同尽头的距离。他跑不过去的。再说了,看这三人的模样,追人很可能是他们的另一项特长。眼下这些家伙还有些紧张,但也只是因为逻辑而已。
领头的回到小亡跟前。他最后瞥了眼自己的同伙,两人都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想我们要先杀了你,钱嘛就碰碰运气。”他说,“我们可不想让这种事儿传开去。”
另外两个也拔出了匕首。
小亡咽口唾沫,“这可能不太明智。”
“为啥?”
“唔,首先,我不喜欢。”
“本来就不要你喜欢,只要你——死。”强盗边说边往前走。
“我不认为我活到头了。”小亡开始撤退,“我敢说,事先肯定会通知我。”
“啊,当然,”强盗已经受够了,“没错,嗯,不是已经通知你了吗,唔?真他奶奶的,好一坨冒烟的大象屎!”
小亡再次后退,退进了一堵墙里。
领头的强盗瞪大眼睛,盯着吞下小亡的坚硬石墙,把小刀一扔。
“哦,他奶奶的,他奶奶的巫师。我恨死他奶奶的巫师了!”
“那你他奶奶的就不该搞他们。”他的一个跟班嘟嘟囔囔,毫不费力地吐出一连串脏字。
三人中的第三个成员反应比较迟缓,“嘿,他钻到墙那头去了!”
“咱们还跟了他这么老长时间。”第二个喃喃道,“可真了不起,皮尔贾力克。我早说我觉得他是个巫师,只有巫师才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转悠。我没说过他像个巫师吗?我说——”
“你说得实在太多了。”领头的咆哮道。
“我看见了,他就那么穿到墙那头——”
“噢,当真?”
“当真!”
“就那么穿过去了,你们没瞧见?”
“觉得自个儿挺犀利,嗯?”
“是挺犀利,说起来!”
领头的把匕首从泥里挖出来,动作十分隐蔽。
“比它还犀利?”
第三个小偷晃到墙跟前,使劲踢了几脚,与此同时,他身后不断传出混战的声响,最后以冒泡泡的噪音作为结束。
“嗯哪,是墙没错。”他说,“肯定是墙,要不就是我从没见过墙是啥样。你们觉得呢,伙计们?他是怎么弄的?”
“伙计们?”
他绊了一跤,地上趴着两具尸体。
“哦。”他说。此人的脑瓜尽管不大灵光,但还是足以明白一个重要的事实:他在黄泉,身处一个幽暗的小胡同,而且孤身一人。他撒腿就逃,还真的很是跑出了一段距离。